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說第一印象是最深刻的,但是我卻一點也想不起和牛學智初次見面的情景了。我和牛學智是老鄉(xiāng),在外面,我們都可以說我們是西海固人。而且外面的人看到我們,也一定很容易從我們身上看出某種共同的東西。優(yōu)長也好劣根也罷,都可以使人很快就辨識出我們是出自同一條線上的螞蚱。我現(xiàn)在寫這篇東西,忽然就奇怪地覺得我和牛學智相熟已久,倒好像他是我兒時的一個玩伴,那種相互之間的氣息,是那么地熟稔又相得,其實至少二十歲以前,我們是不曾見過面的。
牛學智最初給我留有記憶,說來和我的一個學生有關。其時我還在我們那個縣的一中教書,任班主任,這就得開家長會的,有一凌姓學生,來為他開家長會的是他的姐姐。說實話,那個女子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一片黑乎乎的家長里,她顯得那么醒目又端靜,好像其他的人無論有多少,都只可做她的陪襯,好像一小片陰郁的菜地里,只有她這么一朵小花靜悄悄地開著。我真是沒有想到縣里竟然還有這樣的女子。真是沒有想到我那個學習不怎么樣的學生竟然還有著這樣一個姐姐。她好像不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人。后來果然得知她是外地人。如此說來,我那個學生自然也是外地人了,奇怪我怎么竟沒能看出來?聽說她在哪里當代課教師,工作并不固定的,聽說她還喜歡寫點東西,縣里有一張小報,看到她寫的詩發(fā)在上面。因為見過了她這個人,于是就覺得這些詩也有著異樣的氣質和氣息。我的性格,也只能暗暗地關注著這些而已了。十多年過去,帶過的不少學生,大多忘記了他們的名姓,偶爾見了,因此是有些尷尬的。但我那個凌姓學生的名字,我卻一直沒有忘掉,什么原因呢?一定還是因為他有那樣一個姐姐的緣故吧。
說了這么多,和牛學智有什么關系?有關系的。忽然一天,在街頭,我就看到了那個女子,她是很醒目的,一眼就給我看到了,同時就看到她身邊有個小伙子,小伙子顯得很精神,看得出,他們是一對情侶。我的眼睛跟著他們走出很遠。那小伙子給我的印象因此也就深起來。那個小伙子他是誰呢?他就是牛學智。
我總記得這便是牛學智給我的第一印象,但是奇怪,假如此前我不曾見過牛學智,我怎么能認出那個小伙子就是他呢?
這是一筆糊涂賬了,我也不想在這里費腦筋,我只是訝異,牛學智他雖然是西海固人,但并不在我們縣,他是西吉縣人,隔著山山嶺嶺,他就怎么知道我們縣里有著這么一個女子,而且不知他用什么手段招惹了一下,竟使這女子心甘情愿服服帖帖地跟著他走了呢?
后來和牛學智熟了,這個事情是應該問他一問的,但一直竟沒有問,竟一直讓心里留有一個懸念,不知現(xiàn)在和牛學智搭伴過日子的,是不是那個女子。
不講別的,僅此一端,牛學智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不可磨滅的了。
二
因為都在從事著文學勞動,我寫小說,牛學智寫評論,這樣在一些大大小小的文學集會上,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多起來。
我是一個對發(fā)言總感發(fā)怵的人。逃劫似地躲避著當眾說話,躲過一遭是一遭。但牛學智不行,他是評論家,評論家不可以在集會上不說話的。因為常常是有備而來,他似乎并不拒絕當眾說話,這一點我是佩服又羨慕的。但我漸漸還是發(fā)現(xiàn),牛學智較我自然是膽略勝著一籌,然而他并不是很善于說話的人。因為自己不擅辭令,我就很注意聽人說話的,也就聽出一些端倪來,我發(fā)現(xiàn)會說話的人,都善于敲邊鼓,善于東拉西扯,善于王顧左右而言它,一句話,就是善于揉面疙瘩,一小團面疙瘩,你讓他揉多久他就給你能揉多久,你讓他給你揉成什么樣子他就給你揉成什么樣子,真是不服氣都不行。然而這些手段,我發(fā)現(xiàn)牛學智并不擅長的,他總是有些直奔主題,不游不離,不枝不蔓,而是把自己所看到的所理解的,照直了一氣說出來。這就使人覺得他的發(fā)言有些生硬,缺少一些必須的藝術性,須知若即若離枝枝蔓蔓才真是說話的藝術啊。我甚至從這一點想到一個人的為人為文,我覺得牛學智的人和他的文章也好像有著這個直倔少文的特點的。
也許年深日久,我們已經習慣了某種發(fā)言,因此對于牛學智的發(fā)言多少還是有些不適應,說真的,我覺得讓牛學智在一次次文學集會上發(fā)言,說來還是有些勉為其難。不知為什么,他發(fā)言的時候,我總是略略地有些緊張,比較于聽他在場面上言說,我倒更樂意于那種私下的交流,這時候我也好像成了能說的。大概一切自在的有見地的表述多存在于非正式的時候吧。
三
我們私下的交流也是不少的。而且我從這種交流里獲益匪淺。我是一個疏于交往的人,但每每過一段時間,牛學智都會打電話來,問一問近期的寫作情況,或對我的近作給出一番評論。有時候一個電話,會打近一個小時,這會花去不少銀子的啊。我是清楚的。心里也為之慚惶不安。其實比較于我寫的那點文字,學智給出的評語真是有些太多了。我時常覺得有負于他的盛情。有幾次忍不住,我對他說,你這樣關注我是不值得的。但這樣的話對他沒有用。我想也許是出于老鄉(xiāng)的情誼,他才如此關注我的吧。知之深才能論之切,比較于一些評論,牛學智寫給我的文字的確是有些不同。不必諱言,我有時覺得他的評論是有些程式化的,有些生硬和呆板,但是他寫給我的評論,面貌就有些兩樣。我有時覺得他揭謎底似的說出我的初衷來。我想這一定出于我們有著共同的基礎和背景吧。于評議者而言,這一點其實是非常要緊的。有一段時間,我的寫作遇到了挫折,寫的一些東西自己也難置好壞。正如同一個人在暗夜里摸索著行路一樣。我出手的一些東西也招致了朋輩的質疑和批評。在那樣的時候,人是很容易一蹶不振的,雪中送炭,牛學智就在這時候寫出一篇評論來,評價了我當時寫的一個短篇小說。真是給了我不小的助力和信心。我一直覺得作家和評論家不宜過于熟親,以便兩不相擾,各行其事,我甚至迂回地向牛學智表述過這個意思。我覺得作家評論家之間搞得像哥兒們,其實對兩方面都是不好的。有時候看到牛學智寫我的文章,我也不打電話去致意。我覺得他寫文章是他的事情,不應該受到我的干擾和暗示。
這說來有些不識相吧。聽說有些評論家給作家寫了評論,作家是要有所表示的,我對牛學智表示過什么?我對他說,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咱們各做各的事就是了。
但有時候也不能太不識相,當我在困窘時節(jié),讀到牛學智寫給我的那篇評論時,還是禁不住一時心情,打電話給他說了我的感激與歡欣,十多年來,這是唯一的一次,與文字打交道是寂寞的事情,如同牛學智給予我的一樣,說來也是返還他一些助力和信心吧。 ■
2007年9月18日
(石舒清,寧夏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