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向東 摘編

俞伯牙和鐘子期

說到朋友二字，首先提到的，應(yīng)該就是“高山流水”的故事。

春秋時期晉國大夫俞伯牙善琴，荀子曾說：“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據(jù)《太平御覽》，伯牙少時師從成連學(xué)琴，苦學(xué)三年而未達空靈之境界。成連說：“我?guī)煼阶哟鹤|海中，我們可去向他求教。”于是，二人泛舟來到蓬萊仙山，成連說要去遠迎恩師，獨自駕舟竟去不返。伯牙獨留島上，四望無人，但見海水激蕩奔涌，海鳥悲鳴呼號，山林杳杳冥冥，愴然嘆道：“先生將移我情”。于是撫琴高歌，而作《水仙操》。從此，伯牙彈琴出神入化，成天下妙手。

有一年秋，俞伯牙奉晉君之命去楚國修聘，中秋之夜泊船于漢陽江口山崖之下，適逢雨收云散，皓月當(dāng)空。伯牙撫琴一曲，曲未終了，指下一根琴弦斷絕。伯牙驚曰：“荒山野嶺，何人偷聽？”樵夫鐘子期在山崖下躲雨，答道：“大人不必見疑，吾乃樵夫，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俞伯牙邀船相見，卻不肯相信這山野樵夫敢稱聽琴二字，試問道：“你可知我剛才所彈何意？”

鐘子期道：“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顏回命薄早亡也?！?/p>

俞伯牙大驚且喜，解衣相見，目為知音，結(jié)為兄弟。

俞伯牙撫琴意在高山，鐘子期在旁應(yīng)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庇岵酪庠诹魉畷r，鐘子期感慨地說：“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俞伯牙歸國之時，兩人戀戀不舍，灑淚而別，并約定來年中秋江邊相會。

第二年，俞伯牙如期而至，但鐘子期已于數(shù)月之前因病而逝。俞伯牙聞訊，五內(nèi)俱裂，絕倒于地。于是，俞伯牙于鐘子期墓前作《高山流水》之曲，然后，破琴折弦，終生不再撫琴。

現(xiàn)在的琴曲《高山流水》和《水仙操》都是傳說中俞伯牙的作品。有話本《俞伯牙摔琴謝知音》被馮夢龍編在他的《警世通言》開篇第一卷里。

管仲和鮑叔牙

人們常把朋友之間的友好交往比作管鮑、羊左。所謂管鮑，指的是管仲和鮑叔牙。

管仲，名夷吾，春秋前期政治家，穎上人，輔佐齊桓公在齊國進行“富國強兵”改革，號召“尊王攘夷”，使齊桓公成為春秋時第一個霸主。管仲的改革政策和措施對后世進步思想家有較大影響。

管仲和鮑叔牙是朋友，鮑叔牙知道管仲是個有才干之人。管仲家窮，鮑叔牙經(jīng)常周濟他，管仲從不說感謝的話。兩人合伙做買賣，管仲總是多分其利，手下有人不滿，鮑叔牙說，管仲并不是貪利之人，他多拿是因為家里窮。管仲為鮑叔牙謀事，多次不成，人們都說管仲不中用，惟鮑叔牙認為是時機不成熟。兩人一齊上戰(zhàn)場打仗，管仲總是落在后頭不肯往前沖，當(dāng)別人有異議時，鮑叔牙說，管仲有老母在堂，他并非貪生怕死之輩。

后來，他們兩人都做了齊國公子的師傅，管仲輔佐公子糾，鮑叔牙輔佐公子小白，兩人約定，如果誰有出息，不要相忘。

公元前686年，齊國發(fā)生了內(nèi)亂，國君齊襄公被殺。襄公的兩個兄弟，公子糾在魯國；公子小白在莒國。兩公子趁國內(nèi)發(fā)生變亂，齊襄公被殺，都急著回國爭奪君位。

魯莊公親自護送公子糾回國。管仲說：“公子小白在莒國，離齊國很近。萬一讓他先進了齊國，事情就麻煩了。讓我先帶一支人馬去截住他。”

公子小白也在莒國的護送下趕回齊國，路上，遇到管仲的攔截。管仲拈弓搭箭，對準(zhǔn)小白射去。只見小白大叫一聲，倒在車?yán)铩?/p>

管仲以為小白死了，就不慌不忙護送公子糾回齊國去。他哪里知道，他射中的只是小白的衣帶的鉤子，公子小白大叫倒下是怕他再射用了計策。等到公子糾和管仲進入齊國國境時，小白和鮑叔牙早已抄小道搶先到了國都臨淄，小白當(dāng)上了齊國國君，這就是齊桓公。

齊桓公即位，立即發(fā)兵打敗魯國，并且通知魯莊公一定要殺了公子糾，把管仲送回齊國治罪。魯莊公沒有辦法，只好照辦。

管仲被關(guān)在囚車?yán)锼偷烬R國。鮑叔牙即向齊桓公推薦管仲。

齊桓公氣憤道：“管仲拿箭射我，要我的命，我怎能用他？”

鮑叔牙說：“以前他是公子糾的師傅，他用箭射您，是他的忠心。他的本領(lǐng)比我強得多，主公要干一番大事業(yè)，管仲是必用之人?！?/p>

齊桓公聽了鮑叔牙的話，任命管仲為相，讓他管理國政，鮑叔牙甘愿做他的下屬。

鮑叔牙死后，管仲感慨嘆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所以司馬遷說：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馀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羊角和左伯桃

《今古奇觀》和馮夢龍《喻世明言》均載《羊角哀舍命全交》記：左伯桃，西羌積石山人氏，自幼父母雙亡，“勉力讀書，養(yǎng)成濟世之才，學(xué)得安民之業(yè)，年近四旬，……未嘗出仕?！钡弥跽匈t納士，遂前往楚國求取功名。

一路迤邐，到了雍地。時值嚴(yán)冬，雨雪霏霏，看看天色已晚，望見遠處竹林之中，有一間茅屋，窗中透出一點光亮，伯桃大喜，前往叩門求宿。屋內(nèi)是一書生，屋中家具簡單，破陋不堪，床上滿堆書卷。主人叫羊角哀，也是自小死了父母，酷好讀書。兩人互道姓名，言語之間，十分投機，相見恨晚，便結(jié)為異姓兄弟。兩人遂一同前往楚國謀事，曉行夜宿，自非一日。行過歧陽，路經(jīng)梁山，百余里盡是深山曠野，虎狼成群?？纯锤杉Z將要用盡，而天又降下大雪來，兩人被困于冰天雪地之中。在這生死關(guān)頭，兩人都想到把生的希望留給對方。左伯桃思量，這點干糧，若供一人用，還能到得楚國，否則兩個人都要餓死。他自己知道學(xué)問沒有羊角哀淵博，便情愿犧牲自己，去成全羊角哀的功名。想罷便故意摔倒地下，叫羊角哀去搬塊大石來坐著休息。等羊角哀把大石搬來，左伯桃已經(jīng)脫得精光，裸臥在雪地上，凍得只剩了一口氣。羊角哀大慟而號。左伯桃叫他把自己的衣服穿上，把干糧帶走，速去求取功名。言畢死去。

羊角哀到了楚國，由上大夫裴仲力薦，并上陳十策，得到楚元王的青睞，拜為中大夫，賜黃金百兩，綢緞百匹。然羊角哀言乞假不就，復(fù)往梁山尋左伯桃尸首，用香湯沐浴，擇吉地安葬。但因其墳與荊軻墓相隔不遠，相傳言言言荊軻因刺秦王不中，死后精靈不散，見左伯桃葬在他的旁邊，屢加侵犯。一夜，羊角哀夢見左伯桃遍體鱗傷而來，訴說荊軻的兇暴，羊角哀醒來之后，提劍于荊軻墓前罵道：“荊軻小人，你聽著，汝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奉養(yǎng)，名姬重寶，盡汝受用，不思良策以付重托，入秦行事，喪身誤國。卻來此處驚惑鄉(xiāng)民。吾當(dāng)毀其廟發(fā)其冢，永絕汝之根本?！庇值阶蟛覊炃暗馈扒G軻可惡，吾兄一人打他不過，小弟前來幫你！”說罷，自刎而死。

是夜：狂風(fēng)暴雨，雷電交作，隱隱聞喊殺之聲。天明視之，荊軻墓上，震烈如發(fā)，白骨散于墓前，墓邊松柏，和根拔起。后鄉(xiāng)人于其旁建“忠義之祠”。立碑以記其事，四時祭祀。

故事的后半段有點神怪味道和編造痕跡，但左伯桃凍死梁山當(dāng)是可信的。

蘇秦和張儀

說到蘇秦和張儀，史人多從政治和謀略的角度看待他們的交往，我們撇開政治，單從朋友這一角度來審視一下他們，我們也許還會發(fā)現(xiàn)友誼的閃光。

戰(zhàn)國時期，有一對同窗好友蘇秦和張儀，同為鬼谷子的學(xué)生。

學(xué)成后兩人拜別師父下山，然后游說列國展示自己的才華和抱負。不久，蘇秦以自己的才學(xué)和謀略做了趙國宰相，推行合縱戰(zhàn)略，聯(lián)合六國抗秦。然而張儀則窮困潦倒，一直謀事無成。

張儀知其好友蘇秦當(dāng)了大官，便到了趙國，找到蘇秦宰相府前，讓門人通報，就說朋友張儀求見，他已準(zhǔn)備在蘇秦手下謀個小差事做做。但是一直等了半月有余，蘇秦總是不肯相見，直等的他心灰意懶。終于有一天，蘇秦要大宴賓客，才想起門外還有一個同學(xué)，就讓門人通知他來會面。張儀滿以為他會得到蘇秦的熱情接待，豈知，賓客座上，并無他的位置，他怕蘇秦事多忘了他，便幾次提醒。后來，仆役們給他找了一個角落，隨便安了一張桌子招待他，更讓他難堪的是，擺上他飯桌的飯菜乃是仆妾之食，和宴席上的大不相同。張儀這一氣非同小可，但為了求人家，只好忍氣吞聲。

宴后，他找到蘇秦，但蘇秦態(tài)度十分輕慢。蘇秦譏笑地說：“以你的才能，讓自己困窘受辱到這步田地，真出乎我的意料。我雖然可以在趙王面前保舉你，但怕你不堪造就，趙國估計不會收留你這樣的人?！睆垉x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你居然這樣輕賤我？大丈夫自能創(chuàng)業(yè)，豈要靠你幫忙？”蘇秦令下人給他一錠金子，說這是看在你我是同學(xué)的份上。張儀大失所望，將金子摔在地上憤然離去。心想趙國如此輕視我，諸侯國也不會用我了，我不如到強大的秦國去吧！

張儀回到館驛，連住店費也付不起。正好有個商人要往秦國去，看他可憐，答應(yīng)帶他去秦國，并替他還了住店錢。張儀在商人的幫助下順利到達秦國，見到秦惠王。秦惠王很賞識張儀，拜張儀為客卿，任用他主管討伐諸國的事。商人見張儀受到秦國的重用，向張儀告辭。張儀說：“我在你的幫助下才得以顯貴，正要報答你的恩德，你為什么卻要離我而去呢?”商人說：“我不是您的恩人，我其實只是蘇秦的舍人，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蘇秦安排的，他是為了激勵您，故意激怒您，好逼您出走秦國，同時讓我悄悄地送您資財車馬，送您到秦國的?，F(xiàn)在您已被秦國重用，我也可以回去向主人交差了！”張儀這時才恍然大悟，感慨萬千說：“請你代我感謝蘇秦，只要蘇秦在世，我張儀絕不攻打趙國，為報答他，我張儀十年之內(nèi)絕不破壞他的合縱戰(zhàn)略，”

嵇康與山濤

在中國文化史上，有一對很特殊的朋友，他們竟是以“絕交”向人們展示他們的友誼的。這兩個人就是嵇康與山濤。

魏晉時期，有“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此七人常聚于竹林之下，飲酒談玄，賦詩弄曲，而故人稱“竹林七賢”。

嵇康，字叔夜，譙國人。嵇康是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人物，他崇尚自然，怡悅山林，追求恬靜閑適超然自在?！段菏洗呵铩氛f嵇康“學(xué)不師授，博洽多聞”，他的詩文書法琴藝都達到了相當(dāng)高的水準(zhǔn)。嵇康是一位出色的文學(xué)大師，他的詩氣峻辭清，立意高遠；他的文章氣勢磅礴，深刻犀利。嵇康精通音律，是當(dāng)時著名的音樂理論家和演奏家。他寫的《琴賦》，特別是洋洋七千言的《聲無哀樂論》，倡導(dǎo)自然和諧，呼喚心靈回歸，在當(dāng)時音樂與自然、音樂與情感關(guān)系的大論辯中獨樹一幟。

嵇康生得很美?！稌x書》很嚴(yán)肅，極少在人物的相貌上花費筆墨，對嵇康卻破例作了詳盡描述：“身長七尺八十，美詞氣，有風(fēng)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嵇康無論是身材儀表還是氣質(zhì)風(fēng)度都美妙絕倫，他娶曹操曾孫女長樂公主為妻，曾任中散大夫，史稱“嵇中散”。七賢中的山濤說∶“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p>

嵇康嚴(yán)肅，也像松柏一樣固執(zhí)、剛健。有一次嵇康游于山中，與一個名叫孫登的道士結(jié)伴同行。臨別之時，孫登說∶“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p>

稽康隱居后，鍛鐵以自給，嵇康在鍛鐵的同時，也鍛造了自己的純正的靈魂和錚錚的鐵骨。就在嵇康打鐵打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司馬昭的寵兒鐘會突然來訪。這個公子哥兒派頭十足，“乘肥衣輕，賓從如云”。嵇康懶得理他，連頭都沒抬。鐘會尷尬了一會兒動身要走，嵇康問話了，很幽默：“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得也很機巧：“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薄稌x書》說“會以此憾之”。這件事讓鐘會耿耿于懷了一輩子。魯迅說“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

嵇康與山濤最要好，但山濤在司馬昭集團里任職，嵇康對此很不以為然。

山濤非但做官，上面要他舉賢薦能，他居然把嵇康給薦了出來，也想讓嵇康去做官。豈知嵇康很不領(lǐng)情，洋洋灑灑寫了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說是要與山濤絕交。

在《與山巨原絕交書》這篇傳世之作中，我們仿佛看到嵇康癲狂縱橫放蕩不羈的才氣。此文被認為是歷史上第一篇真正體現(xiàn)文人獨立性格的諷喻佳作，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篇文章的有趣之處還在于，我們看不出嵇康究竟是怎樣痛罵山濤的。他在文章中說自己是如何如何不適合做官，山濤的推薦對他來說簡直是陷害，他要與其絕交了。他說他自己懶到半月不洗一次頭，不到緊要關(guān)頭，都不起來方便，以及“性復(fù)多虱，把搔無已”，“剛腸嫉惡，輕肆直言”。在這篇著名的文章中，嵇康舉了三國時代的兩個例子：華歆不強勸管寧為卿相，諸葛亮不逼徐庶入蜀，這都是真正相知的朋友。

他極盡嘲諷之能事，不領(lǐng)山濤的舉薦之情，視山濤的好心為“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對山濤的升遷，嵇康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牟桓吲d，山濤又要舉己自代，嵇康認為就像廚子硬要拉祭師作助手，讓他也操刀沾上一身的腥氣一樣?？v觀全文，嵇康對山濤的不滿之情也不過到此為止，并沒有什么大的激憤和沖突。嵇康說，山濤還沒有真正地了解自己，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奔热簧綕蛔R他的“天性”，那當(dāng)然就不用談什么“濟”的問題了。最為嚴(yán)厲的也不過就是這些。

在千八百字的篇幅中，與其說嵇康在羞辱山濤，不如說是在羞辱司馬氏集團殘暴虛偽的統(tǒng)治。與其說這是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不如說這是一篇《與司馬昭絕交書》。其文中著名的“七不堪”之論，以及 “非湯、武而薄周、孔 ”的赤裸裸的反禮教言論更是石破天驚之語，簡直就是直插司馬氏心窩的利劍。

司馬昭當(dāng)然也看到了這份絕交書，（“大將軍（司馬昭）聞而怒焉”（《魏氏春秋》）。）司馬氏集團當(dāng)然不會放過嵇康。

正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一文中所說：“非薄湯武周孔，在現(xiàn)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dāng)時卻關(guān)系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么，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么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這和曹操殺孔融是一樣的?！?/p>

嵇康有個好朋友，名叫呂安，是個“志量開闊，有拔俗氣”的人。據(jù)說，他們每當(dāng)想念對方時，即使千里之遙，也要駕車前往會面。有一次，呂安到嵇康家里來晚了，正趕上嵇康出門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到門外邀請呂安，呂安不入，在門上題了一個“鳯”字便離開了。嵇喜以為呂安把他比作“鳳凰”，欣喜不已。他卻不知道，“鳯”字拆開來，就是“凡鳥”二字，這是呂安在譏諷他。

但是，呂安卻有個不安好心的哥哥呂巽。呂巽看上弟弟的妻子，與她私通。呂安戴了綠帽子，氣得不得了，想要舉發(fā)哥哥，嵇康又勸呂安不要發(fā)作，保身重要。不料呂巽這家伙竟然先下手為強，誣告弟弟呂安“不孝”！嵇康拍案而起為呂安出庭作證。嵇康原本也把呂巽當(dāng)朋友，他十分失望，寫了《與呂長悌絕交書》給呂巽。他不知道他走進的并不是一個理性的法庭，而是一個等他等了很久的卑鄙的陷阱。司馬昭、鐘會大喜，不但馬上把呂安逮捕下獄，又隨便在呂安寫給嵇康的信里挑個毛病，也把嵇康打入死牢，罪名是“不孝者的同黨”。

在獄中的嵇康面對著無端的迫害，心中不平，寫了一首《幽憤詩》，堅持自己的理想，譴責(zé)壓迫者與他們走狗的作惡多端。

嵇康入獄，全洛陽城為之嘩然，竟然有三千多名太學(xué)生上書請愿，據(jù)《晉書》記載：“康將臨刑東市，太學(xué)生三千人請以為師?！薄昂揽〗噪S康入獄”，三千學(xué)子聚集刑場為嵇康請愿，甚至有人愿意陪獄，這在中國殺戮史上是破天荒的。這三千太學(xué)生的請愿，更令司馬昭集團心存害怕，鐘會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當(dāng)場決定：處死嵇康。

公元262年一個夏日的傍晚，落日的余輝將洛陽東市刑場染成橙色。那個刑場臨死就刑之人卻優(yōu)雅從容，索琴彈奏《廣陵散》曲，風(fēng)兒輕輕，琴聲悠揚，圍觀的人群屏氣懾息，諦聽著神秘的旋律、生命的絕響。撫琴人正是被司馬昭畫了紅圈的魏晉名士嵇康。

《魏氏春秋》載：“康臨刑自若，援琴而鼓?！薄稌x書》說他“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晉書》多了一個細節(jié)：曲畢，嵇康回過頭從容地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陽。就在這一刻，嵇康忽然想起一件事，嘆道：“《廣陵散》于今絕矣！”，他沒有悲慟自己即將劃上句號的生命，而且是感慨《廣陵散》即將從此湮滅，場面悲壯，舉國大慟

嵇康曾得《廣陵散》于一個隱者，后來袁孝尼等人想學(xué)均被回絕。并不是嵇康不愿意外傳，而是他曾經(jīng)允諾過隱者不再他傳。假令嵇康仍能生活于亂世，人們相信他最終不會讓這一名曲失傳的。嵇康活得坦蕩，走得瀟灑，他沒有過多的牽掛，只是想到《廣陵散》將要失傳感到有點遺憾。嵇康這極富詩意極具美感的臨終一嘆，將生命的旗幟插上了人類美學(xué)的高山之巔。

極耐人尋味的是：嵇康已經(jīng)宣布和山濤絕交，但是在他臨刑前，卻對十歲的兒子嵇紹說：“只要山濤在，他就會照顧你的。”（《晉書》：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既然嵇康已經(jīng)白紙黑字地隆重宣布和山濤絕交了，那又為何在臨死之前卻把兒子嵇紹托付給他呢？其實他并沒有舉行這個托付儀式，他也不會有這種機會，這種托付是一種隱在心靈里的托付，可以說彼此心照不宣。也恰恰也證明了山、嵇二人卻有著不同尋常的交情。他始終認為山濤為人正直，品德很好，可以托付。

我們且看山濤是個怎樣的人吧！

《晉書\"山濤傳》：“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后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薄凹熬訕s貴，貞慎儉約，雖爵同千乘，而無媵。祿賜俸秩，散之親故?！痹谖簳x那樣的亂世中為官近三十載，備受百姓與同僚的敬重和信賴，作為一個正直的士人和官吏，山濤無可挑剔。

嵇康的眼睛是敏銳的，嵇康的判斷也是正確的。若干年后，山濤依然沒有忘他的竹林之交。太康元年，嵇紹二十八歲時，山濤冒著生命危險舉薦嵇紹為秘書丞。他對嵇紹說：“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何況人乎？”

在山濤的竭力舉薦下，嵇紹官至侍中。八王之亂中，他為保護晉惠帝逃跑，被追兵趕上，以自己的身軀保護了皇帝，賊兵將嵇紹殺死，其血濺在晉惠帝的袍服上。晉惠帝脫難后，隨從要為皇帝換一件干凈的袍服，晉惠帝不肯，他抱著那件袍服哭著說：“這上面有嵇侍中的血呀?！庇谑亲焚涳B為太尉，謚忠穆公。

后世也有人這樣認為，嵇康以這樣正式的形式與山濤“絕交\"”，從某種意義上是將山濤推出了是非的漩渦，從而免去了山濤在“七賢”與司馬氏集團之間的尷尬境地，這對山濤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絕交書之后，嵇康山濤二人友情仍在。嵇康這封絕交書絕交的對象實際是司馬昭及勢力，與山濤絕交只是一個由頭，他要發(fā)表的是無疑是一篇與當(dāng)權(quán)者決裂的才情怒張、驚世駭俗的自由宣言。讓我們想象這樣一種相知，在形式上，他們是眾所周知的陌路，在實質(zhì)上，他們構(gòu)成一種共謀。他們的交流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心，他們默契著，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將手握到了一起。

“竹林七賢\"”中的山濤由于他依附了司馬氏集團，并且官高位重，后世有許多學(xué)者將他剔除出“竹林七賢\"”。《宋書\"顏延之列傳》載：延之 “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顯貴”身份成了對山濤進行貶抑的一個理由，這顯然有失公允。

李白和杜甫

中國的詩歌發(fā)展到唐代，應(yīng)該說是達到了巔峰。而李白、杜甫則是中國詩史上兩座并峙的最高峰。一個被稱為詩仙，一個被稱為詩圣，韓愈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道出了他們在中國詩史上的地位。

這兩個偉大的詩人只有幾次很短暫的會面。

天寶三年（公元744年）杜甫在洛陽。那年三月，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離開朝廷，四月途經(jīng)洛陽，兩位詩人第一次相見。夏天，二人與高適結(jié)伴，同游梁宋。次年，李杜二人在齊魯再次相遇。秋，李杜二人別于兗州石門，杜甫西入長安，李白則南游吳越，此后，二人再沒有見面。

在這以后，杜甫一直處于對李白的思念之中，可以說，此后半生，杜甫都在懷念李白，不管流落何地，他隨時都可以想起這位比他大十一歲的兄長，從而寫下刻骨銘心的詩句。

他在《春日憶李白》中說：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日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寫道：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他寫下了諸如《贈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等詩，他時常掛念著李白的衣食住行，擔(dān)心他被貶逐以后的安全： “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边@些詩句情感真摯動人，他把李白完完全全當(dāng)作是自己的親人。他寫下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樣蒼涼優(yōu)美的句子，沉重的嗟嘆中，寄托了多少詩人對李白的崇高評價和深厚的同情、懷念之情。

后人在談到這兩位天才詩人的友誼時，大都認為李杜的友情，是中國文化史上絕無僅有的珍貴的一頁。

李白生性放達，交游廣泛，不以情感之事為意，不受感情之羈絆，有《贈汪倫》詩為據(jù)：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送別本是件傷感的事，但汪倫踏著節(jié)拍唱著歌去送他，卻正合他心意，說汪倫之情深比過桃花潭水。而杜甫則又是一位深重情感而至于完全忘我的人，他關(guān)心別人疾苦，身居茅屋卻想著天下寒士。在他們相見的時候，時年李白44歲，已是名震全國的詩壇前輩；而杜甫方33歲，還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后生晚輩，尚無有名作品流傳。兩人的詩風(fēng)不同，兩人對友誼的表達方式也不盡相同。

我們且看《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來競何如，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fù)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由于杜甫不在身邊同游，“齊歌”引不起李白的感情，“魯酒”也提不起酒興，思友之情就象永不停息的汶河之水。我們不能不說李白對杜甫傾注了深厚而誠摯的感情。

《戲贈杜甫》：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長兄對小弟的關(guān)切的戲語呢！

相識已經(jīng)太晚，作別又很匆忙，試想，在他們短暫交往的日子里，狂傲如李白，情重如杜甫者，如果沒有誠摯的感情投入，又何至于會讓杜甫傾半生之思念，幾至于鏤骨銘心呢！

我們可以說，杜甫對于李白的思念，千古永志！

魯迅和瞿秋白

我在這里還要順便提一下魯迅和瞿秋白的友誼。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初，瞿秋白在上海與魯迅相識，結(jié)為契友。瞿秋白曾以魯迅名義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文章，選在魯迅全集《偽自由書》中的有九篇：《王道詩話》、《伸冤》、《曲的解放》、《迎頭經(jīng)》、《出賣靈魂的秘訣》、《最藝術(shù)的國家》、《見外》、《透底》和《大觀園的人才》等，即出自瞿秋白之手筆。魯迅曾送瞿秋白對聯(lián)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笨梢妰扇讼嘟恢辽睢?/p>

“朋友”二字，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字眼，但它閃爍著神圣和溫馨的光芒。我們?nèi)祟惓丝諝?、水、陽光和其它維持生命的必備之物以外，恐怕就是人與人的交往最為至關(guān)重要了。朋友則是這種交往的神圣的升華。

在我國燦爛的歷史長河之中，有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關(guān)于朋友和友誼的故事，有的醇如美酒，有的淡如清茶，這是我中華文明史中的精彩之筆。

對于現(xiàn)代人眼中的“朋友”二字的價值觀，我不想作過多的評價。我們不必奢求舍生忘死，也大可不必精心呵護，為了一種岌岌可危的交情而背負有名無實的“朋友”負擔(dān)也不值得，平淡而實在，彼此相知，至死不渝，又何嘗不是一種高境界的交往呢？

可怕的是，我們在自覺不自覺之間，將“朋友”二字異化為一種功利性的東西了，這兩個字不再是神圣的了，它隨時被人們搬弄來搬弄去，就像一個街頭賣笑的娼妓。有的人把“朋友”之間的交往變成交易，甚至在這兩個美麗的字眼上潑著污水，使之成為了我們?nèi)祟惖木窭?，這則是我人類文明的倒退和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