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文摘》2007年第13期，“論點(diǎn)摘編”欄(第163頁)有一題為《(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作者侯長先生在《西華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07年第1期撰文指出，根據(jù)《宋詩選注》責(zé)編彌松頤先生的《“錢學(xué)”談助》，錢鍾書先生“堅(jiān)持不肯選人”的原因，是認(rèn)為“《正氣歌》全取蘇軾《韓文公廟碑》，整篇全本石介《擊蛇笏銘》，明董斯張《吹景集》、清俞樾《茶香室叢鈔》等皆早言之；中間邏輯亦有問題?！焙钕壬昧藦浵壬脑捄螅赋觯骸啊墩龤飧琛穬?nèi)容大體就是蘇東坡、石介文章的合成，而文字也幾乎一致?！边€說：“《正氣歌》在繼承方面顯然太多，襲用成句，沿用原意，在原作基礎(chǔ)上并無新的意境、意象出現(xiàn)。至于邏輯問題則極可能是中間排比部分的‘為嚴(yán)將軍頭，為嵇侍中血’一句與其他不類，將忠貞鐵骨與貳臣降將混為一談，相提并論?！?/p>

我因?yàn)檎也坏健段魅A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這一期，沒能看到侯先生的原文，更不知彌先生的《“錢學(xué)”談助》發(fā)表在何處，所以只能根據(jù)《新華文摘》摘要的文字來討論。

《正氣歌》，大家很熟悉?！俄n文公廟碑》在《古文觀止》上就有?！稉羯唧算憽份^生僻，要找石介的《徂徠集》，收在“四庫全書”第1090冊(cè)。侯先生所謂“《正氣歌》內(nèi)容大體就是蘇東坡、石介文章的合成”，是指“正氣”部分同于蘇文，而有關(guān)“正氣”及所舉仁人志士則同于石文。

我們現(xiàn)在把蘇文有關(guān)句子列出來，和《歌》的句子對(duì)照一下：

《歌》

天地有正氣……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蘇文

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笔菤庖玻⒂趯こＶ?，而塞乎天地之間。

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

蘇文共146句，844字；《歌》共60句，300字。對(duì)照之后，類似者，蘇文7句，38字；《歌》5句，25字。所謂“《正氣歌》全取《韓文公廟碑》”，這一結(jié)論能成立么?

再看所謂“《正氣歌》整篇全本石介《擊蛇笏銘》”的有關(guān)句子。

石序

夫天地間有純剛至正之氣，或鐘于物，或鐘于人……在堯時(shí)為指佞草，在魯為孔子誅少正卯，在晉為董狐良史筆，在漢武朝為東方朔戟，在成帝時(shí)為朱云劍，在東漢為張綱輪，在唐為韓愈論佛骨表、逐鱷魚文，為段太尉擊朱泚笏，今為公擊蛇笏。

《歌》

在齊太史簡(jiǎn)，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yán)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yàn)檫|東帽，清操厲冰雪；或?yàn)椤冻鰩煴怼?，鬼神泣壯烈；或?yàn)槎山?，慷慨吞胡羯；或?yàn)閾糍\笏，逆豎頭破裂。

對(duì)照之后，相同者，只有“董狐筆”、“擊賊笏”兩處。石序所重在物，他列舉“草”、“(刀)”、“筆”、“戟”、“劍”、“輪”、“表”、“文”、“笏”、“笏”，共十件；而《歌》所重在人，共十二人。這是因?yàn)槭闉椤绑恕弊縻懀奶煜槭且詺v史上這些充滿正氣的志士仁人激勵(lì)自己，使自己能以正氣敵彼七氣(囚室的水氣、土氣、日氣、火氣、米氣、人氣、穢氣)。如此，能說《正氣歌》“整篇全本石介《擊蛇笏銘》”么?

所謂“全取”、“全本”，彌、侯兩先生認(rèn)為是《歌》的缺點(diǎn)，別說據(jù)上所分析的，不合事實(shí)，就是真的“取”了“本”了，也未必是缺點(diǎn)。如果看了《昭明文選》，通過李善等人的注，你就可以看出，這樣直用古人的話，叫做“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處”。隨便舉個(gè)例子，如《文選》卷六十任彥昇《齊竟陵文宣王行狀》：(1)“忠為令德”。注：“左氏傳，君子曰：忠為令德?！?2)“方任雖重，比此為輕。”注：“山濤《君事》曰：‘方任雖重，比此為輕。”’(3)“百揆時(shí)序?！弊ⅲ骸啊渡袝吩唬骸俎駮r(shí)序?！?4)“謀猷宏遠(yuǎn)矣?！弊ⅲ骸啊稌x中興書》：‘謀猷宏遠(yuǎn)?！?5)“坐而論道?！弊ⅲ骸啊吨芏Y》曰：‘坐而論道?！?6)“親賢莫貳?！弊ⅲ骸啊稌x中興書》：‘恭帝詔曰：親賢莫貳。’”(7)“身歿讓存。”注：“王隱《晉書》曰：武帝贈(zèng)羊祜詔曰：身歿讓存。”(8)“他人之善，若已有之。”注：“《尚書》，穆公曰：人之有伎，若已有之。”(9)“方于事上，好下規(guī)己?！弊ⅲ骸啊段褐尽?，劉寔曰：王肅方于事上，而好下接己?！?10)“令行禁止?！弊ⅲ骸啊段淖印吩唬毫钚薪??！?11)“人有不及，內(nèi)恕諸己。非意相干，每為理屈?！弊ⅲ骸啊稌x中興書》曰：衛(wèi)玠常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12)“從諫如順流?！弊ⅲ骸啊锻趺摗吩唬簭闹G如順流?！?13)“懸諸日月?！弊ⅲ骸皳P(yáng)雄《方言》曰：伯松曰：是懸諸日月，不刊之書也?！?/p>

單是這一篇，就可看出古人為文，全用前人成句，乃是常事。不但此也，諸葛亮的“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即出于《淮南子·主術(shù)》：“非澹薄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绷皱偷摹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dòng)月黃昏”，本自江為的詠桂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dòng)月黃昏。”杜甫、王維，都用古人成句，這是古人詩話中多次說到的。錢鍾書先生博極群書，決不會(huì)以此而不選《正氣歌》?！墩勊囦洝费a(bǔ)訂本352頁補(bǔ)訂26頁，指出王國維詩“四時(shí)可愛惟春口，一事能狂便少年”，出于晚唐詩人韓僵《三月》頸聯(lián)：“四時(shí)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錢先生謂“靜安此聯(lián)似之，而‘一事能狂便少年，意更深永。”’可見他并不以仿古為非，則《正氣歌》之仿蘇、石，青勝于藍(lán)，錢先生必不斥之。

彌先生不是說“明董斯張《吹景集》、清俞樾《茶香室叢鈔》等皆早言之”么?那就看看他們是怎么說的。

董氏的話，見于《吹景集》卷十四《文人相祖》：“張平子《七辨》云：‘形似削成，腰如束素?！呂亩Y《章華賦》云：‘體迅輕鴻，榮曜春華?！駥W(xué)士家但嘖嘖東阿語耳。石徂徠《擊蛇笏銘》云：‘在齊為太史簡(jiǎn)，在晉為董史筆?！瘶诽臁躲鋈ぁ?、呂溫《虢州三堂》二記，都以四時(shí)寫景物。希文狀岳陽，文山歌正氣，一擷其菁，爭(zhēng)光日月。文之顯晦有數(shù)哉!”

這是說，曹植的《洛神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其“體迅飛鳧”、“翩若驚鴻”，“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則出自邊讓《章華臺(tái)賦》的“體迅輕鴻，榮曜春華?！睆垺⑦叾荚缬诓苤?，而現(xiàn)在(指明代)一般文人學(xué)士只稱贊《洛神賦》寫得好。又如石介的《擊蛇笏銘》那兩句，文天祥作《正氣歌》，一摘取它(指石《銘》)的美麗的花朵(指石《銘》那兩句)，立刻使《正氣歌》與日月爭(zhēng)光．這也像白居易的《泠泉亭記》(見《白氏長慶集》卷四十三)、呂溫的《虢州三堂記》(見《呂衡州集》卷十)，都按四季描寫景物(呂記為“及春之日”如何，“夏之日”、“秋之日”、“冬之日”又如何；白記只寫“春之日”、“夏之夜”如何)，范仲淹模仿二記也分四季描寫岳陽樓所見洞庭湖的景色，也是“一擷其菁，爭(zhēng)光日月?！倍箯埜静皇菑?、侯兩先生所說的鄙溥《正氣歌》“襲用成句，沿用原意，在原作基礎(chǔ)上并無新的意境、意象出現(xiàn)?！?/p>

其實(shí)董斯張雖然稱贊范記和文歌“爭(zhēng)光日月”，卻并沒說到點(diǎn)子上。范記的壓倒白、呂兩記，哪里是由于“以四時(shí)寫景物”，正是因?yàn)橛辛四┒?，尤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再加上范文正公平生的立朝人節(jié)，才使《岳陽樓記》永垂不朽。而《正氣歌》的勝過《擊蛇笏銘》又何嘗只是移用了齊太史簡(jiǎn)、晉董狐筆這兩句，正是因?yàn)椤陡琛返暮笠徊糠?，從“嗟予遘陽九”直到“古道照顏色”這26句(全篇60句，這部分將近一半。這可看出侯先生的“《正氣歌》內(nèi)容大體就是蘇東坡、石介文章的合成，而文字也幾乎一致”，是多么荒謬的結(jié)論)，加上文信國公成仁取義的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氣節(jié)，才使《正氣歌》爭(zhēng)光日月!誰要是讀了這26句，還要說“在原作(指《韓文公廟碑》與《擊蛇笏銘》)基礎(chǔ)上并尤新的意境、意象出現(xiàn)”，那只能說他是住白天說夢(mèng)話。首先．這26句的內(nèi)容是蘇、石二文能有的么?其次，這26句的意境、意象侯先生還希望它怎樣“新”?

現(xiàn)在再看看俞樾是怎樣說的。俞氏的話，見于《茶香室叢鈔》卷八《文文山(正氣歌)有所本》?，F(xiàn)轉(zhuǎn)錄如下：“宋人《儒林公議》(無作者姓名)云：孔道輔為寧州軍事推官。州天慶觀有蛇妖，郎將而下日兩往拜焉。道輔以笏擊蛇首斃之。鄆人石介作《擊蛇笏銘》，有云：‘夫天地有純正至剛之氣，(前已引，此從略)今為公擊蛇笏’云云，文信國《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以下一段全本此意?！?/p>

俞氏只指出“語有所本”這一事實(shí)，究竟是褒還是貶呢，看不出。恰好同卷另有一條《杜牧之阿房賦有所本》，轉(zhuǎn)錄如下：“宋廖瑩中《江行雜錄》云：杜牧之《阿房宮賦》‘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憛⒆鳌堕L城賦》云：‘千城絕，長城列，秦民竭，秦君滅?！瘍娸呍谀林埃瑒t《阿房宮賦》祖《長城》句法矣。牧之‘明星熒熒，開妝鏡也’諸句，楊敬之《華山賦》有云：‘見若咫尺，田千畝矣；見若環(huán)堵，城千雉矣；見若杯水，池百里矣；見若蟻垤，臺(tái)九層矣；蜂窠聯(lián)聯(lián)，起阿房矣；小星熒熒，焚咸陽矣?！度A山賦》，杜司徒佑稱之，牧之乃佑之孫，亦是仿楊作也。按：《華山賦》以小形大，《阿房賦》以大形小，意似有別，可云異曲同工也?！?/p>

不論祖句法，還是仿作，杜牧之的《阿房宮賦》是“工”的。

古人本來是主張“有所本”的，包括“祖句法”和“仿作”在內(nèi)。“四庫全書”的《徂徠集》“提要”就指出：(石介)作《慶歷圣德詩》，蓋仿韓愈《元和圣德詩》體。

還有一個(gè)問題需要研究，即彌先生所謂“中間邏輯亦尚有問題?！焙钕壬聹y(cè)是：“極可能是中間排比部分的‘為嚴(yán)將軍頭，為嵇侍中血’一句與其他不類，將忠貞鐵骨與貳臣降將混為一談，相提并論?！?/p>

所謂“貳臣降將”是指嚴(yán)顏?！度龂尽な駮堬w傳》：“(飛)至江州，破(益州刺史劉)璋將巴郡太守嚴(yán)顏，生獲顏。飛呵顏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zhàn)?’顏答曰：‘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w怒，令左右牽去斫頭，顏色小變，曰：‘斫頭便斫頭，何為怒邪!’飛壯而釋之，引為賓客。”裴松之注引《華陽國志》曰：“初，先主入蜀，至巴郡，顏拊心嘆曰：‘此所謂獨(dú)坐窮山，放虎自衛(wèi)也!”’這是責(zé)怪劉璋不該邀請(qǐng)劉備來成都，后來果如料，劉備取代了劉璋?！獜纳弦Y料看，嚴(yán)顏不過由于他的視死如歸感動(dòng)了張飛，沒有被殺，還被引為賓客。全部《二國志》并未記他投降蜀漢，出謀劃策，或揮戈上陣，怎么扣得上“貳臣降將”的帽子?

最后，談?wù)労钕壬f“《正氣歌》在繼承方面顯然太多”的問題?！陡琛匪^承的無非“正氣”和歷史人物兩點(diǎn)。“正氣”方面，蘇軾并非首創(chuàng)，他是對(duì)孟子“浩然之氣”的繼承。孟子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捌錇闅庖?，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和前引蘇軾的“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菤怆?，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庇泻尾煌?侯先生為什么不說蘇文對(duì)孟語“繼承方面顯然太多”?至于對(duì)石序的“繼承”，那九人十物中只用了“董狐筆”、“擊賊笏”兩人兩物，而文的《歌》另列舉了十人，這種“繼承”顯然太少。所以，侯先生這句結(jié)論是不合事實(shí)的。

《正氣歌》自傳世以來，對(duì)中華民族的影響太大了，不知道哺育了多少仁人志士?！端卧娺x注》不選它，絲毫無損于它的神圣與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