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編輯部收到兩篇稿件,都是有關豐子愷(1898.11.9—1975.9.15)的。一查豐先生的生卒年,今年恰是他誕生110周年。豐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畫家、文學家、美術和音樂教育家,他風格獨特的漫畫內涵深刻,耐人尋味,影響很大,深受人們的喜愛。于是,編輯部決定再約一篇賞析他作品的文章,以這樣三篇不同風格的文章,表達我們對這位大師的紀念。
兩大本冀野文鈔,已夠我在冬日里閱讀了。一本是《盧前文史論稿》,另一本是《盧前筆記雜鈔》(中華書局2006年4月版)。盧前先生是曲學大家吳梅先生的得意門生,年輕時就受聘于金陵、暨南、中央等高等學府講學,對文學、戲劇以及詩學等都有精深的研究。三十多歲時,就以江南才子著稱,可惜天不假年,46歲在南京仙逝,文壇朋輩無不扼腕。半個多世紀過去,他已漸為人淡忘。中華書局出版他的作品,其老友張充和與楊憲益作序是對他的紀念。但不知是編者的匆忙抑或篇幅有限,他那曾令讀者叫絕的現(xiàn)代詩,卻未能收進集子。這倒勾起了我的一段回憶。
有一次,我在烏鎮(zhèn)參加“孔另境紀念館開館儀式”,正好碰到豐子愷先生的女兒豐一吟,我向她談起一些至今尚未刊出的豐先生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插畫。她聽了很感興趣。后來,我把豐子愷于1926年為盧冀野的第一部詩集《春雨》,以及相隔八年后的盧的第二部詩集《綠簾》所作的漫畫,全部發(fā)給了豐一吟先生。她收到這些從未過目的畫,倍感欣慰。
豐子愷先生的畫、文筆和他的人品,都讓我崇敬不已。他的漫畫已結集九卷,每幅畫各有神韻,令人百看不厭。誠如吾鄉(xiāng)前輩俞平伯先生所評,他的畫:“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的活潑酣恣。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無以過之??此皇鞘枥世实膸坠P似乎很粗率,然物類的神態(tài)悉落彀中。這絕不是我一人的私見,您盡可以相信得過……”
鄭振鐸先生對豐子愷的畫印象也極深。他曾說:“我嘗把它們放在一處展閱,竟能暫忘了現(xiàn)實的苦悶生活。有一次,在許多的富于詩意的漫畫中,他附了一幅‘買粽子’,這幅上海生活的斷片的寫真,又使我驚駭于子愷的寫實手段的高超。我既已屢屢與子愷的作品相見,便常與愈之說,想和子愷他自己談談。有一天,他果然來了。他的面貌清秀而懇摯,他的態(tài)度很謙恭,卻不會說什么客套話,常常訥訥的,言若不能出諸口。我問他一句,他才樸質的答一句。這使我想起四年前與圣陶初相見的情景。我自覺為他所征服,正如四年前為圣陶所征服一樣。我們雖沒談很多的話,但我相信,我們都已深切的互相認識了。隔了幾天,我寫信給他道:‘你的漫畫,我們都極歡喜,可以出一個集子么?’他回信道:‘我這里還有許多,請你來選擇一下。’一個星期日,我便和圣陶、愈之他們同到江灣立達學園去看畫。他把他的漫畫一幅幅立在玻璃窗格上,窗格上放滿了,桌上還有好些。我們看了這一幅又看了那一幅,震駭他的表現(xiàn)的諧美,與情調的復難,正如一個貧窶的孩子,進了一家無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么都是好的………”
當我讀盧冀野所留下的兩本詩集時,看到詩集中一幅幅豐先生為盧詩配的漫畫,也真如進了一家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么都好!而且因為目前這些畫尚未結集出版,盧詩也有半個多世紀少有人讀,所以更感到一種神秘。
從豐先生為盧的詩集所畫的一幅人物漫畫,我們即可一睹盧先生當年的風姿。謝冰瑩對1940年冬與盧冀野在西安相晤時的情景有這樣的描繪:“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胖胖的圓圓的臉孔,濃黑的眉毛,嘴上有短短的胡須,穿著一身黑色的棉布中山裝,手里拿著一根黑色的手杖,看起來活像一個大老板;誰知道他卻是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盧前——冀野先生。”而豐子愷寥寥幾筆,為我們勾畫出了那個拿著手杖的盧冀野。豐先生稱此畫為“盧冀野詞翁印象”。
盧冀野早年有名句:“若問江南盧冀野,而今消瘦似梅花”,此詩流傳甚廣。而他最引以自得的是散曲代表作《飲虹五種曲》,也最受人們好評。盧一生致力搜集民間樂府,??薄⒄?、出版了《飲虹樂府》《飲虹簃所刻曲》等三十余種著作。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他早年嘗試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1919年寫新詩時年僅14歲。對一些人寫全無詩味的白話“新詩”,盧冀野很不以為然,他的新詩有一種獨特的意蘊,音節(jié)和諧、詩意婉轉,仿佛是“妙齡少女,徘徊玫瑰花前”(翟秀峰評語),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自有其特色和影響。兩本新詩集《春雨》和《綠簾》都曾轟動文壇。
盧冀野的兩本詩集的書封,為豐子愷裝幀設計,亦均由豐子愷題簽,其創(chuàng)意幽默雋永。如《春雨》,畫上是撐著一把大油紙傘的一男一女兩稚童,穿了大皮鞋、搭著肩嬉笑著行走在綿綿春雨中。在《綠簾》小刊本詩集中,也有豐先生的畫:一張綠色的竹簾下,放著一把江南人喜歡用的紫砂茶壺,一只小杯。對面有一只小貓,似在窺視綠簾下的主人飲茶。但畫面上卻不見人影,僅有兩只燕子在飛,表現(xiàn)了江南清明谷雨時節(jié),新茶上市時品茶人的悠閑情狀。
詩人的人生遭遇,并非如此閑適,讀他的自序——“自從《春雨》降到人間以來,歌詠春雨的心情,早已是如夢一般的去了。其間隔越有了五年之久,詩筆荒疏,心如廢井……慈父見背,八口之家,求衣求食……還有什么心腸去執(zhí)筆呢?”其中況味令人浩嘆。
然而,詩人于逆境中常能成就好詩。當年,聞一多最喜歡《綠簾》中那首《綠簾無語望黃花》。豐子愷也同樣喜歡這首最具韻味的新詩,特為此詩作了一幅漫畫。此畫以綠簾為背景,只見三個石階下,便是滿地黃花堆積,而那階前還拋著一把折扇……讀詩看畫至此,我不禁想,不知豐先生在構思此畫時,是否想到了李清照的詩“滿地黃花堆積,惟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綠簾卷不盡的西風,黃花已不是當日的風光。”“漫說道什么如煙如夢……恍惚又聽得了高山流水……”《春雨》與《綠簾》中流動的韻律,配了豐先生疏朗的畫,也許正充分反映了詩人與漫畫家在那個年代的心態(tà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