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75年，晉楚兩國軍隊在河南鄢陵爆發(fā)了激戰(zhàn)。戰(zhàn)爭的第一天，楚軍失利，楚王羋審的眼睛被射中一箭，一個兒子還被晉軍俘虜。當晚楚王得到情報：明天拂曉，晉軍將發(fā)動總攻，于是急忙派人請總司令羋側(cè)來商議對策。沒想到，羋側(cè)竟喝得酩酊大醉，怎么也喚不醒。羋審嘆了口氣：“軍情如此緊急，而總司令卻醉成這樣，還怎么打仗呢？”只好教人把人事不省的羋側(cè)綁在車上，全軍連夜撤退。行到中途，羋側(cè)酒醒，問明軍隊撤退的原因，不禁慚愧至極，拔劍自刎。

羋側(cè)好酒，而酒量又不大，所以，楚王一再告誡他不能貪杯，鄢陵大戰(zhàn)前還專門下了戒酒令。初戰(zhàn)失利，羋側(cè)心情十分惡劣，在營帳中徘徊到深夜，思考破敵的對策。他的侍從谷陽為了讓他排遣苦惱，便將自己私藏的一瓶好酒拿出來，斟了一杯遞給他。羋側(cè)嘗了一口，驚諤地問：“好像是酒吧？”谷陽卻說：“不，只是冷茶而已?！绷d側(cè)會意地一飲而盡，又問：“冷茶還有嗎？快拿來?！钡鹊搅d審派人來請他，一瓶“冷茶”已全部下肚，羋側(cè)也就爛醉如泥了。

沒有任何資料說到谷陽的獻酒是一種陰謀。也許，谷陽確實體現(xiàn)了他對主人的關(guān)愛之情。他很可能不會想到，他獻上的美酒會給主人帶來殺身之禍。而耐人尋味的是，羋側(cè)至死也不曾因此覺悟。但又豈僅是羋側(cè)，否則，千百年來，“冷茶”的故事便不會一演再演。

如果說谷陽是在無意之中害了主人羋側(cè)，那么齊桓公小白則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斷送在他最寵信的兩位臣子手中，相信那種覺醒的痛苦遠遠超過遭受敵人的殺戮。

齊桓公的這兩位寵臣，一位叫豎刁，一位叫易牙，兩人為了向國君邀寵都曾有過驚人的表演。豎刁本來不是宦官，但為了能貼身伺候桓公而自愿接受宮刑。易牙是皇宮里的一位廚師，有一天，他聽齊桓公說：“什么肉都吃過了，只是沒嘗過人肉是什么味道?！本尤换丶覍⒆约喝龤q的孩子殺掉，蒸熟了獻給齊桓公。

按說他們對國君的忠貞是不容置疑的，齊桓公也因此特別寵信他們，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宰相管仲生前曾多次提醒齊桓公要警惕身邊的小人，他特別指出，如果有人對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忍心殘害，那么他對誰下不了狠心？但桓公對管仲的忠告始終不以為然。

公元前643年，齊桓公病重，豎刁和易牙對自己的處境深感不安，兩人秘密商議后決定殺掉太子，同時擁立另一位王子登基，從而保住自己的地位。但桓公一天不死，他們就無法實施陰謀。于是他們禁止任何人出入寢宮，接著又在寢宮四周筑起圍墻，隔絕內(nèi)外。齊桓公就這樣被活活地餓死在病床上。

“冷茶”的故事不時地在發(fā)生著，不免讓人慨嘆。不過更讓人慨嘆的是，谷陽乃至豎刁、易牙之流總是那樣容易被信任和重用，而像羋側(cè)、齊桓公的生死教訓(xùn)則又是那樣容易被人們淡忘。

崔杼與慶封

春秋無義戰(zhàn)。其實，不僅僅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無正義可言，諸侯國內(nèi)，更是充斥著陰謀、骯臟和血腥。那個時候，國君不用任何理由就可以把大臣殺掉，而權(quán)臣們也可以找到種種借口把國君廢除、放逐甚至處死。

齊國大夫崔杼和慶封原是一對好朋友，齊莊公便是他們兩人共同擁立的。莊公的車駕進宮時，前國君齊靈公這會兒正躺在病榻上哼哼，尚未咽氣呢。莊公即位后，以崔杼為相國，而將軍隊交給慶封帶領(lǐng)。兩人共同掌握了齊國的大權(quán)。

崔杼的妻子死后又娶了家臣東郭偃的妹妹棠姜為繼室。那時的國君常常到大臣家游玩、喝酒。齊莊公到崔杼家里，崔杼讓棠姜奉酒，那棠姜很有姿色，弄得齊莊公神魂顛倒。他派人送重金給東郭偃，讓他開后門，乘崔杼不在家時多次前往崔家私會。時間一長，被崔杼覺察到了。崔杼盤問棠姜，棠姜哭著說：“他是國君，我一個女人怎敢違抗他?！?崔杼嘿然無語，但心里已種下了殺機。

崔杼于是找慶封商量，兩人密謀尋機會除掉齊莊公。崔杼還收買了齊莊公的貼身侍衛(wèi)賈豎，從此，莊公的一言一行，崔杼都了如指掌。

時機到了。一次，莊公設(shè)宴招待外賓，崔杼慌稱受了風(fēng)寒不能出席，同時派人向賈豎了解莊公動向。賈豎告訴說，只待席散，莊公便會來相府問病。崔杼冷笑說，他哪里是來問病，是乘機要行無恥之事罷了。于是秘密布置甲士百人埋伏在門外。

齊莊公果然來了，到相府后打聽到崔杼剛服藥睡下，十分高興，一路直奔內(nèi)宅。而這時崔杼已令家人將內(nèi)外門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閉。莊公由是被殺。恃勇好色的齊莊公只做了五年國君便命歸黃泉。

崔杼和慶封商議立靈公之子杵臼為新君，是為景公。崔杼自立為右相，立慶封為左相。春秋時期，玩弄政治的權(quán)臣大有人在，但如此肆無忌憚地將整個國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大約只有崔杼和慶封。

此時崔杼獨秉朝政，遇事并不與慶封商量，兩人間漸漸產(chǎn)生了矛盾。恰在這時，崔杼前妻的兩個兒子因不堪排擠，來找慶封求助。慶封秘密送給他們武器，幫助將東郭偃和棠姜的兒子棠無咎殺死。崔杼見家中發(fā)生內(nèi)亂，趕緊跑到慶封家躲避。而慶封則借機派盧蒲敝率家兵前往討伐，滅了崔杼全家，并將崔家財物全部掠走。棠姜也懸梁自盡。等到崔杼回家，看到家破人亡的慘象，知道被慶封暗算了，一氣之下，也自縊而死。

慶封取代崔杼當上相國后，越來越驕橫自大。一天，他應(yīng)邀到盧蒲敝家喝酒，被盧蒲敝年輕貌美的妻子吸引，于是中了邪似地住下不走了，而將朝政全部交給兒子慶舍處理。更荒唐的是，慶封居然還將自己的老婆、小妾和一應(yīng)家財，也通通搬到盧蒲敝家來，兩家合住一處，每日飲酒歡謔。慶封和盧蒲敝的妻子同宿，同時也叫盧蒲敝與自己的妻妾相通。手下的人對相國“換妻”這樣的丑事議論紛紛，但慶封和盧蒲敝不以為然。

盧蒲敝又向慶封請求，讓他的哥哥盧蒲癸從魯國回來。慶封答應(yīng)了。盧蒲癸有武功，而且很會說話，很得慶舍的信任，于是慶舍讓他擔任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還將女兒慶姜嫁給盧蒲癸。

我們且來看他們的年齡： 慶封大約55歲，慶舍36歲，慶姜17歲，盧蒲癸28歲，盧蒲敝26歲，但卻彼此糾纏出一團十分混亂的男女關(guān)系。

齊莊公為人好勇喜勝，他的衛(wèi)隊分為“龍爵”、“虎爵”兩班，都必須是力舉千斤、射穿七扎的勇士，但待遇很高。盧蒲癸原是齊莊公的“龍爵”衛(wèi)士。莊公被殺時，效忠莊公的近臣親兵們紛紛自盡，另一位“龍爵”衛(wèi)士王何也約盧蒲癸一同赴難。盧蒲癸說，不如先逃跑，以后再尋找機會為莊公報仇。他還和王何對天立下誓言。盧蒲癸在出逃前又特地交代弟弟盧蒲敝，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接近崔杼和慶封，并取得他們的信任?，F(xiàn)在兄弟二人都成了慶氏父子的紅人，雖然彼此的身份有些尷尬。

不久，盧蒲癸把王何也叫回國，兩人密謀采取下一步的行動。

齊國大夫高蠆和欒灶痛恨慶氏專橫，一心想除掉慶氏。于是王何找上他們，商議乘齊景公祭祀之機舉事。經(jīng)過周密準備，在祭祀正在進行的時候，欒、高、陳、鮑四族家兵已秘密包圍了太廟。盧蒲癸親自率領(lǐng)家兵們蜂擁沖入太廟，經(jīng)過一番激戰(zhàn)，將慶舍和他的黨羽全部殺死。慶封打獵剛剛回來，聽到這個壞消息，如晴天霹靂，趕忙出逃，最后逃到了吳國。

由于慶封的家財都放在盧蒲敝家，而且，兩家互相淫亂，名聲太壞，因此，朝中大夫們商議，將盧蒲敝流放北燕。盧蒲癸雖有大功，但卻是慶舍的女婿，自然有功難賞。盧蒲癸認為盧蒲敝是因為自己而被流放的，因此決定陪伴弟弟同行。兩家的財產(chǎn)則全部被充公。

慶封決想不到，發(fā)生的這一切竟然都是盧蒲癸精心導(dǎo)演的。而盧蒲癸為了實踐當初的諾言，不惜犧牲自己和弟弟的名譽以及兩家人的生命財產(chǎn)。

春秋無義戰(zhàn)，然而春秋有義士。

二桃殺三士

崔杼和慶封相繼敗亡后，欒施和高蠆共同執(zhí)政。欒、高兩家都是齊國的大族，而且在驅(qū)逐慶封上是立了大功的。但當年出兵圍攻太廟誅殺慶舍及其黨羽的還有陳、鮑兩家。陳、鮑不滿欒、高兩家專政，雙方矛盾日益尖銳，終于釀成了刀兵相見，而且，這四大家族一開打，就打到了宮門前。這是因為交兵雙方都怕對方搶先一步，挾持齊景公，占據(jù)上風(fēng)。景公見四族揚兵宮前，嚇得六魂無主，趕緊派人召晏嬰入宮。

這時四族都想爭取晏嬰的支持，他們讓開大道，讓晏嬰的車子通過。但晏嬰端坐車上，誰也不理睬，其實心里早有了主意。見了景公，晏嬰曉以厲害，讓景公下決心借陳、鮑之力將欒、高兩家盡快趕下臺。景公這一重磅砝碼的加入果然使天平兩邊發(fā)生了傾斜，欒、高兵敗，狼狽逃離齊國。

欒、高被逐后其貌不揚但一肚子智慧的晏嬰登上齊國相位。這時的晏嬰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齊景公年少而有壯志，渴望成就霸業(yè)，因此不斷以重金網(wǎng)羅勇悍之士，用于沖鋒陷陣、攻城拔寨。田開疆、古冶子和公孫捷三人就這樣先后來到景公身旁。他們自號“齊邦三杰”，挾功恃勇，口出狂言，飛揚跋扈，全然不把公卿大夫放在眼里。而三杰在鄉(xiāng)間則橫行霸道、為非作歹，被老百姓稱為“三惡”?？墒且驗榫肮木壒?，朝堂上大家都忍氣吞聲。

晏嬰深感憂慮，他不愿意今日的景公又變成昔日一意尚武的莊公，更不愿正在漸漸強盛的齊國再遭浩劫。他一心想殺殺“三杰”驕橫的氣焰，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一天，魯昭公來齊國訪問，齊景公設(shè)宴招待。齊國方面晏嬰作陪，魯國則是叔孫相國作陪。而“三杰”帶劍，全副戎裝站在階下，昂首挺立、目中無人。景公顯然是有意想讓客人看看“齊邦三杰”的威容。魯昭公則是越看越害怕，連端酒杯的手都在顫抖，他不知道齊景公把這三只老虎般的壯漢放在自己面前是想干什么。晏嬰一邊看著也覺得很不是味道，思索著要用什么辦法來調(diào)節(jié)一下宴席上的氣氛。

酒至半酣，晏嬰計上心來，上前奏道：“園中金桃已經(jīng)成熟，我?guī)巳フ獊頌閮晌粐?。?/p>

齊景公正喝得高興，對魯昭公夸耀說：“這桃子名叫萬壽金桃，是從海外移栽的，已經(jīng)種了三十幾年了，枝葉雖然茂盛，但每年結(jié)不了幾個果子。今天您來，正好共享。”

一會兒，晏嬰帶著人端上果盤，盤子上盛著六顆紅撲撲、水淋淋的大桃子，頓時香氣撲鼻，誘得人直流口水。景公看了看盤子問：“樹上只有這幾顆嗎？”晏嬰對景公說：“因為還有幾顆沒有熟，今天便只摘得這六顆?！?/p>

景公讓晏嬰行酒，晏嬰手捧玉爵，致辭說：“桃大如斗，天下罕有；兩君食之，千秋同壽?！闭f畢，侍者跪著向兩位國君呈上盤子，景公和昭公于是各取一顆吃了。

景公說：“這桃子可不是容易得到的，叔孫相國賢名四揚，應(yīng)該吃一顆?！笔鍖O連忙道謝，說：“我的賢名哪里比得上晏嬰相國，應(yīng)該晏相國先吃才對?！?景公說：“既然叔孫相國相讓，那好吧，你們兩人各賜酒一杯、金桃一顆。”

晏嬰看了站立階下的“三杰”一眼，又奏說：“盤中還有兩顆桃子，主公可以傳令臣下，讓他們自報功勞，將桃子賞給確有大功的人。”景公說：“這辦法好！”

公孫捷首先出列，說：“我曾經(jīng)陪主公打獵，遇到猛虎襲擊，是我奮力打死老虎，這功勞大嗎？” 晏嬰說：“打虎護駕，確有大功，可以吃一顆桃子?！?/p>

古冶子按耐不住，走上來說：“打虎算什么，我曾經(jīng)在黃河力斬巨黿，保證了國君乘坐的船只安全，功勞不大嗎？”景公說：“有功勞，有功勞！” 晏嬰連忙進酒遞桃。

這時只見田開疆撩開身上的大氅，說：“我曾經(jīng)奉命討伐徐國，斬其名將，俘虜五百多人，徐國、莒國、郯國因為害怕，奉國君為盟主。這樣的功勞，難道還不能吃桃嗎？” 晏嬰故作驚訝地說：“這樣的大功當然要超過前面的兩位將軍，可惜桃子已經(jīng)分完了，是不是明年再補給你？”

田開疆拔劍大叫一聲：“我這樣大的功勞居然不能吃桃，在兩國國君面前受羞辱，還有什么臉面站在朝堂上呢？”說著將劍往脖子上一橫，轟然倒地。公孫捷也拔出劍來，說：“我的功勞不如田君，反倒先得到桃子，實在是太慚愧了！”說畢仗劍而亡。古冶子見狀大叫一聲：“我們?nèi)耸耐?，現(xiàn)在他們兩人已走，我豈能獨活！”也自刎身死。

這般壯烈的場景，不僅是兩國國君，就連晏嬰也看得目瞪口呆。也許，他的原意只是想利用二桃挫挫“三杰”的威風(fēng)，卻沒想到，“三杰”竟這樣剛烈、義氣。晏嬰輔佐齊靈公、莊公、景公三代君王，使不斷衰弱的齊國再度稱雄于列國，是春秋末期最有成就的政治家之一。不過借二桃殺三士，卻讓晏嬰背上了永遠洗刷不掉的千古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