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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道彎

        2008-01-01 00:00:00張新樂
        十月 2008年4期

        1

        咝!九個未接電話,都是胡鏡明主任打來的。

        邢春草咝的樣子很別致,瞇著大眼,咧著小嘴,笑呵呵短促一吸,氣流通過唇齒間發(fā)出輕微的響聲。那個咝也頗具多義性,有時單獨相當于啊、嗬、嘿、嗯等字,有時混合著這些字的意思。她咝、咝的時候,輕輕搖搖頭,胡主任怕是打錯了電話。

        剛才,十一點四十分,邢春草離開辦公室,還看見胡主任坐在靠背椅里,悠閑地晃悠晃悠。胡主任知她提前離崗,也沒有吱聲,都習以為常了。

        邢春草從辦公室走回家,頂多二十分鐘。她前腳剛進門抹下圍脖,后腳就聽得手機鈴響。待她拉開拉鏈,從包里胡亂翻出手機,鈴聲已經(jīng)斷了。她將手機丟在沙發(fā)上,解圍脖、脫外衣,準備做飯。如果胡主任果真有事,他會再……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家里座機鈴響,短促而急迫。邢春草心里咯噔一下,難道胡主任真的有急事?她拿起話筒,離耳朵還差十萬八千里,就聽見胡主任吼斥,火苗呼呼往上躥:“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一次、一次都聽不見?”

        邢春草咝、咝吸氣,急忙解釋道:“真的沒聽見。我要是聽見了,還敢……”

        “行了!馬上到班上來!有急事!”胡鏡明一句話一發(fā)炮彈,咚咚咚放了三炮,電話啪地扣了。真是的,好人不惱,惱了不得了。

        邢春草把話筒舉在面前,像是臉瞅著胡主任,傻呵呵愣怔著,還尋思自己的冤枉:“真是的,人家就是沒聽見嘛。風把耳朵堵嚴了?!?/p>

        還等什么?話筒恍惚震顫了一下,或許胡鏡明把鼻子氣歪了。她慌忙撂下電話,夾上衣服,拎起包,鎖門下樓。電話好像沒放好,刺刺響。到了一樓,猛然想起沒帶手機,又氣喘吁吁折上六樓。這回把手機攥在手里,免得再聽不見。

        早春的二月,山里還在寒冬。天終日陰得很厚,不透一絲兒光亮。遠處群山僵臥沉繞,山頭斑白片片殘雪。塵土借風張狂,有如洪水滿街奔涌,漫過兩旁樓房。邢春草裹緊乳白色羽絨大衣,頂風出樓門,頭上系的紅圍脖霎時變做一片紅葉,緩緩漂移在渾黃的洪流里。

        正是下班的時候,公司辦公大樓上的人都往家走。邢春草卻逆向而行,獨自朝辦公大樓走去,不時碰到人問干什么,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手機又響了,胡主任厲聲問她,怎么還沒有到?她說快了,快了。腳下有風旋起來。

        邢春草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以往即便救火,也輪不到她,前面有科長呢!她法學本科一畢業(yè),就到周山礦務集團有限公司工作,在企業(yè)管理部合同管理科管合同,混了十多年,原地踏步,白板一個。

        上了辦公樓四樓,靜悄悄的,平時也很寂寞。一樓管錢的,有財務部;二樓掌權(quán)的,有公,司領(lǐng)導;三樓四樓聊閑的,剩工會紀委。企業(yè)管理部不聊閑,但是,中聽不中用,騾子一個。他不找人,沒人找他。同僚們見胡主任,都喊他“馬”主任。馬——馬謖也。他那個部所謂的企業(yè)戰(zhàn)略研究、班組建設、質(zhì)量管理、標準化管理、合同管理等等,多是紙上談兵,空有形式而已。胡鏡明心里明鏡似的,姓胡不糊涂。

        合同管理科也強不了多少,聽著權(quán)限很大,對全公司所有合同的訂立、修訂、實施實行全過程管理,一落到實際沒人答理,送份合同備案,已屬高看幾分。然而,好事沒人找,爛事跑不了。合同出現(xiàn)糾紛,領(lǐng)導找他們擦屁股。有時候,擦屁股也得“看面子”,小孫孫不讓你擦,想擦還擦不上哩!

        胡鏡明站在辦公桌旁,厚重的黑發(fā)齊劉海兒式的蓋住額頭,幾乎和兩道濃重的眉毛連在一起,小嘴微微嘟抿,舌尖伸縮不停,娃娃臉上架著一副細細的黑邊眼鏡,方有幾分處長模樣。他見邢春草進來,一邊摁滅煙頭,一邊對她說:“曲中市法院來人查封集團公司賬號……”

        邢春草走得急,額頭有細密的汗。圍脖搭在脖頸上,用毛線穗穗輕輕扇著頭上的熱氣。聽得查封賬號,重重咝的一下,身子向后微仰,手中舞動的圍脖穗穗驟然凝固成一把張牙舞爪的鋼絲頭。

        “是的。封賬號!”

        “那……”邢春草一臉驚慌。查封賬號意味凍結(jié)資金,賬上的錢只能進不能出,公司整個經(jīng)營將陷入癱瘓。這是法院執(zhí)行經(jīng)濟案件最便捷、最有效的殺手锏。過去有家企業(yè)欠集團公司賬款,長達三年賴著不還,后來她和胡鏡明動用法院,查封了對方賬號,結(jié)果當天就把款打過來。

        胡鏡明拿起煙盒,掏出煙點了一支,說:“現(xiàn)在暫且沒封。剛才,銀行的人借口要下班,把他們支走了,讓下午上班再去?!?/p>

        邢春草長出一口氣,毛線穗穗又忽兒忽兒柔軟起來。

        胡鏡明又說:“他們現(xiàn)在可能登記旅館休息。你挨個旅館去找。一定盡快找見他們,把他們請上來,先穩(wěn)住。千萬不能讓他們封了賬號。這是老板下的死命令。你們科長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大事小事全指望你了。小車在樓下等著,你帶車去。”他剛?cè)岵?,命令之中略帶些許請求。

        邢春草沒有接受光榮任務的激動,依然懵瞪兩眼,站著沒動。她覺得胡鏡明還沒有把事情交代明白。

        “你先去找人?!焙R明說,“現(xiàn)在,事情原委誰也說不清楚。連哪方和尚都不知道?!闭f完他搖搖頭,一臉無奈。

        “唐山大地震事先都有預兆,咱這叫啥事兒呢?”

        “都啥時候了,還說這些?”

        “那咱倆去吧,我一個小兵,恐怕請不來?!毙洗翰菀廊徽局鴽]動。

        胡鏡明氣得勾脖子紅臉如斗雞,從后牙根進出一個字:你……

        邢春草連忙搖頭晃腦,笑呵呵解釋:“咝、咝,你別生氣,你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這就去,有事給你打電話?!闭f著轉(zhuǎn)身往外走。

        看她這個樣子,胡鏡明又好氣又好笑,終于把剛才噎住的話說出來:“你當我閑著是嗎?我的事多著呢!等一會兒,工會主席就來了?!?/p>

        邢春草走到門口,扭過臉,又問一句:“是曲中市中級法院嗎?”

        胡鏡明哼了一聲:“馬大哈!”

        邢春草咝、咝兩聲,又犟一句:“我是小馬,你是大馬?!碑斎获R和馬不一樣,她是“馬大哈”的馬,他是“馬謖”的馬。她一邊掩嘴笑,一邊噔噔噔下樓去了。那時,她自然不會想到,“馬謖”這次可不是紙上談兵了。

        2

        帕薩特緩緩穿行在礦區(qū)大街上,如同覓食的老虎,步態(tài)雖然平和沉緩,但是,鼻子、眼睛、耳朵以及全身所有神經(jīng)都處于高度警覺狀態(tài),比雷達靈敏十倍、百倍。邢春草把公司賓館、市賓館、黃龍大酒店、銀河洗浴中心、財貿(mào)大廈……凡是知道的旅館,挨個查了一遍,都說沒有曲中市法院的人登記。她打電話報告胡鏡明,胡鏡明說可能在飯館吃飯,讓她再到飯館去找。不管怎樣,一定要盡快找到,銀行眼看要上班了。

        咝,我的媽呀,滿大街都是飯館酒店,這可上哪里去找?邢春草扇扇毛線穗穗,忽然計上心頭。先找車,找見車就找見人了。一般人在飯店吃飯,車在飯館外面停著,怎么連這點兒常識都忘了?真是急暈了頭!曲中地區(qū)車牌號是“九z”打頭,目標就瞄準它了。

        礦區(qū)地盤挺大的,相當于半個周山城。礦區(qū)和縣城一河之隔,河東是縣城,河西是礦區(qū)。周山礦務局一九五幾年就有了,是個老國有聯(lián)合企業(yè)。前年改制更名,變成周山礦務集團有限公司,但股東還是老國一個。去年為上市,把優(yōu)良資產(chǎn)剝離出來,組建周山鴻騰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習慣簡稱鴻騰股份。眼下集團公司正在招商引資,跟外國一家公司洽談,將鴻騰實業(yè)增資擴股,改制為中外合資企業(yè)。外商投資十個多億。

        邢春草肚子咕咕叫,耳朵聽了也白搭。河東、河西轉(zhuǎn)遍了,不見九z。看看表,一點零八分,銀行一點半上班,時間馬上就到。額上的細汗增加了密度。咝,打電話找狗屁,這小子或許能幫上忙。

        狗屁大名姚有信,還有一個路行知,三人大學同班。在班里年齡最小,屬狗的,戲稱三條狗。路行知身高一米七六,體形略微偏胖,白白凈凈,文文氣氣,眼簾常遮住大半個眼珠,好像兩扇沒有開全的窗戶。他正月生日,是狗頭;姚有信比路行知稍矮一些,生就排骨架子,一張滑稽的臉相好比動感地帶,喜怒哀樂都要在臉上弄出點兒動靜來。他正月生日,是狗屁股,諢稱狗屁;邢春草臘月生日,是狗尾巴,雅稱狗小。男人沒出息,要不愛當保護傘,要不嘴上抹了蜜。不信試試看,如果姚有信是狗尾巴,不叫他狗鞭才怪呢?公狗有兩條尾巴,一條尾巴朝前,一條尾巴朝后。

        大學一畢業(yè),狗散東西跑。路行知他爸托門子,找關(guān)系,讓他進公檢法。他狗頭有那狗腦子,說啥也不去,自己找了兩個合伙人,在省城開辦九曲金源律師事務所,當了狗司令,自任主任。不到三五年,資產(chǎn)超過百萬,狗腦子變成了金資源。前幾年,邢春草考取律師資格證,手續(xù)掛靠他所,他給辦理年審,一年白貼兩千多元。邢春草給錢,他不要。他說邢春草,你不讓張飛吃豆芽啊!邢春草咝、咝笑,笑得很不自然,好像自己是豆芽。

        姚有信是曲中市人,姐夫在司法局當個小頭目。他畢業(yè)回去進了司法局,后來也開了律師事務所,自己做主任。這幾年業(yè)務圈子越做越大,在省城也混得人模狗樣,對路行知漸漸有了威脅。往后不知會怎樣,賣石灰能見得賣面的嗎?

        邢春草摁鍵翻電話簿,忍不住就想笑。那次,路行知當著全班同學講故事,說從前有弟兄兩個,老大叫狗屁,老二叫狗屎。一天,狗屁打架,老師罰他站,不讓回家吃飯。他爹不知原因,左等右等不見回來,就打發(fā)狗屎到學校去喚狗屁。狗屎見了老師說,我爹都等急了,你就把狗屁放了吧。老師一聽氣怒了,兩眼瞪得像要吃人。狗屎不僅不害怕,反而跟老師吵起來:怎么了,怎么了,你不放狗屁,還想吃狗屎呀!眾人指著姚有信,哈哈哈大笑,笑聲震得整座樓房顫動。姚有信氣得腮幫子突突搐動,破口大罵路行知,你他媽的臭狗頭,臭軍師,一肚子壞水,天生放狗屁吃狗屎的玩意兒。同學們聽得姚有信自己罵自己,笑得更加厲害。邢春草斂了笑容,狠狠剜了路行知一眼。路行知那份得意頓時煙消云散。

        前幾天,姚有信給邢春草打電話,說他打算把律師事務所搬到省城去,聘請邢春草到所里工作,做合伙人也行,資金不用她管。邢春草說這事得和老公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答復他。以前,路行知也讓她去他所。但是,她念及孩子小,沒有去。

        姚有信有個親戚在周山集團工作,剛退休回家。這是那天打電話才知道的。姚有信說,他家親戚的養(yǎng)老金發(fā)得太少,每月只有四五百元,好像算得不對。邢春草答應幫他查查。姚有信想親自來一趟,順便看看她狗小。邢春草咝咝笑,熱烈歡迎狗屁來。自從她鉆進深山溝,沒有一位同學來看過她。她叮囑姚有信,盤山路彎繞彎,開車慢點兒。再數(shù)數(shù)進山有多少道彎,數(shù)對了有獎。她側(cè)歪頭,話里滿含得意。數(shù)彎似乎是周山人的代表作,其中藏著幾多玄機。姚有信嘿嘿壞笑,問她獎勵什么?邢春草嗔怪道,真壞!小心見面收拾你。

        狗屁的手機接通了,嘟——嘟——響了兩下斷了。再打,關(guān)機。

        邢春草納悶,這個狗屁,是沒電了,還是出了服務區(qū)?想著一會兒會打過來的。他小子鬼心眼兒再多,也得分個人吧!

        寒風不停歇地刮著,馬路邊臨時搭建的塑料棚忽閃閃掀動,羊湯鍋子、小籠包子、各式各樣的沙鍋,香噴噴冒著熱氣。邢春草一口口咽著涎水。這個狗屁怎么還不回電話?

        手機響,邢春草沒看是誰,對著耳朵就喊狗屁。對方厲聲喝問,什么?邢春草咝地嚇了一跳,是胡鏡明的電話。胡鏡明讓她到周山市中國人民銀行門前守候。

        邢春草清楚,法院一般先通過當?shù)刂袊嗣胥y行查找企業(yè)賬號,然后再到開戶行去查封?,F(xiàn)在一個企業(yè)同時在多個銀行開戶,分散管理資金,即便有一個賬號被查封,其他賬號可以照常運行。當?shù)劂y行業(yè)護著當?shù)仄髽I(yè),一有風吹草動,立馬給企業(yè)通風報信。胡鏡明安排去中國人民銀行,估計法院多半沒查著賬號,上午碰了一鼻子灰。

        時間:一點二十一分。中國人民銀行門前停著一輛奧迪,是不是法院的?邢春草立時睜大眼睛,直起腰身,幾乎前傾到車窗上。走近看清車牌,還是本地的。車窗玻璃徐徐下?lián)u,胡鏡明探頭向她招招手。

        邢春草上了胡鏡明的車,胡鏡明遞給她一袋包子。她掏出一個就塞嘴里,沒一點兒好吃相。吃完問道:“弄清了嗎,怎么回事?”

        胡鏡明舔舔嘴唇,說曲東市興達化工有限公司,在眾合銀行曲都市分行貸款5000萬元,由咱們周山集團擔保。還款期限已過,興達化工沒有能力還款,銀行要追究咱們連帶責任。

        邢春草咝的一聲吸氣,包子餡卡在嗓子眼兒里,連著一陣咳嗽,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問:“這案子判了沒有,我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

        “銀行把案子委托給律師事務所了,律師事務所怎么運作,銀行不清楚?!?/p>

        “貸款何時到期的?”

        “好像就這幾天?!?/p>

        “興達化工是民營企業(yè),資產(chǎn)幾十億,效益比我們好。法院執(zhí)行他們,5000萬算個啥,何須追究我們連帶責任?”

        “你問我,我問誰?走一步說一步,先顧眼前吧!”胡鏡明雙唇嘟抿舌尖,微微一動一動,沉靜之中隱藏著機敏。面對即將到來的智力較量,他似乎已有幾分勝算。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了,眼看快兩點了,怎么還不見法院人露面?邢春草的心又怦怦地跳,但是,跟前面跳得不一樣。此前好像在布地雷陣,一遍一遍地想,見了法院怎么打招呼,先說什么,后說什么,怎么把他們請上去?,F(xiàn)在好像手里握著導火索,預計的時間到了,就是不見目標進入伏擊區(qū)。這種心跳和小時候看戰(zhàn)斗片一模一樣。不能再這樣等下去,心臟會迸裂的。她下了車,站在路邊,東張張,西望望……

        3

        天氣不好,要下雪。

        這可糟了!如果大雪封山,狗屁就進不了山了。這小子怎么了,還不回電話?看來等不著,還是打過去吧。她撥號出去,語音提示: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用其他方式聯(lián)系。關(guān)鍵時刻,想指望卻指望不上。

        車發(fā)動了,喊她上車。胡鏡明正在跟工會主席通電話,讓他帶人立即趕往工行礦區(qū)辦事處。見機行事。他掛了手機,上齒緊咬下唇,兩只眼球釘在鏡片上,臉色跟生鐵一樣灰青。剛才,財務部主任來電話,法院人在工行礦區(qū)辦事處,查封周山集團社保中心賬號。工行、建行、農(nóng)行的賬戶怕法院查封,剛剛把資金倒騰到這個賬戶上,大概三千七百多萬元。明天還要給全公司離退休人員開支。這不要命嗎?

        奇怪,法院怎么知道這個賬號?胡鏡明好像在問邢春草,似乎她是律師,應當啥都知道。邢春草坐副駕駛位置,一只手扶住前面的扶手,沒有回答,沒有回頭,也沒有聽見她咝咝的聲息。

        工行礦區(qū)辦事處門前停著一輛白色的桑塔納警車,車牌字頭寫的九z。胡主任和邢春草下了車,車門啪地一甩,疾步走進營業(yè)大廳。

        窗口中斷營業(yè),存款的、取錢的、咨詢業(yè)務的,都圍著法院人,零零散散站了一片。邢春草進門聽見一個聲音,熟悉而陌生,里面夾雜一股狗屁味,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狗屁味:“沒有我們的通知,不準解凍賬號?!?/p>

        邢春草同胡鏡明撥開人群,擠到法院人跟前,有三個穿制服的,一個穿西服的。穿西服的手指頭指指點點,對著辦事處主任繼續(xù)說:“誰擅自解凍賬號,追究誰的法律責任。”

        工行礦區(qū)辦事處主任下意識嗯嗯著,無奈地點點頭。

        邢春草輕輕一聲咝,穿西服的扭臉瞅見她,猛然抽搐嘴角,下意識伸出右手,好像要跟她握手,忽然又秤錘般地垂下。他就是姚有信,依然排骨一副,頭上短發(fā),植被稀疏,五官組合原本不錯,只是由于滿臉憋紫,鼓脹得像高粱面發(fā)糕。

        邢春草兩眼狠狠瞪他,滿是鄙視、厭惡和憎恨。剛才在車上,她似乎已有預感,極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靜。但是,一見狗屁姚有信,還是不由得滿臉怒色。

        胡鏡明一邊伸出右手,一邊瞎賠不是:“對不起,我們來晚了。聽說你們要來周山,我們趕緊安排飯,開著車到處找,沒找見。抱歉了,抱歉了?!?/p>

        姚有信避開邢春草犀利的目光,對著胡鏡明不屑一顧地說:“沒關(guān)系,咱們公事公辦?!?/p>

        胡鏡明又是點頭,又是哈腰,順著山坡滾石頭:“公事、公事,莫為公事傷和氣?!?/p>

        “你們帶證件了嗎?這是我們周山集團總法律顧問胡主任?!毙洗翰莶还茉S多,儼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急忙以攻為守,替胡主任解圍。

        胡鏡明先是一愣,接著啊啊啊,敷衍過去。他的總法律顧問前面有個副字,多個副字就有名無實了。平時無人在乎,以致自己都忘了頭上這頂烏紗帽。

        法院的人里有個彪形大漢,兩條腿幾乎和腰一般粗,好似三個柱子擰合成一個人,制服緊緊箍在身上,抬手掏上農(nóng)口袋,胳肢窩噌地撕開一條長縫子。他張鼓似的繃著黑臉,眾目睽睽之下,再尷尬也顯不出紅來。扭曲身子掏了半天,掏出一個藍本本,像吊蘋果似的吊在空里。邢春草仰臉木然地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向那兩個人要證件。那兩個人翻遍衣兜,說沒帶。姚有信掏出律師執(zhí)業(yè)證,不好意思地交給邢春草。邢春草看都沒看,遞給胡鏡明。邢春草回身再看那個彪形大漢,他已經(jīng)放下胳膊。這回規(guī)規(guī)矩矩交給刑春草。打開證件里面寫著麻勝魁,曲中市中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庭副庭長。邢春草再仰臉看,不見臉上有半點麻子,倒是身高馬大,和名字完全一樣。不知他是因名而魁,還是因魁而名。

        胡鏡明還回證件,仰著脖子乞求道:“麻庭,你們查封社保中心賬號不合適,這是離退休人員的養(yǎng)老金,省社保中心返還的,和集團公司沒關(guān)系。你們封了賬號,明天不能照常開支,會出大事的?!?/p>

        辦事處主任哭喪著臉說:“我說過多少遍了,他們就是不相信。明天真開不了支,離退休的非把我們辦事處砸了不可?!?/p>

        大廳里的人越來越多,聽胡鏡明說完,立時嚷嚷起來:

        “不開支,喝西北風呀?”

        “誰吃豹子膽,敢捅馬蜂窩?”

        “這法院真野蠻,管不管老百姓死活?”

        麻勝魁臉上掠過一絲猶豫,姚有信拉著他要走。邢春草攔住問道:“你們通知企業(yè)了嗎?”姚有信慌忙拉開公文包,掏出民事裁定書和送達回證書,交給邢春草。又摸出一支黑色簽字筆,拔下筆帽,遞她手里,讓她簽字。邢春草看看案由——訴前財產(chǎn)保全。她把筆還給姚有信,沒有簽字,斜楞眼問他:“你們對此案沒有管轄權(quán),查封賬號是違法的?!?/p>

        “省高院指定的。你懂什么?少管閑事!”姚有信一邊責備,一邊往外擠:“走,簽字不簽字都一樣,反正已經(jīng)通知你們了?!比欢麆偝鲩T,一群人蜂擁而上,拳打腳踢:

        “打!打這個法律流氓!”

        “哪塊來的法院,也敢到周山撒野!”,

        邢春草聽得出來,其中有工會主席的聲音,像驢叫,聲嘶力竭。

        麻勝魁要出去解勸,胡鏡明死死攔住他說:“你千萬不敢出去,出去事情越鬧越大?!毙洗翰莶活櫼磺?,擠上前去,連喊帶叫,護住姚有信,退進營業(yè)大廳。胡鏡明橫在門口,擋住人群,喊啞嗓子:“都住手,退回去,不能胡來!法院會講理的!”

        姚有信被踩掉一只鞋,眾人踢來踢去,像踢死狗。邢春草又出去,一只指頭鉤著鞋,嘣地扔到姚有信面前。姚有信蹲著扣鞋像磕頭,邢春草轉(zhuǎn)身給他個屁股。胡鏡明看見姚有信鼻青臉腫,問他疼不疼。姚有信沒吱聲,臉吊得三尺長。邢春草站一旁,心想活該!

        大廳里剩下胡鏡明、邢春草和法院的人。胡鏡明掏出軟盒云煙,抽出一根,給麻勝魁。麻勝魁沒有接,一邊說著有有有,一邊手插兜里掏出大中華。胡鏡明把煙放回盒里,說你的煙好,就抽你的。說著,接過中華煙,打著打火機,先給麻勝魁點著,再點自己的。他深深吸了一口,說麻庭呀,你還是慎重考慮考慮,賬號今天最好不要查封。你看群眾情緒不穩(wěn),無法保證你們的人身安全。

        麻勝魁面有難色,推辭道:“我們剛剛查封完畢,你們說解凍就解凍,法律未免有點兒太不嚴肅了吧!你們?nèi)羰窃鐏硪粫?,又何能弄出此事。?/p>

        姚有信窩了一肚子火,沖著胡鏡明大發(fā)雷霆:“你們瞞哄誰,這都是你們有計劃、有組織、有預謀的。”他透過玻璃窗,指指外面的人群。

        外面的人看著姚有信不順眼,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又炸鍋似的吵鬧起來。

        “進!往里進!”

        “收拾這幫熊!穿上制服是法院,扒掉是個俅!”

        “開干,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

        人群一窩蜂涌進來,胡鏡明和邢春草,一下子被推到柜臺跟前,腰硌得生疼生疼。外面有人喊砸,砸車!就聽得有玻璃嘩啦脆響。邢春草嚇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

        麻勝魁火了,高舉雙臂大聲喝道:“要解凍,往后閃!再胡鬧,沒有好結(jié)果!”人群齊聲大喊:“解凍,解凍,不解凍,不出去!”胡鏡明高聲解釋:“大家都聽話,麻庭長已經(jīng)表態(tài)了。大伙兒退出去,就解凍?!比巳撼吵臭[鬧:說話算話,不準耍弄人……

        大廳又一次安靜下來。胡鏡明說麻庭,想著你的事肯定少不了,你看天飄雪花了,萬一大雪封山,還不知道要在這里窩多少天哩。

        麻勝魁轉(zhuǎn)身看看窗外,有雪花飄落在玻璃窗上,朝兩個隨從揮揮手,讓他倆把送達通知書撤回來。姚有信急忙擋住說:“胡主任,那你得答應我們一個條件?!焙R明說:“行!先解凍賬號吧!你看,這里哪是說事的地方?”他和藹的目光專注地盯著麻勝魁。麻勝魁點了點頭。

        走出營業(yè)大廳,胡鏡明揮著手說:“都回吧!麻庭長特別理解大家,特別關(guān)心大家,賬號解凍了,明天就能領(lǐng)錢了。大家鼓鼓掌,感謝麻庭長!”

        大家嗷嗷歡呼,嘩嘩鼓掌。人群散去,腳下露出碎碎的玻璃碴子。邢春草走近警車一看,咝,車上玻璃完好無損。

        奧迪在前開道,緩緩從人群中穿過。胡鏡明看見工會主席,搖下車窗玻璃,對他翹起大拇指,小聲夸贊道:“工人階級有力量?!?/p>

        工會主席把頭一甩,擺擺手說:“應該的,工會要在改革中發(fā)揮主力軍作用!”

        警車跟在奧迪后面,警笛不鳴,警燈不亮,悄無聲息地向集團公司賓館駛?cè)ァ?/p>

        4

        雪下大了,有了紛紛揚揚的樣子,地上落了白白一層。

        賓館餐廳暖氣真熱,烘得人臉上紅撲撲的。熱菜、涼菜一起上,擺了滿滿一桌,九曲香斟滿酒杯,鼓出一個弧面。

        胡鏡明一邊招待麻副庭長一行入席,一邊說天氣不好,知道你們急著趕路,咱們邊吃邊說。麻勝魁客氣道,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姚有信著急說事,見胡鏡明端酒杯,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說:“咱們還是先說事后吃飯,說完事再吃也不遲?!?/p>

        麻勝魁一臉火躁,沒好氣地說:“客隨主便!”

        胡鏡明舔舔嘴唇說道:“今天多有不周,讓你們受驚了。我先自罰三杯,給各位賠罪。往后都是朋友,還請多多關(guān)照?!彼f完,端起杯,一飲而盡,將杯子倒懸空中晃晃,不見灑下半滴酒。

        邢春草看胡鏡明,目光充滿驚奇。這杯大,至少六錢。胡鏡明喝一杯,她咝一下。胡鏡明喝完三杯,她好像受了驚嚇,打擺子似的晃著頭說:“胡主任,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喝酒?!?/p>

        胡鏡明落座:“舍命陪君子嘛!”繼而轉(zhuǎn)過臉喊:“麻庭,一起端杯吧!”麻勝魁起立,舉杯。大伙兒都站起,酒杯碰得咣咣響。麻勝魁仰脖,咕咚干了,拿著酒杯,盯住邢春草。邢春草抿了一小點兒,說不會喝酒。麻勝魁說,一端杯,就知道能喝。還記仇是吧?

        邢春草說哪敢呀,剛才查看證件,只怕麻庭不原諒。胡鏡明一擺頭,說邢春草,就這一杯。是毒藥你也喝了!姚有信說,照顧女士,三分之一。邢春草瞅著麻勝魁,用求饒的口吻商量道,就這一杯喔!麻勝魁笑笑,點點頭說:“行!”

        喝過酒,麻勝魁坐下,臉色好看多了。他說:“胡主任,今天全看你的分兒,要不,不會解凍賬號的。老百姓鬧事,我見得多了。害怕,就不來。考慮省里要開‘兩會’,穩(wěn)定第一,少給你們?nèi)切┞闊??!?/p>

        胡鏡明緊著勸吃菜。自己不動筷子,說話占著嘴:“知道,知道。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代表全體離退休人員感謝你,敬你一杯酒,全部心意都在這酒里頭啦!”他扶住椅背站起來,酒杯瀝瀝灑灑。麻副庭長也站起來,兩人對飲而盡,遂論年齡大小。

        胡鏡明說咱哥倆誰大?

        麻勝魁問你屬啥的?

        “你屬啥的?”

        “屬狗的,專門咬人的?!?/p>

        “哈哈,同歲,46。你幾月的?”

        “五月的,是狗背?!?/p>

        “我八月的,是狗腰。你是哥。來來來,我敬哥一杯。”

        胡鏡明端起酒杯,敬麻勝魁,倆人又碰了一杯。爾后讓邢春草敬。邢春草說我不喝酒,就免了吧!胡鏡明就有些生氣。

        邢春草端個盤子,盤里有三杯酒,走到麻勝魁跟前說:“我給大哥敬個酒。我是臘月的,狗尾巴?!?/p>

        麻勝魁擺擺手說:“你那狗小一輪,叫哥不行,叫叔。”

        邢春草說:“叫哥多親呀,叫叔不怕把你叫老了?”

        胡鏡明說酒話打諢:“你人多時叫叔,人少時叫哥。”

        邢春草眨眨眼說:“今天人少,就叫哥。哥,你就喝了吧!”

        麻勝魁搓搓臉,不好意思:“好吧,哥喝?!焙攘艘槐?,邢春草輕輕晃晃盤子說:“還有這兩杯呢!”麻勝魁問:“喝完這兩杯沒了吧?”邢春草狡黠地一笑,點點頭。麻勝魁一一喝干。邢春草站著未動,又斟滿三杯酒。邢春草說:“麻哥,剛才喝的是清杯酒,這回才是敬酒。”麻勝魁大呼上當,喝完三杯,邢春草依然站著沒走。按照當?shù)匾?guī)矩,又碰了三個。大伙兒鼓掌,喝鬧麻哥好酒量。

        邢春草端著盤子敬那兩個隨從,一個說要開車,另一個自然逃脫不掉。挨個敬完法院的,邢春草欲回座位,胡鏡明指著姚有信嘴里哼哼,意思是沒給他敬酒。邢春草吩咐服務員,往盤里又添六只杯子,九杯酒一盤子蹾放到姚有信面前,不陰不陽地說:“姚主任不用敬,聞著酒香等人勸,豈不是傻瓜?”她話音沒落地,屁股已粘到椅子上。

        胡鏡明瞇著醉眼,看看邢春草,又看看姚有信,嘴里不知咕噥了一句什么。

        姚有信被拋在半空里,自尋梯子往下落。端起盤也喊麻勝魁麻大哥,想把酒賣給他:“今天真有緣分,都狗到一塊了。我十月生日,是狗屁股,喚狗屁也行?!?/p>

        聽姚有信說自己是狗屁,大伙兒忍不住哈哈笑。麻勝魁一把擋住:“少?;^,喝了!”姚有信干笑兩聲,在眾目監(jiān)視之下,老老實實灌下九杯酒。

        放下酒杯,姚有信趕緊把話轉(zhuǎn)到正題上,要不,他這次就白來了。他說:“胡主任,你們擔保的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想解套并不難。興達化工5000萬元貸款是短期貸款。你們繼續(xù)給他擔保,他們借新貸還老貸,倒下賬就完了?,F(xiàn)在,哪家企業(yè)不這樣,有誰真?zhèn)€兒還銀行?你們給老板說一下,繼續(xù)擔保就是了。”

        胡鏡明盯住姚有信使勁搖頭,他雖然已經(jīng)喝得天旋地轉(zhuǎn),但是,他畢竟是胡鏡明,心里依然明鏡似的,覺得事情不會像姚有信說的那樣簡單,否則,為什么興師動眾封賬號?姚有信抽搐抽搐嘴角,好像把著胡鏡明的脈說:“這筆款已經(jīng)倒騰過兩次了,前兩次都是你們企業(yè)擔保的。這次不知為什么,突然不再擔保了,弄得銀行措手不及,形成大額壞賬。銀行能不追究你們責任嗎?你們這事,哎——”姚有信輕輕搖搖頭,表情無限復雜:“你們和銀行這事,我總覺得有些蹊蹺,甚至有些荒唐?!?/p>

        胡鏡明搖晃身子,指著姚有信鼻尖,滿口酒氣地問道:“你們?nèi)フ遗d達化工了嗎?冤有頭,債有主嘛!”

        姚有信激動難抑,針鋒相對:“按照法律規(guī)定,債務人和擔保人負有同等責任,執(zhí)行不分主次和先后。那么,首先追究誰的責任,就由銀行來選擇?!焙R明咬住下唇,眼睛發(fā)直。那意思很清楚——法是法,理是理,合法也得合理。債主有錢不追還,哪能坑害擔保人?

        麻勝魁說:“這事先說到這里,你們再商量商量,盡快有個答復。最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情一到法院就復雜了。不知要多花多少冤枉錢。古人說得好,屈死不進衙門。”

        邢春草咝地笑了,說那你們法院吃誰呀?麻勝魁說放你一百條心,不吃你,也吃不完。犟死驢多著呢!來,我借花兒獻佛,敬圈酒。他說著端起酒杯,先和胡鏡明一連干了三杯。胡鏡明放下杯子,就歪靠在椅子上。

        到了邢春草跟前,麻勝魁怪模怪樣兒地看著她說:“請吧!你剛才怎么敬我,我現(xiàn)在怎么敬你。你哥不虧欠你的。先清三、再敬三、然后碰三。”

        邢春草側(cè)歪頭,瞪著眼笑:“咝,這可不行!我們的規(guī)矩只能敬客人,客人不能反過來弄我們?!贝蠡飪宏康盟f弄,想笑,沒敢笑。

        麻勝魁說:“咱們不分什么主和客,要畫線,只有男狗和女狗。女狗優(yōu)先!”邢春草叫麻哥,這樣吧,咱倆碰三個。胡鏡明支撐桌子站起來,勸解道好好好,互敬互愛!麻勝魁執(zhí)拗不過,只得同邢春草連碰三杯。

        邢春草的手時不時摸摸頭。她頭上被打了兩個包。姚有信走到她身旁,躬著腰說:“感謝你保護我,這杯酒敬你,我替你喝了。”邢春草垂著眼皮,坐著未動,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碰過之后也沒喝,重重地暾在桌子上。

        從雅間出來,邢春草走在最后。姚有信慢走幾步,等著邢春草,對她說,我知道你恨我。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邢春草氣哼哼地說,狗屁!姚有信嬉皮笑臉,說我終于聽見你喊我狗屁了,真親切!多少年沒聽過你這樣叫了。

        胡鏡明不讓人攙扶,踉踉蹌蹌走出餐廳,拐到房頭哇哇大吐不止。吐了半天,總算換過氣來。扭臉看見麻勝魁替他捶背,羞愧地咕噥著,丟人了,丟人了。麻勝魁說喝酒人,不說這話。這下成朋友了,以后有事來找我!

        胡鏡明拉住麻勝魁不讓走,麻勝魁指指漫天雪花,執(zhí)意不肯。胡鏡明軟軟抬起胳膊,指指后備廂。司機取出四份土特產(chǎn),給他們每人一份。邢春草叮囑山路彎多,小心點。

        姚有信忽然想起數(shù)彎的事,借機獻殷勤,討好邢春草,很是認真地說:“我來時數(shù)了,102道彎,對嗎?”邢春草扶著胡鏡明,只裝沒聽見。胡鏡明把手一揮,說不對!還少……6道。你狗屁……啥時候數(shù)對了,官司就……打贏了。嘴里哈出渾濁的酒氣,似乎帶著一種酸苦味。

        送走客人,邢春草送胡鏡明回家。胡鏡明想甩開邢春草,但是一脫離邢春草的手,又搖晃著要栽倒。胡鏡明由她扶著,一路跌跌撞撞。快到他家樓頭,下坡腳下一滑,摔了個仰臉朝天,邢春草也被拽倒。胡鏡明站起,拍拍身上的雪,似乎清醒許多,禁不住又問:“這案子好辦嗎?”

        邢春草反問道:“咱們能擔保嗎?”“不知道,明天上班請示領(lǐng)導吧!”地上的雪越積越厚,路越來越滑……

        5

        鵝毛大雪下了一夜未停,早上起來,仍舊滿處鋪遮。光禿的山巒、污濁的道路、骯臟的垃圾,全都搖身一變,忽然銀妝素裹,美麗而圣潔。

        邢春草今日不同往常,剛過七點就去上班。她出了樓門,又緊了緊頸上的紅圍脖,好像不是怕冷,而是怕人看見她的臉紅。昨天下午,慌了神,臉紅不紅,沒感覺。喝酒的時候,似乎笑得很難看,那笑紋好比鋼板鍛壓的,全是硬硬的棱棱,能劃破手。黑色的高筒靴子深沒在積雪里,留下一串顯眼的腳窩。她不敢回頭看,巴望雪再下大一點兒,立馬把它蓋平,不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辦公大樓門口,用花崗巖石料抹面,上面有薄薄的冰,滑溜溜的。她半舉雙臂踩上去,像企鵝搖搖晃晃。但是,她知道自己不配是企鵝,分明是直立行走的老鼠。或者說,那雙臂半舉的樣子,好比俘虜投降。

        昨天晚上,邢春草煎在火鏊上,翻過來,翻過去,做了一夜噩夢。開始她模仿直立行走的老鼠表演,忽然有人從后臺朝她撲過來。她撒腿就跑,后面的人就追。跑啊跑啊,前面突然成了懸崖。那伙兒人沖上來,逮住她,罵她這個大叛徒,說我們代表黨和人民槍斃你。她一下子嚇醒了,渾身是冷汗,篩糠一樣哆嗦著。

        蒙上頭,又是夢。這回成了狗漢奸,跑啊跑啊,前面突然是條河……又夢見自己是間諜……還夢見婆婆罵自己干了丟人鬼事……

        為什么夢見自己是老鼠?邢春草心里明白,唐山地震曾有預兆,老鼠到處亂竄,成群結(jié)隊搬家。這次姚有信來周山鬧地震,事先曾向她騙取社保中心賬號。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成了老鼠,反而埋怨事先沒跡象。真是可悲可恨至極!

        那天,姚有信打電話,要社保中心賬號。她問姚有信要賬號干什么?姚有信說如果銀行匯錯款怎么辦,有賬號跟銀行好說話。當時邢春草有些支支吾吾。姚有信說:“算了算了,看你神經(jīng)兮兮的。省社保中心也有朋友,找他要得了。他老給你們公司匯款?!毙洗翰菡f,既然這樣,何必那么費事,我告你得了……

        今早起來,她洗臉梳頭,對鏡子照照,眼泡兒腫得像氣袋。梳子一摔,斷成兩截,這個該死的狗屁,害人狗、害人屁!

        邢春草打掃整理好辦公室,看看墻上掛的表,離上班時間還差二十分鐘。她站著兩腿發(fā)軟,坐下屁股扎刺,心里七上八下,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昨天查封賬號,算是第一回合,周山集團憑借地盤優(yōu)勢,人多勢眾打鬧贏了,法院和姚有信灰溜溜撤兵。但是,案子并未了結(jié)。如果領(lǐng)導不同意繼續(xù)擔保,姚有信第二個回合怎么辦?案情明擺著,周山集團顯然處于被動地位。當然姚有信再來周山,也不敢輕舉妄動。

        財務部來人送那份擔保合同,說昨天夜里,有臺小車掉下“老虎嘴”,車篷都摔扁了,估計人摔不死,也凍死了。邢春草聽得毛骨悚然,咝、咝,臉煞白煞白,會不會是姚有信他們的車。她從包里掏出手機,翻出姚有信的號碼,頓了頓,沒有打。想著,該不會吧!

        看合同。她使勁掐住左手虎口,迫使自己看進去——

        最高額保證合同

        保證人(甲方):周山礦務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住所(地址):曲南市周山縣濱河路

        債權(quán)人(乙方):合眾銀行曲都分行

        住所(地址):曲都市人民路2號

        為了確保……保證方式:為連帶責任保證。爭議的解決:在乙方所在地以上法院通過訴訟方式解決。

        看完合同,和昨天聽到的基本一致,找不出新的有利因素。唯有管轄權(quán)倒是對方明顯的軟肋。姚有信真是利欲熏心熏暈了頭,怎么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但是,她很快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判斷。這個狗屁,十有八九,另有原因。

        這會兒還想什么案子呢?那起交通事故,會不會是……想起姚有信,邢春草就心慌……

        記得新生入學見面會上,班主任讓邢春草第一個發(fā)言。她抻抻衣襟,款款站起來,寬松的休閑運動服,襯顯高挑的腰身,一頭運動短發(fā),兩只靈動的眸子,笑靨里充滿鄉(xiāng)野培植的青春氣息,好像露珠晶瑩在春草的葉尖上——“咝,我叫邢春草,邢臺的邢。春草,春天里的一棵草。性別,女?!蓖瑢W們哈哈大笑,她臉“騰”地紅了,“咝,這個不用說哦!”同學們起哄,改名吧,叫紅草?!笆O乱矝]什么該說的了;就這樣吧!”她說完剛想坐下,忽然又補充一句:“個人愛好,乒乓球?!碑敃r,姚有信坐她身旁,順手從衣兜里摸出一個乒乓球給她看。難怪他的手總插在衣服兜里。

        上第一節(jié)課,姚有信占座位,倒數(shù)第二排。邢春草說:“坐前面多好呀,聽得清楚?!币τ行耪f:“你知道啥呀!就坐這里?!崩蠋熒厦嬷v課,他倆下邊說話。姚有信問:“誰給你起的名字,真好聽!”邢春草說:“還好聽呢?我大姐叫春花,二姐叫春枝,三姐叫春葉。挨著我了,什么花呀、枝呀、葉呀都沒了,就叫了一個草?!币τ行耪f:“春草好。草也好。都說墻上草,隨風倒。草也不表白,順應大勢,倒就倒了,表里如一。這也是一種純潔的美?!毙洗翰菡f:“你真能瞎編!”

        邢春草和姚有信經(jīng)常代表班級參加比賽。他倆練球時計比分,誰輸了彈誰三個腦崩兒。一次,該著姚有信彈邢春草。姚有信說:“你要是閉上眼睛,我就只彈一下?!毙洗翰菡f:“行!”就閉上眼。姚有信吧地親了一口。邢春草把球拍扔到案子上,兩個小拳頭捶打姚有信的胸脯,邊打邊說:“你真壞!學法不守法!”姚有信雙臂緊緊將她箍住,對著她耳朵說:“愛你大于法?!?/p>

        臨到大學畢業(yè),他倆商量好,一起留省城。但是,雙方家長死活反對。無奈,只得分手,各回各地。臨別時,姚有信留贈言:誠信如松潔,聰敏尤草純。邢春草說:“這也算作我留給你的。上聯(lián)嵌‘信’字,下聯(lián)有‘草’字,合著是‘信草’,比春草還有意思?!?/p>

        邢春草聽見手機響,拿起看,是姚有信的。他問:“集團公司同意擔保了嗎?”邢春草沒吭氣兒,把電話斷了。至于案子的事,她不便回答,也不想回答。姚有信又打過來,她一個拒接掐了。

        當——短信,又是姚有信的??粗粗?,她的臉繃緊了,拔腿向胡鏡明辦公室走去,推開門便說,你看,這短信。

        胡鏡明接過手機:曲中市中級人民法院已給九曲省工商管理局送達協(xié)助執(zhí)行通知書,凍結(jié)周山集團持有鴻騰實業(yè)股份。省工商管理局將于24小時內(nèi),上網(wǎng)公布有關(guān)凍結(jié)公告。他念完短信,粗粗嘆了一口氣,摘下眼鏡放桌上,兩手捂住雙眼。邢春草猜想他眼前恐怕有許多人民幣旋地而起,紛紛飛出大樓,飛出周山。凍結(jié)股份比查封賬號尤為致命。目前,招商引資進入關(guān)鍵階段,凍結(jié)股份的公告一旦發(fā)布網(wǎng)上,外商得知消息,勢必中止洽談。十幾個億的人民幣將揮手拜拜!

        “怎么辦?”胡鏡明松開手,瞅著邢春草。

        邢春草眨巴眨巴眼睛,問胡鏡明:“擔保的事匯報了沒有?如果老板同意擔保,一了百了?!?/p>

        胡鏡明輕輕轉(zhuǎn)動轉(zhuǎn)動頭,好像不敢使勁,一使勁滿肚子的愁苦和酸楚就會從七竅抖落出來。

        邢春草似乎不識相,脫口而出:“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情況變了,再請示請示領(lǐng)導唄!”

        胡鏡明面有難色,說:“你整個建議,文字性建議?!?/p>

        “不用了吧?就幾句話。時間多緊呀!”

        “還是整一個!”

        邢春草不很情愿地退出去……

        6

        四環(huán)奧迪帶著防滑鏈,吱吱呀呀爬行在盤山公路上,車后留下傷痕般的車轍。前面沒有車輛行駛,路被半尺多厚的積雪覆蓋,和山體連成白茫茫一片,唯有溝壑深不見底,彌漫黑洞洞的悚然。雪團鋪天蓋地,厚厚地落在車窗擋風玻璃上。兩只雨刷吭哧吭哧刮個不停,剛刮過去又是一層,司機不停地抖晃腦袋。

        邢春草前傾著身子,一眼不眨地盯視著前方,她的心堵滿嗓子眼兒,憋得吸不出咝咝聲。胡鏡明直挺挺坐在司機身后,雙手緊扶著前面的靠背,不斷提醒司機:“慢點兒、慢點兒,不著急?!?/p>

        司機哼鼻子苦笑一下。那意思很顯然,越說不著急,其實越著急。

        邢春草看看手機計時,上午九點二十六分零三十一秒。手機計時只顯示到分,不顯示秒,秒是她計數(shù)加上去的。從決定去曲都那刻起,時間已經(jīng)按秒計算了。從周山到曲都,這雪天,至少得五小時四十分零二十九秒。下午三點半,省高院仇副院長要去北京。只有二十三分鐘的時間接見他們。

        “過幾道彎了?”胡鏡明故作輕松。

        “大概18道吧?!贝丝蹋洗翰菽挠行乃紨?shù)彎?而且她從來沒數(shù)過。什么108道彎,都是聽大伙兒開玩笑說的。

        “這條路有108道彎,水滸里有108將。一道彎立一尊塑像,名字就叫水滸路?!?/p>

        “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會是一道旅游風景。”

        “咱們這場官司打贏了,也給你塑個像?!?/p>

        “給我?人家108將,個個都是梁山好漢。”

        “你是咱周山的邢二娘嘛!”

        咝,邢二娘?邢春草摸摸頭上的包,還隱隱作痛。昨天為啟封賬號負傷,今天為解凍股份出征。又一個戰(zhàn)役開始了。

        剛才,胡鏡明讓她寫建議請示領(lǐng)導。她擬訂了兩個方案:一是進行調(diào)解,依照銀行條件,同意擔保;二是爭取省高院行政支持,給九曲省高級人民法院打緊急報告,反映曲中市中級人民法院越權(quán)執(zhí)法的違法行為,請求省高院責令曲中市中級人民法院立即解凍股份。時間緊迫,來不及走法律程序。誰知她第一方案未匯報完,老貓當即火冒三丈,指著胡鏡明收拾開了:“我剛才對你怎么說的?他們銀行欺人太甚,我絕不擔保。打官司奉陪到底!什么叫調(diào)解?那是投降!你們投降去吧,我不去!這不是我個人的事,這是企業(yè)形象懂嗎?”邢春草想再作解釋,胡鏡明朝她擺了擺手。老貓怒氣沖沖,拍著桌子下命令:“不管你們想什么辦法,這件事絕對不能捅到網(wǎng)上去!出了問題,我撤了你!”

        她和胡鏡明低著頭從老貓辦公室退出來,才明白胡鏡明為什么要拉著她來匯報,為什么要擬訂兩個方案。如果依照她個人意見,一個電話打過去,答應擔保了事,還折騰什么勁?

        領(lǐng)導永遠是正確的,當小兵的只有服從。邢春草僅此一閃念,便全力以赴投入戰(zhàn)斗。她先打電話向路行知求援。路行知笑,說:“嘿!狗屁還敢欺負你?”

        邢春草火上房地說:“咝,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開玩笑,人家都急死了!”

        路行知依然不緊不慌,東拉西扯地說:“你狗小都制伏不了狗屁,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呀?”

        “狗頭,你到底幫忙不幫忙,不幫忙,我把電話就掛了?”邢春草要急眼。

        “還好,網(wǎng)上暫且沒有看到公告。”

        “怎么,你在網(wǎng)上呢!也不實話告訴人家?!?/p>

        “省工商局好說,現(xiàn)成關(guān)系,可以馬上幫你聯(lián)系。但是,事情結(jié)果怎樣,不敢百分之百保證。”

        “謝謝!你無論如何都得幫忙,千萬不敢弄到網(wǎng)上。能拖延一個小時是一個小時?!?/p>

        邢春草又是興奮,又是緊張。興奮的是凍結(jié)公告尚未上網(wǎng),還有活動余地,緊張的是時間有限,結(jié)果難以料定。她瞎子打老婆——抓住不放,又問路行知跟省高院院長有沒有關(guān)系。路行知說一把手出國了,二把手仇副院長主持全面工作,不過他下午三點半要去北京出差。邢春草沒敢有絲毫猶豫,死死逼住路行知幫他預約仇副院長。她要把緊急報告直接送到他手里。路行知在那頭打哈哈,邢春草說就這么定了,下午三點省高院見。

        印好緊急報告,邢春草就跟胡鏡明火急火燎地出發(fā)了,回家的工夫都沒有,洗漱用品也沒帶。也真是的,說出發(fā)就出發(fā),這跟上前線有啥區(qū)別?如果說打這場官司好比打仗,那么法律就是武器。但是,它是矛還是盾?邢春草想不好。還有這次要借用仇副院長,那么他是炮彈還是援兵,抑或又是別的什么?狗屁姚有信不用說,自然是對手。

        這個狗屁,出手真狠,一板比一板來勢兇猛。過去他們兩個打乒乓球,你拉我扣,我推你擋,一個球打十幾個回合,越打越激烈,越打越興奮??墒?,現(xiàn)在姚有信這兩板子,都打得她措手不及,焦頭爛額。好多年不交手,真有點兒摸不準他了。

        奧迪如同老牛上山,緩慢前行,繞過一道彎,又是一道彎。雨刷器不敢停歇,吭哧吭哧恪守著職責。

        車內(nèi)悄無聲息,刑春草憋不住問:“胡主任,你說麻庭長這個人怎么樣?”

        “哎呀,不好說。這個人好像面兇心軟?!?/p>

        “昨天,他酒桌上說得好好的,等候我們回復意見。結(jié)果人一走就變卦,今天一大早凍結(jié)了我們股份。真是的,陪他那么多酒,都白喝了?!?/p>

        “難免呀!這是要報一箭之仇。昨天銀行那場戲,弄得他們挺沒面子的。”

        “這回凍結(jié)股份輪到我們難受了!”

        “難受也得受。到了曲都,你得抓住你同學,不管他想什么辦法,都得把事情壓住。否則,咋進山呀?”

        一座座大山迎面撲來,重重疊疊壓在他倆身上。

        邢春草看看時間,十點零七分零七秒,還等不見路行知電話。不知他跟省工商局說得怎樣?撥打手機,沒反應,方記起山里沒信號。

        前面到了老虎嘴。這里海拔2300多米,風若虎嘯,落雪成冰。昨天晚上,那輛小車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奧迪翻過山脊,開始下坡,司機輕點剎車,后尾猛然左右亂擺,失去控制,沖著山澗,飛速滑去。邢春草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墜落萬丈深淵……冥冥之中,忽然聽得咯噔一下,睜開雙眼,車頭扭回路中,恢復正常行駛。下到坡底,三人才長出一口氣。

        邢春草說:“我的媽呀!我心想,我家孩子這下沒媽了!”

        司機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密麻冷汗,雙唇哆嗦不停:“多虧老天保佑!剛才,好像有塊石頭絆了下外輪。要不然,三人早都進老虎嘴了?”

        胡鏡明說:“這就叫天不滅曹!”

        命呀,命呀!命里不該。

        邢春草又一次想到姚有信,昨天晚上,出山有沒有遇到危險?他掙錢也不容易,真夠辛苦的,幾乎一夜奔波在路上。此刻,她多少有點兒感激姚有信。今天多虧他那條短信,否則,等工商局公告到網(wǎng)上,法院再通知他們,一切都為時已晚。這次,姚有信為何這樣,是求心里平衡?前次騙取賬號,這次透露消息,1:1扯平,誰也不欠誰的。這狗屁,虧他想得出來?

        胡鏡明看看表,說:“不著急,慢點兒!”

        司機抖晃抖晃板寸。

        車過老虎嘴,出山才走三分之一。蜿蜒崎嶇的山路,如同一條巨大的蟒蛇,渾然盤曲在崇山峻嶺之中,一道彎連著一道彎,曲曲彎彎不見頭……

        7

        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三點三十四,到曲都收費站。

        上午,剛出山,路行知來電話,抱怨邢春草:“電話都快打爆了,怎么聯(lián)系不上?”

        邢春草急忙解釋:“對不起!山區(qū)沒信號。工商局說得怎么樣?”

        路行知答道:“工商局聯(lián)系過了,說暫且拖延時間可以,完全不予公告不可能。高壓線,誰敢碰?最好趕在下班之前,讓曲中市法院解凍,最晚不能超過明天上午九點。你們來了,見了仇院長再說吧!”

        邢春草手機緊貼耳朵,不停地“嗯”著。

        此刻,已經(jīng)晚點。怎么辦?車緩緩駛出收費站,司機看看邢春草,好像在問她,還去省高院嗎?邢春草回頭看看胡鏡明。胡鏡明嘟抿舌尖,一動不動。就在此時,路行知來電話:“去機場,仇院長在那里等著。我馬上趕過去?!?/p>

        貴賓候機室,仇副院長右手端杯,左手掀蓋,送到鼻前,聞聞茶香。路行知快步走上前去,躬身,雙手將緊急報告遞給仇副院長,很抱歉地說道:“仇院長,真是不好意思。臨出差還得驚動您?!?/p>

        邢春草第一次見這樣大的官兒,慌得不知怎樣走路,稀里糊涂到了跟前。再看仇副院長,沒有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印象,臉面和藹慈祥,像一尊佛。

        仇副院長坐在沙發(fā)上,放下茶杯,接過報告說:“路大律師總是這樣客氣?!?/p>

        路行知微笑著:“哪里,哪里?”他說著直起身,側(cè)轉(zhuǎn)體位,抬起右手,指向胡鏡明,給仇副院長介紹:“這位是周山集團公司胡總?!?/p>

        胡鏡明近前一步,弓著腰點頭,謙恭地說:“胡鏡明,胡鏡明。我們的事全仰仗您了?!?/p>

        仇副院長點點頭,輕輕拍拍身邊的沙發(fā)扶手:“坐吧!”

        胡鏡明挨仇副院長右邊坐下。邢春草挨著胡鏡明,剛要落座,路行知指著她說:“這位女士邢春草,和我大學同班同學,周山集團法律顧問?!?/p>

        邢春草趕緊站立起來,拘謹?shù)卣f了句:“院長好!”

        仇副院長亮眼看了一下邢春草,像是自言自語:“春草,很詩意嘛!”說著,示意她和路行知坐下。

        胡鏡明抽出軟盒大中華香煙,手里預備著打火機。仇副院長擺擺手,不抽。仇副院長的秘書,抬手看看表。

        胡鏡明急忙說:“我們這事原本不大,只是時間緊迫,沒您發(fā)話不好辦?!背鸶痹洪L一邊看報告,一邊不時地點點頭。胡主任抓住要點,言簡意賅,說曲中市法院對此案沒有管轄權(quán),凍結(jié)我們股份,純屬違法行為。第一,訴前財產(chǎn)保全應由財產(chǎn)所在地人民法院管轄;第二,超過3000萬元的案件應由省高院管轄;第三,合同約定由曲都市以上人民法院管轄。這幾條,曲中市法院都不沾邊兒。他們說,他們有省高院指令。但是,沒見文字性東西。

        胡鏡明匯報,路行知和邢春草,時不時交換一下眼神。邢春草好像在問寫得對嗎?路行知似乎肯定寫得不錯。胡鏡明說明案由,又不失時機地渲染后果一

        目前,我們集團公司根據(jù)省政府的安排,正在與外國投資商進行合資談判,曲中市人民法院的違法行為,勢必驚動省政府,將在國際上造成不良影響,同時會給國有資產(chǎn)帶來嚴重損失。廣大職工得知此事,情緒波動較大,聲稱要到省城集體上訪。這樣將嚴重影響社會穩(wěn)定,干擾“兩會”的召開。請仇副院長為國有企業(yè)保駕護航,立即糾正曲中市中級法院的違法行為。

        胡鏡明幾乎把報告背了一遍,最后補充一句:“工商局馬上就要下班,如果有了您的上方寶劍,我們?nèi)フ宜麄兙秃谜f了?!彼p目注視著仇副院長,滿是乞求和期盼。仇副院長好似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在絕望中,拼命要抓住他。

        邢春草看看胡鏡明,他那一副誠懇、謙恭,甚至有些卑微的樣子,甚比一條搖尾乞憐的小狗,心里忽生閃過幾分哀憐。如果為了他家的私事,他會這樣嗎?

        仇副院長端起杯子,吹吹茶葉,吮呷一口,問道,曲中市法院說有省高院的指令?胡主任點頭,說是的。但是……

        仇副院長沒等他說完,把報告交給秘書,吩咐道:“你幫他們查一下,是誰把這個案子交給曲中市法院的?!?/p>

        路行知看仇副院長拄住扶手要起立,急忙說:“仇副院長:最好請您能簽幾個字,給曲中市法院?!?/p>

        仇副院長看著路行知,像是征詢的口氣:“不合適吧?還是走法律程序?!?/p>

        路行知還要說什么,秘書說:“仇副院長,到點了。”

        仇副院長向他們一一握手告別。他們堅持送到安檢處。

        過了安檢,仇副院長回頭朝他們揮揮手,要飛了。邢春草咝了一聲,心里暗暗評論,這個仇副院長,如果說他是炮彈,那么無疑是一枚啞炮;如果說他是援兵,那么就是一名逃兵。路行知轉(zhuǎn)臉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說沒事。再看胡鏡明,胡鏡明雙唇抿住舌尖,嘟嘟著嘴,兩只鏡片潮乎乎的,看不清眼睛,不知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從候機大廳出來,邢春草和胡鏡明在前面走,兩人都不說話。路行知和秘書并肩走在后面,不知嘀咕什么。

        路行知送走秘書,打開自己的車門,招手喚他倆上他的車。他邊開車邊說:“水太深,摸不清。曲中市法院院長和省高院院長,是鋼筋混凝土,鐵哥們兒。你們這案子有啥內(nèi)幕不好說,會不會是院長親自安排的。再說,曲中市法院院長和仇副院長曾搭過班子,但是,兩人心事不和。所以,你們這事就有些難為仇副院長了?!?/p>

        邢春草兩手托住下巴晃悠:“我腦袋嗡嗡響,都快崩潰了!”

        路行知脧了她一眼,怪怪地笑:“是嗎?嗡嗡響?”

        邢春草坐他旁邊座位,在他肩部搗了一下:“你壞死了!”他們兩個會心地笑了起來。

        還是在大學的時候,一次,上早自習,天悶得慌,大伙兒圍著聊天。邢春草說昨天晚上,蚊子真多,攆都攆不走。我一生氣,也不管熱不熱,用毛巾被一裹,渾身上下包得嚴嚴的,讓它們想咬咬不著。但是,它們討厭得像一群飛機,一直在頭頂嗡嗡嗡飛來飛去,嗡嗡了整整一夜。到現(xiàn)在頭都暈暈的,好像蚊子還在耳邊嗡嗡亂飛。

        路行知也說昨天夜里,有兩只蚊子咬他,一只是公蚊子,一只是母蚊子,咬得遍體起疙瘩。他咬咬牙,一巴掌上去,把母蚊子打死了,把公蚊子留下了。

        邢春草急著就問:你為什么把公蚊子留下了?路行知搖頭晃腦,說留給你用!大伙兒轟然大笑。姚有信聽著不舒服,說狗頭,你他媽的少借題發(fā)揮!小心敲斷你兩條腿。過后有傳言說,那天上午,邢春草去了路行知宿舍,為找那只公蚊子。姚有信問邢春草是不是真的?邢春草罵他笨蛋!小心眼兒!

        此刻,邢春草嗔怪路行知:“眼看火燒眉毛了,你還窮開心。這下怎么辦呀?”

        路行知問胡鏡明:“你們跟省長關(guān)系怎樣?”

        胡鏡明說:“掛不上?!?/p>

        街上殘雪未盡。路行知慢慢剎住車。紅燈。

        邢春草半是撒嬌,半是逼問:“你快說,到底咋辦嗎?”

        “難了!”

        “天底下哪有能難住你的事?就看你肯辦不肯辦!”

        路行知打電話:“喂!你好!周山集團胡總上來了,晚上請你吃飯。”“今天周末,放松放松?!?/p>

        “好。那就換個時間吧!你問法院那邊,還沒說好。唉,這樣吧,你給咱拖延到星期一吧!”

        “怎么不行?規(guī)定不是一個工作日嗎?明后天是雙休日,打個擦邊球,沒問題?!?/p>

        “好哩!多謝、多謝。就這樣,一言為定?!?/p>

        路行知關(guān)了手機,像是自言自語:“就看明后天了?!?/p>

        胡鏡明贊嘆道:“路大律師果然名不虛傳!”

        邢春草高興地拍著手說:“我就說嘛,狗頭軍師豈能白叫了?”

        路行知臉上沒笑容。前面又是紅燈,像猴兒屁股……

        8

        星期六早上,街上行人和車輛稀少,高大的鋼筋混凝土建筑灰頭土臉蜷縮在冷簌的陰霾里。金源律師事務所新?lián)Q的招牌,聳立樓頂,鮮亮而醒目,遠遠地映入眼簾。

        路行知辦公室真氣派,面積五六十平方米,大辦公桌連著電腦柜,幾乎占去三分之一,高靠背轉(zhuǎn)椅凜然威風,臨窗擺了一溜兒真皮沙發(fā),墻角一株巴西美人,將近一人高,郁郁蔥蔥,新葉嫩綠;靠墻擺放三米多長的書柜,書柜過來是一排名貴花木:平安樹、發(fā)財樹、橡皮樹等。辦公桌對面墻上懸掛一副字,上書古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落款路行知。

        胡主任一邊賞字,一邊感嘆:“好字好字,看來路律師很喜歡春草嘍!”

        路行知半是謙虛,半是掩飾:“瞎比畫,瞎比畫?!?/p>

        邢春草反客為主,又是沏茶,又是讓座,雙頰紅暈蕩漾。大學畢業(yè),路行知臨別贈言就是這首詩。她懂得路行知的心思,也喜歡他的文氣、幽默、穩(wěn)重、老練。但是,她總覺得路行知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什么,警覺她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胡鏡明言笑嘻嘻說:“恐怕不會吧!不是情有獨鐘,哪能寫出這樣的好字?你看一撇一捺都是春情草意!我看你倆……”

        路行知連連擺手說:“沒有,沒有。邢春草哪能看上我呢?人家的心是姚有信?!?/p>

        “是嗎?姚有信和你是同學?”胡鏡明異樣地看著邢春草,“我說嘛,看著你倆有些不對勁。怎么啦?”

        邢春草“咝”地臉紅了:“胡主任,這兩天氣暈了,不好意思給你說。說了又有什么用?那天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接。他不講情面,我還顧忌什么?有信、有信,有狗屁信用,拿法律開玩笑,瞎蒙人?!彼幌氲阶约罕挥夼?,氣就不打一處來,話里明顯帶著火藥味,弄得辦公室硝煙彌漫。

        路行知勸解道:“何必那么認真。公是公,私是私。事是事,情是情。你還真把商場當戰(zhàn)場啊?”他看邢春草沒反應,接著說:“你去見見姚有信,和他坐下來好好說一說,讓曲中市法院解凍股份。他也許不知道你們跟國外合資的事?!?/p>

        “百分之百知道,他看過集團公司網(wǎng)頁。網(wǎng)上有報道?!毙洗翰菘隙ǖ卣f。

        路行知說:“是的。如果沒有合資的事,凍結(jié)股份也沒意義。你們又不是上市公司?!?/p>

        胡鏡明插言說:“這招兒真是挺狠的。比查封賬號還要命!”

        路行知似乎很在意這個信息,隨即問道:“他去查封賬號了?”

        胡鏡明便把查封賬號的事,從前到后,自始至終,原原本本述說一遍。臨了又說:“曲中市法院肯定懷恨在心,用凍結(jié)股份來報一箭之仇?!?/p>

        邢春草附和道:“要不咽不下這口氣!”

        路行知嬉笑著看邢春草,像是開玩笑:“這狗屁挺絕的!他怎么會知道社保中心賬號,恐怕有內(nèi)線吧?”

        邢春草猝不及防,紅著臉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管低頭喝茶,裝沒聽見。她恨不得找個縫兒鉆進去。胡鏡明接過來說:“從省社保中心弄的。那天喝酒,我問過他。省里每月給我們撥錢。”

        路行知把兩件事連起來,分析道:“姚有信查封賬號也好,凍結(jié)股份也好,從表面現(xiàn)象來看,似乎都是財產(chǎn)保全的常用手段,但是,由于對象和背景不同,結(jié)果都關(guān)系到政治和社會影響。姚有信就是故意擴大事態(tài),迫使你們高層管理人員就范,迅速了結(jié)此案。他的意圖是什么?果真變賣股份,時間拖得也很長啊!”

        邢春草興奮地說:“你分析得對。他就是這個意思。我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但是,怎么也說不出來。他要……”

        胡鏡明朝邢春草壓壓手:“你等路律師把話說完。”

        “剛才說的,姚狗屁無所顧忌,激化矛盾。這是其一?!甭沸兄秸f越深入,越說越激動,手指著直呼狗屁。似乎狗屁就站在面前,他要一層層扒下他的衣服,讓他露出瘦骨嶙峋的軀干。

        “其二,瞄準目標,直搗核心。狗屁為什么總是圍繞你們周山集團做文章,而不去查封債務人?并非執(zhí)行你們易,執(zhí)行債務人難。而是,執(zhí)行債務人達不到他理想的效果。估計其中也有銀行的意圖?!?/p>

        “其三,瞞天過海,以假亂真。狗屁是曲中人,姐夫在曲中市法院任副院長。他姐夫和曲中市法院院長關(guān)系好,曲中市法院院長又和省高院院長關(guān)系好,有如此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假借省高院號令,哪個傻帽兒好意思追問,或許他和他們就是鐵關(guān)系。他可能認為法院查封賬號、凍結(jié)股份只是個幌子,一旦有舉動,你們就得出面和銀行協(xié)商解決。但是,沒有想到你們會這般強硬?!?/p>

        路行知喝口茶,跳躍思維:“當然,即便你們摸清底細,也不敢上告法院。因為你們告狀,等于自投羅網(wǎng)。你們擔保是事實,必定要負連帶責任。曲中市法院沒有管轄權(quán),凍結(jié)你們股份是違法行為。那么,官司打到省高院,省高院總有管轄權(quán)吧?省高院再凍結(jié)股份怎么辦?最終逃脫不了責任。這是狗屁最后一張底牌!有了這張底牌,就有了底氣:不擇手段,急功近利。利是核心,利是目的。銀行對他采取風險代理,他辦案時間越短,律師費用越低。案子早一天終結(jié),代理費早一天到手?!?/p>

        胡鏡明問道:“那么,姚有信打什么如意算盤?”

        路行知笑笑說:“胡總是在考我吧?我想姚有信不會不給你們說。那筆貸款好像是短期貸款,讓債務人繼續(xù)貸款,你們周山集團繼續(xù)擔保。是不是這個意圖?”路行知用一個反問,打住話題。

        胡鏡明和邢春草沉默不語。他倆好像歷經(jīng)千難萬險,繞地球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始點,不知是疲憊、徒勞,抑或是可笑。房間靜悄悄的,胡鏡明想抽煙,看看不見煙灰缸,手插進兜里,半天沒有抽出來。邢春草起身給他們換茶水,飲水機咕咚、咕咚冒兩個泡。

        路行知看他倆面有難色,輕聲問道:“怎么,債務人經(jīng)營有風險?”

        胡鏡明喝口茶,搖搖頭說:“不是的。過去,老行長和我們老板關(guān)系不錯,每年給3個億的授信額度,也就是說,可以占用銀行3個億的資金。那時是集團公司最困難的時期,銀行給我們幫了大忙。前段時間換了行長,新行長說我們集團公司存在潛在風險,取消了授信額度,不給貸款。真的要論經(jīng)濟效益,現(xiàn)在比過去不知要強多少倍。再打聽原因,一個個不陰不陽地說,一個師父一套法。你說可氣不可氣?行,不貸就不貸!既然沒有信用貸款,那么還有什么信用給別家擔保?”

        “哦——我只聽說你們不擔保,沒有聽說銀行取消授信額度。原因還這樣復雜啊!”路行知緩緩點頭,似有所悟。兩個集團軍司令拉開陣勢,較上勁,誰會輕易認輸投降?他問胡鏡明:“那……接下來怎么辦?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要投入很大精力的?!?/p>

        胡鏡明大概聽出話里的意思,他也到了該表態(tài)的時候:“路律師,這個案子托付你了,不會讓你白幫忙的,代理費不用擔心,該收多少是多少。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春草呀?”

        邢春草急忙說:“放心,有我呢!”

        路行知說:“看你們說到哪里去了?既然你們決意往前走,那么咱就試著看,走到哪步算哪步。剛才,我都說了,事實明擺在那里,結(jié)果恐怕不會理想。我盡量爭取!”他干咳一聲,“關(guān)于費用的事,咱們最好先小人后君子,約定的為好?!?/p>

        胡鏡明上齒咬了一下下嘴唇,說:“你就說個意見吧!”

        路行知靠在沙發(fā)里,兩手交叉,捂住小腹,眼簾微垂,目光斜落在胡鏡明胸前,好像為難地沒法張口。胡鏡明直直腰身,說路主任,別為難,你就說個數(shù)吧!

        路行知坐正,說:“我說個意見,不合適再商量。如果是一般代理,代理費50萬元。如果搞風險代理,保證周山集團免受損失,代理費100萬元。咱們也定個激勵機制,你看行嗎?”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胡鏡明。胡鏡明身子微晃一下,半張嘴,沒出聲。路行知張圓眼睛,搶先堵住他嘴:“胡總,你看你,你讓我說,我就說了。我說了,你……”

        胡鏡明臉憋得通紅,不好意思駁面子,又全指著他救火,軟塌塌地說:“就這樣吧?!?/p>

        “胡總真是個明白人,這樣我手下也有個積極性?!甭沸兄D(zhuǎn)過臉問邢春草:“你只管聽我說,也不發(fā)表意見。我說得對不對?你對姚有信,比我更了解?!?/p>

        “你那狗腦子,誰能比得上!”邢春草咝咝笑著,很有些意味深長。

        路行知問:“帶公章了嗎?辦理律師委托、給省人大打報告、向省高院遞交管轄異議申請書,都需要加蓋集團公司印鑒。”

        胡鏡明和邢春草一齊搖頭。問何時用。路行知說,下午三點以前。此時已是十一點,家里派專車送,都來不及。他倆急得問,這可咋辦呀?路行知說,不要緊,想想辦法。

        9

        果然,曲中市法院召開全系統(tǒng)工作大會。大禮堂門口,各縣正在組織隊伍,準備入場。胡主任說路行知,你的消息真靈。

        天氣轉(zhuǎn)晴,東方有霞光煙散。一群麻雀飛落樹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路行知一行三人,精神抖擻,大步向禮堂走去。上了幾個臺階,胡鏡明拉拉路行知衣襟站住,回身掃視隊伍,尋見麻勝魁。胡鏡明舉起手里卷握的材料,朝他揮舞幾下,白閃閃亮眼。麻勝魁也看見他們了,在人群里打了個手勢。胡鏡明下了臺階,向麻勝魁走去。麻勝魁出列,迎住他問道:“你們這么早就趕過來,有何急事?”

        胡鏡明說:“還不是凍結(jié)股份的事?省人大有個批示,要送給你們院長。他在里面嗎?”他頭朝大禮堂揚了一下。

        麻勝魁立時有些緊張,張嘴就問:“什么批件?”

        胡鏡明展開批件,好像泄密似的說:“咱倆老關(guān)系,要不你先看一下。你知道就行了。”

        麻勝魁掃了一眼,慌慌張張地說:“院長還沒來。要不這樣。我先進去一下,過一會兒出來,咱們先說說。散會的時候,你們再送給他?!?/p>

        胡鏡明眨巴眨巴眼:“你快點兒!”邢春草補充說:“法院門口還有三車人呢!”

        麻勝魁進去開會,路行知三人站在門口等。邢春草忍不住笑,說路行知導演得好,胡主任演戲也演得好。還有那公章,麻庭也沒看出問題哦?

        路行知說:“就你個膽小鬼!你們?nèi)硕加H自來了,他哪會想什么公章問題?有些話不愿明說,你非逼著人說。我告你,這不是假公章!你們周山集團是真的吧,你倆屬周山集團員工是真的吧,公章上寫的周山集團名稱是真的吧,緊急報告也是周山集團的真實意圖吧,你說這哪一點是假的?你們只是新刻了一枚公章,事后把公章交給辦公室就完了,有啥大不了的事。這公章如果是我刻的,那就真是假的了?!?/p>

        邢春草說:“我說不過你,但是……”此刻,她不是懶得爭辯,而是過去那種說不清的東西忽然觸摸到她的神經(jīng)。她好像黑咕隆咚的夜晚獨坐大海邊,茫茫海面沒有些許濤聲,遠處零星的漁火一閃一閃,寂寥幽靜之中隱含攝人魂魄的懼意。她不由得打個激靈,不知省人大法工委的批示是不是假的,遂開玩笑問路行知,“批件總是真的吧?”

        “你看你……”路行知氣得嘴唇哆嗦,眉頭緊蹙,手指不停地戳點著,“大活人明擺著,誰敢犯傻?”

        “人家跟你開個玩笑,生什么氣呢?”邢春草很不自然地笑笑。

        胡鏡明說:“領(lǐng)導批示有親筆簽字,一般人模仿不了。等等,看看一會兒怎么樣?”

        路行知知道胡鏡明擔心什么。昨天,他以集團公司名義,給省人大法工委打了份緊急報告,內(nèi)容和給省高院的基本一致。法工委主任在報告上方批示道:省長在全省法制工作會議上講話強調(diào),司法部門要全力維護全省經(jīng)濟秩序,積極支持招商引資工作。如果誰敢砸經(jīng)濟建設的鍋,我就端誰的碗。據(jù)此,請曲中市法院務必對此案慎重從事。胡鏡明看過批示,覺得似乎不夠分量,如果能寫上責令的字眼就好了,比如,責令曲中市法院立即終止違法行為。邢春草笑,說胡鏡明你當法工委主任就這樣給咱寫上……

        “不用擔心,會有好戲看的。”路行知胸有成竹:“令他不敢不從。”

        胡鏡明看看麻勝魁還沒出來,干站著有些不得勁兒,說他新收到一則短信,挺有意思的,給他倆發(fā)過去看看。短信說:“有個小孩兒指著大門口掛的牌子,問媽媽,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xié)都是干什么的?他媽回答說,市委就是你爹,什么也不干,整天背個手,光知道訓人;人大就是你爺爺,提著個鳥籠子晃悠,啥事也不管;政府就是你媽,整天干活兒,有時還要挨你爹的訓;政協(xié)就是你奶奶,成天嘮嘮叨叨,你爹也不聽?!?/p>

        路行知看過說:“都是牢騷話,吃飽了沒事干?!?/p>

        邢春草頗有聯(lián)想,說:“人大和法院呢?人大是貓,法院是老鼠?!?/p>

        正說話間,麻勝魁出來,褲襠窄小,邁不開步。邢春草往前迎了幾步,握住勝魁的手說:“麻哥,沒想到吧,我們這么快就見面了?!?/p>

        麻勝魁說:“你還好意思說,打電話,都不接?!?/p>

        “什么時候?”

        “前天上午,八點四十幾。”

        “沒有,保證沒有!”

        “姚有信打的嘛!最后沒辦法,給你發(fā)的短信。”

        “怪不得。要是麻哥的電話,我早就接了?!焙堰^后,邢春草指著路行知,向麻勝魁介紹道:“這位是我們聘請的律師一路行知。金源律師事務所主任。”

        他們兩人,相互握手問好。麻勝魁又說:“名字聽著熟,好像姚有信說過。”他松開路行知的手,招呼胡鏡明他們到辦公室去。

        麻勝魁辦公室,一間房擺了兩張桌子,擁擠不說,顯得也很凌亂。坐下之后,麻勝魁開門見山說道:“只要你們同意擔保,我們立即解凍股份。”

        胡鏡明耐住性子,又把前因后果細細說了一遍。麻勝魁聽完,堅持道:“你們不擔保,這事不好說。”

        邢春草說:“省人大有批示,你順水推舟,撤回通知算了,人民法院為人民!”

        “就你們是人民,銀行就不是人民了?”

        “那影響我們招商引資怎么辦?”

        “怎么辦?涼拌!”麻勝魁臉拉得老長,白眼珠翻翻著,“你們自己都不考慮后果,別人還管得了那么多?我們打電話,你們不接,不凍結(jié)你,凍結(jié)誰?”

        他們?nèi)艘粫r都沒答話。邢春草不敢看胡鏡明,好像是自己誤了事。麻勝魁對擔保的事很不理解,忿忿地說:“芝麻大,還是西瓜大,為了芝麻,西瓜都不要了。不是傻瓜,就是日本人?!?/p>

        邢春草好奇地問:“怎么是日本人?”

        “自己……那個自己,還不是日本人?”胡鏡明和路行知聽了,忍不住嘿嘿笑。邢春草抿住嘴,臉紅紅的,站起來將省人大批件往麻勝魁面前推了推,滿臉堆笑地說:“麻哥,別生氣,你再看看這個?!?/p>

        “看什么?啥叫慎重?有案不辦就是慎重?你們財產(chǎn)損失是損失,銀行財產(chǎn)損失就不是損失?”

        胡鏡明臉色陰森森的,瞪眼看了好幾回路行知。路行知坐在麻勝魁對面的沙發(fā)上,眼皮沉沉,好像沒看見,依然一言不發(fā)。麻勝魁開始下逐客令:“你們還有什么要說的?沒有,我去開會?!?/p>

        路行知不緊不慢地說:“麻庭長真是爽快人!好漢做事好漢當。不過,有一點,我要提醒你。這個案子,我到省高院查過了,沒有指令曲中市法院審理。姚有信說有省高院指令,你親自見過嗎?”

        麻勝魁愣了一下,辯解道:“我依據(jù)本院裁定書,有沒有指令不關(guān)我的事?!?/p>

        路行知慢慢搖搖頭說:“恐怕不行吧?如果真要追究責任,你能說你慎重嗎?”

        麻勝魁一眼不??粗沸兄?,靜聽他把話說完:“麻庭長急著開會,你就去吧!過一會兒,我們把省人大批示送到主席臺上。周山集團來了三車人,在高速路口等著。如果事情沒說法,就到你們法院門口絕食靜坐。《管轄異議申請》你也看見了,就在這沓材料里,回去立馬送省高院?!甭沸兄呎f邊從桌子上翻材料,找出《管轄異議申請》,遞給麻勝魁看。

        麻勝魁不再擺譜兒,好像商量地說:“那怎么辦?”

        路行知說:“你最好問問具體辦案人??此麄冇H眼見過指令沒有?要是有指令就好說了?!?/p>

        麻勝魁說:“真啰嗦,打姚有信。”說著,風風火火拿起電話:姚有信,周山的案子究竟有沒有省高院的指令……是書面的嗎?……屁話,不是書面的拿什么作證據(jù)……省人大來了批文,要追究責任!周山來了三車人,在咱法院門口靜坐示威,不見指令不走人!他媽的,院長發(fā)火了,會都開不成了……怎么辦,你說怎么辦?……行,解凍股份……你還在曲都吧,星期一一上班,就去工商局!

        麻勝魁余火未消,咔地扣上電話,罵道:“這狗小子,都是一伙的,還日本人?”

        胡鏡明嬉皮笑臉地說:“別生氣,咱們都是日本人。”

        邢春草說:“你們男人是,我不是?!?/p>

        路行知自言自語,日本人……

        10

        邢春草趴在電腦前,正看股票。這兩天股市大跌,她為案子四處奔走,無暇拋出,損失上萬元。胡鏡明從對面辦公室踱過來,喊她過去:“你看誰來了?”

        邢春草上著玫瑰紅色翻領(lǐng)羊絨衫,下穿藍色繡花牛仔褲,依然運動短發(fā),不改當年清純。她看見姚有信站著迎候,高挺的胸脯軟塌下來,兩只手勾握胸前,白凈的臉皮透著紅潤。她三分驚奇,七分責問:“咝!是你,你怎么來了?”

        姚有信打躬作揖地說道:“負荊請罪,負荊請罪!”

        “姚主任多能耐,何罪之有?”

        “多有冒犯,多有冒犯?!?/p>

        “說得好聽!今天找上門來,不放狗屁,還想討吃狗屎?”

        姚有信想不到邢春草也會這樣奚落他,但是,氣又氣不得,惱又惱不得,一時滿臉通紅,腮幫子搐搐亂動,大呼冤枉,冤枉,我好心成了驢肝肺。邢春草不動聲色,用指頭摸摸嘴唇。胡鏡明從旁莫名其妙,一頭霧水,見姚有信一臉尷尬,又不好問狗屁、狗屎是啥意思,便轉(zhuǎn)移話題,說周山地處偏遠,進趟山不容易。姚有信借機再問:“我這次進山數(shù)彎,還是102道。怎么總少6個?你們計量彎的弧度標準是多少度?”胡鏡明說讓邢春草教你數(shù)吧!不拜師傅不行。姚有信抱拳面向邢春草,一臉虔誠,說愿聽師傅指教!邢春草不買賬,挖苦道,現(xiàn)在倒挺乖巧的,遲了!

        胡鏡明說邢春草:“你還記仇呢?前面的事過去就過去了,聽聽姚律師下一步咋打算?!?/p>

        “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币τ行藕孟褚谎噪y盡:“實話實說,我總覺得這個案子有些蹊蹺,有些荒唐,完全沒必要當真,結(jié)果沒想到會有這么多曲曲彎彎,弄得驚天動地。銀行之所以形成壞賬,原因很簡單,就是你們周山集團突然終止擔保。那么,我虛晃兩槍,促成擔保拉倒。沒想到你們,當然是你們公司嘍,死活不上套,愣抗膀子抗到底。把我夾在中間,內(nèi)外不是人?!?/p>

        邢春草看著姚有信的腳,他換了一雙新皮鞋,擦得锃亮锃亮,鞋面照出燈影兒。褲線筆挺挺的,沒有一點兒皺褶。她豎著耳朵,如同一臺錄音機,能記住姚有信說的每一個字。

        姚有信繼續(xù)說:“你們這個案子,銀行有意委托金源律師事務所,結(jié)果我報的代理費低,策劃方案也符合銀行意圖,銀行最終選擇了我的所。這些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如果早知道,我不會干這缺德事兒。我不是說路行知不好,要是路行知接手這個案子,你們就慘了。想想,你們公司資產(chǎn)幾十個億,而且都是優(yōu)良資產(chǎn)。完全可以先訴訟,后查封。查封土地、設備、房產(chǎn)哪一樣都行,查封完了拍賣,一執(zhí)行一個準兒,還用得著什么訴前財產(chǎn)保全?叫喚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喚。你們公司在曲都有個辦事處,財產(chǎn)上億元。據(jù)說路行知的策劃方案,就是直接起訴,然后扣押辦事處財產(chǎn)。你不還款不怕,拍賣辦事處行嗎?看你們往哪兒跑?”

        咝!邢春草重重吸溜一下。姚有信圓睜兩眼,犀利的目光猶如匕首直插她的心窩。但是,邢春草知道那是來自路行知的緣故。胡鏡明抿住舌尖,胸口隨著呼吸急劇顫抖。

        姚有信接著說:“今天我來周山,你說是求情也好,你說是游說也好,目的還是一條,希望你們出面擔保,就此了結(jié),畫個句號。銀行對我是風險代理,打不贏官司不付款。我不能干虧本買賣。如果你們不同意擔保,我就通過省高院起訴,老老實實按法律程序走,看你們還有什么招兒。”

        邢春草問:“你為什么不扣押債務人財產(chǎn)?”

        姚有信說:“我剛才說的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債務人的財產(chǎn)全部抵押出去,執(zhí)行什么?查封賬號,讓他們停產(chǎn)?一旦停產(chǎn),還款更沒希望。歸根結(jié)底,還得由你們償還?!?/p>

        胡鏡明皺著眉頭抽煙,吸一口紅紅燃燒一大截,煙霧憋滿整個房間。過了一會兒,他說:“姚律師,對不起,我們錯怪你了。但是,沒有今天這番話,我們上哪里知道去?你怎么不事先打個招呼,何苦弄出這么多誤會?”

        姚有信說:“真戲真唱都不行,假戲還能唱得成?”

        胡鏡明說:“現(xiàn)在事情陷入僵局,再提擔??峙隆焙R明搖搖頭,不再好說下去。

        姚有信說:“我這次來表明我的態(tài)度,萬一不行,就到省高院正式起訴。我也是看在邢春草的分兒上才來的。上次弄得不愉快,一直很自責?!?/p>

        胡鏡明說:“你說得對,不看僧面看佛面,邢春草和你……嗯……不能因為這件事,毀了你們多年的情誼。關(guān)于擔保的事,我再給領(lǐng)導說說。你也做做銀行工作,兩家都讓讓步。銀行給我們恢復授信額度,我們繼續(xù)履行擔保。這樣,銀行有個退步,我也好說服領(lǐng)導?!?/p>

        “這……”姚有信有些猶豫:“這事我不做主,需要同銀行協(xié)商,看他們什么態(tài)度?!币τ行糯蛲ㄣy行,同意增加信用額度,只是需要周山集團一把手去行里見一下行長,行長不發(fā)話不行。

        邢春草一聽事情如此簡單,信口開河:“去就去唄!領(lǐng)導去一下能咋的?”

        胡鏡明說姚有信:“你等著,我去試試看。”說完,去找領(lǐng)導請示。

        辦公室剩下兩個人,邢春草陰沉臉,不吭氣兒。姚有信走到邢春草跟前,伸手摸她頭,問打的包消了沒有。邢春草舉手擋開,看也不看他。姚有信說,我知道我錯了,不該瞞哄你騙賬號。但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換成其他人,我能拿錢去買。對你,能嗎?若給你明說,你絕對不會同意。自古兵不厭詐,你就原諒我這回。你給我打電話,我沒接,是我不對??墒牵谀枪?jié)骨眼兒上,真話不能說,假話更不能說,只好關(guān)機。我姚有信,不是不講信用的人,能夠經(jīng)得起你檢驗?,F(xiàn)在社會太復雜,人太老實不行……

        邢春草依然不動聲色,心里默默想著,姚有信像個乒乓球,蹦高蹦低都能看得見。她抬頭看姚有信,右眼角上還有些烏紫。

        胡鏡明悻悻走進來,點著煙,抽了半截才說:“姚律師,剛才說的那個方案可行,你去做做銀行工作,最好請行長親自來周山考察考察。我們領(lǐng)導邀請他來。”

        姚有信撓頭想了好半天,說我明白了,我爭取。天色已晚,他堅持要走,胡鏡明和邢春草送到樓梯口。胡鏡明讓邢春草送到樓下,邢春草沒去。她跟胡鏡明并排往回走,悄悄問,領(lǐng)導為什么不去見行長。胡鏡明說,領(lǐng)導有領(lǐng)導的考慮,事情鬧到這個分兒上,讓咱們領(lǐng)導求他去?不去!

        邢春草看看時間,快六點了。姚有信一個人開車走夜路,盡是彎……

        11

        姚有信終于將案子起訴到省高院。判決書下來了,結(jié)果不言而喻,興達化工賠償銀行5000萬元,周山集團承擔連帶責任。按照姚有信的思路,接下來就該實實在在扣押周山集團的財產(chǎn),然后公開拍賣結(jié)案。

        邢春草跟胡鏡明又一次來到曲都,同路行知一起應對此案。省高院果真執(zhí)行周山集團,路行知少得50萬元代理費事小,集團公司損失5000萬元事大。他倆又一次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路行知分析案情,目前有兩種可能,一是周山集團先行賠付銀行5000萬元,爾后周山集團起訴興達化工,興達化工再行賠償周山集團5000萬元。二是轉(zhuǎn)移執(zhí)行目標,執(zhí)行庭好比狙擊手,興達化工和周山集團好比兩個逃命鬼,狙擊手擊斃一個即可,就看他瞄準誰。如果興達化工堵了槍眼兒,周山集團就溜之大吉了。更何況興達化工是債務人,首先瞄準他也在情理之中。但是,首先歸首先,不活動是不行的,活動慢了也是萬萬不行的。胡鏡明說那就活動吧!

        省高院大樓十幾層高,門前臺階三段27級,四根巨柱擎天而立,國徽威嚴高懸,衛(wèi)兵全副武裝守立兩側(cè)。邢春草緊隨路行知和胡主任后面,一級一級往上爬,只覺得自己好比螞蟻緣槐,好渺小。胡主任回頭問她,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這就是衙門。邢春草背轉(zhuǎn)過來看看,咝,真的,坐北面南。

        路行知逗邢春草,指著臺階一側(cè),說旁邊有電梯。邢春草駐足,左看看,右看看,問在哪里?路行知笑,不懷好意。邢春草說,真有的話,一會兒出來,我就坐電梯,好久沒坐過了。

        大學期間,一次上百貨大樓,邢春草看見長長的樓梯一階一階自動往上卷,指著問那是什么。大伙兒笑她,傻帽兒,連電梯都不知道。她乘電梯,說好玩兒,不用費勁,自動就上去了。百貨大樓的電梯只有上的,沒有下的。她便乘著上去,走著下來,乘著上去,走著下來,如此這般,乘了整整一上午。

        進了省高院大樓,好似轉(zhuǎn)迷宮,左一個彎,右一個彎,轉(zhuǎn)了好幾個彎,終于找見仇副院長辦公室。路行知輕聲當當敲門,邢春草心怦怦驚跳,好像要闖碉堡。辦公桌上摞了好幾摞材料,每一摞都有一尺多高。仇副院長貓在后面摘下眼鏡,問你們的案子進展到什么程度了。路行知簡單說明情況,請求他給執(zhí)行庭打個招呼。

        仇副院長摁免提鍵,撥通執(zhí)行庭庭長電話,吩咐道:“周山集團是省屬重點企業(yè),外商準備投資十個多億,省里上上下下都很關(guān)注。你們在執(zhí)行過程中,要慎重從事,不要惹出麻煩。國有資財產(chǎn)要優(yōu)先保護,這也是目前比較有影響的問題。他們負的連帶責任,債務人還在嘛!唼,行不行?把握住原則!”他放下電話,對路行知三人說:“執(zhí)行債務人難呀,法院不知要多跑多少趟?”

        胡鏡明趕緊感謝,彬彬有禮地點著頭。仇副院長指指邢春草,說春草一個女同志,跟著你們跑不容易,案子辦成了,該壓擔子就壓上去。好吧,就這樣吧!你們再去見見執(zhí)行庭的。胡鏡明和邢春草退出,留下路行知。邢春草出門對胡鏡明說,仇副院長這次倒挺痛快的哦!胡鏡明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到執(zhí)行庭還不知是啥爺爺奶奶樣兒哩。不一會兒,路行知出來,說去四樓執(zhí)行庭。

        到庭長辦公室門口,聽聽里面有人。對門會客室開著,路行知一探頭,看見姚有信和麻勝魁在里面,三人六目相對。路行知縮回頭,愣了一下,面呈尷尬。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路行知宛如烏賊捕食,驟然改變?nèi)眍伾?,將自己巧妙偽裝起來,和顏悅色地進了會客室。邊走邊親熱地叫狗屁,沒想到能在這里找見你們,真是天意、天意。說著伸出兩只手,一手握住麻勝魁,一手握住姚有信。胡鏡明也像老朋友似的和他倆握手寒暄。邢春草喊麻哥,說我們多有緣分。路行知看看姚有信和邢春草,說你倆見面還裝蒜呢!邢春草說我倆不用。

        路行知直截了當,一語捅破窗戶紙,說:“麻庭長,你來替姚有信走后門的吧?你和執(zhí)行庭庭長是老戰(zhàn)友,你的話就是圣旨,說一句頂一萬句?!?/p>

        麻勝魁說:“你咋知道?現(xiàn)在人家是大庭長,認咱就是給面子。”

        姚有信發(fā)急,用譏諷的口吻說:“狗頭,你鼻子真靈!怎么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

        路行知避開正面交鋒,巧妙迂回道:“不是我,是狗小。狗小還能聞不出狗屁味兒?”他怕姚有信惱火,急忙切入正題:“姚有信,我們真的是找你,想和你協(xié)商案子的事。”

        “怎么,想通了,同意擔保?”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慢慢說什么,讓我放過周山集團?放過他,執(zhí)行誰?”

        “姚有信,你不要以為這是我求你,其實,我也是為你好。別以為執(zhí)行周山集團就那么容易……”

        “得得得,你用不著為我好……”

        邢春草說姚有信:“你急啥?好賴讓人說完嘛!”

        姚有信醋意大發(fā):“說啥哩,有啥好說的?我知道,你倆現(xiàn)在穿的一條褲子?!?/p>

        “咹咹,能不能小聲點兒?這是法院?!甭閯倏f完姚有信,又責怪胡鏡明:“你們咋了,不撞到南墻不回頭?讓你們領(lǐng)導主動見見行長都不行,面子就看得那么值錢,比金子都貴?”

        胡鏡明說:“麻庭,你不知道其內(nèi)的事。新行長來的第三天,我們領(lǐng)導正好在曲都開會,帶著財務主任就去登門拜訪。結(jié)果新行長有事不在行,沒有見著人。他秘書說,等行長回來,會轉(zhuǎn)告他的。此后,領(lǐng)導出國,沒等人回來,銀行就取消了授信額度。你說,是誰吃味兒嗎?銀行做得太過了?!甭閯倏荒蜔┑卣f你們都有理,法院沒理。他眼盯著對門,里面的人還沒出來。

        邢春草說:“麻哥,我知道你為我們好。不過,你說我們當小兵的能咋辦?領(lǐng)導指東,我們不敢往西。你也理解理解我們的難處。我們的意思是,你們先執(zhí)行債務人,執(zhí)行不了的時候,再執(zhí)行我們,反正我們又跑不了。這樣,我們回去也好交代。你說呢,姚有信!”她說著說著轉(zhuǎn)移了對象,含情脈脈地看著姚有信,柔情里充滿期待。幾天來,這是她第一次給姚有信好臉。

        姚有信懷疑自己聽錯了,兩眼放光看著邢春草。邢春草上前拉住他的手,說你就試一試嘛!

        胡鏡明見火添柴,毫不猶豫地許諾道:“你無非多折騰幾回,多花費幾塊錢。損失多少,我補多少?!?/p>

        路行知眼見順水人情,即送便是。說那樣說不清楚,還是說個絕對數(shù)。姚有信摸摸后腦勺,說那怎么好意思?

        麻勝魁沉思一會兒,說這也是個辦法,竹竿捅屁股,一截一截弄。不騷擾騷擾債務人,也太便宜他了。胡鏡明見麻勝魁表態(tài),隨口又緊一道螺絲,說那可不咋的?咱就按麻庭說的辦。姚主任,費用咱倆說,包括麻庭的。麻勝魁擺擺手,說唼唼,不關(guān)我事。

        胡鏡明歪著脖子,語調(diào)上揚:“哎,全指望你哩!中午約你戰(zhàn)友,去月牙兒酒樓。咱們都該好好兒輕松輕松?!?/p>

        姚有信一臉愁苦,說哪有那么簡單?邢春草走到他跟前,用手撣撣西服,說別發(fā)愁,到時候我陪你去。姚有信深深吸口氣,又長長呼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12

        已是春暖花開,各路人等匯集周山,乘坐面包車出山踏青旅游。麻勝魁坐司機身后,一人占了大半個座位;路行知和姚有信坐第二排,方便打嘴仗;胡鏡明單座,和姚有信并排,中間是過道;邢春草暈車,坐副駕駛位置。麻勝魁說美,拉了一車狗。邢春草糾正道。不對,應該是一條狗。她用手指著,你看嘛,狗頭、狗背、狗腰、狗屁股、狗尾巴。路行知說還少了六分之一,應該有個狗脖子才對。姚有信說你狗頭帶狗脖子都有了。胡鏡明笑,嗯,不光是一車狗,還有一車日本人。狗咬狗,一嘴毛。車上好比一池春水,不斷有誑語葷言像石子投進去,激起朵朵歡笑的浪花。棘手的案子、煩心的焦慮、滿腹的抱怨、渾身的疲憊,早已隨著哈哈大笑,轟然了結(jié)。

        那次小月樓宴請之后,姚有信跟隨省高院,查封了興達化工所有賬號。董事長火燒眉毛,從北京飛到曲都,搬出副省長做東,邀請行長、周山集團老貓、仇副院長聚餐。人有見面之情,銀企握手言和,銀行給周山集團增加授信額度,周山集團給興達化工擔保,法院解封興達化工賬號,一紙判決完成使命,丟進垃圾桶。

        前天,姚有信和銀行的人來周山辦理授信及擔保業(yè)務,麻勝魁隨車陪同。聽說路行知要來,辦完事他倆留下未走。姚有信這次來,送給邢春草2萬元。他不說什么錢,只說給你你就拿著,管那么多干什么。目光里有真誠、有歉意,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分。邢春草盯住他的眼睛,說這錢我不能拿,拿了真成叛徒了,一輩子抬不起頭。姚有信只得收回,說我替你先存起來。

        邢春草問他收銀行多少代理費,他伸出四根指頭,比畫到40萬元。加上周山集團給的10萬元。合計50萬元。他問邢春草給了路行知多少。邢春草說一個整數(shù)。姚有信搖搖頭不相信,說lO萬元路行知肯定不干。邢春草說哪里呀,是100萬元。姚有信舌頭吐得老長,說這小子太黑了,他向銀行開價才80萬元。

        路行知是專程來看望邢春草的,說邢春草給他提供了案源。當然,他見胡主任不會這樣說,那詞就多了。路行知給了邢春草5萬元,說是提成費。邢春草一下子沒見過這么多錢,手抖得不敢接。她告訴路行知,你要給錢,直接交給胡鏡明。路行知說,我只認得你,你不要我就帶回去了。邢春草出去問胡鏡明,胡鏡明說留著做部里經(jīng)費,部里再沒有其他來源。現(xiàn)在邢春草心里還緊張,好像保管了一枚定時炸彈。

        泄露賬號的事,她給胡鏡明說了。否則,又是叛徒,又是定時炸彈,她經(jīng)受不住。胡主任說此事到此打住,不必念念苛責,他早都忘到腦后了。

        大霧過后,天氣晴朗。面包車寬敞明亮,VCD播放悠揚的歌曲。胡鏡明給麻勝魁一盒軟云煙,說你裝身上,抽著方便。麻勝魁隨手接過來,說行,省得你老讓煙。

        過了人口收費站不遠,就是一個彎。姚有信數(shù)一個彎。邢春草說這兒塑天魁星呼保義宋江;姚有信數(shù)兩個彎,邢春草說塑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姚有信數(shù)三個彎,邢春草說塑天機星智多星吳用……

        麻勝魁不解其意,問什么意思。路行知說,是規(guī)劃水滸路吧,一個彎立一尊塑像?胡鏡明上齒刮刮下唇,說是的,讓他倆數(shù)吧……

        數(shù)到18道彎,邢春草問該塑誰了?麻勝魁說孫二娘,母夜叉孫二娘多厲害。姚有信和路行知說哪能挨上孫二娘,她還在老后面呢!胡鏡明說塑邢春草,邢春草是周山的邢二娘。麻勝魁說對,邢二娘比孫二娘還厲害,那天在我們法院連蒙帶騙,說來了三車人。人在哪兒?邢春草輕輕回敬一句,都是跟麻哥學的嘛!

        姚有信說要塑塑個邢三娘。大伙兒齊贊同,水滸里一丈青扈三娘多漂亮!路行知說邢三娘該是兩面人,一面是邢春草,一面是姚有信。姚有信和邢春草齊聲回擊他狗頭軍師沒好話。麻勝魁說不是兩面人,是連體人。對,連體人。大伙兒又說又笑,笑浪一波接連一波,溢滿溝溝壑壑。

        前面快到老虎嘴,姚有信說:“這地方太危險,上下坡帶拐彎。那天晚上,我前面有輛車,開得快,路又滑,來不及拐彎,一下子躥下去了。我急忙減速,撿了一條命?!?/p>

        麻勝魁無限感慨,說人家領(lǐng)導用嘴治氣,我們就拼上命憨干哩!大伙兒都說麻庭長總是一針見血。他吐個煙圈又說,不過這樣也好,能給你們律師事務所多創(chuàng)收。姚有信苦笑,說當律師誰不想光光彩彩辦幾件案子,將案例寫進教科書多好啊!這場官司說出去都臉紅。路行知說那有啥臉紅的,走過的路別后悔,不走不知道!

        盤山公路在崖壁上擰麻花似的擰來擰去,面包車疾駛繞行,一會兒向右邊歪倒,一會兒向左邊傾斜,路旁攔護的水泥樁子一根根即過,遠遠拋在車后。不知是誰放個屁,不響,極臭。都說是狗屁放的。姚有信說車上一群狗,不是狗屁是啥屁?

        前面有個彎不很明顯,姚有信問邢春草,這個算嗎?邢春草說你上次數(shù)算了嗎?姚有信說有標志的數(shù)了,沒有標志的沒有數(shù)。邢春草說,你沒數(shù)就不算,標準由你定。

        麻勝魁自作聰明,說那還不好辦,怎么就湊不夠108道彎?胡鏡明說那不行,有6道彎必須明確數(shù)出來,焦點就在那6道彎上。

        路行知似有所悟,說那6道彎豈在弧度大小,其中必有奧妙,你快請師傅指教。姚有信就喊邢春草師傅。邢春草回頭,和他笑眼相視,說重新老老實實叫師傅。姚有信哪會老實,再叫一句:“師傅狗小!”

        鬧騰夠了,邢春草揭密。說出山要翻三座大山,過三條深溝,三上三下6道彎,6道上下彎。麻副庭長說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還有上下彎?

        山上的花兒開了,一座座山好似巨大的花籃盛滿野花,桃花紅,杏花白,荊條花兒金黃,還有許多無名花,粉的、紫的,五顏六色,爛漫絢麗。和煦的陽光灑滿山谷,盤山公路曲曲彎彎,起起伏伏,好像金色的練帶當空飄舞。面包車躍上山巔,遠遠看見出口收費站,咝,快出山了……

        責任編輯:趙蘭振 楊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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