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心理學的說法，一個人的人格，是由一連串的記憶構(gòu)成的。他必記得自己姓甚名誰，誰家之子，童年經(jīng)歷，以及在經(jīng)歷的各種事件中自己的表現(xiàn)、感受等等，然后他會不時地對自己做出評價，進行自我定位，這就形成了一定的人格。有的人對自己比較客觀一些，其記憶比較忠實于事情的本來面貌，對自己的優(yōu)點、缺點、成績、失誤都記得比較準確，換句話說就是能比較清醒和客觀地認識自己，這樣的人格就比較健全，自己不會有什么心理問題，別人跟他交往起來也沒有多少困難。有的人則傾向于只記住自己的過關(guān)斬將，而忘記了曾經(jīng)的敗走麥城；或者在某些事件中自己的一點正面作為被無限放大，而在另一些事件中自己曾經(jīng)的劣行被大大縮小，甚至在記憶中了無痕跡。這樣的人，別人和他交往起來就很難完全放心，因為你不知道他信誓旦旦告訴你的“事實”是否真的屬實。而且這還不是簡單的品質(zhì)問題——他未必是故意扯謊，而是其人格使然，在他的記憶中，事情真的就是那個樣子的。

其實，不止個人的記憶會如此，一個族群，一個政黨，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也有類似的情形。盡管其與個人記憶發(fā)生的機理并不一樣，但是，在能不能全面準確地記住自己的歷史，能不能正確看待自己的成功與過錯、榮耀與恥辱等方面，集體記憶也不都是完全客觀的。而一旦集體記憶出現(xiàn)這種有意或無意地夸張和忽略，它比某個人由于人格原因而有選擇的記憶和失憶帶來的危害可是大多了，它會造成一種文化的或社會性的懵懵懂懂，無法認真，使一個族群或政黨無法正確接受歷史的經(jīng)驗和教訓，也就免不了會一次次地重蹈歷史的覆轍。

朱鴻召博士的這本《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1937—1947》，就是在做幫助我們形成客觀、完整的集體記憶的工作。而且，我覺得他這工作做得相當扎實，也卓有成效。這本書截取的是對于當代中國意義極為重要的一段歷史，即中共中央在延安的十年。正如作者在自序《“五四”過后是延安》中所說：“從五四到延安，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河流拐了一個彎。十年延安時期(1937—1947)，不僅規(guī)范制約了此后半個多世紀十幾億中國人的生死沉浮與歌哭，而且重新闡釋了此前包括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內(nèi)的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史、文化史和文學史，重新規(guī)劃了中國古代社會史、文化史和文學史，還重新描述了世界社會史、文化史、文學史?！薄岸兰o中國社會歷史，具有思想文化史價值意義的時代，只有五四和延安。五四發(fā)現(xiàn)了人，延安改造了人?！?/p>

那么，延安的重要意義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延安的“改造了人”是如何做的呢?除了新聞媒體頻現(xiàn)而讓人耳熟能詳?shù)摹把影簿裼婪殴饷ⅰ钡目谔柡臀乃囎髌分写罅總鬟_的將之視為“圣地”的崇拜之情，延安生活的真實細節(jié)是怎樣的呢?把這些細節(jié)采集到，說出來，不須多加評析就能讓人看到一個真實的年代，還原一些鮮活的場景，就是這部書的初衷了吧。對真相比對抒情更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從中感悟某些道理，尋出一些規(guī)律，可以“鑒古而知今”——盡管那個年代離我們并不算太遠。

《工人有什么才來勁》一章，講述了在理論教科書上被稱為“領(lǐng)導階級”的工人群體在延安時期的生活和工作狀況。事實上，說是“領(lǐng)導階級”，但與軍政人員和邊區(qū)農(nóng)民相比，延安的工人數(shù)量實在太少，在其他關(guān)于延安的書中甚至都極少提及。一些來自大中城市的工廠、懂技術(shù)的產(chǎn)業(yè)工人，在延安先是受到特別的尊重和物質(zhì)上的優(yōu)厚待遇：“1942年以前的延安，就賬面工資標準比較，最高的是技術(shù)工人，其次是知識分子，再次是拿津貼的政府工作人員。一個熟練技術(shù)工人的月工資是18～38元，而紅軍出身的各級領(lǐng)導干部，一般每月的津貼費最高不超過4～5元?！崩^而是因許多本地手工業(yè)工人的加入，以及工人群體與軍政單位間的種種矛盾，而影響到了工人的整體形象和待遇：“1942年5月，邊區(qū)總工會召開公營工廠工會干部會議，討論工人教育工作和工會整風問題，并自上而下地對工人工資標準和勞動合同作出修改……工人每天勞動時間10小時，比此前增加2小時。工資之大小，根據(jù)技術(shù)之高低與熟練程度以及勞動熱忱，由估價委員會估定，經(jīng)廠方批準公布?！边@就意味著本來主要由工會代表工人利益決定工資標準，變成了主要由工廠行政部門決定。于是發(fā)生了怠工和罷工，發(fā)生了難民工廠工人包圍市政府、邊區(qū)機器廠工人圍攻區(qū)政府、新華化工廠工人與進廠平復(fù)工潮的警察發(fā)生沖突等事件。這些矛盾和沖突，后來通過在工人中進行政治教育，通過“改造落后分子”、“評比勞動英雄”等活動，逐漸得到了解決。這同時也意味著價值規(guī)律在工業(yè)生產(chǎn)中不再起主導作用，而且也為新中國建立后相當一個時期內(nèi)我們對企業(yè)的管理，從觀念到方法，都奠定了一種模式。

關(guān)于對落后農(nóng)民的改造，書中有《改造二流子》一章，記述了延安時期對于“將自由自在、懶惰散漫的農(nóng)民改造和重新塑造為積極生產(chǎn)的勞動力”的做法，也十分生動?！把影彩袆澏ǘ髯?10人，其中女二流子39人，以南區(qū)為最多。二流子的門上和身上被強迫佩帶有二流子的徽章標志，只有在真正參加生產(chǎn)之后才被準許摘去。對女二流子，規(guī)定她們受家人嚴格束縛，幫助丈夫整頓家務(wù)，如有不改，則丈夫打罵，政府不管，也不準離婚?！碑敃r的《解放日報》還公開發(fā)表由信天游調(diào)式填寫的歌詞，并注明是“農(nóng)村婦女兒童嘲笑二流子唱的”：“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看那二流子過來了?？炜此乔驑幼?你撒泡尿來照照面目，好好的莊稼你不種，常年像老鼠鉆地洞。爹娘養(yǎng)你不成材，你又抽洋煙又耍牌。捉定什嗎吃什嗎，人家說你是賊娃娃。睡到太陽照屁股，醒來吃上些糠糊糊。吃凈了糧食吃籽籽，二流子你早晚要討吃。有飯給你不勝喂狗，憑什么養(yǎng)你這二流流……”這種通過制度性的強迫加輿論轟炸的方式改造人的做法，其動機當然是良好的，在當時也確實收到了成效?？墒窍胂虢▏笤S多地方仍是動輒將人歸于另類，戴帽游街，對一些僅僅是個人癖好的事情上綱上線，文攻武嚇，這當中不能說沒有一些淵源關(guān)系。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關(guān)于延安整風的諸多細節(jié)，主要在《晴朗的七月十五日》和《黑色的七月十五日》兩章。關(guān)于延安整風，其對于我黨改進學風、統(tǒng)一思想，領(lǐng)導中國人民奪取抗戰(zhàn)勝利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的重大意義，自不待言。我們今日所說的延安精神，恐怕很大程度上也與這次整風所體現(xiàn)的精神內(nèi)涵密不可分。但是對于整風的后期，從1943年7月15日由康生作《搶救失足者》報告而開始的那場“群眾性的搶救運動”，有關(guān)史料往往是語焉不詳，很少看到像此書中這么具體生動的細節(jié)。“開場白之后，接著就有12個所謂的‘間諜特務(wù)分子’魚貫登臺，公開坦白自己混進延安、破壞革命的罪行。在他們每個人登臺下臺之際，都有一陣熱烈的掌聲迎接或歡送?！薄咽恰伴g諜特務(wù)”，只因“公開坦白”，便能受到掌聲歡迎，真有點不可思議。然而這便是當時的真實場景。細看下去，才琢磨出味道來，其實并沒有幾人是真正的“間諜特務(wù)”，有的是入黨或來延安前的歷史上有些許未曾向黨說明的問題，現(xiàn)在說出來了；有的僅僅是在誘使或逼迫下白誣，編出些問題來為自己戴“特務(wù)”帽子，但帽子高些無妨，反倒襯托出“坦白”行為的高尚、了不起?！霸谶厖^(qū)行政學院九班學習的一個組的同志，全部坦白成‘叛徒’、‘特務(wù)’、‘反革命’。按照坦白光榮，不坦白可恥的原則，他們隨即舉行慶祝大會。大家捐錢買了花生、紅棗，還邀請其他組織沒有坦白的人去參加。慶祝會上大家漫談各自坦白的思想過程，啟發(fā)沒有坦白的同志回到本組去坦白。”“邊區(qū)政府總務(wù)處有一批勤雜人員出身貧苦，歷史清白，文化程度較低，苦于沒有問題可坦白，老處長因此急得吃不下，睡不好。平時大家相處得都很好，看老處長這個樣子，同志們都不忍心。他們便私下商量，一是為了解除老處長的苦惱，二是坦白了有獎勵，能戴紅花，吃餅干，于是，大家一齊坦白成‘特務(wù)’。這樣，皆大歡喜，不亦樂乎?！币灿械氖窃谥刂貕毫ο抡_陷別人。比如早在7月15日正式開展群眾性搶救運動之前就已被作為“特務(wù)”關(guān)押的李銳，就是因為一個大學同學先被當作托派嫌疑逮捕后屈打成招，承認自己是“特務(wù)”并誣告李銳是他的“上級”。李銳自己在關(guān)押中也受到過嚴重的刑訊逼供：“我受到的刑罰還是比較輕的，5天5夜不準睡覺，不準瞌一下眼皮……據(jù)說有這樣一種理論，可能是蘇聯(lián)傳過來的：如此日夜緊張，可使受審者精神疲勞，終于說出真話?！敝劣谳^重的刑罰，李銳說他聽到的就有老虎凳、鞭打、長時間帶手銬等等?！爱敃r是幾個人住一個窯洞，這種情況容易交流。第一次見到林里夫時，他伸出傷痕累累的雙手給我看，說道：‘這能解決問題嗎?”’

像在其他篇章中一樣，作者并沒有就這場“搶救運動”的性質(zhì)多作褒貶，只是提供了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啟發(fā)讀者思索。事實上，該書還較客觀地闡明了這場運動的背景，那就是在皖南事變之后，國共矛盾加劇，陜甘寧邊區(qū)面臨著被國民黨封鎖甚至被吃掉的威脅。蔣介石就曾密電胡宗南：“奸黨連年整風，內(nèi)爭激烈，共產(chǎn)國際解散對奸黨是沉重打擊；命胡乘此良機，閃擊延安，一舉攻占陜甘寧邊區(qū)?！边@一密電由胡宗南的侍從副官、中共地下黨員熊向暉迅速傳到了延安。在生存危機的壓力下，內(nèi)部的純潔和防敵滲透成了黨的高層領(lǐng)導的共識。后來，隨著搶救運動中暴露出越來越多的弊端，而外部由于國際國內(nèi)輿論的壓力，第三次反共高潮終于未至，延安的“搶救運動”才漸趨平息。對于錯劃為“間諜”、“特務(wù)”的同志，該糾正的糾正，該平反的平反，毛澤東本人還在不同場合多次道歉和作自我批評。

很難想象，那被歷史光環(huán)籠罩的“圣地”之下，竟還有如此的暗流。書中還提到多年之后的1967年2月，陳毅元帥因?qū)Α拔母铩钡恼颂珒炊靥嵫影矒尵冗\動的教訓，警惕重蹈覆轍，引起了毛澤東的不滿：“難道延安整風也錯了嗎?還要請王明他們回來嗎?……那就叫陳毅上臺，我下臺，我和林彪上井岡山，江青槍斃，康生充軍去!”

這是《黑色的七月十五日》章尾一段，引自徐向前元帥《歷史的回顧》?？此崎e筆，卻十分耐人尋味。

陳毅元帥是深深記住那段歷史和那些教訓了。可是他沒能阻止這個黨和這個民族犯同樣的錯誤，原因在于在另一些人的腦海中，記憶不是這個樣子的；而在更多的人那里，可能根本就沒有這些記憶。那些承載了歷史真相并能讓稍有理性的頭腦倏然警省的細節(jié)，在大量的只求政治正確的宣傳和頂多只是定性式的闡述中，悄然湮沒了。于是我們就在更大的范圍和更高的層面上重蹈舊轍——由于中共已成為數(shù)億人口大國的執(zhí)政黨，與當年同樣性質(zhì)的錯誤，其為禍卻十倍之慘烈。

在這本書中，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鮮活的延安。平心而論，與媒體上宣傳的和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的模式化的延安相比，我更喜歡這樣有血有肉、有陽光也有暗影、有歌聲也有眼淚的延安。不論怎樣，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延安時期因為改造了人而創(chuàng)造了二十世紀后半葉歷史。并且，因為改造人，重新塑造人，延安改寫了整個中國社會歷史?！蔽覀兘裉斓某删涂梢宰匪莸窖影玻裳影驳脕?；而我們今日的一些問題和觀念的弊端，又何嘗不可追溯到延安呢?重要的是，要記住歷史，不是那種大而化之的歷史，而是細節(jié)中的歷史。唯有細節(jié)才讓人印象深刻，才讓人無法僅隨主觀意志而改變它的本來意義。

(《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1937—1947》。朱鴻召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7月版，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