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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葉撇

        2008-01-01 00:00:00陳丹燕
        十月 2008年3期

        1983年的隆冬,中午的陽光軟軟地照耀著辦公室的前半間,朝南處暖融融的,小白脫下深藍色的滑雪衣搭到椅背上,年輕男人旺盛的荷爾蒙氣味油耗耗地從外套里面蒸上來,鉆進他鼻子里。只穿毛衣,胳膊就靈活多了。他將辦公桌上的書和寫到一半的布展規(guī)劃草稿都歸到鉛絲網(wǎng)欄里,把桌面騰出來。然后,從右手的小柜里拿出毛邊紙、字帖和毛筆,準備練字。這是他在讀歷史系時養(yǎng)成的習慣,別人午休,他就練一小時大字。

        他中間的抽屜里有一個三洋牌的小立體聲錄音機,地道的日本貨,他爸爸出差到香港時給他買的,祝賀他大學畢業(yè)。調(diào)好墨汁,掭順了筆鋒,他戴上耳機,打開錄音機。一陣口琴聲被整個大樂隊襯托著,從耳機里直接灌進耳道,好像一汪藍水圍住一個島似的,音樂將他和辦公室隔了開來。輕音樂是從電臺立體聲節(jié)目里轉(zhuǎn)錄過來的。他每次轉(zhuǎn)錄立體聲節(jié)目的時候,都細心地將播音員的聲音擦掉,這樣聽起來,就好像是原版磁帶一樣。他很喜歡有一只口琴加入的樂隊演奏的輕音樂,抒情里面帶著滄桑,但卻忘記了這個樂隊的名字,他想那是個法國樂隊。在1983年,法國真真是個遙遠的國度。四年來的差不多每個中午他都是這樣度過的,沉浸在自造的法國音樂和中國書法的世界里。

        他懸著肘寫柳葉撇。這是他的熱身活動。頓,然后撇,穩(wěn)穩(wěn)地收鋒。

        他喜歡寫字,最初還是小學的門房老頭給他啟的蒙。寫得最有心得的,就是柳葉撇。

        有一天放學了,卻下大雨,一時回不了家,他在門房間外面的屋檐下等雨停。大雨中的門房又小又黑,暗處放著一只紅泥小爐,上面坐著一壺水,撲嗒撲嗒,白汽撲打著陽鐵皮的壺蓋。偏安于一隅,就好像諾亞方舟??撮T老頭在舊報紙上寫大字。他在墨汁里摻了不少水,大概為了節(jié)約。小孩子里面?zhèn)髡f這老頭兒很有來歷,1966年被查出來是個歷史反革命,才被發(fā)配到這里來看門。小白覺得他很神秘,甚至神奇。老頭兒看到小白看著他,就將手里的毛筆遞過來,讓小白也寫一個。小白仗著老頭兒不如一般大人那么強勢,拿過毛筆來就寫了一撇。描紅本子上,語文老師總是給他的撇上畫一個紅圈,表示贊賞。他這么做,也帶著一點兒炫耀??衫项^臉上微微一笑,抽回毛筆去,在他的撇邊上加了四個小點,立即將他寫的那個頓改造成了一個腳印。小白頓時明白,自己的那個頓,寫得太用力了。

        語文老師在小白心目中冰雪聰明的印象即刻融化了。

        小白從此偷偷跟了老頭兒學寫大字。學的是柳體,講究的是字里有風骨。

        小白整個人都因為練大字而安靜下來,與弄堂里年齡相仿的男孩們也疏遠了。他爸爸開始怕小白招惹上什么麻煩,還特地找門房老頭兒談了談,門房老頭兒對他爸爸說,恭喜你啊,你的兒子有雄心。他爸爸才放下心,對自己沉靜的兒子刮目相看。所以后來小白考上復(fù)旦,家里人很高興,但并不喜出望外。門房老頭已經(jīng)去世了,小白臨上學前,去小學的門房間看了看,算是告慰自己的啟蒙老師。

        正寫著,小白聞到一股辛辣暖臭的煙草氣味,知道老槍來了。老槍中午喜歡到小青年的辦公室來休息,其實年輕人各人靠在自己桌上說笑,辦公室里常比上班時還熱鬧。老槍的胃很壞,食堂的米飯稍微硬一點兒,他就不能吃。自己用一只電熱杯煮麥片。常常他一手夾著紙煙,一手握著冒白汽的不銹鋼電熱杯,就進來了。

        “何老師。”他收了筆,轉(zhuǎn)過頭去招呼。老槍擺擺夾著香煙的右手,示意他繼續(xù)寫下去。他是小白第一年實習期的帶教老師,也是上海近代歷史展覽館的臨時負責人。而且他也喜歡寫大字,不過他練的是顏體。

        早先,中午他看見小白練字,還拿下小白的毛筆,露過兩手藏鋒的功夫。他寫的顏體字不光沉穩(wěn),更有按捺不下的秀氣和飛揚,小白當即指出來,老槍喉嚨里呼嚕呼嚕地笑著,用力捏了下他的胳膊,得意地說:“知己呀?!钡“仔睦飬s掂出了自己帶教老師的分量,小白認定他寫得不如自己,他的字里有種艷俗自滿。老槍端詳著自己寫的大字,評點說:“所謂點如墜石,畫如夏云呀?!毙“字皇俏匦?,不置可否。但他心里卻別扭起來。剛剛踏上社會的學生,處世不知圓通,總是將辦公室里的人和事都看得很莊重,自己又頂真,就像小學時對語文老師一樣。那時因為是個孩子,不像現(xiàn)在,更有了長江后浪推前浪的心。老槍用“點如墜石,畫如夏云”來自夸。讓小白暗暗難過了半天。小白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考上復(fù)旦的大學生,好話聽得多了,好老師也見得多了,老槍的自夸,在他看來實在坍臺。他在心里就將老槍從老師的位置上取了下來。

        何況小白大學里的先生曾指名道姓地評論過老槍。先生說老槍這樣的歷史學家,基本上只是高音喇叭。意思是他沒有自己的觀點,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最明顯的事例,就是1964年時,上海曾籌辦過一個上海近代歷史展,他親手做了一塊傳說中掛在外灘公園門口的辱華木牌,親手寫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八個顏體字,假稱那就是公園當時的牌子??上壬f,歷史上根本就沒有這么塊木牌,公園木牌事件,其實是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上海的漢奸報紙為“大東亞共榮圈”的需要造謠。先生冬天圍著一條咖啡格子的羊毛圍巾,聽說是壓箱底的英國貨。他學問好,又敢說自己的真知灼見。早年在天津做過《益世報》的記者,對解放前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多,是小白他們這班學生眼中標準的老狄克。先生曾跟他們這些學生說,學歷史的人,最要緊的是治史的真實。維護歷史的真相,也就維護了一個歷史學家的尊嚴。在壓力面前,你可以不說,但不可編造。老槍這種例子,正好是反面的。小白他們那屆學生,在文化大革命中長大,特別崇拜能堅持自己觀點的知識分子,也特別看不起老槍這樣的人。

        畢業(yè)來辦公室報到,他見到老槍。他正籠罩在一團青白色的煙霧里,像一只剛剛開始做繭的蠶。狹長臉上一雙锃亮的眼睛,被煙熏得微微瞇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人,好像既歡喜又譏諷。他也圍著一條羊毛格子圍巾,不過是紅藍格子的,他也有一股老狄克氣,不過更海派些,更油滑些,不如先生有書卷氣。老槍很高興,沙著煙喉嚨笑:“啊喲,正牌歷史系來了?!毙“自谛睦铩班蕖绷艘宦暎c先生口里議論的人對上了號。小白的畢業(yè)論文是關(guān)于上海近代史的。于是分到老槍手下,跟他一起準備上海近代歷史陳列的工作。

        小白在香煙的裊裊青煙里繼續(xù)寫他的大字。老槍今天很安靜。小白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若有所思地端詳他的字。

        “怎么不發(fā)議論了?”小白笑嘻嘻地發(fā)問。

        “我看你的筆畫里頭有點兒意思。”老槍說。

        “什么意思?”小白問。

        “有點舊氣啊。不像新瓷那樣賊光炎炎?!崩蠘尨蛄恐柟饫餄裢敉舻淖?,未干墨汁的重量使毛邊紙微微下陷?!皩憘€‘華’字看看?!彼焓趾仙闲“椎淖痔f。

        小白一邊寫給他看,一邊問:“干嗎神秘兮兮的?”

        辦公室里其他人接腔說:“何老師要給你拆字看桃花運呢?!?/p>

        老槍再要求:“寫‘華人與狗,不許入內(nèi)’給我看看。”

        這下大家全明白了,老槍腦子里還在轉(zhuǎn)上午討論過的事。上海近代歷史陳列里面,外灘公園牌子那段公案無論如何要有所交代的。牌子當然是找不到了,就連1964年老槍寫的那塊牌子也找不到了,上午大家討論的,就是要不要“再現(xiàn)”這塊牌子。當時就有人說,大不了再做一塊。其實大家都知道關(guān)于這塊木牌,史學界從來就有懷疑的聲音,從前是因為政治掛帥,不敢說沒有?,F(xiàn)在思想解放,“再現(xiàn)”這塊牌子才需要討論。

        上午小青年們說,大不了再做一塊,其實都是沖著老槍去的,揭他傷疤的意思。那時小白還看著老槍笑,他說:“我小時候還看到過你的手跡呢?!?/p>

        老槍噴過一口煙來,問:“你在哪里看到的?”

        小白說不是跟著老師去看展覽,就是在書里看到的照片。反正他對這塊木牌子有印象。別人也跟著附和,說自己也曾看見過。他們都生在紅旗下,所以看見的,一定是老槍做的牌子。老槍點著頭笑,然后才慢悠悠地說:“1964年的展覽是布置好了,可沒通過領(lǐng)導的審查,領(lǐng)導說這個展覽太突出租界對上海的作用了。所以,那次展覽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掉了,沒人拍過一張照片。你們莫不是當時穿著開襠褲,跟領(lǐng)導一起來看的?”

        被老槍這樣一說,大家都開始拿不準自己怎么會有木牌的印象的。甚至還記得那是用毛筆字寫的。老槍食指和中指夾著紙煙,點著這班多少有點自命不凡的青年笑,灰色的煙灰落下來,散了一地。

        “那你豈不是很委屈?!笨瘫〉娜司瓦@么說。

        “我是奉命?!崩蠘屨f,“就像打仗的士兵一樣,自己不承擔殺人的責任?!?/p>

        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老槍的話更是對小白說的。小白看看自己手里的毛筆,再看看周圍的同事們,“嘁”的一聲笑了:“讓我寫啊?”

        “寫寫看,怕什么嘛?!庇腥藨Z恿小白,“你這也是再現(xiàn)歷史。”

        “難怪說歷史是個小姑娘,隨便人打扮呢?!毙“讚u著頭笑。但他心里有種莫名的振奮輕叩,好像感受到了親手制造歷史事件的魅力。對學歷史的人來說,能親歷歷史事件,特別是在年輕時代,簡直太有吸引力了。

        “怎么能這么說,應(yīng)該說任何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有什么樣的時代,就會怎樣解釋歷史?!崩蠘屨襾硪粡埌碎_報紙大小的白紙,傳說中的公園木牌就是這樣大小。他將它鋪在小白筆下。

        小白不由得將身體向后仰去,難怪老槍要先夸他的字有舊氣,小白心想,這一舊,就要舊到1870年代去了。

        “柳體當時最通行了,就寫柳體好了。”出主意的劉偉也是剛分配來的歷史系學生,與小白同校同屆。他的畢業(yè)論文是英美在華傳教士在19世紀的翻譯著作和流通。他從自己桌前站起來,拍拍手說:“來來來,機會難得,讓我來見證歷史?!?/p>

        半開玩笑半興奮的氣氛包圍了小白。看著年輕同事們躍躍欲試的歡快神色,他想他們心里一定也像自己一樣,有些學生氣的振奮。他們既如福爾摩斯破案那樣求索歷史的真相,同樣也渴望體會凌駕于真相之上的霸道。剛剛脫離一個專制的時代,這種矛盾的心情完全統(tǒng)一在了他們身上。他甚至在劉偉的眼神里捕捉到一點點怏然,劉偉的字也寫得不錯,而且是顏體。小白心中的得意油然而生。到底是自己的帶教老師,愿意讓自己的實習生處于中心。

        “就寫柳體?!崩蠘屬澩卣f。

        “那么,從左開始,還是從右開始?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就應(yīng)該從右至左,可牌子應(yīng)該是工部局做的,英國人就應(yīng)該從左到右?!毙“讍?。

        大家討論了一下,認為這牌子是做給中國人看的,又發(fā)生在白話文運動之前,還是應(yīng)該從右到左比較像。

        “不過,工部局做的牌子,哪怕是當時的公園委員會做的牌子,都應(yīng)該有英文吧。而且應(yīng)該把英文放在前頭吧。你們想想看工部局的圖章和文件,一個中文都沒有。說不定這塊牌子上根本就沒中文?!庇腥颂岢隽苏Z言問題。

        “那華人怎么看得懂??嗔Σ皇侨M去了?”

        “還有巡捕看門的啊。你還怕因為不懂中文就能進門去?要說到苦力,苦力就是中文也看不懂,他們根本就是文盲?!?/p>

        “用毛筆寫英文有些勉強吧?!毙“渍f,“說不定應(yīng)該用殖民體英文來寫才合適。”

        要是用英文,就沒必要寫出一塊牌子來了。小白看了看老槍,老槍正在抽煙,陽光一絲一縷地穿透蠶繭般的煙霧,他看上去像是個幻影。小白叫了他一聲,問:“你那時怎么做的呢?”

        “就從右到左,寫了一行繁體字?!崩蠘屨f。

        但小白和辦公室里的年輕同事們商定,如果要更符合歷史真實的話,就應(yīng)該像工部局發(fā)布的其他告示一樣,同時出現(xiàn)中文和英文兩種。雖然工部局的其他告示都同時針對華洋,但考慮到在報紙上曾記載過外國人對公園規(guī)定發(fā)表過不滿,而且歐洲的作家也因此發(fā)表過議論,所以不能排除木牌上有英文字的可能。至于那行英文,小白曾在關(guān)于上海租界英文論文里看到過:No dogs and Chinese admitted。小白建議用這個說法。

        午休結(jié)束的鈴還沒有打,傳說中外灘公園的牌子就設(shè)計完成了。老槍將那張白紙豎起來,斜靠在壁爐上的大理石架子上,一伙人都站得遠遠地看,心里計算著,要是做成這么大小的牌子,是不是符合公園大門的尺寸。

        “做成什么顏色的呢?”小白問。

        “總是黑白兩色,按工部局一向的做法。公園完整的章程的牌子也是這樣的顏色?!崩蠘屨f。

        “那不一定就是白底黑字?!眲フf,“我看到過藏書樓里留著的老照片,工部局的告示牌和英國本土公用設(shè)施的告示用的一樣,是黑底白字的?!?/p>

        小白也覺得劉偉說的更接近真相。

        老槍沙啞地笑了,拍拍劉偉的肩膀說:“那就聽你的?!?/p>

        老槍將寫好的紙收了去,說,交給制作部去完成。聽到老槍這么說,小白心里頓了頓,他沒料到這事就這么玩笑般地成了。他突然想,要是自己老了,會不會像老槍一樣?

        小白心中有點飄蕩。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違反學術(shù)良心的事呢?這個問題老是突然浮上心頭,像牛奶開鍋似的在小白心頭泛濫開來。他對自己學術(shù)上的成就抱著朦朧但強烈的期待,他一直期望自己能最終成為德高望重的上海史專家,能超越時代的局限。如果這一切剛開始,就已經(jīng)留下污點,像老槍那樣,那就太可惜了。小白有時能捕捉到老槍身上隱隱的感傷,那么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意思,他害怕自己也會落到老槍這樣的地步。他有時甚至想,大概女孩子失身后,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對別人而言,公園牌子的插曲早已過去。大家的注意力已轉(zhuǎn)移到甄別租界時代的老照片的年代和人物上了。雖然說學的是上海歷史,但年輕人很少有機會接觸到舊上海的照片。照片里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繁華紛亂的港口城市,強烈地印證了他們小時候在街頭巷尾聽到的民間傳說,卻擊潰了靠文字描繪出來,又被他們書本化的想象力歪曲了的城市面貌。好像不小心磕開蛋殼,新鮮的蛋黃和蛋清流得滿手那樣,照片里觸手可及的舊國際都市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斑@就是從前的上海啊?!彼麄?nèi)滩蛔√痤^來驚嘆。

        這些年輕人都是解放后出生的,他們記事時的上海,已經(jīng)過了洋行完全倒閉、鎮(zhèn)壓反革命、打擊銀元販子、改造舞女和妓女、公私合營,以及西餐社和咖啡館紛紛轉(zhuǎn)產(chǎn)的城市肅整,妖光嬋婢的舊都市已成為小心翼翼的新上海,過了9點,城市就一片漆黑,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上床安歇。此時,各種舊書報在他們的辦公桌上堆積如山,他們找到自己生長的街道和建筑前世的面貌,就像在家庭照相冊里看到自己父母年幼時的照片一樣親切,血緣相承的親密感受油然而生。老槍很喜歡旁聽小青年們突然從桌上抬起頭,情不自禁地表白,他有時索性拿了自己要做的事,到靠窗放著的一張舊沙發(fā)上做。聽到滄海桑田的感慨,他就吭吭地笑。要是有人發(fā)問圖片上那個恩派亞大戲院現(xiàn)在在哪里,他就將叼著的紙煙移到嘴角上,說:“就是現(xiàn)在的嵩山電影院呀?!币怯腥藛査拇飞夏敲雌恋穆泱w雕像一定是紅衛(wèi)兵敲掉的,他就說:“是50年代時敲掉的,我路過外灘時候親眼所見。”

        他是小組里唯一的親歷者,又很樂意發(fā)言。漸漸地,大家就拼湊出了他的簡歷。實習生總是熱衷了解帶教老師歷史的,帶教老師是他們與社會之間的第一個擺渡者。

        他出身在洋行高級職員的家庭,屬于上海體面的中產(chǎn)階級出身,也是后來最尷尬無聲的階級。他讀的是教會中學和光華大學,聽過魯迅的演講。他上高中時上海淪陷,親眼看到日本人在外灘拆紀念碑,匯豐銀行門口的那一對銅獅子是開了吊車來,才運走的。他從童年時就聽說外灘公園有華人與狗的木牌,直到1964年前,他從未懷疑過它的真實性。他屬于城市里基于人道主義立場的正直青年。他后來在《新聞報》當記者,專門采訪電影,閱上海電影明星無數(shù)。解放后上海游行慶祝,他是紅旗方陣里舉紅旗的。后來,又有人背地里補充了他的履歷,他的確是個人黨積極分子,每年7月1日,中午在樓下食堂吃過大排面后,他都一定會向黨支部遞交一份入黨申請書??墒菤v屆黨支部都認為他這人身上舊文人的習氣太重,所以都不接受他的申請。還有人報告聽來的消息,其實他只是個光華大學的肄業(yè)生,內(nèi)戰(zhàn)時,大學里國共兩黨活動得劇烈,他哪個黨都不想人,所以休學到報社當記者,跑娛樂新聞。和明星打交道,讓他樂不思蜀,他再也不想回學校去了。所以他至今沒有學位。實際上,他對實習生們的影響比歷史系的老師們大多了,他使書本上的上海歷史活生生地進入了實習生們的生活,這對他們這些自命青年歷史學家的人來說意義深遠,但他們卻對他忽略的個人歷史考證了再考證,老槍的背景讓他們感覺自己身世清白的殺傷力,誰都沒意識到他對他們成長的作用。

        小白負責選擇《良友》雜志里的照片。因此他第一次看到了蔣介石的照片。在此之前,他只在漫畫上看到過這個“人民公敵”,漫畫里,他太陽穴上永遠貼著交叉十字的橡皮膏。所以當他看到照片上儀表堂堂、正在行基督教婚禮的將軍,簡直就不敢認。他和其他年輕同事一樣經(jīng)歷著從書本上平扁遙遠的史實,到捕捉住老照片里固定了的時代體溫,再到發(fā)現(xiàn)身邊歷史遺傳的過程,只是小白有時突然就拐了出去。看到關(guān)于外灘和外灘公園的照片或者文章,他都格外仔細地端詳,他發(fā)現(xiàn)自己希望找到的,是支持有過公園木牌的證據(jù)。所以當他看到匯豐銀行的中國職員抱怨銀行在外國職員使用的廁所門外立牌,寫有“華人不得入內(nèi)”,是民族歧視。他馬上捧給老槍看。

        老槍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說:“我在20年前就曉得了?!蹦菚r,老槍也找遍可以找到的資料,想要為自己的“再現(xiàn)”找到根據(jù)。

        “哪能?”小白問。

        “找不到曾經(jīng)有的證據(jù),也沒找到肯定沒有的證據(jù)?!崩蠘屨f。

        “那么你的判斷呢?”小白問。

        “我認為外灘的華人歧視是一定存在的,但公園木牌的真?zhèn)芜€需要考證?!崩蠘審埓蟊强祝瑖姵鰞蓷l灰白色的煙霧,那是往煙絲里滴過蜂蜜的鳳凰牌香煙,煙霧里有一股甜滋滋的暖香。他笑嘻嘻地套用了毛澤東的著名語錄對小白說:“你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钡“渍J為這是他的調(diào)侃,甚至還有些耍賴的意思。

        小白心里又別扭起來。他覺得自己被拖進泥潭,失去了純潔性。他想到自己的先生,提到老槍和公園木牌的公案時,他瘦長精致的臉上浮起半個淺笑,帶著不屑和寬容,就是對失去純潔性的歷史學家的揭露。小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是受不了先生半個微笑的打擊的。

        “你以為我做什么事,真那樣隨心所欲呀?”老槍突然剜了小白一眼,高聲責備說。辦公室里的人都抬起頭來看。小白嚇了一跳,趕緊和稀泥:“你是老法師嘛,樹大招風呀,所以才有人議論呀。要是沒名氣,誰要議論你呀,對吧?”

        “不過講老實話,有這個牌子,沒這個牌子,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它只是宣傳性地揭示出租界對華人的限制?!崩蠘尶戳丝创蠹?,轉(zhuǎn)而推心置腹。

        這是現(xiàn)在小白最愿意接受的說法。但他知道,這也是老槍多年研究出來的說法。

        小白看到劉偉在滿桌民國舊報紙上笑著對他點頭,好像祝賀他與老槍的為伍。

        小白的心還是時時飄蕩一下,讓他想起失身處女的心情,但他想了又想老槍最后說的那句話,覺得他說得還是有道理。他暗地里甚至認為,老槍目前自以為是外灘史專家,要是結(jié)合他后來對“再現(xiàn)”的多年考證,這個專家稱號也不為過,只不過他的道路崎嶇了一些。但他不愿意自己如老槍一樣。老槍穿著藏青毛料中山裝的單薄身影,他身上干燥的煙草氣味,他說話時在胸前忍不住蹺大拇指的做派,小白都不愿看到。

        他想,自己該設(shè)法離開這個單位,去社會科學院的歷史學所,或者回學校讀研究生,或者去美國讀書。他想,這樣可以重新開始。

        于是,他開始避著老槍了。因為害怕老槍中午時來找他切磋書法,他開始宣稱自己練氣功書法,寫字的同時運氣,不能說話,也不能輕易停下來。這樣,一直到了寒潮突然到來,馬路上的梧桐樹葉子一夜風雨后,滿地蕭索。到了有一天,小白突然在福州路上的老正興飯店撞見了老槍。

        那天,小白陪父親到老正興吃響油鱔糊,父親已經(jīng)病了,就想吃些從前愛吃的東西。老正興是父親最愛的館子,他的少年時代就陪自己父親來吃響油鱔糊。白家的傳統(tǒng),下館子是男人們的節(jié)目,到逢年過節(jié),才叫上全家老小一起。父親在家里休息了大半年了,精神卻日益委頓下去,整日一聲不響地在藤椅上坐著看武俠小說。難得有了胃口,小白就陪父親出去吃飯。

        那天,小白越過父親的肩膀看見了老槍。老槍獨自坐在方桌的一角,面前的玻璃杯里有大半杯黃酒,他正在慢條斯理地剝一只紅彤彤的大閘蟹。翻開的殼里盛了蘸料,門牙和舌尖抵著上唇,黃瘦的面頰上掛著兩朵紅潮,一面是忘乎所以,一面是酒上了臉。小白想起單位里他的傳聞,傳說老槍每個月一次,單獨下館子,去的都是上海灘上的好館子。每次只點一個菜,但必是那家館子的傳統(tǒng)菜。就此看來,傳聞果然是真的。小白因此而想到了更多的,包括老槍曾想換到大學去教歷史,但因為他專著和論文的數(shù)量不夠,所以沒成功。

        父親看了看老槍,說:“此人就是個老吃客。你看他頭頸邪細,獨想觸祭,生設(shè)好了的?!痹俎D(zhuǎn)過來看了看局促不安的兒子,“放心好了,他現(xiàn)在才不想看到你。”

        小白將自己想換單位的事告訴父親,父親卻說:“要是你當年聽話學了醫(yī),沒人來給你搞什么腦子。只要技術(shù)好,就是有學術(shù)良心。不管什么世道,感冒總是感冒,總歸要吃安乃近?!?/p>

        小白說:“退一萬步講,我還好做書法家?!痹捯徽f出來,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竟是這樣灰心。

        父親用筷子頭用力點點他們面前在重油中吱吱作響的鱔糊,招呼小白趁熱,“吃完再講,就是殺頭也先管一頓斷頭飯呢?!备赣H說。

        小白在老正興下定決心,要離開單位。一年以后,他果然去了美國。當時為了容易入學,他報的是藝術(shù)史的研究生,準備進了學校才轉(zhuǎn)系的。但一旦開始讀藝術(shù)史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想在藝術(shù)系里讀下去。但畢竟要在美國扎根,讀了一年,他轉(zhuǎn)去讀計算機。一旦離開,他就刻意與單位所有的人都斷掉聯(lián)系。這些年,小白讀書,畢業(yè),找工作,在芝加哥附近的中部小城里的一間大學的教務(wù)處安頓下來,接著,成家立業(yè),當上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那座小城被周圍廣闊的玉米田包圍著,寂靜安恬,小白朝九晚五,有了空閑時間,就寫大字。圣誕節(jié)時,拿自己寫的毛筆字做禮物送同事和朋友,美國同事都高高興興地收下來,掛在辦公室里、門庭里、臥室里。

        小白離開的那些年里,上海近代城市發(fā)展陳列館建成,并在虹橋的萬國公墓旁邊的展廳開放。

        小白拿到綠卡的第二個月,就回家省親。上海那時正在修南北高架,整個城市粉塵滾滾,到處都在拆遷,他在石門路外婆家附近竟迷了路。他找了一輛出租車解決問題,司機竟然也不認識路了。

        他特意找了個下雨天去陳列館看展覽,濕漉漉的天氣好像是個安慰似的,讓小白覺得不會遇到熟人。陳列館刻意調(diào)暗了照明,使被追光燈罩住的展品格外突出,如從記憶的幽暗中浮出的往事一樣。小白的心沉靜下來。他一直被一團團暗影包裹著,面對被靜悄悄的追光燈照亮的展品,華亭時代綠銹重重的銅錢、租界的石頭界碑、工部局紅色的旗幟,因為年代久遠而泛黃發(fā)硬,這些古老的實物喚醒了小白心里強烈的鄉(xiāng)愁。在美國,他并沒對上海產(chǎn)生過如此強烈而明確的感情,如今它確如龍卷風般地撲來。

        陳列館里果然沒有人。陳列在墻上的某些解說詞讓他回想起老槍說話時嘩眾取寵的樣子,想起他被香煙熏黃的右手手指,想起自己停留過一年的亂糟糟的辦公室、高高堆在辦公桌上的《良友》畫報,一切都漸漸浮現(xiàn)在眼前。

        小白發(fā)現(xiàn)一處再現(xiàn)的南京路店鋪。桌椅柜臺看上去都是征集來的舊物,晚清打扮的蠟人看上去是浙江商人的模樣。小白感到那情形十分熟悉,然后,他想起了從徐家匯藏書路找來的一組傳教士留下來的上海市井舊照片。當時是劉偉拿了介紹信去找來的。在辦公室里大家傳看著,那種心情,就好像狄更斯小說里的孤兒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世。小白相信這個情景再現(xiàn)是以那些照片中的一張為藍本的。小白站在它前面,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先照片中動人的逼真竟然消失了,再現(xiàn)的過程,竟然就是抹去了照片中最不可思議的奇跡。他這才明白照片對消失時代的價值,也才明白為什么在那個隆冬,他們這些青年會對舊照片如此喋喋不休。

        如果自己還在,一定會反對這樣的再現(xiàn)。小白想。

        小白覺得這是劉偉的主意。他自認為在那些實習生中,只有劉偉和自己勢均力敵,可以競爭。自己出國離開,劉偉就會是老槍理所當然的助手,也許,現(xiàn)在他也是老槍理所當然的取代者。小白覺得劉偉和自己最大的不同,就是劉偉對歷史介入太深了,當時勸他寫木牌時,就是劉偉說的這是再現(xiàn)歷史。小白發(fā)現(xiàn)那年自己對劉偉不以為然的心情又活生生地回來了。不同的是,當時他覺得自己一定比劉偉做得好。現(xiàn)在,他已遠離歷史學家的位置,心里多了一些更消極的忌妒。

        小白經(jīng)過了1840年的上海,經(jīng)過了陳列在燈下的《洋涇浜租地章程》,經(jīng)過了富華畫的外銷畫,那上面是1860年左右的外灘,堤岸處外灘公園的位置,是一片模糊的綠色,想必那里還是美國人書里描寫過的,長滿蘆葦?shù)臐q灘。然后,他看到了那張公園早年的照片,微微隆起的草坪,草坪上有座白色的西式?jīng)鐾ぃ袀€穿古板西裝上衣的外國人正經(jīng)過鏡頭,向堤岸方向走去。這是老槍拿來的照片,1964年的那次展覽就準備用的。當時他舉起那張照片來給大家看,辦公室里的人小時候都去過外灘公園搞憶苦思甜活動,老師們總是占據(jù)那座涼亭休息。當時辦公室里的人都說,那公園真新呀。后來,他又舉起另一張照片,是夜里的公園。路燈照亮了林蔭道上成雙捉對的中國情人。老槍說那時公園已經(jīng)向華人開放,在上海養(yǎng)病的茅盾先生特意寫了關(guān)于公園情人的文章。劉偉那時口無遮攔地說,兩張照片比一比,就能看出來果然公園人滿為患,當年工部局的擔心不是沒道理。劉偉一直崇拜世界主義,那時顯得非常先鋒和冷靜。

        小白聽說,劉偉在老槍的提攜下,現(xiàn)在算是歷史博物館的業(yè)務(wù)骨干了。

        小白看到照片下面有個玻璃陳列柜,燈光照射著里面陳列的實物。他覺得自己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這正是他想象過多少遍的噩夢時刻。

        那兒陳列著一本發(fā)黃的英文書,而不是一塊再現(xiàn)的木牌。

        小白想起老槍那時告訴過他們的那本書,在1924年出版的書里記載了愛爾蘭記者的上海之行,在翻開的那一頁上能看到關(guān)于外灘公園門口木牌的描寫,“No dogs and Chineseadmitted”的說法就出自這本著作。

        小白默默從那里走過,努力按照通常參觀博物館的速度繼續(xù)向前走。找遍整個陳列館,都沒找到自己寫的那塊木牌。他在結(jié)束語四平八穩(wěn)的詞句間再次感受到老槍的氣味,站在那里回望靜悄悄的展廳,只看到一束束燈光鎮(zhèn)定地照耀著上海過去時代的遺物,散發(fā)出難以捕捉的神秘。他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遺憾,他此刻才知道,自己的理想,的確是成為一個歷史學家。只是,目前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門外大雨如注,空氣中有一股雨水清新而潮濕的氣味。東亞雨的氣味與美國中部平原上的不同,那微微帶有腐爛的氣味讓小白想起在小學門口的門房間里等雨停的情形,那次他寫下了第一個柳葉撇,啟蒙老師在那個頓上面加了四個小點,將它變成了一個腳印。

        責任編輯:陳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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