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目中,王元化先生不啻中國讀書人的良心,是中國知識界繼續(xù)走“五四”道路、追求民主與進步的一面旗幟。
元化先生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反思,其目的“是想要發(fā)掘極左思想的根源”。他通過認真的梳理和比較,指出由來已久的激進主義是極左思想的根源之一。而元化先生的反思當中最重要、也是最引起爭議的,就是對激進主義的批判。元化先生從上世紀90年代初寫《杜亞泉東西文化問題論戰(zhàn)》(對五四運動再評價)起,到上世紀90年代末寫《與友人談社約論書》(對盧梭國家學說再認識)止,始終貫穿著對激進主義思潮的批判。
元化先生在《記我的三次反思歷程》一文中說:
第三次反思也是發(fā)生在一次大的政治風波以后,這次反思時間比較長,跨越了整個九十年代。這一次促使我反思的原因,是我在痛定思痛之后要探尋為什么左的思潮在中國的影響這樣源遠流長,在許多人頭腦中這樣根深蒂固?我發(fā)現(xiàn),這種極左思潮體現(xiàn)在二十世紀初從西方所傳入的無政府主義思潮中。這是一種激進主義。激進主義當時在中國盛行,有其政治原因。中國社會環(huán)境大黑暗,改革運動一次又一次失敗,使人們容易產生一種急躁的情緒。另方面,封建社會的解體,西學的輸入,傳統(tǒng)工藝面臨了前所未有的考驗和挑戰(zhàn),在中西文化的關系問題上往往出現(xiàn)了一些趨向極端的偏頗看法。一九一九年在《新青年》與《東方雜志》之間爆發(fā)的那場中西文化問題論戰(zhàn)就透露了個中消息。激烈的反傳統(tǒng)雖然并不是萌生于“五四”時代,它早在明末何心隱、李贄等人身上就已露出端倪了。但那時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的反傳統(tǒng)傾向還不足以形成一種時代風習,像“五四”那樣對當時和后來發(fā)生巨大的影響。因而我的反思由激進主義而進入到對“五四”的思考。我嘗言,我是在“五四”的精神氛圍和思想影響下長大成人的。我生下的那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就頒布了中小學應一致使用國語讀本的命令。我一直認為“五四”的反傳統(tǒng)和倡導西化是天經(jīng)地義的。……
上述看法的改變是由我被朋友囑托寫一篇《杜亞泉文集序》所引起的。這時我發(fā)現(xiàn),過去我對“五四”的認識是基于長期所吸取的大量既定觀念,這些既定觀念已被我當作不可動搖的信念,深深扎根在我的頭腦中。過去所讀到的那些資料的匯編,理論的詮釋以及史的著述等等,幾乎都是在這些既定觀念的導引下編寫而成的。所以我以前所看到的資料只限于被既定觀念所認定是改革、進步、革命的一方,而被判定為落后、保守、反動的一方則多被刊落,縱使少量收錄,也往往加以主觀上的取舍和判定,所以不能使人看到歷史事實的全貌和真象。當我著手要寫有關杜亞泉的文章時,我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去閱讀過去資料匯編等所沒有收錄的第一手資料。經(jīng)過閱讀和思考,我認為“五四”精神當然要繼承,但“五四”的一些缺陷(如意圖倫理、功利主義、激進情緒、庸俗進化觀點等)是不應該繼承的。我們要繼承的其它好的方面??墒沁@樣簡明的道理竟不被一些人理解,有的甚至意氣用事。那些號稱堅持“繼承五四”的人以為通過詛咒和謾罵就可以將我擊倒。但辯論靠的是真理,而不是權謀與蠻橫。
針對有人將激進主義與“五四”聯(lián)系在一起,元化先生辯解說,激進主義不是“五四”時期才有的,只不過在“五四”表現(xiàn)得突出一點罷了。
元化先生認為,在中國激進主義的源頭可上溯至明末,當時的思想家李贄等人態(tài)度偏激、喜歡暴力……到了上世紀初,無政府主義學說傳入中國,當時的愛國志士對于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思想莫不靡然景從。這些人中間包括了一些傳統(tǒng)素養(yǎng)深厚的人如劉師培,他在當時竟成了傳播無政府主義的急先鋒,先在日本辦《天義報》,被查封后,再辦《衡報》宣傳無政府主義。還包括了出家修行的和尚大虛法師。當時連一些性情溫和的人,如蔡元培,也傾向了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思想。胡適在日記中曾記述他在那時讀到梁啟超說的“破壞亦破壞,不破壞方破壞”這種激忿的話后,深為感動。不過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他很快地采取一種清醒的態(tài)度。這就是胡適使人敬佩之處。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思想也對“五四”人物發(fā)生了巨大影響。所以元化先生認為,激進情緒是我們今天不應吸取的“五四”遺產的四個方面之一,因為它趨向極端,破壞力很大。比如,由于反對傳統(tǒng),而主張全盤西化。由于漢字難懂,而要求廢除漢字;更激烈者,甚至主張連漢語也一并廢掉,索性采用外語。由于反對舊禮教,而宣揚非孝。由于提倡平民文學,而反對貴族文學。
此外,元化先生認為,一百多年來,中國的改革運動屢遭失敗,這是激進主義在遍地瘡痍的中國大地上得以扎根滋長的歷史原因。環(huán)境過于黑暗,一些愛國志士認為,只有采取過激手段才能生效。魯迅早年撰寫隨感錄,他說要在一個黑屋開窗,必遭反對,但要說把整座屋子拆掉,那么也許可能開出一口窗子來(大意)。矯枉必須過正,越激烈越好,結果往往是以偏糾偏,為了克服這種錯誤而走到另一種錯誤上去了。
這種激進主義的偏激之處,實在罄竹難書。所以對激進主義的批判構成了元化先生反思的重要內容。他說:過去我對激進主義等這方面的問題并未接觸,也許無形之中對激進主義倒是同情的。仔細分析,這也是由于受到“五四”庸俗進化觀的影響。達爾文的進化論對20世紀的思想家發(fā)生過深遠的影響,它不僅僅限于科學領域。偉大的科學學說,都會影響到整個思想界。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中,把達爾文和馬克思并列,予以崇高的評價。后來有些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甚至更進一步闡發(fā)了馬克思主義與進化論的共同性??梢哉f進化論的影響在本世紀衣被了幾代人。從嚴復的《天演論》譯本開始,夾雜了斯賓塞觀點的社會進化論在我國成為一種主導思想,“五四”時代幾乎沒有一個思想家不信奉這種進化。盡管他們在其他觀點上分歧很大,甚至是屬于互相敵對的流派。過去我們對進化論的積極意義談得太多了。至于消極方面則很少談到。元化先生認為,如果要探討進化論對二十世紀中國思想界帶來的消極影響,就應著眼于今天仍在支配思想界的新與舊的觀念。這種觀念認為新的都是好的、進步的,而舊的都是不好的、落后的。所以談論舊的就被目為回瞻,批評新的就被目為頑固。在進化論思潮下所形成的這種新與舊的價值觀念,更使激進主義享有不容置疑的好名聲。這種影響在今天的思想界和文藝界也同樣存在。任何一種新思想新潮流,不論是好是壞,在尚未較深入研究前,不少人就一窩蜂地趕時髦。推其原因,即來自長期所形成的“越徹底越好”和“新的總比舊的好”這種固定的看法,并以這種看法去判斷是非。
元化先生對激進主義的批判,是他長期反思的結果,不是曲學阿世的表現(xiàn)。反思是知識分子獨立的升華。一個知識分子不僅要保持人格的獨立,不依附任何權勢,而且要追求思想的獨立,不依傍任何權威,沖破教條以及既定觀念。當今的大陸知識分子能保持獨立人格的并不多,而元化先生能保持獨立思想的更是鳳毛麟角。元化先生就是其中“擺脫了依傍,拋棄了長期形成的既定觀念,用自己的頭腦去認識世界,考慮問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而反思的可貴之處也正在于此。
元化先生的反思和對激進主義的批判不是一種純學術探索,而是他心路歷程的折射。以他自己的話說,是痛定思痛的結果。雖然他沒有明言所“痛”何指,但聯(lián)系當時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就不難理解了。他的這種反思并不是心血來潮,僅憑感覺進行的,而是在堅實論據(jù)基礎上長期深思熟慮過的。元化先生在《近思札記》中寫道:“我對于激進主義的認識是用了半年多時間仔細閱讀了大量資料而形成的?!彼l(fā)現(xiàn),“激進主義縱使不是極左思潮的根源,也和它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有人把現(xiàn)代知識分子劃分為激進主義的、自由主義的、保守主義的三類。我說我不能同意這種劃分,它使我想到大陸上習見的把知識分子劃分為左、中、右那種使每個人都穿上號衣的分類法。如果硬要按照這樣干脆省事的劃分來站隊,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里。最近有一篇號稱反省的文章把反對激進主義的人一概稱為保守主義者,甚至把‘五四’時期一些國家主義者也說成是反對激進主義的保守派,這是按照政治上的派別劃分,把激進主義局限在左的范圍之內,于是把反對激進主義的人一概視為右的保守主義了。這實際上是用政治派別來劃分,把左說成是激進派,把右說成是保守派。類似這種說法過去也有,雖然說的人的用意不同?!娜藥汀鬯楹?,就有過‘四人幫’‘右得不可再右了’的說法,因為左是革命的,右是反動的,所以‘四人幫’也就不代表極左思潮了。但我對激進主義一詞的用法與此不同。我是把激進主義作為采取激烈手段,見解偏激,思想狂熱,趨于極端的一種表現(xiàn),它并不是專屬哪一個政治黨派的。在這種意義上,‘四人幫’是激進主義,在政治上被稱為極右的希特勒的納粹黨和墨索里尼的棒喝團,也都是激進主義。將政治上的概念套到學術思想上,就如過去將黨派性、兩條路線斗爭等等政治概念套到哲學上一樣是不妥的”。可見元化先生的反思是基于對極左思潮的切膚之痛。對這種給整個民族帶來巨大災難的意識形態(tài),思想家的任務不僅是政治批判與道義譴責,更重要的是像元化先生那樣尋根刨底,從根本上否定其理論的合理性。
我們所親身經(jīng)歷的“文革”,就是激進主義的產物,也是極左思潮造成的“毒瘤”。元化先生認為,“激進主義發(fā)生在‘五四’前,‘五四’和‘五四’后的思想界都或多或少受這一思潮的影響?!母铩瘯r期的‘造反有理’、‘大亂才有大治’、‘破字當頭立在其中’、‘兩個徹底決裂’等等,都是這股思潮愈演愈烈的余波。”然而,元化先生又不同意把“五四”簡單地比擬為“文革”。他說:“‘五四’運動是被壓迫者的運動,是向指揮刀進行反抗?!母铩催^來,是按指揮刀命令行事,打擊的對象則是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被壓迫者?!母铩m然號稱大民主,實際上卻是御用的革命。難道這還不夠清楚嗎?最近我從《南方周末》上看到河南一個名為《大學生》的刊物,曾以‘文革’為題,對當?shù)氐拇髮W生進行測驗調查。結果百分之八十的人不知‘文革’為何物,有的甚至說希望再來一次讓他們看看。倘‘文革’作為禁區(qū)的情況再繼續(xù)下去,恐怕不知道‘五四’與‘文革’區(qū)別的人,倒不是海外某些學人,而是我們自己的同胞了。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不準史書記載元人的兇殘,推行愚民政策,而其結果卻并不見得好。”
元化先生對“五四”與“文革”作了比較,他“以為兩者的運動性質截然不同而不容混淆,但作為一種思維模式或思維方式來看,卻是可以比較的,甚至是有相同之處的。思維模式和思維方式,是比立場觀點更具有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的東西。在一定的條件下,相同的思維模式和思維方式也會出現(xiàn)在立場觀點完全相反的人身上,也就是說,有些人雖然立場觀點截然不同,但他們的思維模式和思維方式卻是一模一樣的。因為后者是一種抽象的傳承,并不涉及立場觀點的具體內容”。元化先生僅舉“批孔”為例,說明“五四”與“文革”是不同的。他說:“從表面看,‘五四’打倒孔家店,‘文革’批孔,兩者似乎一脈相通。我最近讀到海外學者的一篇文章,認為在今天誰推崇儒家或至少對于儒家的尊重多于批評,誰就是糾正‘文革’批孔的錯誤。這種看法大概是由于對國內情況有些隔膜,他們不理解在過去一系列的政治運動中,思想批判只是達到政治目的的實用手段,只要略微了解諸如海瑞、《水滸》等等這些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在劇烈政治斗爭中的浮沉榮辱就可以明白了?!母铩昂H鹗翘栒僮骷胰懙那骞倏#捎谡涡枰?,一下子就成了為‘文革’序幕祭旗的犧牲了?!对u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是真的批海瑞這個歷史人物嗎?不是?!端疂G》這部小說曾被宣布包含了不少辯證法,新編京劇《三打祝家莊》也一再受到熱烈的獎勵,但是在‘文革’一下子變成了宣揚投降主義的反動著作。當時是真的批宋江嗎?不是。它們都作為影射的符號,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些選來祭旗的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只是為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的替罪羊。批孔也是一樣,就在當時恐怕連不大識字的人也都明白批大儒、批魁儒究竟批的是誰。這也就是當時除了御用寫作班子的少數(shù)筆桿子外,理論工作者(哪怕是一貫對儒家采取批判的人)都對這場鬧劇采取了堅決抵制態(tài)度的緣故。如果不懂歷次政治運動總要通過文藝批判來揭開序幕,如果不懂自有文字獄以來就已存在的所謂‘影射’這兩個字的妙用,那么只能說還不大了解國情。須知,‘文革’期間,固然是把封資修一古腦兒作為批判的對象,可是,經(jīng)歷這場浩劫的過來人都可一眼看穿它的皮里陽秋,誰都知道‘文革’是封建主義復辟。試問:當時被尊崇并凌駕在馬克思主義之上的法家不是封建主義是什么?”
出于對“文革”基因的深刻洞察,元化先生堅決反對“斗爭無處不在”的心理定勢和行為哲學。斗爭必須選擇它的形式。被選擇的最佳形式是:一切通過群眾運動來進行。這種以群眾運動方式來貫徹斗爭哲學的理論和實踐是屬于此說作者自己的,馬恩等均無此說。如果一定要探其淵源,毛澤東是汲取并總結了過去我國農民造反的經(jīng)驗。這一點在列于卷首的農民考察報告中已見端倪。這篇文章的要旨以及一些具體論斷,成了三十多年以后的“文革”藍圖。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理解,為什么1949年以來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不斷?甚至連“五講四美”、遵守交通規(guī)則、教育兒童講公德……都要通過運動來進行。斗爭哲學針鋒相對地提出差異就是矛盾,甚至就是“不是我吃掉你,就是你吃掉我”。元化先生還指出:
在“文化大革命”那場災難里,最大的悲劇是扭曲人性,使人發(fā)生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異化——一方面使少數(shù)人異化為神和先知,另一方面又使多數(shù)人異化為獸。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系:尊重、友愛、互助……沒有了,只有猜忌、仇恨、傷害……既然成千上萬的無辜者和革命者被打成反革命,那就需要通過斗爭哲學,使人大膽懷疑,滿眼都是敵情。樣板戲就是以這種斗爭哲學為基礎的。
不難看出,元化先生反思激進主義,就是要恢復人的尊嚴、人的自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