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月18日是個不幸的日子。這一天,美國、蘇聯(lián)、中國共有5架飛機遇難。
最先發(fā)生空難的是蘇聯(lián)。當?shù)貢r間凌晨4時20分(北京時間上午9時20分)在土庫曼的克拉斯諾沃茨克機場,一架蘇制噴氣式客機著陸時失事,死亡11人,傷12人。
同一天,美國從南到北的大霧使3架飛機失事:伊里諾斯州南部的卡爾邦代爾機場,一架正在著陸的飛機失事,至少死亡3人;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一架飛機墜落在民房上,至少死亡1人,傷6人;得克薩斯州的休斯敦也因濃霧遮天,一架由蒙特里飛來的噴氣式客機墜毀在機場附近的草原上,飛行員死亡。
18日這天最嚴重的空難發(fā)生在中國。晚10時15分,中國西南航空公司一架伊爾18飛機在重慶附近失事,機上108人全部遇難。
一
1988年1月18日晚上,重慶白市釋機場。
天陰沉沉的,看不見一顆星星,四周的山嶺黑黢黢的。公路上偶有汽車馳過,車燈的光柱劃破黑暗,給人以無盡的遐想。
已經(jīng)等了幾個小時的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從北京飛回重慶的航班,馬上就要到了。來接機的大多是各單位的司機。幾個司機圍在一起,抽著煙,連龍門陣也徽得擺了。有人在嘆氣,有人在埋怨。也難怪,本來是下午3點左右就該到的飛機,天都黑了還不見蹤影,干巴巴等了八九個鐘頭,誰不煩躁?
時間在無聊中一分一秒地過去,9點,10點……
突然,西北面遠處的山岡上,有紅光一閃,接著沖起一股烈焰,熊熊的大火映紅了半邊天。隨即,一陣劇烈的爆炸聲傳過來。
不知是誰最先明白過來:糟了,飛機出事了!
這時,候機大廳的大掛鐘,正指在10時17分上。
二
從北京飛回重慶的222號伊爾18型客機,本來應當是下午1點30分起飛的。那天上午,這架飛機從重慶飛到北京后,發(fā)現(xiàn)起落架有點問題,就進行了修理,直到晚上8點過鐘,才從首都機場一躍而起。乘飛機的人整整等了一個下午,一個個煩躁、冒火又疲憊不堪。直到上了飛機,還在罵罵咧咧。飛機離開北京后,窗外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清,多數(shù)乘客都靠在椅子上打磕睡。
應當說,這架伊爾18是架好飛機。20世紀60年代初從蘇聯(lián)買回來,便作為周恩來總理的專機,后來又專飛成都到拉薩航線,經(jīng)受過世界屋脊航線的考驗。到1988年,規(guī)定的使用年限尚未到期,不久前又進行了一次大修。1月18日這天,機上有兩班機組人員,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牌飛行員,應當說不會出什么問題。
“1·18”空難發(fā)生以后,民航總局副局長閻志祥在重慶透露,這次事故是由于機械故障。他說,到底是什么樣的機械事故,還需進一步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果以后沒有公布,至今我們也不甚明了。
晚10時剛過,飛機飛臨合川上空,開始下滑。10000米,5000米,3000米……突然,4號發(fā)動機失靈,熄火。白市釋機場建于20世紀30年代末,后雖經(jīng)改建,但由于處于歌樂山與繆云山之間的山谷中,還是不適應航空運輸業(yè)的發(fā)展。機場設施落后,凡霧、雨、雷、電天氣,均只有關閉。發(fā)動機失靈,在白市釋機場降落是非常危險的。因此,機組立即向機場指揮所報告,請求改到成都機場去降落。機場指揮所立即回答同意。于是,222號飛機拐了一個彎,又向西北方飛去。
飛機飛到璧山上空,突然,1號發(fā)動機又失靈,熄火。兩臺發(fā)動機失靈,要飛到成都去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機組立即又向機場指揮所報告,要求返回重慶機場降落。機場指揮所立即回答同意。222號飛機又拐了一個彎,向白市釋機場飛來。
10時16分,飛機與地面失去了聯(lián)系。此時,飛機已經(jīng)下降到離地面900米左右。
出事的地點在巴縣金鳳鄉(xiāng)虎巖村小古坡(現(xiàn)屬沙坪壩區(qū))。飛機急劇下降,撞在這座高約20米的小山坡上,在那上面留下一個約20平方米的大土坑,坡頂上3根1萬伏的高壓輸電線電桿被撞斷。飛機立即解體,機頭沖向山坡,爆炸燃燒。機艙栽在山坡下的水田中,不少乘客被拋出,散落在水田里、田坎上,機尾掉在機艙后面,方向舵高高翹在空中。
機上98名乘客、10名機組人員,共計108人,全部遇難。
乘客中有外國人4名,其中3名來自日本,1名來自英國。
乘客中重慶地區(qū)的42名,其中來自筆者當時所在企業(yè)的有3名。
伊爾18定員98人。這一天恰恰滿座,竟無一個虛席。據(jù)說,本來有一個空位,后來也被民航因公出差的人占據(jù)。
靠近機頭的乘客和機組人員全被燒焦,不能辨認。機艙的乘客被飛機上的各種金屬制件劃破頭皮、截斷四肢,也難以辨認。
只有一位幸運兒,他被拋出機艙,重重地甩在水田里。四周一團漆黑,高壓線被撞斷,到處停電。但附近的農(nóng)民還是打著電筒和燈籠火把趕來救援,人們在水田中找到了他,把他抬上擔架,他從昏迷中醒來,不清不楚地說了一句話,誰也沒有聽清。后來,有人說他說的是“我是勘探隊的……”他被抬到一農(nóng)家小院的地壩,便因傷勢過重,流血過多而死去。
看著那些遺體殘缺不全的死難者,失事現(xiàn)場哭聲一片。
三
我和王剛是一起到北京的。我們廠有一個國防科研項目,當時還屬絕密。為了給中央首長匯報研制情況,我們搞了一部錄像送到北京去。廠里本來準備讓王剛一個人去,廠長都批了“飛機往返”。但不知為什么,第二天又變卦了,要王剛坐火車去。坐火車必須二人同行,于是就喊到我。廠長對我說:“坐飛機危險,萬一出了事,人死了是小事,資料帶損壞了,那就遭了。”還囑咐我:“你們一定要一起去,一起回來?!?/p>
在北京,我們忙了半個月,晚上無事就吹牛。王剛說:“坐飛機危險,千分之四的死亡率。我已經(jīng)坐過好多次飛機了,下次再坐,說不定就要撞到,不能再坐了。”我說:“生死命中注定,誰能躲得過呢?我還沒坐過飛機,只要能坐,死也要去坐一回。”他說:“下次來拿帶子,我扯個把子(方言,撒謊)不來,肯定喊你一個人來。一個人就可以飛機往返,你就可以坐了?!?/p>
1月16日,我們把事情辦完了,一大早就去火車站買票。售票廳早已是人聲鼎沸,擠得水泄不通。我求人幫忙,好不容易才買到一張臥鋪票。我和王剛商量,說再買一張硬座票,晚上他睡臥鋪,我白天睡,無非一個晚上,好對付,還可以節(jié)約一筆錢,買一只北京烤鴨在車上吃。不知他哪股神經(jīng)發(fā)了岔,說:“算了,反正回去可以報賬,我去買張飛機票?!彼饕舛耍以趺磩穸疾宦?。我倆在前門分手后,他就乘車到東四民航售票處,買了一張18日的飛機票。
其實,18日的飛機票早在1月15日下午就賣完了。王剛買到的那張票,是別人退的。
重慶某醫(yī)大的校長和幾位教授去北京開會,會完后便買了18日的飛機票,還給家里打了一個電報,要學校派車接機。星期六,校長和教授們無事,便上街去閑逛。突然,沖過來一個人,抓住校長的肩頭,對著校長的胸口就是兩拳,還一邊叫道:“好啊!你到北京來了都不給我講一聲,都不到我那兒去看看!”校長回過神來才看清,來人是他的一位老同學。這老同學的家在北京附近的一個城里,他不由校長分說,拉起就要走。校長說:“我的飛機票都買了?!蹦抢贤瑢W說:“退!”教授們也勸校長,既然碰上了,就去老同學家耍兩天嘛。
校長和他的老同學便急匆匆趕到東四,把那張機票退掉。他們還沒跨出售票大廳,王剛就闖了進去。
卻說醫(yī)大辦公室接到北京發(fā)來的電報,便派車子于1月18日去機場接人,司機干焦焦地等了八九個小時,等來的卻是飛機爆炸的巨響。當晚他趕回學校,校長和那幾位教授的家屬得到噩耗,立即沉浸到無盡的悲痛之中。校長夫人也是位教授,哭得特別傷心,后來竟昏死過去。學校忙把她送到急診室搶救。
那校長在老同學家耍了兩天又回到北京城。街邊有個報亭,一大堆人在盯著看報紙。他下意識地膝了一眼——“西南航空公司一客機失事,機上一百零八人全部遇難”。
他大吃一驚,立即買了一份報紙仔細讀起來。不看則已,一看心中翻江倒海。是悲?是喜?是慶幸?是震驚?是感慨?說不清也道不明。那一刻,他站在街邊,只覺得腳肚肚發(fā)軟,心頭空蕩蕩的,腦海里一片空白。行人、汽車、吵鬧聲、喇叭聲,一切的一切,都退得很遠很遠。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回過神來,突然想到家人一定非常著急,立即用百米賽跑的速度,趕到郵電局,發(fā)了一封加急電報到學校。
學校傳達室的人接到電報,一看是校長打來的,竟高興得大聲喊道:“校長沒有死!校長沒有死!”拿著電報,飛也似地跑到急診室。校長夫人還躺在病床上,那輸液管里的葡萄糖還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滴。
“校長,校長,沒有死……”
校長夫人抓過電報,嗦了一眼,竟翻身坐起來,一把扯下針管,跳下床,把電報對著大霧后的艷陽天看了又看,然后一轉身,便跑出病房——哪里還像個病人喲!
四
我是幸運的,那校長是幸運的,還有一人比我們更幸運,那是一位當時的重慶市政府領導。
該領導上北京去辦事,也買了1月18日回重慶的飛機票。中午,重慶駐京辦事處的某主任陪著他趕到首都機場,誰知那架伊爾18飛機一到北京就要修理起落架,而且不知什么時候能修好。20世紀80年代,北京到重慶每天只有這一班飛機,重慶白市釋機場動不動就關閉,在北京等上兩三天是常事。那位市領導20日還要到成都開會,覺得不如直接改飛成都。于是另買了一張去成都的機票,下午4時左右,他就抵達成都。
1月20日省里的會他還是沒能參加。19日他就從成都趕回重慶,與國務院副秘書長王書明、民航總局副局長閻志祥、四川省副省長馬麟等人一起,組織對“1·18”空難的調(diào)查并處理善后事宜。
我們不知道這位死里逃生的領導面對那些散落在田野里血肉模糊的遇難者,面對那些痛不欲生的遇難者家屬有何感想??梢钥隙ǖ氖牵粫裎业绕筋^老百姓一樣,只是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場人生劫難。作為市政府主要領導,他會為重慶的交通不便而焦慮不安,為正在修建中的江北機場加快進度暗暗使勁。
多年以后,這位領導以888票高票當選四川省政府主要領導。有記者采訪他,問道:“這888票是不是意味著要發(fā)發(fā)發(fā)?”他說:“8對于我來說,并不是什么吉祥數(shù)字。1988年1月18日發(fā)生的‘1·18’空難,墜毀的是伊爾18型飛機,有108人遇難……”他的一席話,使記者們的心都沉重起來。
是的,他沒有忘記“1·18”,也不應該忘記“1·18”。
1989年12月30日,重慶江北機場建成并投入營運。該機場投資8個多億,占地300公頃,跑道長2800米,寬60米,屬國家一級機場。如果該機場能早兩年建成,那架伊爾18在一個發(fā)動機失靈熄火后不改飛成都,可能就不會有那場災難了,或者飛機上的108人中會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活下來。
五
那位領導退掉的飛機票,又被筆者的一位老同學搶去了。
他姓龐,說話有些女兮兮的,我們都叫他“龐娘娘”。他是恢復高考后第一年考進醫(yī)學院的,那時他已經(jīng)30歲出頭了。大學畢業(yè)后他分配到了重慶市第三人民醫(yī)院。人年輕,醫(yī)術也過硬,不久又作為中國援非醫(yī)療隊員被派往非洲某國,一待就是兩年。在非洲,他肯定有說不完的見聞和感受,可還沒來得及告訴任何人,他便離開了我們。
在埃及開羅轉乘飛機前,他發(fā)了封電報回家,說他1月18日中午可以到達北京。因此,當民航當局將死亡通知單送到他所在的單位和他的家屬時,沒有人相信,都說民航搞錯了。的確,按時間推測,他是不會坐上這班飛機的。但事實畢竟是事實,他不可能再回到親人的身邊了。
久居國外,歸心似箭,思鄉(xiāng)情切。他在北京一下飛機,見到去接他的重慶駐京辦事處的人,第一句話就是:“還有沒有飛重慶的機票?”剛好那位市政府領導決定改飛成都,這張機票便被我的這位老同學搶了過來。他當時不可能知道,這是一張死亡通行證,一張地獄邀請函呀!
六
我坐的是1月18日上午9時的火車。和王剛分手的時候,他還在床上。我說:“如果你先回到廠里,給我老婆打個電話,說我要多待一兩天才回廠?!?/p>
走出大門,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妥。我怎么說“如果”呢?重慶白市釋有雨?有霧?說不定我還會先到家呢。來北京前,廠里的一位老總剛從北京返渝,因重慶大霧,飛機不能降落,他在首都機場整整等了3天,等得他冒火。他對我講:“冬天最好不要坐飛機,欲速則不達。”難道王剛也要在北京待上兩三天?
我買了一本《新華文摘》在火車上消磨時光。晚上,我很早就躺下了?;疖嚀u晃著,我便模糊了。我好像看見有架飛機從我頭上飛過,好像看見王剛將一只手里抱著的黑色箱包(里面有寶貴的錄像帶和文字資料)砸向我,似乎還在喊:“給我?guī)Щ貜S去!”那黑色箱包從天上撂下來。一下落在我懷中。我被驚醒了,心跳得厲害,越想越有些害怕。
北京到重慶的火車十次有九次晚點,我坐的是九次特快列車,那一次卻正點到達。當天住在重慶市區(qū)我妹妹的家里,妹夫告訴我,昨天晚上一架飛機在白市釋墜毀。我吃了一驚,急問:“是大飛機還是小飛機?”他說:“是小飛機。”我松了一口氣:“是小飛機就好。昨天我們廠有3個人坐飛機從北京回來。北京回來的飛機,肯定是大飛機,而且還是下午的?!?/p>
匆匆扒了點飯,我給一位朋友送從北京帶的東西。推開她家的門,電視上正在播放空難新聞,正是王剛他們坐的飛機!我把東西往朋友懷中一塞,轉身就跑,弄得她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回廠里,老婆知道我躲過了災難,沒有哭。才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卻又哭又笑。
我去辦公室的路上,聽到人們紛紛議論。有人說,那活著的人(當然是指我了,只不過他們不認識)之所以坐火車,是因為他是工人,沒資格坐飛機。也有人說,他們兩個劃剪刀石頭帕子包(有人插嘴“是劃四季財”,三打二勝,被王剛底了。還有人說,王剛想早點回來,請他(當然是指我)吃了半斤烤鴨肉,他才讓出飛機票……
我聽著,哭不是,笑不是,真想對著那些瞎議論的人吼一句:不要胡說八道了!
七
我們廠為3位死難者開了隆重追悼會,我給王剛送了一副挽聯(lián):“君有何罪,竟罹此大難?吾有何德,反茍延殘喘?”
直到現(xiàn)在,每當想起王剛那胖嘟嘟的笑臉,我心里就無法平靜。人死無所謂,可是死前那種恐懼感,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從一個發(fā)動機失靈,熄火,到死前的那幾分鐘,王剛在干什么?他是怎樣想的?他埋怨我嗎?他后悔沒聽我的話嗎?我永遠也不知道!
5年后,筆者有幸第一次坐飛機,那是一架麥道82型寬體客機,有200多個座位。當飛機從上海虹橋機場起飛的時候,我想起了“1·18”,想起了王剛,想起了那108名死難者。我心里有些緊張,但很快就平靜下來。
飛機離開跑道昂首沖上了藍天。天上真美啊!那浩渺的云海云山,奇異瑰麗,仿佛仙山佛景,一望無邊。2000公里的路程,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多么方便,多么快捷。我真正體會到了航空的優(yōu)越性。
那以后,我又坐過幾次飛機。每次我都有新感受,每次我都在默默地為“1·18”空難者們祈禱:請安息吧,安息吧!
(壓題圖:伊爾18型飛機)
(責編 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