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失去了財產(chǎn),你只丟掉了一點幾;你若失去了榮譽,你就丟掉了很多;你若失去了勇氣,你就丟掉了全部?!璧?/p>
“眼下所差的是速籌善后之策,但非有二三分的擔待,不至于立見危亡、分裂,退位一議,立刻可以解決。”57歲的袁世凱忍受著腰腹部的巨大痛楚,顫抖地寫下幾行決定中國命運的文字。初夏的北京并不燥熱,但豆大的汗珠不斷從他花白的發(fā)間滾落下來,這個英雄一世的老人仿佛聽到了南中國如濤的怒吼和身后如潮的罵聲,早年“只等毛羽一豐滿,飛下九天拯鴻哀”的萬丈豪情一旦化為笑柄,“散發(fā)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的閑云野鶴又豈可復求?
“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古訓重重撞擊著他曾經(jīng)剛強無比如今卻孱弱異常的心靈,這次第怎一個悔字了得?只有他自己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稱帝自為背后的真正緣由——而這個理由在15天之后將永遠化為歷史之謎——公元1916年6月6日,存在了83天的洪憲王朝失去了他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結束了一個時代、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見證并推動中國有史以來最大一次制度變革,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偉人圣殿的袁世凱卻在內(nèi)心風暴的裹挾之下向著亂世奸雄的地獄急遽墜落,并最終以竊國大盜的標簽塵封于歷史的煙云中。他的身后,只有私利而無公益的“北洋諸杰”再也沒有其大氣和責任,一片槍林彈雨斷送了民國初年萬象更新的近代化之路。
盡管在19世紀初中國仍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可麻木不仁的清帝國在工業(yè)革命的驚濤拍岸中儼然成為最大的制度孤島。全球化的帷幕已然悄悄拉開,下有男耕女織、上有雅致考據(jù)的帝國仍然生活在千余年前就已成熟的文明樣板中,儒家學說仍是國家的倫理骨骼,安全感和幸福感充斥著整個帝國。但新舊制度的碰撞從來不是溫良恭儉讓,武器的批判甫一登場,帝國精英們立刻發(fā)現(xiàn):這次挑戰(zhàn)不是游牧文明的周期性騷擾,而是一套聞所未聞的全新規(guī)則。無論是撫是剿帝國都處在進退失據(jù)的尷尬境地,祖宗的成法中再也沒有解決方案,中華文明的巨大優(yōu)越感迅速被惶惑和迷茫替代——在這樣一個千古未有的劇烈轉(zhuǎn)型期,一代人杰袁世凱橫空出世。
“龍興之地”的河南項城在19世紀的中葉曾長久地受到帝國統(tǒng)治者的關注:一只來去飄忽的捻軍在最輝煌的時候曾在此地附近數(shù)敗中興名臣曾國藩,而后者的杰出弟子李鴻章也藉此登上了歷史舞臺。在鎮(zhèn)壓太平軍和剿捻過程中與曾國藩、李鴻章和吳長慶結下深厚情誼的袁世凱叔祖袁甲三、嗣父袁保慶,給少年時代的袁世凱創(chuàng)造了一個營造權力天梯的極佳人脈平臺。科舉蹭蹬卻瞻顧不凡的袁世凱在22歲揚長避短、投筆從戎,在選擇了很好的成長戰(zhàn)略之后又獲得了百年難遇的歷史機遇:跟隨慶字營出征朝鮮。
從搶灘登陸到斬殺兵痞,從襄贊軍務到平定政變,袁世凱從朝鮮驚濤駭浪般的洗禮中不僅獲得了寶貴的治軍經(jīng)驗、戰(zhàn)爭經(jīng)驗、宮廷政治和外交經(jīng)驗,更形成了他忠勇任事、剛毅決斷、舉重若輕和洞察時局的戰(zhàn)略眼光;但與此同時,清朝威望的江河日下,朝鮮皇室的首鼠兩端,島國日本的包藏禍心,西洋列強的虎視眈眈——錯綜復雜的斗爭局面也讓袁世凱養(yǎng)成了實用主義的行事風格和目的大于手段的人生態(tài)度,而這一性格特點愈演愈烈,在幫助他不斷走向成功的同時也在未來形成了阻礙他成為歷史偉人的萬丈火墻。
秉持著國際主義眼光并擁有一線征戰(zhàn)殺伐經(jīng)歷的青年才俊袁世凱成為了帝國炙手可熱的政治明星。而通過李鴻章和父輩們的廣泛斡旋和自己的長袖善舞,榮祿、張之洞和翁同酥這幾派政治裂痕甚深的帝國股肱之臣竟然都對其青眼有加,當能臣的名聲上達天聽——光緒和慈禧——之處時,袁世凱的崛起就只是時間問題了。胼手胝足的小站練兵給了袁世凱一個事業(yè)支點,他馭人以術的手法也在此磨練得爐火純青。
在構建了北洋系這一體量巨大的騰飛基石后,深諳帝國弊端的袁世凱傾力結交當時如日中天的維新巨頭康有為、梁啟超和譚嗣同。在只愿改表不愿動里的半吊子變法派后黨和意欲分權、主張憲政的帝黨之間勢同水火后,機敏過人的袁世凱通過一系列流暢的騰挪動作讓自己在這場政治大對決中安然脫身。至今語焉不詳?shù)臍v史解說盡管難以確定他是否出賣了維新派,但其后的飛黃騰達至少說明,他肯定祭起了實用主義這一強大的護身符——這是袁與真正偉人之間的最大差別:利益第一、生命至上而非信仰第一、原則至上。
半新半舊的袁世凱在服膺封建禮教的同時,英雄本色也促使他與時俱進:成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之后,袁的改革舉措遠遠超出了戊戌變法時的框架。罷黜科舉、修建學堂、整頓軍備、建立巡警、提倡國貨、創(chuàng)辦工業(yè)、收回礦產(chǎn)、籌措鐵路(京張),他帶來了資產(chǎn)階級的近代化管理思想和模式,直至辛亥革命南北議和,革命黨中的精英——黃興和汪精衛(wèi)仍矚目于他,至于迫退清帝、力挺共和、纏斗日本(并非常人所認為的全盤接受21條,袁簽訂的條款和原條款相去甚遠),作為一個開風氣之先的領導者,他的決策仍屬中規(guī)中矩。
57歲不可避免地到來了,深信家族男子活不過58歲的袁世凱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中,于是實用主義再次抬頭。為了破解冥冥中懸于家族上的魔咒,成為真命天子變成了他浴火重生的法寶。這個最軟弱的心理以最強悍的方式畸形顯露,終于讓他跳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性格復雜的袁世凱經(jīng)歷了中國歷史上最波譎云詭的一段歲月,他的功敗垂成折射了中國文化中最深刻的秘密:每個人都希望制度僅僅約束別人而自己置身其外!袁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也是那個時代和文化的悲劇——皇帝雖然退位了,但他仍然長長久久地存在于每個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