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有些花紋，不太干凈，綠油油，還長著短短的毛。一頂破氈帽中央有個不算小的洞。帽子覆蓋在河中間兩塊丑陋的石頭上。水從洞里穿過，像一條結(jié)了苔的舌頭來回打轉(zhuǎn)。洞的下面是艾吾。她睡著了，身子像魚尾巴一樣擺動，小臉白白嫩嫩，不過沒有了光澤。

艾吾是許國強的朋友。不是女朋友。許國強出門時她還在廚房做菜，油在鍋里吱吱響。許國強說，我去買點調(diào)味品。艾吾說，早去早回。艾吾在燒魚。魚是許國強幫她殺的，一刀剁下，那沒有了腦袋的魚在案板上蹦來蹦去。艾吾說殘忍。許國強說，這叫超度。這叫大慈悲。艾吾喜歡吃魚，討厭殺魚。許國強搬進來時，她在廚房里與一條黑魚搏斗。那魚真兇，跳得三尺高。許國強在廚房門口看了半天，等魚跳到地上，抄起檫木案板砸下去。艾吾嚇一跳，兩只大眼睛瞪著。許國強撿起腦漿迸裂的魚，扔進水池，去了小房間，把自己扔在鋼絲床上，再從行囊里翻出一本桑塔格的書看。艾吾說，你哪里的？許國強說，江西。艾吾說，你來北京多久了。許國強說，三年。艾吾不說話了。許國強把書蓋在臉上，睡著了。睡得很香，骨頭是軟的。睡了大約十分鐘，許國強醒來，看看太陽出現(xiàn)在窗戶的第三個柵格里，想出門去樓下那個快餐店吃飯，艾吾喊住他，手里握著兩雙筷子。桌上擺著一盤魚、兩碗米飯。兩個小小的碗。一碗是平的，一碗堆得尖尖的。艾吾說，沒大碗，要不你用盤子？許國強接過筷子，說了聲謝謝。吃完飯，許國強洗了碗，又把艾吾的那把刀磨了，磨出一條線。艾吾說，磨這么快，會切到手。許國強笑笑，手上就出了血。許國強把手指含入嘴里。血是甜的。艾吾驚叫，跑回房間，取出繃布與碘酒。

許國強和艾吾在一片屋檐下住了半年。艾吾一般在凌晨三四點鐘回來，身子擰進門，不轉(zhuǎn)身，腳后跟順勢往后一磕，門關(guān)上了。艾吾的鞋子也是尖尖的，鞋跟有十寸高，敲在地板上咯咯響。許國強被吵醒過好幾次，逮了一個機會問她，為什么不穿運動鞋。穿運動鞋多好啊，一個姑娘家這么晚回屋，若遇上劫色的歹徒也好跑。艾吾說，干嗎要跑呢？我一腳下去能把他們的卵子踢爆。艾吾是湖南人，聲音生脆。這話說得對。有一夜，許國強喝醉酒，回來得晚，在樓道里爬，遇上拎著坤包的艾吾。艾吾來攙他，他的手搭在她的乳房上。她上身不動，下邊直接飛起一腿。許國強在地上滾過幾匝，酒一下全醒了。這是醒酒的好法子。許國強很想告訴艾吾，穿高跟鞋容易導(dǎo)致足趾囊炎、骨關(guān)節(jié)炎、腰肌勞損，想想自己吃人嘴軟，沒提這荏。許國強給過艾吾伙食費。艾吾不要，說一斤米多少錢？不就中午多雙筷子嘛。許國強只好搶著付房間里的水電煤氣費，并自告奮勇地接過殺魚的活。殺了幾個月，許國強的手藝見長，再兇悍的魚，殺起來，刀上不見一滴血。

日子一天天過下來，住得“您好”什么的全變成“喂”。這讓許國強有時弄不大明白艾吾是在叫他，還是在叫她養(yǎng)的那只狗。那是一只西施犬，是假貨，雖然一樣會吃骨頭會跑步會爬上人的膝蓋翻跟斗，但確實屬于偽劣商品。這個結(jié)論是許國強一個玩狗的朋友做出的。這朋友是旗人。祖上沒傳下家當(dāng)，留下了眼光。艾吾每次見到這個英俊旗人時，總要哼上幾聲，順手拎起“喂”的耳朵，將它甩到沙發(fā)上?！拔埂焙芄裕乐魅嗽谂c它戲耍，飛快地跑回來，嗷嗷直喚。艾吾又在它屁股上踢上一腳?！拔埂泵靼走^來，掉轉(zhuǎn)頭沖著旗人低沉地吼。

旗人身邊有個女孩叫齊姜，長得跟張含韻差不多，嘴甜，會叫哥。這很讓許國強受用。齊姜喜歡趿一雙透明鞋帶的半跟鞋到處跑，跑山上，跑湖邊，跑到摩天輪上大呼小叫。齊姜身上長得最好看的地方是腳趾頭，一個一個，像在嬰兒嘴里吮吸著的奶頭，讓人看了，忍不住想彎下身去。

齊姜來找許國強。不知道為什么，與艾吾打起來。女人的拳頭比泰森的拳頭好看。她們胸脯上還鼓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半圓球體。這很有美學(xué)上的意義。許國強那天又喝多了，沒去勸架，拖出椅子，架起腿欣賞。艾吾拔下齊姜一綹頭發(fā)，他拍巴掌；齊姜打了艾吾一記耳光，他拍巴掌。她們不是母牛。母牛不打架，只會叉開腿在一邊等候兩頭正在干架的公牛中的勝利者。她們是母蝎子，只有母蝎子才張牙舞爪。小時候，許國強特別熱愛去潮濕陰暗處找面目可憎的石頭，用棍子撬開石頭。蝎子藏在石頭底下，因為陽光，驚惶失措地走。這時可用樹枝去鉗，塞入空瓶子里。過一個星期，它們餓死了。許國強再把它們倒出來，拎著母蝎子的大鉗子去找到村里收藥的貨郎們。他們會給許國強糖吃，會用皺巴巴的手摸許國強的頭，說這伢崽聰明，以后要上京城做大官。

許國強摳出鼻屎，用指甲把它們一一彈出去。

齊姜已經(jīng)扯脫艾吾的胸罩。艾吾的乳罩是粉紅色的。許國強在陽臺上見過。許國強甚至知道艾吾有一條印有小熊維尼的短褲。許國強希望艾吾也能把齊姜的乳罩扯出來。那是他沒有見過的。艾吾手勁不大，只能拽住齊姜的頭發(fā)不放。齊姜火了，說爛×還不松手。艾吾沒松手。她當(dāng)然不能松手。如果松了手，就意味著她承認自己是爛×。齊姜見說爛×沒用，提起膝蓋撞艾吾的小腹。艾吾身子軟下去，一口叼住齊姜露在外面的大腳趾頭。許國強請艾吾吃過雪糕。艾吾的牙齒極為銳利。一根雪糕不出半分鐘便消失在她嘴里。齊姜坐倒在地，目光望向許國強，胳膊肘在艾吾背上敲打，嗓子里出現(xiàn)哭聲。這哭聲是那樣絕望，一片一片，好像是許國強用刀背從魚身上削下的鱗片。齊姜放棄反擊，肩膀急劇顫抖，幾滴淚珠掉下來。艾吾松開嘴?！拔埂迸苓^來，躥到齊姜肩上。齊姜晃晃身子?！拔埂钡粝聛?，摔疼了，生氣了，連打幾個滾，翻身站住，全身毛發(fā)聳起，咧開狗嘴，汪汪地叫，然后前肢揚起，后肢發(fā)力，躍上齊姜的膝蓋，蹲下蜷曲成一團。許國強笑起來。齊姜抽抽咽咽地說，許國強，你個爛×。

許國強說，你又不是沒用過。爛掉了，那能用嗎？

齊姜的哭聲大了。艾吾爬起來，抓住“喂”的尾巴，掄起一個弧?！拔埂憋w到廚房里。齊姜嗚嗚地又哭了幾聲，從地上彈起身，像一粒披頭散發(fā)的子彈逃入茫茫夜色。艾吾咂咂嘴說，你真無恥。許國強笑道說，無恥是我的本性。卑鄙是你的座右銘。艾吾也笑，牙齒閃閃發(fā)光。許國強的喉結(jié)往嗓子眼處爬。許國強咽下一口唾沫，問艾吾晚上想吃什么。艾吾拍拍身上的灰塵，理了理頭發(fā)，看看許國強，看看從廚房里鉆出來的一臉茫然的“喂”，又扭過頭看了看門外無邊無際的夜色，忽然放聲大哭。艾吾說，許國強，你爛×。艾吾又說，許國強，你×爛了。艾吾繼續(xù)說，許國強，你是爛×。艾吾一頭撲入自己房內(nèi)，同時用左腳后跟靈巧地關(guān)上門。

艾吾忘了把胸罩戴回去。她的乳房并沒有平時看上去那樣高傲挺拔。那種波濤起伏的效果是胸罩里的海綿在作怪。但老實說，她的乳房非常美，是小圓錐體。這是亞洲少女的乳房。年輕，結(jié)實，有好聞的香味——只溶于口，不溶于手。許國強看著墻壁上一幅雀巢咖啡的廣告畫發(fā)愣。關(guān)于乳房，許國強懂得很多，也研究過許多。許國強曾想寫一本《乳房史》。究竟是誰真正擁有女性胸前的這對乳房呢？曾經(jīng)必須依賴母乳的嬰兒們現(xiàn)在并不擁有它們。產(chǎn)房門前雖然貼滿“母乳喂養(yǎng)好”的標語，但年輕的母親更愿意選擇奶粉喂養(yǎng)。許國強查閱過許多奶粉生產(chǎn)廠家的業(yè)務(wù)公告。表格上的數(shù)字呈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幾何意義上的增長。作為生物學(xué)上的乳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外科整形醫(yī)師眼中的乳房、胸罩制造商眼中的乳房、描繪女體的藝術(shù)家眼中的乳房、衛(wèi)道士眼中具有性挑逗意味的乳房、被有錢人購買作為財富象征的乳房，以及更多男人眼中的性特征。

夜色露出一個個粉紅色的傷口。許國強撓頭，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沒有寫出這本《乳房史》。在許國強與夜色之間是十二米長的客廳?？蛷d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陽臺。陽臺上掛著幾條內(nèi)褲。許國強起身走過去，把鼻子埋入那條小熊維尼的內(nèi)褲里，使勁兒地嗅。只有肥皂水的味兒。

許國強去敲艾吾的門。艾吾沒理。許國強又敲。艾吾還是沒理。許國強繼續(xù)敲，敲了一百多下，艾吾打開門，頭發(fā)凌亂，雙眼紅腫。艾吾說，你想干什么？許國強說，看看，不干什么。艾吾說，去看你媽。艾吾咣當(dāng)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門撞疼了許國強的鼻子，鼻腔里發(fā)酸。許國強想起一事，跳起來，順便將悄悄溜到腳邊的“喂”踢到半空。許國強奔出屋，飛快跑，邊跑邊蹦。許國強攔住一輛的士。車子開得很快，許國強往車窗外東張西望，可他始終找不到齊姜那張滿是淚水的臉。許國強不停地說快，再快一點。司機是個老男人，既黑又瘦，滿臉溝壑。他回頭看了許國強一眼。許國強閉上嘴。

齊姜沒再來找許國強。旗人來了。他可能是想揍許國強，埋伏在黑乎乎的樓道里，手中還握著一根棒球棍。那是中午，許國強與艾吾一起到菜市場買菜。艾吾穿了一件吊帶背心，裙子短短，臀部小小。旗人扔掉棍子，熟稔地從艾吾手上接過裝了肉骨頭的袋子。許國強沒問他來干什么，只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點兒眼熟。許國強跟在艾吾屁股后，仔細回想這些天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他記得確實發(fā)生過一些事情，可總想不起到底是哪些事情。許國強頭疼得厲害。艾吾掏鑰匙開門，旗人跟在艾吾身后進房。許國強愣在門外。艾吾轉(zhuǎn)回臉瞟了他一眼。旗人伸過長長的胳膊拍了拍許國強的肩膀，說，干嘛呢？進去啊。許國強恍然大悟，趕緊進屋。旗人幫許國強倒了杯水，示意許國強慢點喝，又往廚房里瞅。艾吾在里面剁骨頭。骨頭是艾吾買的。許國強喜歡吃骨頭。九塊五一斤。是腔骨。排骨得十五塊，比肉還貴。許國強喝完水，旗人小聲問，你丫就因為她？許國強說，不是。旗人說，也難怪。許國強說，難怪什么？旗人說，不難怪什么。

旗人與“喂”玩了一會兒，說，你有沒有上？

許國強說，上什么？

旗人把右手的食指插入左手的食指與拇指形成的“O”中。許國強搖頭。旗人說，真沒？許國強的手指頭往杯子上重重一敲，說，沒。旗人咧嘴樂了，那我上了。許國強說，關(guān)我屁事。旗人說，你真沒上？孤男寡女一間屋子。何況……許國強打斷他的話，六十多億人擠在一個小小的地球上，要是大家一見面就互相脫褲子，那該多和諧啊。旗人跳起身說，那我真上了。許國強把水杯砸去。旗人穩(wěn)穩(wěn)接住，把杯子放到桌上，搓了幾把手，額頭泛起油膩膩的光，喉嚨里冒出一串古怪的聲響。旗人說，你丫果然變態(tài)。許國強沒理他，頭埋入膝蓋中。旗人起身往廚房里去了。

過了十幾分鐘，似乎是幾十分鐘。旗人從廚房里出來，臉色紅潤。許國強招呼道，一起吃飯。旗人擺擺手說，改天。旗人匆匆推門出去。又過了一會兒，艾吾出來了，默不作聲擺好筷子，把骨頭湯端上桌。許國強盛了飯。飯有點兒焦味，很難下咽。骨頭湯也不好喝，糊了。艾吾吃過幾口，摸出幾張粉紅色的錢，放在桌上，又放下筷子回了房間。許國強收拾好碗筷，繼續(xù)坐在椅子上瞅著這幾張錢發(fā)呆。“喂”趴在沙發(fā)上一會兒看許國強，一會兒看緊閉的房門。房間里還有幾只螞蟻。它們在桌上忙忙碌碌地奔走。許國強想了想，到垃圾袋內(nèi)撿出一塊骨頭，擺在螞蟻必經(jīng)的路上。

螞蟻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從天而降的龐然大物，不無疑惑，輕輕地互碰觸角，繞著骨頭來回轉(zhuǎn)悠，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奔跑的速度逐漸加快。一只大頭螞蟻在與同伴們碰過幾次觸角后，急忙往下爬，腳步因為興奮都有點踉蹌。它是想把骨頭的消息告訴更多伙伴？在它快爬下桌的時候，許國強用一根小指頭摁死了它。骨頭上的那幾只螞蟻等心焦了。這一次，有二只螞蟻同時往下爬，一個朝東，一個朝下。許國強分別用左手與右手的兩根小指頭摁死它們。又過了一會兒，留在骨頭上的螞蟻驀然意識到什么，從各個方向往下爬。骨頭上還是留下了一只特別細小的螞蟻。許國強伸出一根食指，迅速地把往下爬的螞蟻全部摁死，再全神貫注地看最后一只小螞蟻。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螞蟻也往下爬了。這回，許國強沒摁死它，打量它的每一個動作。它爬得很快，不慌不亂，好像已作好承受一切的準備。它穿過桌子的縫隙，沿桌腿一直向下，再爬入沙發(fā)底?！拔埂币呀?jīng)睡著了，鼾聲均勻。許國強揉揉鼻子，撿起錢，裝進口袋，也睡去了。等許國強醒來后，骨頭上滿是螞蟻。許國強試圖找到那只小螞蟻，但分辨不出來。它們的樣子差不多。許國強用紙裹起骨頭，扔出窗。

第二天，旗人又來了，不停地與“喂”開玩笑。艾吾沒給過他好臉色，卻沒拒絕他進她的房間。他們把房間門關(guān)上。許國強在房間外與“喂”做各種游戲。一個星期后，旗人不來了。許國強去找他。旗人開了門，沒像過去一樣讓他進屋。許國強搡開他，沖進去。許國強以為齊姜在里面，在屋里四處找著，還趴到床鋪底下看。旗人說，你找什么？許國強說，齊姜不在你這里？旗人說，小婊子早回老家了。媽的，真沒一點職業(yè)道德，還卷走我一只英格力士表。怎么，她也拿了你的東西？許國強說，你管不著。旗人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許國強抄起門邊的皮鞋、布鞋、拖鞋砸過去。旗人一一避開，用一個兇悍的左勾拳擊倒許國強。旗人說，你真賤。就沒見過軟飯吃成你這樣的。我們不是朋友。以后別到我這里來。

許國強不明白旗人為何說自己賤，回家路上去了圖書館。字典上說，“賤”有四種解釋：價錢便宜；地位低下；卑鄙；自謙。許國強有點沮喪，回到家，看艾吾在廚房里忙忙碌碌，忽然覺得她很像被自己摁死的螞蟻中的一只。這個念頭令他害怕，心臟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洞，所有的東西都在往里面掉。許國強急忙倒了杯水，喝急了，水嗆入鼻腔，不僅酸，還疼。許國強流出眼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沒有綿羊。許國強還是在迷迷糊糊中數(shù)出一千多只。艾吾沒叫許國強吃午飯，收拾碗筷出門了。艾吾在門口瞥了許國強幾眼，沒進屋。半夜，許國強醒來，一身冷汗，骨頭散架，胃里有一根巨大的饑餓的舌頭。許國強去廚房倒水喝，走到半路上，摔倒在地，摔倒在艾吾門口。門立刻開了，光著腳的艾吾看著在地上打滾的許國強，嘆了一口氣，把他拖到她的小床上，用紙巾拭去他額頭的汗珠，并將幾粒膠囊喂入他的嘴里。

然后……然后就是現(xiàn)在了。她躺在水里，睡著了，身子在一點點融化，融化成濕漉漉的水。許國強看著在水邊走來走去目光空洞的警察，用拳頭敲打頭顱。頭顱里有一片白茫茫的雪。那寂靜無聲緩緩下降的雪花是腦子里唯一的事物。沒有魚，沒有刀，沒有想像中的樹枝與山谷，也沒有骨頭與螞蟻。許國強望著四周，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在許國強腳下一直打著圈的“喂”似乎已經(jīng)想通了什么，踞起身子，沖許國強點點頭，跳入水里。它沒有游到她身邊，很快，被水沖走了。

許國強摸了摸口袋里那幾張粉紅色的錢，轉(zhuǎn)身朝河流對岸的小巷深處走去。他的兩只腳深深地陷入小巷路面的卵石中，一層柔軟的東西在他心底漸漸向上擴展。他的手指同時也漸漸延長，變成纖細的蜘蛛腿。這是他所熟悉的路，是一張蛛網(wǎng)。他嚇一跳，從卵石中拔出腿，揉揉眼眶，迅速把手指藏進口袋。他移動得很快，眨眼便來到一間黑屋子里。一個裸體的女人擁抱了他。女人的乳房比牛奶還要香甜。許國強覺得自己的舌頭都要在上面融化了。許國強用力地抱緊這個看不清面龐的女人，動作急促甚至不無粗魯。他仿佛是一只焦急的蟲子在尋找過冬的洞穴。女人有很好的敬業(yè)精神，慢慢地張開了藏在身體最深處的魚的嘴。許國強情不自禁地說道，這里太冷。我們能去酒店嗎？黑暗中，女人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我怕不安全。你知道的，昨天早上一個小姐被人殺了。

許國強的喉嚨痛了起來。幾分鐘后，所有在北京漂泊的年輕人都恍恍惚惚聽到一個男人悲慟的哭聲。這哭聲跟刀子一樣尖銳，分貝不高，卻能直接捅入心臟。他們不約而同地捂住耳朵，往窗外望去。窗外是一塊藍天，幾朵白云。他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發(fā)了酸。他們中一個面目憔悴的男人望著哭聲傳來的方向，喃喃說道，“兄弟，別趴下。”

責(zé)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