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壺酒窺伺了我好久。
今晚,讓酒靠近城市的邊緣,靠近我的孤獨和眷念。
這壺酒讓我泛起幸福而溫暖的潮水。
在“打工”這個詞里,我一直在折騰、奔波,有如酒在壺里隱忍、漂泊。睜開眼睛,我聽到城市的喧囂;垂下眼瞼,我看到鄉(xiāng)村的背影。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罅隙里,長出羸弱纖細的鄉(xiāng)愁。
這壺酒,拉近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酒里,映現(xiàn)出故鄉(xiāng)的田疇阡陌、麥海稻浪、高天流云。
這壺酒,溢出高粱的醇香、井水的清澄。一滴滴酒。一粒粒故鄉(xiāng)的方言,如親昵的呼喚,殷勤的叮嚀,撫慰我內(nèi)心的傷痛。
夜闌人靜,從酒里,我嘗到了心酸和無奈。
一個剛強的漢子,被這壺酒放倒,爛醉如泥。酒在我體內(nèi)奔跑,尋找一條回鄉(xiāng)的路。
這壺酒帶我回家,乘著月光。腳步踉蹌,抵達春天,抵達草木茂盛、蛙鳴濃稠的土地。
然后。讓我成為一朵野花,開出炫目的美麗;讓我化為一縷和風,拂過繁茂的枝條;讓我變成一只翠鳥,鳴囀經(jīng)年的檐間。
野花灼灼,和風習習,翠鳥依依。父老鄉(xiāng)親,當你們看到一朵野花盛開。一根枝條搖曳,一只翠鳥鳴囀。那是遠離久別的游子回來了。
酒入愁腸,讓我發(fā)酵,凝成一滴渾濁的老淚。砸進故土。
一壺酒,讓我舉步維艱。不能融入城市的燈紅酒綠。不能背離故鄉(xiāng)的山清水秀。
鄉(xiāng)下母親
淡藍的炊煙。芬芳的墨跡。母親在黃昏抒寫的詩行裊娜著溫馨,如一聲聲親昵的呼喚。牛羊歸欄。雞鴨入塒。田垅的禾苗也隨之寸寸挺高。
寒冬臘月。母親站成一扇油漆剝落的木門,將凜冽的朔風斬斷門外。
風風火火地走進早春的田野,走進清明谷雨,將種子從夢中次第喚醒。繼而擦把汗。又貓進玉米地,將風雨中倒伏的玉米一一扶正。沁涼的綠色善解人意地潑上她的全身。
用汗水喂養(yǎng)莊稼,用慈愛哺育兒女。漫漫長夜。撥亮油燈。將思念納成鞋底的形狀。
攤開我們的手掌。掌紋如縱橫交錯的阡陌,圍成壟畝。長出麥苗,開滿稻花。筆下的文字,一如母親收獲的谷粒,飽滿壯碩。
面對不識字的母親,我們的漢字黯然失色;面對苦難的母親,我們的呻吟無足掛齒;面對沉默的母親,我們的吶喊軟弱無力。
年老的母親,記得清每個子孫的生日,卻時有健忘:帶走了針線。留下了補?。粠ё吡藗?,留下了疤痕;帶走了黑夜,留下了白天。
記得清每個子孫生日的母親,也別有用心:將補丁帶走,留下針線;將疤痕帶走,留下傷痛;將白天帶走。留下黑夜。
閑暇時。扳著手指,如數(shù)家珍般細數(shù)此生所有:五個兒女。一頭白發(fā)。
被歲月熬得形銷骨立的母親,是一根脫盡谷粒的稻草,一片隨時墜落的枯葉,一滴思念凝結(jié)的渾濁的淚水。母親清瘦得如一種品質(zhì)。
最后。荒坡上的墳堆,如一只圓潤堅挺的乳房,喂養(yǎng)大地和天空。讓天堂和地獄洞穿身軀,光照今生和來世。
而眷念和銘記將我們煎熬成萋萋芳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牛
住在低矮潮濕的欄里。一個受苦受難的形象。很少說話,一說出來。嗓音粗獷、渾厚,鼻音很重,且伴有濃郁的泥土和青草的氣患。
走出去,四蹄最先踏及酥軟的泥土,牛角最先抵近明媚的春光。從野外帶來春天的泥巴。一串蹄印。花瓣般盛開。圓鼓鼓的肚子裝滿青草般鮮嫩的早晨。一路小跑,泄露內(nèi)心的歡欣。
跟著一頭牛走。能找到青的草。更青的草。能見到嬌嫩的春色,
偶爾吃幾口麥苗,挨了竹鞭。覺得委屈。因為在它的眼里麥苗和野草綠得沒有區(qū)別。于是別過身,低了頭,默默地懺悔了好一陣。
一頭失子的母牛不安地長哞,讓鄉(xiāng)村的長夜疼痛難忍,
如鋤頭和鐮刀。農(nóng)民與土地、莊稼生死相依。總有犁耙在身后拉著,牛軛在肩上套著,鞭影在頭上起落。走在牛的背后。農(nóng)業(yè)的步履如此蹣跚。牛走過的田野。滿垅禾青稻香。
一頭牛拴住村莊,村莊不再想入非非。
靜夜。牛的雙眼如銅鈴般丁當作響,閃現(xiàn)善良和質(zhì)樸的光芒,如稻穗和麥芒,照亮黑暗。
殘照中。一頭老牛蹲在荒坡。反芻一生的往事和辛勞。牛,你如何能從一束谷草里嚼出此生的幸福和甘美!你的一生如何能從一把青草里穿過,留下堅韌和隱忍!
牛骨里蘊含多少人類需要的鈣質(zhì)?牛皮大鼓怎么擂得震天撼地。天低地昂?怎么擂得熱血沸騰。激情澎湃?
在春天的草地里。我緩慢地走著。緩慢得想讓自己落地生根。長成一簇嫩綠的野草。我看到了牛背上笑嘻嘻的童年,聽到了無憂無慮的柳笛和飄蕩天空的童謠。
走著走著,我便走成了一頭牛,暢快地一吼。一聲長哞,讓田地和村莊戰(zhàn)栗了一下。讓騰起的炊煙一抖,折成兩段,彌散田垅,成為暮靄,成為懷想和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