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喜歡旅行，又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風(fēng)沙都能吞咽，什么濁水都能渴飲，可望坐京九鐵路的火車到山東來，至與河南省交界的梁山縣境內(nèi)的楊營火車站下車，再花四塊錢轉(zhuǎn)乘一輛開往黃河段的破舊班車，叮當半個鐘頭，爬上大堤，就可以看見一道渾濁的寬闊的黃水，這黃水就是黃河了。若是趕上枯水季節(jié)，這河便委瑣成一條小溪，水面不及腳踝，只留下一面廣袤的黃河沙灘，有穿紅綠的女人和穿黑衣的男人相約了在河道里行走，從大堤上看上去像一群螞蟻，也有手扶拖拉機噠噠噠地在沒水的沙灘上開過去，車上坐滿了年老的和年少的，他們這是去河北岸河南省的臺前縣趕集或者走親串友了。旁邊的一條班駁的舊船擱淺在河灘上，有一個叫馬達或潘達的擺渡人坐在那里吃煙。單調(diào)的好像沒有任何風(fēng)景，你馬上灰了心喪了氣，罵一句：看景不如聽景哩！你站在大堤上氣得喘氣，說，千里百里的來尋了看黃河，黃河原來就是我家后面的一條水溝啊。這時候，我奉勸你不要扭頭就走，你可以下到黃河大堤里面，就發(fā)現(xiàn)在黃河灘上蜿蜒眠臥了不少的村莊，你馬上驚奇了：這天底下還有不怕黃河水淹的人么？怎么就在黃河的河底突兀地長出這些個村莊來？若是到了雨水季節(jié)，黃河里發(fā)了大水，這村莊就成了黃河里的孤島么？堤外的人到里面去或者里面的人到外面來，都要撐了小船來回的擺渡，那個吃煙的叫馬達或者潘達的男人生意是要好起來了吧。這時候，你若到這些黃河灘區(qū)的村莊里去，定能尋一些黃河小吃，感受一些此地獨特的風(fēng)土人情，聽黃土一樣的男人或女人給你講一堆發(fā)生在黃河灘上的新聞或舊聞，就是有老者給你講出幾個當代水鬼的故事來也未可知，他們一個個都是講故事的高手，你會馬上瞪大了眼睛，問：真的嗎？真的嗎？

進入黃河灘區(qū)，多風(fēng)，多沙塵，天旱的時候，平地里會有沒腳踝深的沙土。那村莊里的人家，一律筑高高的土臺，新宅子高過舊房頂，舊房拆了再努力高過新房子，所以，村上的房屋一律不平整，高低錯落，都是為了防御黃河大水的需要。黃河灘多驢，驢子一色矮小，皮實，家里的少年自中學(xué)輟學(xué)開始套上驢車拉土，天天不斷，到長成青年正好填好地基，然后起屋，娶妻，生子，代代延續(xù)。這幾年出門打工的多了，年底的時候掙一捆錢回來，年輕人再不用趕驢車，到堤外請了東方紅挖土機，三下兩下，省了七八年的工夫。讓人驚嘆這個鐵家伙果然賽過三匹好驢。黃河灘依河而生，村莊依河而建，黃河多岔河又多渡口，所以，這里的村莊多用岔河和渡口命名。你從上游往下，過龍岔河，經(jīng)徐岔河，走潘渡，便可到達一個千余人的小村，名叫馬家渡口。你到那里可去尋一個叫馬發(fā)的中年男人，他住在村口的土臺子上，家里是五間瓦房，黑漆大門，門口一棵楊樹，楊樹上掛著兩個高音喇叭。他個頭不高，微胖，皮膚粗黑，臉上有落腮胡子，小眼睛，因喝酒和抽煙熏黃了一口牙齒，其中有一顆牙外露，卻能說會道，當年在渡口使船有一身好水性，現(xiàn)在善飲，有一肚子好酒量。他是馬家渡口的村委會主任，也是我故鄉(xiāng)的堂哥。你找到他，他便可以作你的導(dǎo)游，讓他帶你去看黃河，他熱情好客，定會先拉了你去渡口的小酒館里喝個酒氣熏天了。

黃河灘上其實是有風(fēng)景的。黃河灘上遍布了綠色的莊稼和偶爾成片的樹林，在靠近黃河水道的地方，又生滿了紅柳和野草。那些紅柳叢里經(jīng)常藏著一些布谷或鵪鶉，它們膽子很大，在你經(jīng)過的路邊站立不動，你一抬腳，它才飛出三五米遠，又落下，歪了頭看你。你撥開紅柳叢走過去，就會看見一窩溫?zé)岬镍B卵，毛頭小子經(jīng)常揀拾了這樣的鳥卵回家，放在大人燒鍋的灶下一燒，香氣馥郁。有時候也會飛奔起來，捉住一兩只鵪鶉提回家來，但是，養(yǎng)不幾日，它們一律便死掉，還是難逃被吃的命運。而在水稗子草和蘆葦?shù)乩?，在高大的茅草叢里，?jīng)常有野兔出入。以前冬天的時候，我的叔叔馬來和其他伙伴常常會扛著一桿自制的火槍在整個黃河灘上轉(zhuǎn)悠，傍晚的時候，就會有一兩只野兔掛在槍口上，成了我們佳肴。我的祖父早年捕魚，后來在家里種田，是一把剝兔子的好手，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我的祖母經(jīng)常與他吵架，可是他一點也沒有收斂，直到后來我的祖母去世，沒有人約束了，他卻戒了酒，讓我們驚訝不已。這些年野兔漸少，他也沒有幾次展示殺生的機會了，只是在進了臘月，靠近年底的時候殺雞，但有一次，他沒有殺死那只公雞，卻把自己的手給割了。從此，我們知道祖父已經(jīng)老了。這些水邊的紅柳條和茅草十分有用，我的堂兄馬發(fā)會告訴你他們的用途。比如茅草，他扯斷一條肥大的茅草，他把茅草的中間撕開，他就可以占卜來預(yù)測天氣的好壞，我記得馬發(fā)以前在黃河里使船都是這樣預(yù)測天氣的，他的占卜基本準確，只是有一次，我的堂兄馬發(fā)帶幾個前面村上男女過河趕集，到了河心，起了風(fēng)浪，小船險些翻倒。那個船上有一個叫馬小菊的姑娘失足落水，我的堂兄翻身跳下去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后來，這個叫馬小菊的壯實的女人就成了我的堂嫂。有一次我到故鄉(xiāng)去，我的堂嫂說起這個事來，臉邊還飛滿紅暈。她說，馬發(fā)跳下去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一條偌大的黃河鯉魚鉆入水中。你馬發(fā)哥的水性太好了，我懷疑他前身就是黃河里的鯉魚精哩。我的堂哥馬發(fā)哈哈大笑，他說，我可能是個水鬼哩。比如，紅柳，馬發(fā)會告訴你，這些長在水邊的紅柳條是用來串黃河鯽魚的。他扯下一條紅柳條下水去抓鯽魚，他把紅柳條叼在嘴里，等幾個猛子浮上來，他嘴里的紅柳條上已經(jīng)串滿了活蹦亂跳的黃河鯽魚。他很快就會在岸邊生上一堆火，他把鯽魚洗凈，掏出內(nèi)臟，在火上烤，不一會，香氣撲鼻，很快你就可以吃上這種美味的黃河鯽魚了。

在小酒館里吃了菜喝了酒，馬發(fā)剝了衣服，露出更加粗壯的上身，他說，走，我們?nèi)S河里洗澡去。你驚訝了：都說跳進黃河里也洗不清，黃河里洗澡還不越洗越臟？他嘿嘿地笑了，拉了你就走。到黃河邊，黃河的水不大，可是也黃沙滾滾哩?？墒撬麉s不下河，他往西走，到一處彎道的地方停下，這里有幾棵白楊樹，有一方水洼，你一看，這里竟然是清水的。原來黃河在這里一拐，留下一灘死水，平時水只進來，卻不流動，水就澄得清澈起來。水不深，差不多到你的肩膀，你正躊躇，那邊的馬發(fā)已經(jīng)脫光了衣服，赤身裸體站在那里，看你不脫，他嘲笑你是城里人：城里人害羞哩，不是個漢子呢。你生氣了，也學(xué)著他脫了所有的衣服，用雙手捂了私處正要跳下去，他卻把你制止了。他說，這樣來一下，可以預(yù)防肚子疼。他于是示范：撒了熱尿，用手接了，搓到肚臍周遭，不嫌臟，也不害臊。你跟著學(xué)了，果然有熱乎乎的感覺，你馬上懂得了預(yù)熱一下的原理，夸他聰明，他說，我不聰明，這是我爹教我哩。他說的是那個在黃河里撐了一輩子船捕了一輩子魚的老船工了。老船工是我祖父的大哥，都擺渡，兩個人卻一人一條船，水性一樣的好，也同樣可以捕到別人都捕不住的黃河大鯉魚。最大的一次接近十斤，我的堂哥經(jīng)常拿這做驕傲，也發(fā)誓要超過他，可是至今他捉到的黃河鯉魚最大的只有八斤六兩。

高興了，馬發(fā)便會和你講些關(guān)于黃河灘的一些風(fēng)流韻事。比如，有一個叫馬小兔的男人為了干上一個叫馬小草的姑娘，他答應(yīng)主管所的所長下河去捉黃河鯉魚，等他捉到第四條的時候，他就鉆進黃河里再也沒有出來，只剩下傷心欲絕的馬小草在黃河邊上為他哭瞎了眼睛；某一年，一個叫馬小鹿的姑娘在黃河里洗澡，一條細小的水蛇鉆進了她的私處，這個姑娘后來活活被鉆死，等她到醫(yī)院的時候，那條小蛇已經(jīng)從她的鼻子里鉆出來了；比如，他嘿嘿地笑著，也許會告訴你關(guān)于他自己的風(fēng)流韻事。他能說會道，卻不會撒謊，所以關(guān)于他自己的韻事大部分都有其事，當然中間的添油加醋，讓他風(fēng)光的言辭，他說起來也毫不吝惜。他說，那年發(fā)大水的時候，他們馬家渡口全部搬遷到堤外的鄉(xiāng)中學(xué)操場上去搭了臨時帳篷。他晚上出去巡邏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夏天光著屁股睡覺的馬茍的女人王小草，王小草睡得正酣，馬發(fā)說，他偷偷地就上去了。他把馬茍家的干了一場，馬茍家的半醒半睡，竟然不知道那個干她的男人是他馬發(fā)。馬發(fā)說這些的時候，嘴里會發(fā)出嘖嘖的咋舌的聲音，依佛在回味那個女人的奶香。最后的時候，你說了你是從北京來的。馬發(fā)驚訝了說，我們這里有個叫馬小魚的，現(xiàn)在在北京劃拉螞蟻爪子哩。他把寫書寫字叫螞蟻爪子，他說的是我，我就是那條被故鄉(xiāng)的黃河放逐到城市里的那條小魚，我在大城市里租了地下室寫作，他就說我是在寫螞蟻爪子。當你說你是我的朋友時，他再也不要你給的導(dǎo)游費，不要請你吃喝的飯錢酒錢，他倒是很關(guān)心我的情況，他問：馬小魚在外面混得怎么樣？聽說他出了書，賣了大錢哩。你搖搖頭，說，劃拉螞蟻爪子怎么可以賣大錢。他馬上頹喪了，說，那他回家的時候我要請他吃酒，不掙錢就不要費神傷腦地寫那玩意了，還不如回來打魚，他跟我用電船捕魚，一天能掙一百塊哩。

這個叫馬發(fā)的中年男人是馬家渡口的村委會主任，但是，他也有一條電船哩。他的父親以前的時候在黃河里擺渡，一輩子一支篙，一條船，一個女人，生在黃河里最后也埋在黃河里。到了馬發(fā)長大的時候，馬發(fā)也在馬家渡口撐過幾年船，后來黃河里搭了浮橋，十幾條大船排在一起，堅固耐用，而且價格便宜，開拖拉機過河才要兩塊錢，單人行走一塊錢就可以了。我的堂哥馬發(fā)自此沒了生意，于是在黃河岸邊的黃沙地里種過幾年西瓜，那幾年西瓜價格不錯，而且黃河灘的西瓜都是沙瓤，甘甜而清脆，他很是發(fā)了筆小財。到了后來，他突然癔癥了兩年，西瓜正賺著錢突然不種了，跑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去打工，兩年后回來，坐船的時候跳進黃河救了落水的馬小菊，緊接著與馬小菊成婚，做了馬家渡口的村委會主任。做主任的同時，他用以前的積蓄買了一條船，繼續(xù)在黃河里討生活，但是，已經(jīng)不是擺渡，他的船是電船，雇了人用電捕魚，捕黃河里的鯉魚，也捕鯰魚和條子魚，捕了便讓人送到城里的飯店里去賣，而自己縮在家里吃酒好客，甩手做起了老板了。那時候黃河里的鯉魚逐漸缺少，而價格也步步攀升，其他以撒網(wǎng)捕魚為生的幾戶水上人家已經(jīng)維持不了生活，只有馬發(fā)電船上的捕魚電機還是日夜嗡嗡地響個不停。他把黃河里的鯉魚全捕光了！日他娘的馬發(fā)！馬家渡口的老人們開始咒罵他，他卻不急不惱，照樣每天派人去城里的大酒店里送魚，據(jù)說，這種野生的黃河鯉魚已經(jīng)賣到了八九十元一斤，能吃這樣的正宗黃河鯉魚的都是穿了西裝扎了領(lǐng)帶挎著二奶的干部。因為黃河鯉魚最出名的地方在于，黃河鯉魚可以催女人下奶哩。對于這種說法我沒有專門的考證，但我的堂哥馬發(fā)對此深信不疑，他說，我捉的黃河鯉魚專門供姨太太食用，喂養(yǎng)一個個的小皇帝哩。我的堂哥馬發(fā)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說話時露出他因為齲齒而發(fā)黑發(fā)黃的草牙，他捏了飯店的牙簽在門口剔牙，不時地打著飽嗝，他看上去滋潤極了。

你背了包脖子里掛了相機跟在他身后滿河灘里亂竄，他指點了這里那里給你講故事，說，拍這里，拍那里，你拍了能上報紙獲大獎哩。他指著一片堆滿了黃沙的土埂說，當年這里不是土埂，這里是一條河岔。那一年冬天，黃河里結(jié)了冰，大決的冰把黃河都封住了。你知道，他說，黃河里的冰一旦給結(jié)住，結(jié)實得像鋼板。我們在黃河里走，跑，也有趕著馬車或開著拖拉機的，都沒事。冰紋絲不動，一點也沒有顫動，結(jié)實得很。馬羊家的閨女才八歲，你想啊，八歲的姑娘，能有多少分量，她也跟了大孩子們在黃河里滑冰?？墒?，突然，咯嚓一聲，冰就斷了，冰成了一個大窟窿，馬羊家的姑娘就下去了。人群一下子亂了，去喊了馬羊，馬羊是個熊貨哩，我算知道馬羊是個熊貨哩。馬羊來了只是哭，坐在冰上號啕，我說，抓緊時間下去救人啊。我喊了，沒有人動，我踢馬羊，馬羊不下，只是哭，女人一樣哭，我就生氣了。我脫了棉衣，撲通就進去了。我進去了，我不敢走遠，走遠了上不來，我也得換氣，可下面的水流得急呢。我下去沒有看見，跳上來指揮了人往下游砸冰，黃河里的水往下流，就要往下砸哩。男人們都拿了镢頭和鐵锨，嘭啪砸開了多遠，就是找不到。有上了年紀的人說，不要找了，這是水怪要童女呢。等明年春天化了冰再去下游尋，下去一百里，或許就能找到了?？墒悄悴拢搅舜禾旎_冰，在哪里找到的馬羊的姑娘？就在這里，在你腳下的土埂上，那時候是一條河岔。所有的人都覺得奇怪，這個河岔可是在掉下去的冰窟窿的上游幾百米哩。你馬上吃驚了，看著腳下說不出話來。馬發(fā)又嘿嘿地笑了，他說，日他娘，這個事奇怪，接下來的事更奇怪了。那年春天末尾的時候，這條河岔里就出了魚，是鯰魚。也不是什么好魚，可是出了大魚了。整條河溝密密麻麻全是鯰魚，這些鯰魚都使了勁往岸上跳，一群一群，好像是在自殺哩。魚也會自殺嗎？馬發(fā)這時候會轉(zhuǎn)動了狡黠的小眼睛問你，你說說，城里來的四眼先生，魚也會自殺嗎？他也許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可是他看著你不松，他總是會問外地的旅行者這么一個問題。他說，反正這些魚我是發(fā)了財了，我開了船拾了整整一船艙，我把這些鯰魚運到城市里去賣給城里人吃，我們這里的人一條也沒有吃的，他們說，這是馬羊的姑娘變的呢。

黃河里有古堡，你沿著黃河的岸邊走，就會看見殘垣斷壁佇立在黃河灘上，馬發(fā)給你指點了說，這可是上過電影的。據(jù)說那是一個演黃河邊上的土匪的片子，一群的男女演員戴了墨鏡在這里拍片。嘿嘿。馬發(fā)又笑起來。你知道，那些男女演員在黃河邊的沙灘上親嘴哩。他們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茂盛的茅草吧，他們像狗一樣在草叢里就干了。馬發(fā)咽一口唾沫，說，日他娘，那些女演員漂亮得賽過了天仙。他們的身子真白啊。馬發(fā)又指了一處渡口說，你知道嗎，這里就是當年劉伯承和鄧小平過黃河的地方。你睜大了眼睛，說，劉鄧大軍過黃河？馬發(fā)馬上得意了，我爹還給他們擺過渡哩。馬友說，我爹用木船撐了一船又一船，他們那些兵，都背著槍，嚇人呢。過了河，他們賞給我爹十塊大洋，說，老鄉(xiāng)，你是革命的功臣哩。大洋我爹早就花了，可是那句賞話卻在文革中保住了我們?nèi)业拿?。我爹后來在黃河里落水淹死，我已經(jīng)不小了，否則，在文革中早被斗死了，我哪里還能存活下來？

他帶了你往上游看，他指了遠處的一片繁華之地，說，看，那就是著名的潘家渡口。他說，潘家渡口之所以比他馬家渡口知名，就是因為潘家渡口出了一個作家老虎。那個叫老虎的作家寫了許多小說，小說里的地名大多以潘渡命名。作家老虎的小說我讀過，他有一個小說就是寫的渡口的事，那個小說叫《潘渡》，潘渡里有一個黃河岸邊的小酒館，那個小酒館就是當年共產(chǎn)黨的地下聯(lián)絡(luò)站。小酒館里有一個戴眼鏡的掌柜，叫陳寶生，他是共產(chǎn)黨的老先輩哩。你聽了馬發(fā)的介紹，說，現(xiàn)在的潘家渡口還有沒有這個小酒館？馬發(fā)定會拿手撓了頭皮說，有，有啊。他笑了，這次笑得很詭譎，笑完了，他說，這個小酒館里有一個叫潘向本的老板，老板在東北雇來了幾個漂亮的小姐，那里成了一個窯子了。你不信，他繼續(xù)告訴你，你知道這潘向本的爹是誰？馬發(fā)不等你回答，他又說，這潘向本的爹是這里的地主，當年有好幾個姨太太，其中有一個七姨太，她就生了潘向本。這七姨太太可不是個簡單人物，據(jù)說是國民黨高級軍官胡宗南的小老婆。胡宗南當年被共產(chǎn)黨追著過黃河，把個小老婆給留下了，這個小老婆隱姓埋名就成了潘家的七姨太，后來生了播向本。這個潘向本是條狼啊，文革的時候，他首先揭發(fā)了他爹的累累罪行，又揭發(fā)他娘是國民黨的小老婆。于是他成了造反派的頭目，成了最堅決的造反派，現(xiàn)在他發(fā)了家了，這個小酒館他從陳寶生手里接過來，現(xiàn)在成了他的搖錢樹了。

你們談得越發(fā)投機，你就和馬發(fā)在黃河邊的酒館里暢快地喝酒，喝著喝著，他就先醉了。他喝酒喝得經(jīng)常，他也喝得快哩，他拿了粗黑的瓦碗盛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我知道，馬發(fā)又要給你講那個關(guān)于他和水鬼的故事了。馬發(fā)總是這樣，他給每一個來這里旅行的游客講這一個關(guān)于水鬼的凄艷故事，他把每一個游客當成可以傾吐的知心朋友，他最后總要哭著說，你相信嗎？你相信嗎？他說，從前的時候—一他的故事總要從那個大家耳熟能詳?shù)膫髌婀适麻_始，繞不過去，他總要先講那一個傳奇故事，那是一個關(guān)于黃河鯉魚的傳奇故事，雖然你可能早聽了有一百遍，但是看在馬發(fā)陪你這么幾天的份上，你就耐心地再聽馬發(fā)講一遍吧，中年漢子馬發(fā)說——

從前的時候，在黃河邊住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早就死了父母，一個人靠打魚為生。年輕人勤勞善良，風(fēng)里來雨里去，每天在黃河里使船，回到家里，冷鍋冷灶的，讓人可憐。有一天傍晚，年輕人打魚回來，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的飯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可口的飯食。年輕人很納悶，以為是鄰居家的嫂子給做的飯，第一次也沒有在意?？墒?，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傍晚年輕人回家，總有人幫他把飯做好了。他去鄰家問了，鄰居家的少婦被問得一頭霧水，年輕人一下子納悶極了。這天下午他假裝出船，藏在廚房的門后要一看究竟。結(jié)果傍晚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漂亮的天仙般的姑娘，這個姑娘來了之后就動手刷鍋做飯，年輕人想，就是她了。于是上去就把她抱住了，他問她從哪里來？到底是誰？姑娘開始不回答，后來說，你還記得你去年救過的那條黃河鯉魚嗎？年輕人馬上想起來，去年捕魚是曾經(jīng)捉住過一條紅尾的鯉魚，這條鯉魚很漂亮，卻受了傷，大概是被別人的魚叉刺傷了。年輕人拿起她來的時候，他仿佛看見這條漂亮的紅尾鯉魚掉了幾顆眼淚。年輕人動了惻隱之心，于是為這條魚在傷口上敷了藥，細心喂養(yǎng)了兩天，又把她放回黃河里去了。原來這姑娘就是那條紅尾鯉魚精啊。姑娘說為了報恩才來替他做飯的，姑娘還說，她是偷著跑出來的，她指了指掛在墻上的鯉魚皮說，那是她的外衣，穿上它她就是鯉魚，脫了它就可以成人。第二天，年輕人想了個辦法，等姑娘來了脫去外衣，他一把拿過，把外衣塞進鍋底給姑娘燒了。這下子姑娘再也無法回黃河里去了，姑娘哭泣了幾天，結(jié)果就和年輕人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馬發(fā)喝一口酒，他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了。他說，那時候，黃河里有了浮橋，他擺渡幾年的活計被迫停了下來。你知道，馬發(fā)說，我祖父在黃河里擺渡捕魚，我父親在黃河里擺渡捕魚，我們一家都是吃黃河里的飯的。我也是，可是，日他娘的一搭上浮橋，我的活路就斷了。我那時候才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不能擺渡了，我能干什么呢。黃河灘一大片一大片荒蕪的金沙灘每年都長滿了荒草。那些茅草啊，長得太高了，一個人鉆進去都看不見頭頂。多少年了，這些荒草就這樣長著，冬天的時候，我和馬羊就會背了火槍去草叢里捉野兔。但是，野兔并不能填飽肚子，后來，我去縣城里，遇見了我的同學(xué)，他給我出主意說，你就在黃河灘上種西瓜吧。黃河灘上土質(zhì)好，灌溉水源又充足，西瓜一定好吃好賣。他這樣一說，我仿佛看見整個黃河灘都種上了滾圓的西瓜，碧綠的西瓜秧爬滿了黃河灘，有月亮的夜晚，我坐在瓜窩棚里，一邊吃著西瓜，一邊守著滿灘的西瓜。在夏天的夜晚會有偷瓜的獾和野狗出來，我捉住一只，剝皮，用火烤了吃，多么好啊。那年我就種上了西瓜。頭一年，我只種了兩畝，因為沒有經(jīng)驗，西瓜長得不好，價格也一般，但是，即使那樣，我算了一下收入，也要比在船上掙錢容易。結(jié)果第二年，我就種上了四五畝西瓜。忙的時候我就去雇人幫忙，那年西瓜長得很好?？墒悄悄暌埠艿姑?，在西瓜將要收獲的時候，黃河發(fā)了大水。那天的大水是晚上漫上來的，我住在瓜窩棚里，第二天一覺醒來，床下已經(jīng)全是黃河水了。我出來一看，馬上就傻眼了，我的西瓜都被黃河水淹沒了。有的西瓜在黃河水里浮起來，好像一個個漂浮的皮球。我大哭了一場，這是老天滅我呀?？墒俏疫@個人就是不怕失敗，第三年，我成功了，這年的西瓜長的太好了，一看就是一個豐收年。這一年，我遇到了一個漂亮的叫馬蘭的姑娘。

馬發(fā)喝一口酒，說，是啊，馬蘭，就是，馬蘭。那個晚上，天氣很炎熱，我坐在黃河邊上涼快，你知道，黃河邊上是很涼快的。那時候馬羊還有馬修都跟著我在種西瓜，可是，我們離得都很遠。結(jié)果那天晚上，到了很晚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馬蘭。馬蘭看上去只有二十歲的年紀，穿一件連衣裙，她是在晚上到我的窩棚邊上來的。馬蘭真漂亮啊，你看她的眼睛，那是黑葡萄一樣的眼，在月光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吃驚，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晚了一個姑娘還在黃河邊上。我問她，她說，她就是對岸河北另一個馬家渡口村上的人。她家里就在河邊上的土臺上住，門前有一棵柳樹的那一家。她這樣一說，我覺得有些面熟了。我以前撐了船去北岸，留心在那邊的村莊上有一家打魚為生的人家，那家人家的門前果然是有一棵柳樹的。她笑著伸手給我指過去，她說，你看，你看見了嗎，對岸那個影影綽綽的黑影子就是我們家的船只。河的北岸雖然只是一河之隔，卻是屬于另外一個省的地域，那里是河南省的一個縣的區(qū)域，縣叫臺前縣。我聽說河那岸的確也有個村莊叫馬家渡口的。你說真是好玩，一條河的兩邊相對的村莊都叫馬家渡口。我問她怎么過來的？她說是從浮橋上走過來的。我問她為什么一個人這么晚了還跑這么遠？她開始不說話，我再問，她就哭了。她不說，我覺得她哭的樣子很可憐，就有些心疼。我去地里摘了西瓜，和她砸開西瓜一起吃西瓜。吃完了，她高興起來，她站起來給我唱歌，她唱的歌真好聽。那是我一輩子聽過的最好聽的歌聲。時間很快過去了，快到天亮的時候，她說要回去了，再不回去她爹發(fā)現(xiàn)了要怪她的。我真不舍得讓她走，我看她的樣子也有些依依不舍，結(jié)果我們約定，明天晚上同一時間她再過來。

第二天她果然又來了，她還是那身白色的連衣裙，在晚上看上去好像天仙一樣漂亮。她來了，我們又在一起唱歌跳舞，你知道，那樣的夜晚過的真快呀。一閃的工夫，一個晚上就過去了。我有幾次告訴她要過河去找她，她不愿意，他說，他害怕被她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她的父親是一個脾氣大的怪老頭呢。于是，她每天晚上都過來，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間了。馬發(fā)說這些的時候，你可能有些驚訝了，眼前的這個粗黑的矮胖子，怎么說起這樣的往事的時候竟然也是這么浪漫的。馬發(f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喝了一口酒，繼續(xù)說，我那時候真的是喜歡上她了。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歡一個人，可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了。那段時間，我就盼著天黑，盼著看到馬蘭。我舍不得她離開，每次天亮的時候，她就要回去，我抱住她，我覺得她的身體有些發(fā)涼，她每一次離開也好像生離死別一樣抱住我的腰不撒開。后來，我們就在沙灘上像兩條魚一樣絞纏在一起，我們從沙灘上滾進黃河水里，又從水里滾到西瓜地里。你知道，那就是你們城里人說的愛情吧。馬發(fā)說出愛情這兩個字的時候臉上有些不自然，我看見他黝黑的臉龐有了一絲羞澀。他說，我離不開她了。有一天，我對她說，我要去她家提親。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了她。她一聽就害怕了，她的臉色煞白，她說，不行，不行。我問為什么，她不回答。她只是哭，她說她爹會不愿意的，她就是因為她爹逼她嫁給一個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她不同意，才這樣和家里有了矛盾，才偷偷跑出來找人說說話的。她說她父親要是知道她竟然來和他幽會，他會剝了她的皮的。

第二天的時候，她沒有來。馬發(fā)已經(jīng)喝下去有一斤白酒了，他又開了一瓶。他說，第二天晚上他等了馬蘭一個晚上，可是馬蘭沒有來。他又焦急地等了一個晚上，到了第三天天快亮的時候，馬蘭才匆忙趕來。馬蘭神情憔悴，臉色更加蒼白，她對馬發(fā)說，我要走了。我以后再也不能來見你了，你對我的好我都會記著，下輩子再來報答你吧。馬蘭說完就嗚嗚地哭起來。馬發(fā)說，她那天走了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過了兩天，馬發(fā)決定親自過河那邊去尋馬蘭，他要對馬蘭的父親說，他要娶馬蘭，請他答應(yīng)嫁給他。馬發(fā)說，那天他穿了一件嶄新的確良襯衣和藏青色的褲子，他還不忘在肩上背了兩個最甜最大的大西瓜。

馬發(fā)的故事講到這里總要停頓一下，你看見馬發(fā)的表情急劇變化，他的喉嚨也會哽咽。他說，你猜，我找到馬蘭了嗎？不等你猜，他又說，你想不到，當我找到馬家渡口的時候，我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馬蘭的姑娘。他們村上的人都露出驚訝的神色，一個老者指給我方向，我果然找到了那棵柳樹旁的馬蘭的家。我推門進去，一個老者接見了我，他聽完我的敘述后，半天才冷冷地說，他的確有一個姑娘叫馬蘭。不過，他的姑娘馬蘭已經(jīng)在三年前跳進黃河里自殺了。馬蘭是因為抗拒他安排給她的一樁婚姻而自殺的，他說，那個男人是個有錢的中年喪妻的男人。而馬蘭說，她要嫁給一個叫馬度的人。老頭說，馬度是誰呢？他們馬家渡口根本就沒有一個叫馬度的年輕人啊。而在兩天前，他已經(jīng)給他的姑娘馬蘭做了一場冥婚，她已經(jīng)嫁到黃河大堤外面的蔡樓村去了。那里遠離黃河，有一個因為病癆死去的年輕人，他們兩個正好般配。

馬發(fā)一下子就癱倒在地上。后來馬發(fā)聽說，他的祖父當年在黃河里使船的時候，曾經(jīng)救過一個輕生的女子，那個女子的名字就叫馬蘭。而馬發(fā)知道，他的祖父就是那個叫馬度的人。只是，那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馬發(fā)說，她是來報恩的。馬蘭是來報恩的。只是她來的太晚了，她只找到了一個叫馬發(fā)的人。

馬發(fā)說完這些的時候，你也許會看見中年男人馬發(fā)的臉上滾下了幾顆晶瑩的淚珠。他像一個失戀的少年一樣敘述著他的愛情，而那個被他想念的女子，叫做馬蘭。

（責(zé)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