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二是矮子。出奇的矮。
怎講?
天洋鎮(zhèn)流傳兩則笑話,是以他為本的。
一則說某日,李二不慎掉進尿缸,其妻慌忙去撈,李二制止,說:這兩把涼水都抓(游)不過??!
一則說其妻生病臥床,李二端藥伺候,噔噔噔走入床底,妻在床上呼他,他一頭昂,怒道:X婆娘,啥時候住樓上去了!
這是笑話,當不得真。
也有真的。
某年,李二隨老婆去縣城,車上人多,老婆占了位子,他站著。路坑洼,汽車如蚱蜢般跳,李二手短,雙手摳椅背,椅背摳不牢,被顛得驚叫。司機回頭,沖李二老婆吼:大姐,把娃兒抱起,摔傷了沒人付湯藥!
李二婆娘牛高馬大,一把將李二攬過來,放在膝上,一邊粗了聲音回道:他是我娃兒?我看是我老漢兒(爹)!
李二蹭蹭屁股,咧了嘴笑,轉(zhuǎn)頭說:我不是你老漢兒,我是你公,老公!嘿嘿!
他老婆眼一鼓,腿一叉,李二身子呼地陷下去,只露了個頭在腿上邊,惹了一車人笑。
李二不是天生這么矮。李二爹1.75米,在天洋鎮(zhèn)算是高人。怎么就種下李二這個矮人呢?
李二5歲前,和其他小娃沒區(qū)別,胖乎乎紅潤潤,惹人憐。
5歲年頭,突然發(fā)燒,火炭樣炙人。雙眼死閉,牙關(guān)咬緊,口角生沫。李二爹娘著了慌,送區(qū)醫(yī)院打針吃藥,不見好。抱去找謝太醫(yī)扎銀針,效果好,燒退了,怪事卻出了,李二的發(fā)展,從此改了方向,不是從下到上,而是從左到右。到10歲光景,頭大了,額凸了,眼凹了,胳膊腿兒粗了,手腳短了。
新學期到,學生報名上學。
李二娘交兩元錢到李二手里,讓他去報名。
李二捏了錢,蹦跳著去鎮(zhèn)小,到報名處,按娘事前教的,有禮有貌地說:老師,我來報名。
報名老師姓陳,眼睛近視,聽見聲兒,不見人,扶扶眼鏡,還是不見,心頭緊了。
莫非撞鬼了?
又聽聲音說:我娘喊我來抱(報)給你,你收不收?
陳老師定睛,才見兩只粗短的手掛在桌沿。
起身勾頭,陳老師終于看見了頭大如甕的李二。
小朋友,你該去讀幼兒班。
老師,我不讀幼兒班,我要讀一年級。
你幾歲?
我吃10歲的飯了。
叫啥?
李二。
大名?
我不叫大民,我叫李二。
問你學名。
???
父親叫啥?
叫爹。
母親叫啥?
叫娘。
陳老師厚眼鏡一下跌到嘴唇上。
李二爹在鎮(zhèn)經(jīng)營站上班,管生豬收殺,薪水好,時常還有四大骨、豬邊油、豬下水提回家,一家人泡在幸福的油珠珠里。
李二沒報上名,李二爹叫李二提了一只豬頭、一副豬大腸送給陳老師。陳老師妻子正坐月子,需要油水,就私下允了,給李二報了名,還額外送李二個學名:李光全。
李二爹好酒,時常提了兩只酒壇子去鎮(zhèn)外龍眼林打酒,一打一稱(十斤),一月三次,風雨無阻。酒喝得沒了頓數(shù),到底把肝喝壞了,在李二15歲光景,得肝病,蹬腿兒死了。
家就敗了。
李二輟學了。
娘倆的日子凄惶了。
十八歲,李二跟鎮(zhèn)上老鞋匠韓義發(fā)學補鞋,三年后出師,在十字口擺了鞋攤兒,風里雨去,幾年光景,竟成了鎮(zhèn)上一道風景。
趕場天,鄉(xiāng)人碰頭,媒人說媒,就說:晌午,李二鞋攤見。
總沒誤的。
李二名聲大,鎮(zhèn)人、鄉(xiāng)下人無人不識。
(二)
李二矮,盡人皆知。
究竟多矮?無人知。
某日,鎮(zhèn)人藍七和印八在川主廟遇了,相約去合作社吃茶。
茶是粗茶,剮人。
越喝越癆。
兩人想吃酒,卻不愿掏錢。
藍七嘴滑,先開腔:咱倆哥們多年兄弟成父子,說“父”時拍拍胸,說“子”時拍拍印八的肩,隔天我請你吃核桃肉(豬頭肉),喝古藺大曲;不過,我們得打賭,你贏了,我請;你輸了,嘿嘿,對不起,得你掏腰包。
印八設(shè)想著蔥蒜水拌了的核桃肉,咕咚吞了口水,像喝了口茶。
問:打啥賭?
藍七說:李二矮,好矮,你曉得不?
印八搖頭。
我也不曉得,不過,藍七端了茶杯,嗞了口茶水繼續(xù)說,我可以量出他身高,還不讓他曉得。
印八梗了脖,真的?
真的。
好。就賭這。
兩人就此敲定。
轉(zhuǎn)天,天放晴。
藍七、印八來到十字口。
印八坐街沿。藍七站街中央,仰了頭望天,朝李二喊:李二李二,快來看!快來看!李二正掌鞋底,以為有稀奇,拋了針線,奔過去,扭了短脖望天。
藍七眼疾手快,俯身在街面做了記號。
李二眼睛被陽光刺了,低頭一片黑,眼淚都下了。用粗手揉眼:藍七藍七,你哄人,天上有啥,我咋不見?
藍七說,啥沒見?不可能,一只仙鵝呢,又大又肥,打下來下酒,安逸!
李二悻悻回到鞋攤,低了頭掌鞋。
藍七從容掏出軟尺,量了地上兩個點的距離:三尺兩寸半。
藍七量了李二身高,李二不知。
印八認輸,中午就請了藍七吃核桃肉下古藺大曲。
自此,天洋鎮(zhèn)人知曉了李二確切身高。
三尺兩寸半。
李二娘最擔心李二婚姻大事。
這也難怪。鎮(zhèn)上精壯小伙兒討不上老婆的多多,你李二三寸釘,能討老婆,除非太陽打南邊出來。
太陽果然打南邊出來。
也應(yīng)了天洋鎮(zhèn)那句老話:時來運來,婆娘走進屋來。
走進屋來的是個寡婦,姓代,鄰縣的福集鎮(zhèn)人。
代寡婦前頭死了兩任丈夫。
第一任,結(jié)婚三年,晚上倆人熱乎乎睡下,早上,一冷一熱,男人莫名死了。再嫁,是個三十來歲的石匠,身體棒的像二錘;兩年上,輪大錘,錘柄折了,大錘飛起來,三十斤的大錘落在頭上,二錘到底抵不過大錘,腦殼裂了,腦漿迸了,死得沒個人樣。
算命人說代寡婦命硬,克夫。
再嫁,得嫁仇人。仇人命大,相抗,才能長久。
李二矮,丑,符合要求,寡婦允了。
鎮(zhèn)人不知內(nèi)情,認為俊媳婦嫁丑夫,定有曖昧。
過門三月,寡婦肚皮隆包。
鎮(zhèn)人握了把柄,紛紛傳言:野種?!
孰料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是個帶把兒的:額凸眼凹大腦殼,手腳粗短。
與李二一般無二。
鎮(zhèn)人噤了聲。
(三)
時光走入上世紀九十年代。
季節(jié)已是九月,天氣依舊出奇的熱。
午后十字口,行人稀無,白辣辣的太陽照著街面店鋪,街邊梧桐樹葉一律打著卷兒,顯出痛苦難捱表情。
鎮(zhèn)人關(guān)門睡午覺。
李二閑不住,裸了橫粗身子,縫一只斷了絆的鞋。汗在背上津津地流。
一只毛掉得七零八落的老狗,趴在身邊,吐出猩紅舌頭,缺氧似的拼命哈氣,地上濕了一攤涎水。
知了在糧站里的細葉桉上扯了嗓子叫。
叫得荒涼。
除了蟬子叫,天洋鎮(zhèn)在午后很靜。
突然就有了聲兒,破空而出。
救命?。。?/p>
急切。
慌亂。
瘮人。
來自街后。
李二放下活計,撒了短腿,密了腳步,朝街后跑。
掉毛老狗汪汪叫了,奔在前面。
街后有個燒磚取土后的大坑,積了一潭黃暈的雨水。
天熱。三個八九歲的娃娃,背了大人,赤精精下水洗澡。
先在邊沿嬉,邊沿水淺,嬉得歡,往塘中去,兩人就沒了頭,在水里掙。
另一個驚了,爬上坎,作鬼叫喊。
李二到了水邊,不及想,跳下水,朝塘中游。
以李二水性,不出意外,救兩個小娃,沒大問題。
問題就出在意外上。
關(guān)鍵時候,李二抽筋了,四肢痙攣。
眼看救人不成,自己也被水吞了。
鎮(zhèn)東頭修車的胡大炮正巧打水邊過,跳下水,兩手擰三人,甩上坎。
李二吐了一口濁水,睜眼看,塘水剛及胡大炮胸窩。
胡大炮出名了。
勇救三名落水兒童!
登報、上電視、開表彰會,還有2000元見義勇為獎金。
李二神傷:媽的,老子咋成兒童了呢!?
有人說,李二,那獎金該歸你。
李二嘆氣:怪只怪,娘老子把我生短球了!
(四)
去年聽鄉(xiāng)人卓一六說,李二發(fā)了。
我驚訝,修鞋也能發(fā)?
卓說,狗日運氣好,前年買彩票,中了百萬;帶著妻兒老小住縣城,鞋是不修了,常見他懸了腿,坐在西湖塘邊吃茶。
我說狗日墳山埋正了。
卓說,李二心善,捐了二十萬給縣殘疾人基金會,他還是副會長呢!
我舉起大拇指。
卓說,你得寫寫他。
我說該寫。
就寫了。
就是這篇——《李二矮子》。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