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沙子
是的,是雨打沙子,而不是《雨打芭蕉》的小調。
雨落下來,輕輕一滴,打在沙子上,它們像情人一樣擁抱著滾雪球,那種親密。仿佛沙子亙久的靜默,是為了等待雨的到來似的。
雨持續(xù)落下來,鋪天蓋地落下來,它們的熱情帶著什么目的?而眼花繚亂的沙子卻漸漸應接不暇,它們干脆讓雨直接落入了身體里面,直到沙子內外被全部濡濕。無根的沙子漸漸矮下來了。矮下來了,直到完全貼近地面。沙子的行動是為了充實自己嗎?
還是“雨化”等于“羽化”?一堆沙子最終成仙,只是這一回。天庭換成了大地;雨打沙子以后,地上流失的那些——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圖案,我讀之為具有質感的白云。
或者雨的構思和行為藝術。
擋土墻
墻是后來出現的,但是。卻在不該建筑的地方——建筑。一道堅硬的墻所彌補的意義裂縫,其實是人類裝在環(huán)境軀體上那曖昧的良心。
在這之前,一座叫山的整體,它的完美無缺使世界上最堅固的城堡,也顯得脆弱不堪:在自然面前,混凝土變得柔軟,充當了一次降將。那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風為了一切的撼動用盡全身的力,但這些僅僅只為了襯托一個天然組合從容不迫的表演——石頭、沙土和樹林,像一條食物鏈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山已成為不言而喻的安全島。
如今,食物鏈肯定缺少了一環(huán)。
于是。匆匆的水泥拉下了一道帷幕,這突然立體的場景。卻像一篇細節(jié)缺乏的小說,或像一把保密鎖,它所省略的是過多的背景,甚至控制了那些裸露樹根的控訴。
一扇人造的懸崖在山的身邊矗立起來了,冰冷而筆直。它是否應該讀成:紀念碑?
危房
你還能對它期待什么呢?里面早已空無一人,墻壁的皺紋深鎖,臉面黯淡,像重癥患者。處處暴露斷裂的磚頭,你卻看不到鋼筋的骨架。
就連它身邊的那棵老樹,也隱隱地把呼吸壓抑得最低,一片葉子落了一個上午。最煩和郁悶的是那一陣大風了。久久地遲疑不決,只是不想破壞危房的心境,卻深深知道自己的形象,就牢牢掌握在危房的手中。
一個路過的人,一個從都市深處路過和那些接著路過的人,在那個瞬間像拼了命似的帶動腳步的滑輪,他的意識突然緊緊地按在很久以來忽略了的生命的實處。
后來他一直接著,按在了習慣的部位上。
漏雨
一場不期而遇的大雨突然降下了架勢,把一群行人和我驅趕到路邊一所破舊的房子里面。我在那透著光亮的屋頂之上,看見了灰白的下雨的天空。我相信雨水也清晰地看見了我,以及一個避雨者的無法安定下來的心情。
“多年以前遺忘的景象,又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我的話語剛露面便轉入了沉默的想法。我擔心遭遇周圍嬉笑的瓦片:“都什么年代了,還如此矯情?”
可是。我的記憶還是忍不住流露出那樣的神情。多年以前。在一所比這所更破舊的瓦房里,我光著身子,端著一個忙碌的臉盆,憂慮地和雨水的裸體相對……
此時此刻,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細節(jié)會再次出現在現實當中,并且輕易地啟動了我懷舊的系統(tǒng),填充一樣進入我自以為平庸或布滿缺口的生活之中。
今天的大雨。突然交得那么柔和。那么善解人意。
草圖
草們默默走在時間之中,或和時間一起,邁向一塊規(guī)矩的空地,緩慢而堅定地挺進。草如此堅決地展示著它們的個性或精神:不息而自信。
那塊三番五次被打擾被侵占了的空地,束手無策。只能看著自己一次又一次被分化和瓦解,變換著不定的圖案。慢慢演繹著被動的寬容的場面。而作為事物的主體地位。空地正在拱手相讓。
持續(xù)而勇敢的草于是自然而然在這塊空地繼續(xù)構思。草把自己塑造成了一把舞動的剪刀,或者一支飽蘸綠色的畫筆。
只有我知道,草的任性,草的奮斗,草的辛勞,只是為努力完成一幅剪紙的作品或“草”圖。
落地玻璃
在闊大候機大廳的四面,一塊塊明凈而光亮的玻璃站起來了,它們的雙腳與地面緊緊擁抱。像自然生成的那樣。面前的這一條伸展的路,似乎變得長起來了。長得讓人心悅誠服:你走不過去。多少人走不過來。
當遠處的天空閃出銀色的一點,當近處的工作人員舉起一面小旗幟,視野里的那一片小草,也在熱烈地揮舞著柔質的衣袖,事物暗藏的動態(tài)的意愿被整體抽穗,那些植物的胸脯相互擁抱拍打的同時。你像先知一樣明白一些事實。風來了?;蛘咭患茱w機回來或飛走了。
這時你突然覺得。你真正的身份,其實便是種在室內的一棵小草,在等待的過程中遭受著內心的臺風吹打,一種無聲無息的搖晃比窗外的更激烈。我是說。在平靜的落地玻璃一側,一個人起飛的愿望??偸潜淮巴獾氖挛锼鶢縿印?/p>
落地玻璃。原本就是直通性質的。
工具箱的獨白
“要派出多少組行動的成員,才能喚醒一臺電視機的沉睡?”我經常以問題的方式思慮著。
一千只從困境時空中伸過來的手,被另一只真實而靈活的手——我的主人和我熱情地招呼上。加入的殘缺的事物越來越多,與之相應,是我難以數計的出勘率,還有我房子一樣的身軀越來越老舊。上面長滿了歲月和勞作的鐵銹。
我的成員是我的全部優(yōu)秀:萬用表、電容、鐵錘、釘子、鉗子等等;它們大小不分。輕重不分。高矮不分,老少不分。在我眼里都價值連城。所以。它們又可以理解為我的肌肉、骨骼、器官和內臟。我的身軀打開又合攏,合攏又打開,我情愿接受成員一次又一次的背井離鄉(xiāng),一切僅僅是為了完善一道角色與生命意義的標簽。
事實上,你們人類的呼吸。比我更需要他們,充當一次生活的吸氧機。
像青草在春天應運而生,我掌管著的事物的消防隊員又要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