如果有來生,我想女孩應(yīng)該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如果有來生,我真的想對女孩說:“從不認(rèn)識你!”
·1 ·
女孩走后兩個月,一個妖艷的女人敲開了我的家門。
敲門的女人土黃色的頭發(fā)好像廁所里臭臭的東西高高地盤在頭頂,臉上厚厚的粉底讓人無法分辨出她的真實年齡,大大的眼睛沒有一點神采,朱紅的嘴唇天外來物般地嵌在臉上,脖子上掛著一條顯然已超重,違反了勞動法的金鏈子。女人的身材還不錯,高高瘦瘦的,上身皮毛一體,敞著懷,下面一條闊腿褲,腳上一雙大號的歐版鞋足以讓她一失足從八樓摔到地下室。
女人說話有點自來熟:“哎,姐妹兒,問一下隔壁的那個女的搬哪兒去了?”
·2·
一定是她了,我想。妖艷的女人提到的那個女的,是我的芳鄰。
初識隔壁女孩是在幾年前的夏末秋初,我搬進新居后的第二個月。新居的大樓是新建成的,所以隔不久就會有新的住戶搬來,女孩就是在這時“闖入”我的生活的。
女孩穿著淡粉色的寬大的有點夸張的運動套裝站在大廳里。房子裝修的簡潔而不失優(yōu)雅,兩個相鄰的門框被做成了一個通長的大門框,兩個門中間的墻垛嵌入了一條木制的波浪線,波浪線上開滿了木制的玫瑰,凸凹有致又和墻面自成一體,木格子的烏玻璃門緊閉著。書房里寬大的寫字臺上放著一臺淡藍(lán)色的電腦,配上兩面墻的實木書架,在那兒學(xué)習(xí)應(yīng)該是舒適而輕松的。
女孩就像這電腦顏色一樣,清涼,美麗。白里透著粉紅的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閃亮的大眼睛似一泓深潭,清澈卻不見潭底,不加修飾的櫻唇就像快要熟透的櫻桃,“吃起來”或許有點酸,但卻很誘人,可是如此的一個美麗女孩卻說不清是哪兒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
“你的房子裝修得真好,應(yīng)該是這個單元里最雅致的了?!蔽伊w慕地贊嘆道。
“房子是挺不錯的,光裝修就花了十幾萬,全部是實木的,雕刻得也很細(xì)致,只可惜也就只能住兩三年?!?/p>
“嗯?為什么?”女孩柔軟而帶有遺憾的話語讓我一頭霧水,既然明知道不能久居,為什么還這樣奢侈地裝修?難道票子是大風(fēng)刮來的?
女孩只是輕輕地笑了笑,沒有給我答案,但是接下來的聊天卻更是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一二歲,不像已嫁做人婦。她一會兒說她的先生在附近上班,在這兒買房子是為了上班方便,一會兒又說她的先生是無業(yè)游民,她也同樣無業(yè),一會兒又說會有很多人住在這兒。
回家后,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我就像一只飽飽美餐過的懶貓,任由午后的陽光熱烈地傾灑在身上。想著女孩那不著邊際的話語,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想著、猜著,我這只懶貓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不想這一夢醒來后女孩竟似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再也沒見過。只偶爾地會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出入,女孩秀麗的面容變成了腦海里大大的問號!
·3·
次年年初,我這只懶貓有了“小貓”,母親便搬了來與我同住。母親是一個愛養(yǎng)花的人,總喜歡看別人家的陽臺或窗臺上的花。一日,母親問我:“你的隔壁住的是什么人呀?”
“怎么了?”
“她家的陽臺怎么養(yǎng)了那么多的樹和花,一陽臺?!蹦赣H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個消聲匿跡的芳鄰。
我走到陽臺向隔壁看去,果然有許多花和樹,都很高很大。不見人,卻綠意盎然,女孩溫婉的笑容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仿佛冬日正午的陽光,心里那個深藏了很久的問題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女孩哪去了呢?”
過了些時日,母親從外面回來,手里端了一盆仙人球。
“這么冷的天你在哪兒買的呀?”我奇怪地問。此時窗外正飄著細(xì)碎的雪花,而我則深陷在寬大的沙發(fā)里吃著熱乎乎的烤地瓜。
“在走廊里撿的,你沒看見隔壁換了很多新花嗎?這個被扔在了走廊里,我看還能活,就撿了回來,也不知那些大的花被扔到哪兒去了?”母親是一個非常愛花的人,家里就差沒把睡覺的地方讓給花了,她很不解有的人怎么那么不愛惜花。
母親的話讓那個忘卻的問題又回來了,“女孩哪去了?!難道是被那些‘來歷不明’的票子刮走了?”想著想著,突然一種不安襲遍了全身,我“霍”地站起來,沖到了陽臺上。那些大的榕樹之類的花果然都不見了,又換了一些我也不認(rèn)識的高大的小葉樹。真是奇怪,從未見隔壁的人搬進搬出過,怎么會有花兒常換常新呢?而且那么大的樹怎么一點聲響也沒有地就搬進搬出呢?我又想起了女孩那不著邊際的話語,想起了女孩那“大風(fēng)刮來的票子”。然而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女孩出現(xiàn)了!
那是次年五月的一天。清晨天氣晴朗,陽光嫵媚,我哼著那首不知名的老歌送外甥女去上學(xué),剛下了單元門的樓梯,女孩清秀的身影正從市場盡頭走來。我沒了聲息,沒了移動,吃驚地張著那來不及合上的嘴。女孩不僅還住在這兒,而且懷里還抱著一個四五個月大的嬰兒。女孩還是那樣的白皙,只是消瘦了許多,懷里的嬰孩長得像她一樣,濃濃的眉毛,烏亮的眼睛在陽光的映襯下格外的黑白分明,胖胖的小手在那兒輕輕地舞動著。女孩沒有一絲尷尬,清澈的雙眸還是那樣的純潔,她從容地向我笑了笑,打了聲招呼就上樓了。
看著女孩在樓口消失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和女孩的第一次見面。對!就是那套不合時令的淡粉色運動套裝,是它讓我感覺女孩有點怪怪的。很顯然女孩當(dāng)時不想讓人知道她懷孕了,可是為什么呢?女孩最初的那不著邊際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
· 4 ·
九月中旬,我的孩子出世了,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兒。兒子的到來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女孩的關(guān)系。
兒子出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忘記分娩的陣痛,盡管那是一種幸福的痛,盡管有先生相伴左右。但是我從沒想到,就在我的隔壁,那個比我小近10歲的女孩,居然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承受著這一切。
女孩的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8天。那天晚上就她一個人,她忍著痛沖了個澡,然后提著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一個大包,她幾乎是把那個包拖下樓的,打了一輛車,上了車她才想要去哪兒生。印象中奮斗路有一家婦產(chǎn)醫(yī)院,便直奔那兒去,可是不巧,當(dāng)時那家醫(yī)院正在裝修,不接診。是司機把她送到了另一家婦產(chǎn)醫(yī)院,到了醫(yī)院不久女孩就生了,醫(yī)生說如果她再晚來一會兒就生在車上了,大夫問她的家屬,她晃了晃頭,當(dāng)她被送回產(chǎn)房兩個小時后,她的母親來了。
女孩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眼底一直飄著淡淡的憂傷,雖然她的臉上還是掛著那淺淺的笑容。我知道這憂傷一定是因為故事中那個缺席的角色。這時我才想到和女孩做了一年多的鄰居,竟從沒有見過這家的男主人,也從沒聽女孩提起過。
“丁丁爸爸呢?”我不僅疑惑地問,“我好像一直都沒見過他?!?/p>
“他,他出差了,他很忙,每天都十一二點回來。丁丁出生的時候,他正在外地。”女孩的聲音很輕,我想她知道她的話無法自圓其說。我不想再去追問她心底的那份痛,但是我還是問出了憋在心底一年多的疑惑:“那陽臺上的花兒怎么總在換?”
“陽臺上的花兒是丁丁爸爸買的,最初的時候還有兩只鳥,丁丁爸爸說讓他的兒子一推門就可以享受到鳥語花香??墒俏乙粋€人帶著孩子沒有那么多的精力照顧,所以隔一段時間就會死掉一些花,他就會再買回來一些,那兩只鳥買回來不久就被我放了?!迸⒌恼Z氣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點兒色彩,仿佛對那滿陽臺的綠意一點兒也不在意。是呀,沒有人氣光有綠意,再養(yǎng)眼又能解多少心愁呢!
女孩不再說,我也不再問,我不想做一個揭疤的人,感覺告訴我女孩的經(jīng)歷似乎有點像人們茶余飯后的那些老套的故事。一個人帶孩子,此中的艱辛不是換位思考就可以完全體會得到的,不身臨其境,人也只能是掛在嘴邊上的同情。單憑這一點,我真的很欽佩女孩,女孩從沒有因為一個人的艱辛和不暢然的心情而對丁丁少了一絲一毫的母愛。
那是又一年的一個冬日,大約半夜11點,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夜半驚鈴,我一個魚躍,翻身下床,抓起了電話。原來是女孩的求助電話,丁丁發(fā)燒了。我趕緊穿上衣服,安頓好兒子,就到了女孩家。丁丁的臉紅紅的,女孩急得淚在眼里打轉(zhuǎn)。
“他,他太忙,現(xiàn)在趕不回來,你……”
“別說了,快送孩子上醫(yī)院?!蔽疫呎f邊幫女孩收拾了一些簡單的東西,打車直奔醫(yī)院。
醫(yī)院里,夜診居然排了長長的一隊,大夫的桌子都被人糊死了,擠不進去,一瞬間,女孩的嗓子就啞了,淚滾滾而落。
“別急?!蔽乙贿叞参颗?,一邊想辦法往前擠,可實在是擠不進去,我只好站在診室外大聲地向里面的大夫求助。好在大夫挺通情達(dá)理,先給丁丁看了病,丁丁住上了院。打頭皮針時,因為血管細(xì),不好扎,丁丁聲嘶力竭的,女孩緊咬著嘴唇。我感到女孩好像要支撐不住了,是的,那個缺席的角色讓人的心理也變得很脆弱。
針終于扎上了,可能是累了,不久丁丁就睡了。我把丁丁放在了床上,弄好了被子。女孩則顧不上自己滿臉的淚痕,用紙巾幫丁丁擦著臉上的淚珠和頭上的汗水。
丁丁的臉不紅了,燒開始退了。女孩很疲備,但臉上卻又恢復(fù)了那溫柔的笑容。
“天亮?xí)r幫我拿幾本童話書來行嗎?”女孩聲音很輕,但明顯輕松了許多。這或許就是母親的偉大吧!只要孩子平安、快樂,她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憂怨藏到心底,不管經(jīng)歷多少坎坷,她給孩子的永遠(yuǎn)是一臉溫柔的笑。
·5 ·
經(jīng)歷過了這件事,我和女孩的心一下子走近了,以后的交往也證實了我的猜測。
女孩來自偏遠(yuǎn)的一個縣城,讀大學(xué)勤工儉學(xué)時認(rèn)識了丁丁的爸爸,在自己還沒弄清愛情是什么滋味的時候就有了丁丁。為了丁丁,女孩放棄了學(xué)業(yè),然后就成了丁丁爸爸的一只小鳥。女孩的爸爸早早就過世了,母親艱難地把她和哥哥帶大,為了能讓女孩讀書,哥哥放棄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繼承了父親的工作,在鐵路做了一名工人。女孩沒能完成學(xué)業(yè),她感覺很對不起母親和哥哥,好在丁丁的爸爸對她的母親和哥哥很照顧,女孩也就默認(rèn)了獨守寂寞。
可是世上有些事不是你認(rèn)了就能永遠(yuǎn)保持現(xiàn)狀。年末,女孩寂寞的生活遭遇了突變。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女孩靜靜地坐在沙發(fā)里,眼里那晶晶亮的東西滾滾而落。良久女孩開口了:“我已經(jīng)從這兒搬走了,只是房子還沒處理,她馬上就從外地回來了,好像知道了我住的地方?!八浑x婚,他們沒有孩子,她想用錢來交換丁丁。”女孩頓了頓,聲音低了許多,“這個單元里只有你和我熟,如果她來找,你能告訴她‘從不認(rèn)識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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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記憶閃回到此處,我怔了一下,“對不起,我不認(rèn)識你說的那個女的,隔壁是我婆婆家?!?/p>
“嘭!”我把那個妖艷的女人關(guān)在了門外。
如果有來生,我想女孩應(yīng)該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如果有來生,我真的想對女孩說:“從不認(rèn)識你!”
(編輯·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