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舊的去

一個月前，臺里通知《青春進行時》要下，因為收聽率太低。編導們都跟挨了一悶棍似的，個個拉著個疼痛的長臉。節(jié)目主持林翩翩剛聽到消息時，心里更咯噔了一下，但沒幾分鐘后，她笑了。差不多了，這種無聊的小節(jié)目也該到壽了，再耗下去不過是回光返照。節(jié)目被臺里叫停，倒是及時提醒她另謀出路，別混吃等死，荒廢了專業(yè)。

林翩翩總是這樣，不被外部刺激就不改變生活，比如她不愛她男朋友卻從來沒盤算過分手，比如她不喜歡臺里的盒飯卻從來沒抱怨過。她覺得這都是應該的，就好像不打下課鈴，老師講得再無聊也不能走一樣。《青春進行時》開播還不到一年，傳說策劃時大家都雄心勃勃，誓要靠它吸引年輕聽眾，進而吸引更多目標消費者是年輕人的企業(yè)來做廣告，好像這個節(jié)目一上，大家就都有好日子過了?？烧l承想編導的想象力都用到做美夢上了，節(jié)目的安排沒有一絲新意，從開播到現(xiàn)在要被斃，就沒引起過什么反響，如同一個終生獨自活在荒島的人卻懷著飛黃騰達的愿望，只有滑稽沒有悲壯。據(jù)說收聽率研究室的人對這節(jié)目的名字都沒什么印象，它真好似飄零在荒島，偷偷存在著。

之前的主持人是個溫暾的中年婦女，和林翩翩同校同專業(yè)，大她十幾屆。那人畢業(yè)就進臺卻始終做著雞肋節(jié)目，因為業(yè)務不拔尖沒有鮮明風格所以十幾年也沒熬進黃金時段，一直不咸不淡地播著。林翩翩進臺時她正要隨老公移民瑞士，順理成章地，林翩翩這顆新蘿卜恰巧填上了她剛騰出來的小坑。進臺一個月就撞上這么個機會，林翩翩還真雀躍了幾天，老主播走時她還深情款款地前去送行。沒有她的離開，林翩翩上手哪能這么快啊。

可新鮮感像眨眼，總是很短暫。做了四個月，才新鮮了倆禮拜。后三個半月，林翩翩都不好意思把這當成一份工作了，讀點青春傷感小故事，放兩首歌，再念兩條短信，加分鐘的節(jié)目就搞定了，像給通過檢疫的豬肉蓋戳一樣，總是機械的老一套，毫無創(chuàng)造性，讓人提不起勁。這所謂的直播節(jié)目，比錄播都簡單。說是面向在校大學生，其實聽眾里大學生少之又少。一看那些參與的短信，林翩翩就知道子彈脫靶了——目標聽眾群全不在，在的都是閑雜人等，想釣魚魚不來，上鉤了一堆小蝦米。短信平臺活躍的全是高中、職校、大專的，偶爾有那么一兩個大學本科的，還都是她聽都沒聽過的校名。她雖然在節(jié)目里扮著知心大姐姐，其實畢業(yè)還不到一年，她太了解大學生了，大學生沒那么大驚小怪，對這類節(jié)目沒興趣。每次看到那些對大學生活滿懷憧憬的短信，就忍不住有點兒看不起，覺得無趣，還裝出心疼的口吻，強挺著飽含熱情地與他們溝通。剛開始讓她以過來人的身份說話，她還多少有幾分心虛，兩三期節(jié)目后，她就一點兒不覺得不合適了。那些發(fā)短信的人確實比她傻多了，雖然年齡也許很接近。小小自得后，是悲傷，這就是她一直想干的事嗎?和一堆弱智討論偽校園生活?

林翩翩是廣播學院的高才生，雖然全國一百多個大學都在辦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yè)，但林翩翩念的可是首屈一指的廣播學院。電視里有頭有臉的主持人，十個有九個半是她師哥師姐。在這種制造名人的學校讀書，林翩翩自然是做過明星夢的。眼見著一個大她一屆的師姐因為長得漂亮去拍了電視劇，雖沒大紅特紅，但至少夏天穿靴子冬天穿紗裙，一身明星裝扮了；還有一小她一屆的師妹在主持人大賽中脫穎而出，剛上大二就天天在電視里教人做菜了。林翩翩外表平靜地依然天天在圖書館看書，心里卻總是翻騰，盼著自己也能一抖翅膀飛上青天緘口不提當麻雀的歲月。但是機會都從她身邊跑掉了，偶爾有跑得慢的，也因為林翩翩的膽怯而沒有追上。她羞于在人前自夸，又缺乏瞬間的爆發(fā)力，所以參加比賽最多進入復賽。幾年悄然的折騰過后，她明白了，自己壓根兒不是比賽型的，還是兢兢業(yè)業(yè)比較有前途。

畢業(yè)實習的時候，林翩翩拿著學校的介紹信進了電視臺。她以為像自己這種聲形俱佳的科班出身，到哪里都會很搶手。沒想到，整整5個月，壓根兒沒一個人正眼看過他。所有人都抬著下巴問“實習的?”“廣院的啊?”只用眼角的光掃幾下，好像她是被販進臺里用做午飯的豬肉。她跟著新聞組跑前跑后端茶倒水，搬過機器，校對過稿子，訂過盒飯，聯(lián)系過嘉賓，就是沒出過聲沒出過圖像，一次都沒有。配音、主持、外景記者，所有跟她專業(yè)有關的事都有人干著，飽和了，她是多余的。沒有工資，還要每月交50塊的實習費，早出晚歸，管每個人叫老師，這就是她為期5個月的電視臺工作經(jīng)歷。她回學校跟老師訴苦，老師說開始都是這樣的，慢慢熬，10年后，興許話語權就是她的。10年，還是興許!也就是說她熬個10年，還未必能出頭，到時候她這根老黃瓜連綠漆都刷不上了。還不如買彩票呢，堅持買10年彩票，中獎的幾率都比這個大。

林翩翩精疲力竭地離開了電視臺，心有不甘地進了電臺。整個本科四年，她想都沒想過要去電臺，認為那不是美女的選擇。她覺得電臺是為聲音好長相難看的人準備的，動聽的聲音被話筒放大，抱歉的長相隱匿在背后，像她這樣的美女，不去電視臺真是浪費了那張臉?？烧l也沒想到，她們畢業(yè)那屆，幾乎所有的電視臺都不缺女播，任憑你業(yè)務再好，人家不想進人，也是白搭。再加上林翩翩對實習的心有余悸，只能認了命。而且，電臺并不像林翩翩想的那樣是電視臺的候補，多少人為了進去擠破了頭，每一個正式的編制背后都有幾十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林翩翩能把關系落下，除了自身條件好，還是靠了老爸的關系，甚至應該說主要是靠老爸的關系。

2、葉庚

林翩翩眼睛緊盯著散落的珠子，生怕丟了哪顆，一邊撿一邊數(shù)著。那是她生日時男朋友歐陽雷送的綠幽靈手鏈，收到時有點兒失望，但戴了幾個月，漸漸就適應了。對于她，適應就是喜歡。剛才進走廊的時候，手鏈不小心刮到了門把手上，林翩翩下意識地輕輕一揚，手鏈嘩啦啦斷裂成一粒粒小珠子。開始是緊張，怕珠子跑丟了再也找不見，撿了幾顆后便是惱火，先是怨自己不小心，后來千脆恨起歐陽雷來，干嗎送一串珠子，送個鐲子不就好了嘛，掉地下?lián)煲幌戮蛽炱饋砹?撿到最后幾顆，她已經(jīng)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覺得被歐陽雷的禮物給算計了。她嘴里咕噥著，手里撿著，忽然眼見著一只黑色的鞋即將踩在一粒珠子上。

“別踩!我的綠幽靈啊!”說時遲那時快，林翩翩對著黑鞋喊。

那鞋剛一觸地又陡然抬起，顯然是被林翩翩的喊叫刺激到了。她沿著鞋向上看，一個被嚇了一跳的男人身體后仰地看著她。

天!是葉庚!

雖然他胖了，不再消瘦，甚至又向庸常邁進了幾步。林翩翩還是不經(jīng)大腦就識別出了那張臉。

林翩翩半張著嘴僵在那兒，反應了幾秒才很夸張地把嘴閉上，換上淑女的表情。她為自己大媽一樣蹲在地上的姿勢尷尬，想裝作不在意，卻感到自己臉很熱。

“葉老師!”林翩翩咽了口吐沫說。

“你是?”黑鞋的主人平靜下來，似乎在努力回想眼前人的名字。

“我是新來的播音員。上大學的時候你回咱們學校講過課?！?/p>

“哦，廣院的?叫什么名字啊?”

“林翩翩，廣院播音本科的?！绷拄骠娼K于恢復了常態(tài)，以一貫的驕傲口吻說。

“那我們還是校友呢。呵呵，你先忙?！焙谛f完笑了笑，禮貌地通過了走廊。

林翩翩又半張開剛閉上的嘴巴，望著黑鞋的背影，非常惱火。她無心再去撿那顆險些被踩的珠子，回味著短暫的剛才。她簡直不能允許自己第一次和葉庚的對話這樣上演，她蹲在那兒，先喊叫再遲鈍，寥寥數(shù)語就讓他從身邊走掉?？墒怯帜茉趺礃幽?，他已經(jīng)過去了，并且對她愚蠢的撿珠子行為留下了“你先忙”的敷衍。

葉庚，1967年冬天生于北京，1985年進入廣院播音系……林翩翩幾乎可以背出葉庚的檔案，她搜集過他所有的節(jié)目資料，在本科畢業(yè)論文里把他當做楷模論證，沒事就在百度上搜他的名字，這個拿過金話筒獎的著名播音員是林翩翩生活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翩翩上大學之前沒有聽說過葉庚的名字，系主任在新生入學典禮上一臉陶醉地說播音系人才濟濟時提到了葉庚，她也并沒有注意。直到她大二時葉庚作為業(yè)界精英來講課，她才知道有這樣一位名人。林翩翩一心想做電視，又沒有聽廣播的習慣，以至于在葉庚的名字很是如雷貫耳的時候，她還由于對這名字的陌生很匪夷所思地想到了葉圣陶和華羅庚。講課前她問坐在旁邊的同學葉庚是干什么的。同學一臉驚詫，那表情就像聽說竟然有朝鮮人不知道金正日，然后如數(shù)家珍地羅列了葉庚主持過的節(jié)目得過的獎項。林翩翩附和著答應了兩句，也并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墒侨~庚進來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種無路可逃的慌張。她坐在教室的后排，葉庚在跟組織課堂的老師打招呼，他一定不會注意到她，但她卻覺得他會注意到，應該注意到，最好注意到，其實她明白——事實是不會注意到。

記憶中，葉庚講課的內容當天就一片模糊了，林翩翩只記了幾行筆記還偷看了幾頁雜志。其實她不知道筆記寫的是什么，也反應不過來雜志在講什么，她是為了擺出尋常的態(tài)度才那么做的。她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悲傷中，悲傷，因為葉庚不會注意到她。所以她必須偷看幾頁雜志以尋找一種心理的平衡。你不注意我，那我也不專心聽。至于為什么有這樣較勁的想法，林翩翩自己也不清楚。

“他很高，很挺拔，聲音超級好聽，濃密的黑發(fā)中摻雜著早生的白發(fā)?！绷拄骠嫦抡n后給異鄉(xiāng)的朋友發(fā)了條短信。朋友回信問“何方神圣”?她草草回答“周潤發(fā)”。朋友以為她在無厘頭?；亓藗€笑臉以示容忍和配合。她也舒服了很多地該干什么干什么。她需要發(fā)那條短信，不然好像有什么堵在心口。唯有這樣小小的泄露大大的隱藏，才讓她安穩(wěn)。

他很特別。林翩翩需要為自己的心理波動找到理由，于是她想，他很特別。哪里特別?高，挺拔，聲音好，有白頭發(fā)?她能告訴自己的只有這些，于是覺得有幾分失落。難道因為他優(yōu)秀嗎?這個詞是多么惡俗，幾乎被所有暴發(fā)戶用來形容自己。那一晚，林翩翩是想著這些睡著的，她在夢里消化了心里的騷動，醒來又是平靜的一天。

那以后，她偶爾會聽聽葉庚的節(jié)目，好像去關注一個熟人。期末的時候，她為提前寫完專業(yè)論文整天泡在圖書館。東拼西湊又要毀尸滅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總是把各種觀點都看一遍，整理出最中庸的，再瘋狂舉例瘋狂論證，為了裝深刻而故作偏執(zhí)。偶然問，她在書架最底層的左側看了葉庚的名字?！叭~庚著”三個字和眼睛接觸的瞬間，她心里涌起一絲嘲諷：好好播音得了，寫什么論文，為了評職稱吧。但她還是迅速地抽出書，那動作的慌張和迫切讓人想起偷竊。她用食指和中指把書向外抻，在擁擠緊密的書群中把它分離出來。沒有打開，而是直接借了出去。林翩翩很少這么草率，她每每總是翻了又翻才決定帶走還是放回去，生怕什么不夠格的冊子占了5本的借書指標。

書寫得果然糟糕，理論不扎實觀點很庸俗例子很老套，作為名人的書，甚至連點自戀都看不到。如果把封面上葉庚的名字去掉，換成隨便哪一個播音系的學生，林翩翩都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她到底沒有看完，即使懷著好奇、不甘卻還是沒有那份耐心。但她舍不得把書還回圖書館，因為扉頁是葉庚的照片。葉庚的頭像，黑白，正視著鏡頭，淺色襯衫，目光明朗，那時他大概不到30歲吧。林翩翩無數(shù)次打開，合上，還是忍不住想偷看那張年輕的臉。照片里的他只比她大幾歲，如果有人拿著這張照片給林翩翩介紹對象，她會毫不猶豫地同意見面，并在約會時悉心打扮一番以配合男方的斯文俊美。可惜照片已然是過去時了，她遇到他時，他已奔四。而他真正30歲的時候，她才15歲，讀初三。

猶豫再三，林翩翩還是撕下了那張照片。那書定價18塊，網(wǎng)上一定賣得更便宜，林翩翩可以買本新的，不用續(xù)借不用撕下來，可以合理合法地每天看，每一頁都屬于她自己，當然包括那張照片?？伤幌胭I，買是太正常的手段。她想為他做點壞事，比如撕圖書館的書，她要超越一下道德來證明內心的激動。那照片跟圖書館里所有的頁碼一樣，臟而舊，還有些軟，定是被無數(shù)人看過，林翩翩決心不讓別人再看下去，她控制不住把它占有的沖動。她刻意撕得很糙，以保留這種行為的粗野特性，暗示自己的不管不顧。看著那撕下的照片，她笑了，心里滿足地想，她與葉庚終于有了某種甜蜜的不可告人，即使是單向的。她把書還了，把照片藏在抽屜的底層，從不拿出來看。

3、曼

林翩翩不能原諒自己在葉庚面前的癡傻。4個月了，她終于在臺里碰到了葉庚，卻在張著嘴撿豆子，她一個人扮演了祥林嫂和阿毛。如果說她來電臺工作還有那么一點點喜悅的話，那全是因為葉庚。他在這里干了十幾年，從初出茅廬的播音員到年輕有為的副臺長，他的聲音已成為這里的標志和榮光。林翩翩也要在這里開始，在葉庚福地，從一個疲軟時段的校園節(jié)目主持人做起。

她攥著碎珠子進辦公室的時候表情像蘇三似的，很不服。一個上午，她眼睛在稿子上，嘴在配音，心里想的卻都是如何篡改葉庚的記憶。他看不到她的美麗才華也就算了，總不能看到她的缺心眼兒啊。下午，當她絕對超過第一百次回想起兩人相遇的情景時，事件已經(jīng)在反復地推敲重組后模糊了。甚至人，葉庚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褲子，她完全想不起來，只記得那雙鞋。黑色寬沿的皮鞋，質地精良，光亮柔軟，帶著適度的褶皺，縫隙處也沒有灰塵，讓人想起干凈的路和端方的腳。連他的鞋也是那么恰到好處，精心侍弄卻不張揚。這樣的人真是不能仔細看，越仔細越被吸引。當林翩翩下班后在家樂福再次碰到那雙鞋時，一秒鐘她就出了汗。邪門了，4個月沒碰到，一天竟碰到了兩次——葉庚正推著個購物車挑選牛奶。林翩翩有點兒遲疑，要不要上去打招呼?萬一他不記得自己怎么辦?萬一他對她印象很糟怎么辦?她正抓心撓肝地想著，葉庚競走過來了。

“小林，林翩翩!”他好聽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

“哎呀，葉老師，您也在這兒買東西呀?！绷拄骠骟@詫又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他不僅認得她還記住了她的名字。她急中生智裝作剛看到他，說了句廢話。

“呵呵，下班順便帶點吃的回去。你家也在這附近?”葉庚眼睛還掃視著牛奶說。

“遠著呢，在城南。家旁邊的超市沒這邊東西全?！绷拄骠鎻娜~庚的“也”字里得知他家就在這附近。

“幫我看看生產日期?！比~庚說著遞過來一盒奶。那樣子和語調讓林翩翩相當感動，仿佛他倆已經(jīng)很熟悉。

他撿了幾盒奶扔到車里，問：“你播什么?”

“播了4個月《青春進行時》，那節(jié)目前陣子下了?，F(xiàn)在中心還沒安排，配配音，散兵一個?！绷拄骠嬲P算著該說點兒什么，聽到問話頓覺從鬼祟又急迫的苦思中被解救了出來。

“哦，你就是張未說的那姑娘啊?！比~庚看了看她。

“啊?他說我什么壞話了?”張未是節(jié)目中心主任，掌握著主持人的生殺大權。林翩翩猜到張未不會說她不好，表演性地裝好奇。

“他說你素質不錯，干《青春進行時》瞎了。新節(jié)目想讓你上。”

“哎喲，主任真仗義!”林翩翩覺得自己脫口而出的句子有點江湖氣，后悔卻也來不及了。

葉庚挑了幾個西紅柿、兩袋速凍餃子就結束了購物，林翩翩跟著轉悠卻什么也沒有再買，她渾身冒汗，基本喪失了挑選商品的能力。出門時，葉庚要打車，林翩翩禮貌地要開車送他回去。

“打車不過是起步價，讓小女孩兒送不好意思?！?/p>

“葉老師怕我是馬路殺手啊?我不是新手，技術過硬著呢!”林翩翩倒不是夸口，從20歲生日爸爸送她車，她就一直開著，已經(jīng)3年多了。

葉庚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前后左右地搖動著脖子，姿態(tài)隨意而放松。

“葉老師今天沒開車啊?”林翩翩初入社會，找話的技巧還比較拙劣。

“我不會開車。心理障礙，對速度太快的機器有恐懼?！?/p>

“領導都有司機，不用自己開?！?/p>

“我倒真該考慮買個車強迫自己學學，不然什么都被你們這幫小孩兒甩后邊了?！?/p>

幾句話工夫，到了。葉庚指著四幢塔樓中西北方的那個說：“那棟，15樓?！庇秩酉戮洌骸奥飞闲⌒?”就微笑著告別了。他沒有邀請林翩翩上去坐坐，這對于剛剛認識的人的確沒必要，尤其當他們的關系是領導與下屬。

林翩翩開車回去的路上屢次用右手安撫心臟，她需要從飄飄然中平靜下來。一種異樣的感覺籠罩著她。牛奶、西紅柿、速凍餃子，顯然他們家不正經(jīng)開火。這么少量簡易方便的食品又不像是買給全家吃的。難道他一個人?他的身材氣質的確沒有傳遞拖家?guī)Э诘挠嵦?，但以他的年齡怕是早結婚了吧!林翩翩后悔從未注意搜集過葉庚的信息，她掌握的是他的專業(yè)簡歷，而對生活簡歷她一無所知。其實，葉庚的大致情況，臺里人應該都是知道的，赫赫有名的主管業(yè)務的副臺長，婚姻狀況一定在臺面上。但是林翩翩不知道，一是她到臺里時間不長，還沒有人親密地跟她議論八卦；二是她一貫回避在生活里觸碰葉庚這個名字。從她偷撕掉那張照片開始，就命令自己回避這個名字。他成了她層層包裹的秘密，從不提起，甚至別人提到他，她也刻意冷淡地靜默著，好像她一旦說了什么就會立馬被洞穿?？雌饋頉]心沒肺快人快語的林翩翩竟然這樣謹小慎微，并且是為一個并不認識她沒有說過話的人，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連她自己也想不通有沒有必要這么神神秘秘。此時她忽然明白了，她喜歡他，這樣的不能不忍言說沒有其他的理由。她猛地意識到，并且把自己嚇了一跳。她一直把他當偶像崇拜，她認定他是最高大全的形象，沒有缺點，渾身上下不容置疑。當然她也隱隱覺得這樣非常愚蠢幼稚，但一想到也許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接觸這個人，就覺得把他擺得再高也無妨。為了把對葉庚的迷戀神圣化，她把自己想象成更小的少女，把他歸類為更權威的泰斗，年齡上的差異被放大，可以算做孺暮之思了。她還設想過有一天他病入膏肓，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她帶著鮮花跑去喂他喝湯。他吃力地睜開眼迷惑地看著她，她微笑地說，是他多年的崇拜者，拒絕透露姓名。她以為，她默默地注視是完全的仰視，絕沒有任何女人看男人的目光?？墒钱斔嘀覙犯Ｋ芰洗鼜乃嚿想x開剩下虛空的座位時，她恨不得自己也在那袋里，是牛奶、餃子、西紅柿，被他喝掉吃掉，進到他溫暖的腸胃里。她不明白自己是在這一刻忽然喜歡上了他，還是之前就一直如此。難道全無性別意識的盲目崇拜干脆就是假的，自己一直在掩耳盜鈴?她這么多年來只是在暗戀一個老男人。暈，這簡直太庸俗了!

4、新的來

一周后，張未興沖沖地來找林翩翩，表情神經(jīng)兮兮但一看就知道是好事?！疤焐系麴W餅!新節(jié)目，你主持，翩翩，我告訴你，準火!”他撇著嘴說話，以示夸張和亢奮。

“不是老年節(jié)目吧?”林翩翩無精打采地答應著，她的熱情被《青春進行時》腐蝕得差不多了。

“小小年紀這么懈怠?！睆埼匆琅f撇著嘴沉浸在一種摸不著頭緒的喜悅里，“我告訴你，是一罵人的節(jié)目，肯定火。研發(fā)中心今年發(fā)狠搞出來的大動作，沿海那邊有個男的，火得一塌糊涂。咱們依葫蘆畫瓢，設計的是一嘴硬心軟的女的。就你了!”

“嘿，聽起來有點兒意思。比動不動青春寄語強多了?！?/p>

“那哪是一個層次啊!我告訴你，現(xiàn)在最流行的就是大眾傳播向人際傳播靠攏，越特點鮮明的主持人越受追捧。這可是不一般的大機會，抓住了，不用一年你就是大牌!”張未目光炯炯，“先別張揚啊，我這也是嘴欠。反正也就這么回事了，下班我請吃飯。到時候具體說?！闭f完，連跑帶顛地走了，也不知道是因為狂喜還是因為忙。

林翩翩看著那一躥一躥的背影，有點兒嘲弄地笑了。按說她應該非常畏懼張未，節(jié)目中心主任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要是想修理林翩翩簡直像扔掉一張廢紙那么容易，用誰他可能沒權一下拍板，不用誰可是他一句話的事。臺里主持人見他都畢恭畢敬，有的甚至有點兒諂媚，可林翩翩卻用不著，有時懶得說話，走正臉就隨便地擺擺手。原因很簡單，張未喜歡她。

林翩翩第一天來報到時，就知道張未至少是不煩她了。她局促地走進張未辦公室，叫了聲張老師。張未心不在焉地抬起頭，看了她幾秒，猛地直了直身子，來了精神。林翩翩立馬放松了，她太熟悉那情景了，圖書館、食堂，類似的情況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不認識的男生忽然看到她，由眼睛帶動全身興奮，不自覺地振奮。這是男人們自己無法察覺的動作，這動作透露出他們的好感。張未接過報到材料，竟然遞給她一張名片，那樣子好似生怕只是一面之交，斷了今后的往來。林翩翩謙恭地接過名片，心里卻忍不住偷笑，都在一個臺工作，還是垂直的上下級關系，遞什么名片啊!

那時林翩翩雖不敢確定張未對她的喜愛，卻怎么也無法尊敬這個人了，太輕浮。她覺得張未笑起來有點兒賴，帶著多余的平易近人，顯得不尊貴。后來張未時常給她發(fā)些搞笑的短信，還總夸她節(jié)目做得有聲有色，她就完全明白了。好歹張未智商達到了正常水準，在主任位置上也干了幾年，對節(jié)目基本的判斷還是有的，說《青春進行時》有聲有色，除了感情代替政策找不到其他的解釋。林翩翩也并不討厭張未，她覺得這人沒什么心眼兒，對她的喜歡也算得上健康。在他那個位置，投懷送抱的女人不太多也少不了，他卻掩飾不住對林翩翩的偏愛并且沒有占便宜的舉動，應該是個不險惡的性情中人。他以各種正當理由邀林翩翩吃飯，話說得輕描淡寫，林翩翩也拒絕得輕描淡寫，他倒不生氣，一臉包容。林翩翩跟他說話時態(tài)度隨便，完全沒有開始時對領導的文明禮貌，他不僅不生氣還受寵若驚地享受著這種不見外。

可能是當領導的關系，張未的句子里總夾雜著“我告訴你”。不知是別人沒發(fā)現(xiàn)，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不敢說，林翩翩一臉不耐煩地搶白他這口頭禪時，他先是震驚，后是驚呼林翩翩太伶俐太聰明。被諷刺了還夸對方聰明，真是難得好脾氣。偶爾看到他嚴肅苛刻地對待其他人，林翩翩都有小小的得意和不安。

“我告訴你，節(jié)目名字還沒權衡好，因為臺里非常重視，所以還在推敲。形式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接熱線，跟人聊感情婚戀，但不是以前那種深情路線，哄著勸著的。這回來個反其道而行之，跟聽眾對著干，數(shù)落、唱反調?！睆埼从沂值蹲笫植?，邊切肉邊說。

林翩翩正思忖著張未的俗，約女孩兒就得來西餐廳，紅酒甜點裝得挺優(yōu)雅，真是沒創(chuàng)意不活潑。好在他說的那數(shù)落人、唱反調的活還算新鮮。

“怎么個意思?公然修理聽眾啊!”

“恭喜你答對了。廣告、收聽率都快把我們逼瘋了，不玩兒點野的不行!現(xiàn)在受眾又俗又刁，賣相不花哨他們看都不看一眼?！?/p>

“我就是那個哭著喊著招呼大家瞧一瞧看一看的，還罵罵咧咧的，引起公憤可不好收場啊!”

“你當我們心血來潮啊，之前做了多少工作，統(tǒng)計調查多少輪了!我告訴你，也不是人家說什么你都抬杠。而是塑造一個刀子嘴豆腐心，言辭犀利的形象。一般打這樣電話的不都是沒主意做錯事的嘛、婚外戀啦、未婚先孕啦、男盜女娼啦、家庭暴力啦，沒一個省油的燈!我告訴你，你痛心疾首地批評他們就是了!”

“人家心里正堵著呢，我又上去把人一頓猛批。這有點兒落井下石吧?”

“誰讓他們自己做錯了的!你是一活潑的智者，看透了他們的錯，先批評教育，再提出點合理化建議。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正良心不安自我譴責呢，到你這兒就是自動伏法，你直接上刑準沒錯。我告訴你，你就是道德!”

“你老告訴告訴的，告訴什么呀!合著我就是一封建衛(wèi)道士!”

“太對了，就是這意思!我告……你就偷著樂去吧，聽眾現(xiàn)在膩歪了知心大姐了，來個你這樣伶牙俐齒的，準把他們都攛掇起來。短信平臺、論壇都開通，還要讓其他聽眾參與進來，發(fā)表意見。你就挑唆他們針鋒相對，跟你打起來也沒關系，那更熱鬧。一堆家庭婦女吵架，你就是那居民委員會，明里勸架暗里挑火?，F(xiàn)在不就是要秀，要個性嘛，咱就給他們來一個得理不饒人!順道還滿足他們的窺私欲?！睆埼疵硷w色舞。

“我哪有那么壞啊，太毀我形象了!我跑去家長里短咸吃蘿卜淡操心，我一宇宙超級美少女，溫柔可人的，我還曾經(jīng)是大學生朋友最知心的翩翩呢!”林翩翩也來精神了。

“別得便宜賣乖了，你可不知道我為了推你費了多大勁。中心討論的時候，多少知名主持人要上啊。我一提你，他們都覺得是開玩笑。論資歷，你才哪到哪；論業(yè)務，你做那青春板塊也顯不出來什么；別的就不用說了，后臺，你沒有吧?廣告，你拉不來吧?我……”張未一套一套的。

“得得，我就是一窩囊廢行了吧!是您苦心孤詣把我這塊爛泥扶上了墻，我謝謝您!”

“我告訴你，你還真別客氣，你是真沒優(yōu)勢!”

“別又告訴我，整出一苦口婆心的腔調糟蹋人。好歹我年輕啊，可塑性比他們都強!”林翩翩來了年輕氣盛的脾氣。

“你平時也不傻呀，怎么反應不過來呢!這是一跟人探討情感的節(jié)目，雖然形式大于內容，主持人也不能太年輕。我們要的是了解人世滄桑的知識女性，見識多、眼睛毒，還有種拔高的俗。一小年輕兒，剛風花雪月結束初戀沒幾天，跑這兒來給二奶指手畫腳來了，誰咽得下這口氣啊!是要鋒利，但要的是把寶刀，不是一小匕首!”張未伸著倆手指頭比比畫畫地說。

“你是想說你力排眾議敲定了我，對我有知遇之恩嗎?”林翩翩以為張未在夸張。

“狹隘!我告訴你，這不是一般的節(jié)目，這可是咱們臺節(jié)目改革的第一步，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定不了。策劃了幾個月了，一直觀察著，的確也沒有非常合適的，外請的話一是花費大，二是不穩(wěn)定。好在你聲音條件好，咱們臺現(xiàn)成的女主播里，女中音還真沒幾個。正好你也不用像做青春那么捏著說了，你這聲還真挺成熟挺有文化。好在聽眾看不到你這張未成年的臉?！?/p>

“是我這金嗓子幫了我呀!”林翩翩又開始美了，上學時她這厚實的女中音就經(jīng)常受到專業(yè)老師的贊揚，如今終于顯出魅力了。

“打岔!現(xiàn)在的廣播飯哪還是憑一副好嗓子就吃得上的!也不知道是你還是我走了狗屎運，正僵持不下的時候，葉臺發(fā)話了。葉臺說老人的形象不好轉變，新人倒是更方便塑造。相信我的眼力，給新人鍛煉的機會，也顯出我們臺的活力和魄力。”

“葉庚?”林翩翩的心倏地劃過一道火光。

“葉臺播音員出身，一貫謹慎，從沒對新人這么放心過。你想啊，他都不認識你，竟然這么果斷!今兒我可是太有面子了，到底是老同學?！睆埼醋灶欁缘卣f著，沒注意到林翩翩的失神。

林翩翩挺瞧不上他這點：沸點太低，幾十度就開了。一點兒小事就特美特沉浸，一副承受力極差的樣子。

“你跟葉庚同學?”林翩翩有點兒吃驚，心想這同學間的差距也太大了，但又一想自己班里也是良莠不齊，馬和騾子亦可在同一屋檐下。

“你不知道啊?我倆一屆的，咱們都是校友啊。我告訴你，那時候全校才兩個半學生，不同專業(yè)的大部分互相也認識，我和葉臺上學的時候就都在學生會?！?/p>

“那你們一起分到咱們臺的?”

“沒。我去了電視臺，6年前折騰來的?！?/p>

“你還真是一閑不住的人?！?/p>

“別說我了，還是說你那新節(jié)目。我告訴你，千萬別不往心里去，這節(jié)目臺里相當重視。葉臺讓你先試幾期，你可得全力以赴，占住位置就不走了，干出彩兒來。你要是砸了，我也廢了?！?/p>

“放心吧，張主任，不辱使命!”林翩翩說著還敬了個禮。

“不是說了嘛，私下里不叫主任，叫張未?！?/p>

“好的，張未未。”林翩翩總愛這么叫，因為他頭一回給林翩翩發(fā)短信落款處就是這么寫的。據(jù)他自己解釋是給美女發(fā)信息時心動過速，不知怎么的就多打了個字。林翩翩揪住不放，動不動就“張未未，張未未”地叫著，一副無賴派頭。林翩翩、張未未，聽著真是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兒。

5、托兒

之后的兩周歐陽雷總是抱怨林翩翩魂不守舍。以前都是林翩翩這樣抱怨他，要么就是他抱著某本大書眉頭緊鎖，林翩翩一會兒探頭探腦一會兒亂翻書頁，再怎么搗亂，他也不過是敷衍地親親她繼續(xù)看；要么就是他目光呆滯地陪她逛街，林翩翩拿起什么他都照樣遲鈍地皮笑肉不笑，一副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樣子。畢業(yè)后他越來越像個上進又疲沓的老頭兒。

林翩翩抱歉地笑笑，說自己被新節(jié)目一輪輪的策劃會折騰得焦頭爛額。她每天被灌人大量信息，又時常在第二天被推翻，她快崩潰了。但其實真正耗費她腦細胞的是葉庚，林翩翩摸不著他的路數(shù)。有幾次策劃會他也參加了，可他臉上斂起了在走廊、超市的隨和，一副為國為民的冷峻模樣兒，幾乎沒有正眼看過林翩翩。目光偶然相遇，也是不聚焦地飄走。好像之前兩次接觸全然不存在，他的謙和溫煦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幻覺讓人好生懷念。林翩翩聽張未說是葉庚親自拍板定了她，幸福得輾轉難眠，想著兩人是多么的氣味相投：她默默迷戀他些許年，而短暫的相識又使她得到他的賞識。可葉庚疏離的眼神粉碎了這種為時尚早的幻想。林翩翩迷惑了，難道他真的已將自己淡忘?難道他真的只是買張未的面子?他不會誤會了吧，以為自己和張未有什么不尋常的關系。哎，搞不懂他到底會怎么想，或者他想都沒想。

歐陽雷象征性地摟了林翩翩一下，又捏了捏她鼻子。兩人每周兩次的公式化約會顯得格外乏味寡淡，平時都是林翩翩熱火朝天地說，歐陽雷不耐煩地聽，林翩翩一不出聲，就像路燈忽然熄滅，陡然攤開夜的黑與寂。

“吃核桃吧。補補你被過度開發(fā)的大腦?！睔W陽雷遞過來一把剛敲開的核桃仁。

“要不你也幫個忙打個電話吧?！绷拄骠嫱嵩跉W陽雷家的大沙發(fā)上，有氣無力地說。

“不可能，我丟不起那個人?！睔W陽雷繼續(xù)敲核桃，頭都沒有抬一下。

“誰知道你是誰啊!再說往電臺打個電話有什么丟人的!我同學都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是在外地的就是節(jié)目時間沖突的。我真沒誰可動用了，過了這幾天就好了。這次要是沖不出去，我可能就失業(yè)了?！绷拄骠婵蓱z兮兮地說。

“你那節(jié)目要是真沒人聽，整多少托兒也沒用，虛假繁榮有意思嘛!失業(yè)就失業(yè)，我養(yǎng)你!”歐陽雷依然看著核桃，沒看林翩翩。

“你是誰呀，你養(yǎng)我?我用不著!”林翩翩最恨歐陽雷說這句話。別人眼里她多優(yōu)秀出眾啊，偏偏她男朋友把這些都屏蔽掉了，只覺得她是個美女。事業(yè)剛起步就得到這么個機會多不容易，可歐陽雷卻巴不得她把工作辭了，每天擦擦地澆澆花，沒心沒肺一臉甜蜜。她其實并不是找不著人，只是想讓歐陽雷參與進來，密切他們越來越生分的關系，他一直對她的職業(yè)缺乏價值認同，這讓她很不爽。

“你能耐就干吧。甭跟我這兒絮叨。”歐陽雷把核桃一扔，進里屋玩兒電腦了。他最煩林翩翩的忙乎勁兒，尤其是剛開始干什么事時，總是熱情高漲準備過于充分，暴躁而慌亂。

林翩翩想抓起衣服離開，還沒站起來就打消了念頭。算了，新節(jié)目馬上要播了，沒時間和他生氣，到時候一冷戰(zhàn)一和好又牽扯精力。反正早就不是熱戀期了，誰讓著誰都一樣，都是怕事情大了懶得收場。戀愛真是費時間費口舌，除了打發(fā)點兒寂寞，沒什么別的實惠。

她看了看歐陽雷的背影，訕訕地翻著手機，琢磨著還有誰能幫她。兩周后節(jié)目就要開播了，廣告已經(jīng)天天在滾動了，周一至周五下午，5點至6點，一小時，下班的黃金時段。策劃會上，大家覺得剛開始打熱線的恐怕不多，得先設計幾個爆點吸引觀眾，省得冷了場。林翩翩懂事地攬下了糾集人馬的活兒，一是覺得自己做得確實比大家少，有坐享其成的嫌疑，要主動為大家分擔；二是想著自己同學多，劃拉點兒人扮演聽眾應該是不難的；三是怕別人聯(lián)系的人不穩(wěn)妥，說得不對路子，自己在節(jié)目里出丑。林翩翩倒是清醒，知道越是幸運的時候越要夾起尾巴做人，確保萬無一失才能延長幸運。

同學們都很配合，畢業(yè)小半年了，一個個都忙得腳打后腦勺，要沒點兒實際的事還真想不起聯(lián)系，一聯(lián)系上也不用客套，到底是同學。還是親。上學時互相掩護著逃課騙老師，上班后相互幫忙弄節(jié)目騙觀眾，真是靠得住的同盟。都是業(yè)內人士，不用多解釋，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稍有溝通，準能超額完成任務。林翩翩也幫過這種忙。那次她正在廣州出差，接到薇子的緊急電話，讓她扮演旅美多年剛剛回國的全職太太。她說正在廣州的地鐵站，怕電話里背景聲太嘈雜。薇子說正好正好，反正咱這兒也有地鐵站，具體的聲音聽不清，還顯得挺自然。林翩翩記下要點，并按照薇子的要求練了練帶港臺腔的普通話。幾分鐘后，倆人一唱一和珠聯(lián)璧合，活脫脫一個憂心文化差異的海歸母親，一個見地卓爾不群的氣質主播。當年上學時想得那么神圣的廣播電視事業(yè)，其實也不過是重復索然的熟練工種，反而是這些投機取巧的小把戲，才帶來點兒新鮮的刺激。

開播前一晚，歐陽雷來電話問下周是否有興趣一起去香港。他要去談業(yè)務，可以帶她一起去，買買東西，散散心。林翩翩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跟他說了多少次了，明天開始要上新節(jié)目。日播節(jié)目，怎么可能離得了呢。

“歐陽總，你又忘了吧。我明天開始要忙了。”林翩翩陰陽怪氣地說。

“啊哈，對不住了。我怎么沒想起來。林主播明天要干大事呢!我又撞槍口上了?！?/p>

“我得早點兒睡，不然狀態(tài)不好?！绷拄骠娌幌腴e聊。

“這么快就想跑。那你睡吧，明天成功啊!”歐陽雷前半句是不樂意，后半句是應景。

放下電話，林翩翩想著他倆以前一通話至少得半小時，哎，順其自然吧，什么都有個過程。本來就擔心節(jié)目，接了電話又添煩躁，林翩翩雙手交叉捏在一起，仿佛困境被夾碎在掌心。

不適應早睡，躺下也是徒勞。手機忽然鈴響，是短信?！昂煤眯菹?，明天好好表現(xiàn)。葉庚”。陌生的號碼，簡單的關懷，因為那個特殊的落款而非同小可。林翩翩盯著手機屏幕，這是唱的哪出啊?一會兒謙和熱情，一會兒視而不見，這會兒又把我想起來了?來不及多想，趕決回了個“謝謝葉老師，您也好好休息”。然后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號碼，生怕只是一片虛渺。

葉庚的短信無疑是雪中送炭，給郁悶的林翩翩帶來一陣驚喜?？墒撬舾辛耍粔K小炭就把她溫暖得夠戧，越發(fā)睡不著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多少有一點點欣賞她，把她當成了張未的人，還是完全為了工作，怕她把節(jié)目搞砸?對葉庚的揣測像雜草一樣，在林翩翩腦中胡亂生長，拔也拔不凈。她翻來覆去地想啊想，終于把自己想困了，就那么心亂如麻地睡著了。

“您好，這位朋友。”接起第二個電話時，林翩翩已舒解了緊繃漸入佳境，因為剛才唐然的表演實在太精彩了，那種吃一百個豆不嫌腥的傻帽兒氣質竟然用聲音就塑造得出來。事前只商量好讓他演一個妻子出軌屢受侮辱的弱勢男，沒想到他設計得有板有眼，還帶情節(jié)。林翩翩順勢把他損一頓，叫囂得相當酣暢淋漓，最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安慰了幾句。

“小林啊，我覺得你說得太對了。你說一男的怎么能那么沒志氣呢!要是我老婆我就抽她!”這回是鄭辛，也是按計劃行事。

“這位朋友，您不要情緒太激動。打女人還是不對的?！绷拄骠骈_始裝好人了，態(tài)度可以激烈，但導向還是不能出偏差。

“我那個意思吧，就是必須得有態(tài)度。你說你媳婦出軌，你就忍氣吞聲的，那不就是縱容嘛!”

“就是啊。哪有人對自己在意的東西能睜一眼閉一眼啊!做妻子的恬不知恥一次次出軌不對，做丈夫的也該反省一下，你受了欺負也沒個態(tài)度，人家不欺負你欺負誰呀!這不是寬容，這是軟弱!愚蠢!”林翩翩的表演欲也上來了。

“對，對，得有態(tài)度。不行就離婚?！编嵭琳麄€一捧臭腳的。電視臺早新聞的主播，現(xiàn)在正扯著嗓子裝熱心人。

“我看這位朋友說得非常有道理。都說勸和不勸離，但也要看這婚姻是不是有意義的，一個心思不在丈夫身上的不正經(jīng)女人，你留著她干什么呢!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原諒，所有裂痕都能彌補的。第一個打進電話的劉先生，我勸你好好看清楚，看清楚你的婚姻正在漸漸死掉。好，我們接下一個電話?！绷拄骠嬗职l(fā)了一頓感慨，反正是同學不在乎趕盡殺絕。

一個小時迅速過去，各路同學前來助陣，幾個老熟人裝不認識聊得熱火朝天，整個一角色扮演版同學聚會。林翩翩跟打了雞血似的，數(shù)落完這個勸慰那個，儼然一部家庭生活指南，什么都明白。節(jié)目結束時她還有點兒意猶未盡。出了直播間，見組里人個個士氣昂揚的，估計大家的感覺也不錯。林翩翩掏出手機給剛才賣力表演的各位同學發(fā)感謝信，關鍵時刻還多虧了他們里應外合鼎力相助。

“太強悍了!把平時損人的本事全用上了吧!”等在外邊的張未捏著拳頭，做向下?lián)]舞狀。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等著的，后邊還有狠的呢!”林翩翩正在興頭上。

“一直捏著一把汗，這下我可放心了。孺子可教啊!”

“張未未，敢情你一直都不相信我的能力啊!你以為我是朽木不可雕呢吧!”見近處無人，林翩翩小聲嗔怪。

“那哪能啊!我們翩翩是誰呀!你得允許我多慮一次嘛。歲數(shù)大了，心理素質不好?！睆埼丛谒媲斑€真是沒脾氣。

同學們回復的短信相繼到來。大都是別客氣，好好兒干之類的，鄭辛回得最逗：“一將功成萬骨枯。”林翩翩心想這活寶腦袋真快，見手機屏幕又亮了。

“晚上慶祝你初戰(zhàn)告捷，一起吃飯吧?！睆埼吹人赐甓绦乓廊患拥卣f。

“恐怕不行，晚上有安排了，我男朋友。”林翩翩為了拒絕得合理加上了后四個字。其實張未如果早一分鐘說她會答應的，因為她男朋友歐陽雷根本沒約她，約她的是一分鐘前那條短信。不對，即使張未早說還是沒用，她收到那短信必會出爾反爾推掉張未，去見發(fā)短信的人。甚至，即使真的和歐陽雷有約她也會想辦法脫身。那短信來自葉庚。

6、此一時

那晚林翩翩心情忐忑地去見葉庚，首播成功的爆炸情緒一下子蒸發(fā)了，她又變成那個膽怯羞澀的小女孩兒，不知所措。葉庚身上有種強大的場，每當靠近，她想高高地揚起頭，卻總是被那場威懾，縮得很低很低。他夸了她，說她聰明，悟性好。她謙遜地笑笑。他說猜到節(jié)目會成功，叫她做好成名的準備。她又謙遜地笑笑。

這頓以慶祝播出為名的晚餐吃得很簡陋，葉庚沒有提前的準備，林翩翩也局促得拿不出主意，于是二人開車在街上瞎轉。半小時過去，還在饑餓中對話。最后還是葉庚發(fā)話，沿著街開，數(shù)三家，不管是什么飯館都進去。兩家貌似不錯的中等飯館過后，竟然是一個低眉順眼的小飯館。暮色中它賊頭賊腦地存在著，像一個隱約的逗號。葉庚挑釁地看了眼林翩翩，林翩翩俏皮地笑笑，已經(jīng)在停車了。倆人鉆進去，開始了初次相約的晚餐。沿著街開，數(shù)三家，這是多么有趣的決定。如若是歐陽雷的主意，又碰巧撞上這么抱歉的小店，林翩翩定會一臉嘲諷地拒絕前往?？墒虑榉诺饺~庚身上，林翩翩卻感到一種好玩兒的奇異。

林翩翩鼓起勇氣仔細打量著葉庚的臉。那臉大大遜色于那張她撕下的照片，不光亮，有皺紋，透著歲月的凄涼倦意。但是她一點兒也不失望，與照片的出入反而顯出一種可親近的真實。那年她撕下他的照片，現(xiàn)在她坐在他對面。林翩翩一貫把比她大5歲以上的當成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該叫老師的叫老師，該叫叔叔的叫叔叔。雖然呼吸著一樣的空氣，卻覺得年齡把他們隔得遙遠，那些人做什么怎么做都與她無關?？墒沁@回，面對這個比他大了15歲的男人，她突然想忽視年齡的界限，暗示自己別劃分得那么森嚴。她盯著葉庚格子襯衣的紐扣，想著自己的年輕就有些哀婉。然后又很看不起自己的按捺不住，或許人家只是從工作出發(fā)，想培養(yǎng)她成為那匹駕轅的馬而已。

“設計得好!性格鮮明，簡單粗暴，作風硬朗。”葉庚已肯定了她一路，坐定后又蓋棺定論地說。

林翩翩分析不出這是在夸自己還是在夸策劃，就報以一臉認同的笑容。

“張未很有些迷戀你。”葉庚點完菜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么一句。

“沒有吧，張老師人挺好的。”林翩翩沒想到葉庚的嘴里也會有飛短流長，也會談男女。她早已按照自己的意志把他劃到世俗之外，想當然地讓他脫離了一切低級趣味。她窘迫地回答中竟然把張未叫做張老師，其實她只在報到時那么叫過他一次。這之后人前說話沒有稱呼，人后喚做張未未。她緊張地扯出張老師，是心虛的掩飾，唯恐暴露出哪怕一點兒曖昧。

“什么話!誰說他人不好了。人挺好就不能喜歡你?喜歡你的都是壞蛋?”葉庚笑了。

“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張老師有家有口的，怎么會迷戀一個小孩兒呢!”林翩翩有點亂了。

“還小孩兒?你都二十好幾了吧?不過比起我們來，倒也算得上小孩兒。你長得也的確稚嫩，怎么看也不像過二十了。再說有家有口又怎么了!”

“葉老師，你是不是聽到什么流言了。說張未對我怎么著了?”林翩翩還是憋不住，叫張老師是一時情急，稍一放松又露了馬腳。

“怎么那么害怕!還真是個小孩兒。臺里哪會有人跟我說流言?！?/p>

“那就好，那就好。”放松的詞匯，忐忑的語調。

“我和張未是老相識了。這么多年，我還真沒見他對誰這么上心，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這種迷戀很難得啊!”

“他人挺單純的，是真心幫我。這我知道?！绷拄骠娴呐d致黯淡下去。她對葉庚兩次使用迷戀這個詞很反感。迷戀，這是她暗自送給葉庚的詞啊。從素不相識到悄然關注，她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兀自迷戀。之前對這頓飯的期待正在落空，林翩翩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但絕不是與葉庚討論旁的男人對她的所謂迷戀。這樣的話題，于她簡直是一種傷害。她以為，他與她多少有幾分默契，卻原來不過是沒話找話，閑扯東西。沒有彌漫著形而上的特殊氣氛，卻劈面被詢問瑣碎的曖昧話題。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葉庚為什么找她吃飯，是不是張未授意他來捅破那層窗戶紙。一種羞辱感淹沒了她。

“有人喜歡是好事啊，美女嘛!”葉庚看出林翩翩的失落，故作輕松地說。

“我是新人，不愿意剛一進臺就被牽扯進桃色事件里。何況我跟張未真的沒什么，人家是領導，這對他影響也不好?！绷拄骠媛暃鲂囊矝?。

“沒有那么嚴重。大家也是無事生非，愛議論點兒糾葛潤色生活。誰也不會多當真的。年輕人該有點兒游戲精神啊，何必上綱上線。你被節(jié)目里的角色給同化了吧!”

“反正我不習慣?！绷拄骠嫘睦镉谢?。

“你看不上張未?！比~庚邊吃菜邊說，口氣貌似隨意，卻帶著洞穿的平靜。

“是。他不壞，但太歡實，一天虛張聲勢的?！绷拄骠婧捱@別扭的話題，恨張未這個名字攪了她在意的晚餐，干脆不管不顧。

“小丫頭看人還挺毒?！?/p>

喝了幾杯，林翩翩懷著股被擠壓的怨氣抬起頭來，她不再唯唯諾諾，變得健談起來。這是一反常態(tài)，要是話不投機，林翩翩定會找個理由盡快閃人，這回卻物極必反地來了情緒。她憤恨葉庚的毫不在意，卻終究舍不下那隱隱的惦記。

小飯館打烊，清醒的葉庚和踉蹌的林翩翩。她要去拿車，他說喝了酒不能開車。她說那就打個車回家。他說醉酒的女孩兒獨自打車太不安全，可打車送她他嫌路途太遠會很貴。出于某種隱匿的或許自己也意識不到的留戀，倆人都裝作舍不得那一百多塊錢，齊齊斷了打車的念頭。

清晨醒來，林翩翩躺在白色的床上。“去我家。我好歹比出租司機安全?！绷拄骠驵刂貜椭~庚在飯館門口最后的話。他說完探詢地看她，她猶豫地回望，不想答應也不忍拒絕?！坝锌头??！彼a充道?！昂冒伞！彼÷晳剩乱坏┚芙^會刺傷他的驕傲。

他為她找出新的牙刷浴巾就先關門睡了，那倉促的關門像在松弛她的緊張，又像慌亂的逃跑。她一個人躺在客房陌生的床上說不清是喜是憂。

“醒了?”葉庚好聽的聲音打斷了林翩翩對前晚的回想。

“是啊，幾點了?”

“十點。你可以再睡會兒?！比~庚說著坐在她床邊。

他穿著淡藍色睡衣，目光溫和，在白色的房間里，像個護士。

“睡得好嗎?”他掖了掖被子問。

“有點兒不適應，過了很久才睡著，不過睡著后就一覺到天亮了?！绷拄骠婧芴兆磉@氣氛，不想起來。

她微微抬起身體，靠著床頭，看著坐在床邊的葉庚。倆人都故作坦蕩，卻都不知說什么好，于是相互微笑。

“你不上班嗎?”林翩翩終究沒有葉庚沉得住氣。

“我是臺長，現(xiàn)在在外邊開會?！比~庚詭異地笑笑，帶著好孩子偶爾做壞事的調皮。

中午倆人一起吃了面包，葉庚喝牛奶，林翩翩喝清水。他的冰箱像未入住的新房，只有少量奶、面包、西紅柿。林翩翩想為他做點什么，葉庚說根本沒開通煤氣。飯后，林翩翩盡可能整理了自己留下的痕跡，起身告辭，理由是要為傍晚的直播做準備。葉庚贊許地笑笑，不知是肯定她對工作的態(tài)度端正，還是滿意她盡早離開的聰明。

他送她出門，將要按動門鎖時忽然縮回手觸了觸她的肩。她毫無防備地抖了下，回身望著他。那一秒過得太快，不記得是誰先吻了誰。林翩翩踮起腳迎合葉庚的嘴唇，有些戰(zhàn)栗地感受著那種陌生的溫軟濕潤。葉庚略顯粗重的喘息，像涼風由嘴吹入心底，帶來癢癢的愜意。

竟然嘴對著嘴了，一夜相安無事，卻在最后關頭鬼使神差。葉庚，這個她高山仰止了多年的男人，綿長地吸吮她的嘴唇。她從沒有過如此的貪心，也未癡念過他的心儀，遭遇這突如其來的心動，竟有些心驚膽戰(zhàn)起來。并且還有小小的失落，是不是太快了，迅速總是聯(lián)系著漫不經(jīng)心和不精致。

去取車，回臺里。林翩翩回想著葉庚的家，白、灰、淺淡的綠，簡潔素凈的北歐風格，沒有多余的裝飾，卻彰顯著周全完善。淡雅清寂，一點兒不邋遢，窗明幾凈一塵不染，仿佛灰塵被他健朗的元氣驅散，再不敢露面。只有一把牙刷一條毛巾，沒有煤氣、沒有垃圾桶、食物稀少，可以確定沒有女人，過于凜冽凌厲的氣息宣告著雌性荷爾蒙的缺失，閃爍著單槍匹馬的信號。林翩翩摸了摸已然干燥的嘴唇，克制地笑了。轉而她又嘲弄起自己的煞有介事，只是親了一下而已，何苦有過多的盤算。他能喜歡自己什么呢?那幾乎沒有使用痕跡的房子，是不是也昭示著葉庚的心，不因時間磨損，不被細節(jié)揭穿，看不出忘卻和紀念。

7、火

如同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終于博士后畢業(yè)衣錦還鄉(xiāng)，沒辜負家族期待，對得起列祖列宗，光耀了門楣，《不是我說你》收聽率持續(xù)走高，廣告收入豐厚，一切數(shù)據(jù)都穩(wěn)定在相當放肆的數(shù)字上。重磅推出，換回巨大影響，事實證明，《不是我說你》是一次高瞻遠矚的成功。起初還弄虛作假找同學當了幾天托兒，沒幾天李鬼就招來了李魁，電話一個接一個全是真槍實彈的真聽眾，導播忙得跟陀螺似的。林翩翩一躍成為臺里知名度最高的麻辣新銳主持，率真、正直、純粹、真誠、眼里揉不得沙子，是聽眾給她的評語。幾個月下來，她已能自如地分裂出一個潑辣的自己，每天傍晚時分，占領道德高地，慷慨激昂跟壞人壞事作斗爭，唯恐天下不亂。當然，這已經(jīng)不完全是開始時為了吸引耳朵制造噱頭的夸張表演。林翩翩不再覺得聽眾無知、愚昧，她每天都關注著短信平臺、論壇，時常查閱心理學社會學書籍，以期真正幫他們看清情感的泥沼。她在這里見識了太多愛恨情仇，她同情那些傾訴的人，他們自揭傷口推心置腹，縱使該受道德譴責，卻那么迷茫無助。雖然通常還是以嬉笑怒罵為主，甚至不由分說地劃清界限，林翩翩還是稀釋了幾分鋒芒添加了一些體恤。她感激這個節(jié)目，在小小的直播問里領略了繽紛俗世的悲歡，也在自己的遭遇中懂得了情感的復雜。她與葉庚，有了最庸俗的進展。

那次之后，她搖擺在喜悅憂傷之間。她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是普通的男女，對情欲有難以超脫的渴望。同時她畏懼，畏懼親密的撫摩會毀滅遠眺的美好。葉庚是她少女時代最透明的夢，她不忍污染夢的顏色，亦無法承受夢的破碎。他必須繼續(xù)高大，他不能變矮。她掙扎過后決心擦去那個吻，當做一個岔路上的奇跡，沉入記憶的湖底。她為了使自己堅定決絕，迫使自己叨咕出聲音：“葉老師永遠是葉老師，必須是?！?/p>

徒勞。當收到葉庚邀約的短信，她的心像被什么抓撓一樣，發(fā)出躍躍欲試的呢喃?！棒妫铝斯?jié)目來我家，等你?！倍绦派先缡钦f。她心猿意馬地熬完了節(jié)目，爭分奪秒地前往葉庚家。她心里燃著一團烤炙的火，唯有見到葉庚才能擺脫灼燒。那些理智清醒的自我警告通通被火燒掉，甚至成了不錯的燃料，引發(fā)出更大的火苗。她眼神驚恐地敲門，他正等在門口。他低下頭親吻她的鼻尖，她順勢摟住他的脖子。他抱她上床，兇猛瘋狂地親吻揉捏，任她病貓一樣在身下求饒。他累了，睡了。她疼了，哭了。她似乎明白了他喜歡她的理由，多么鮮嫩秀美的肉體，僅此而已吧。他忽然醒來，見她黑暗中閃亮的眼，靠過來與她聊天。

“你讓我重新體會到了思念的滋味?！比~庚的聲音說這樣濕潤的句子，殺傷力太大了。

“真的嗎?”林翩翩從哀傷中抽離出來，情不自禁想感動。

“當然是真的，我從不說假話?！?/p>

林翩翩沒有說話，溫順地枕著葉庚的肩。她告訴自己無論真假，先享受這片刻的溫暖。

“有男朋友吧?”葉庚關切的聲音真像個安詳?shù)拈L輩。

“有?！?/p>

“打算結婚嗎?”

“不?！?/p>

“干嗎?玩兒瀟灑啊?”

“他人很好，我父母也滿意?？墒呛臀矣悬c兒不搭調，總覺得沒話說。”

“那就先不急，慢慢找?！?/p>

“我本來就不急啊，無所謂的事。”林翩翩說的是實話，她從未考慮過結婚之類的事，認為那既遙遠又乏味。

“可別無所謂，婚姻對人非常重要。今后我可得替你好好打算，碰到合適的給你留著。”葉庚慢條斯理。

“放心，我不會賴上你，也不會嫁不出去。”林翩翩悲從中來，卻盡量用調侃的語氣說。她沒想過要嫁葉庚，但那是因為不敢，因為覺得可望而不可即。沒料到他第一次肌膚之親后就拋出這樣提醒。

“還挺自信。”葉庚察覺不出林翩翩的心思，還處在歡愛后的散漫中。

“那是因為我條件好?！绷拄骠嬲f得不假。她從小就長相和成績都出眾，一路順風順水備受寵愛，還是小女孩兒時就學會了漠視男孩的愛慕。

“不許驕傲!”葉庚掐著她的臉，邊說邊笑。

“婚姻重要，你怎么還不結婚?”林翩翩其實一直好奇，葉庚為何獨自生活。

“我結過，離了。”

“對不起。”

“沒什么。極平常的故事，太太要出國，我放不下事業(yè)，她走了，我留下?！?/p>

“愛情敵不過現(xiàn)實嗎?”林翩翩一直認為愛情有最強大的小宇宙。

“理想主義的結果就是受傷極深，沒有什么能敵過現(xiàn)實。我曾經(jīng)就是因為堅信的東西太多，所以才有這么多苦楚和寂寞?！比~庚有些神傷。

“真絕望。”林翩翩掉下眼淚，她心疼著葉庚的苦楚和寂寞，認為他最有理由得到幸福。

“掉淚了，寶貝兒，你真孩子氣。”葉庚擦去她的淚。

“嘁!那你剛才還欺負孩子!”林翩翩怕自己淚水太多被葉庚反感，忙換上輕快的語調。

“我就喜歡欺負你?！绷拄骠嫒鰦桑~庚也順勢撒嬌撫摩著她的身體。

“你什么時候開始盤算欺負我的?”林翩翩想知道。

“說不準，突然的感覺很奇妙。但我那次在走廊見你就覺得這丫頭挺可愛的?！?/p>

“啊?我多狼狽啊，滿走廊撿東西?！绷拄骠娌辉敢馊~庚還記得他們的初相逢。

“特憨特可愛!毛毛躁躁沖我喊，太好玩兒了。關鍵是所有人都叫我葉臺，只有你叫我葉老師，學生氣!”

“你是我?guī)煾缏?，業(yè)務又那么好，當然叫老師。臺長誰不能當，可像你那么出色的播音員能有幾個啊!”

那一晚他們就這樣閑話家常，漸漸睡去。林翩翩赤裸著貼著葉庚，覺得生活的扇面在展開，一切都變得滋味更重，更復雜。那之后，事情就上了軌道，林翩翩偶爾去葉庚家，纏綿悱惻。

林翩翩煩亂地下了節(jié)目，搞不清楚怎么那么多人的感情一片混沌，都把愛呀情呀掛在嘴上，其實情節(jié)都現(xiàn)實而簡單，那些投入糾纏不過是當事者的冥想。她驅車去飯店，心想著她與葉庚之間的誘惑與吸引。他們已經(jīng)一個月沒見，他去歐洲考察，一回來就發(fā)了召喚的短信。林翩翩幾乎是雀躍的，她從不主動聯(lián)系他，怕他忙怕他煩怕他不喜歡。上節(jié)目前葉庚又來信息說晚上有重要的飯局，他和她都要參加，約會被延遲在飯后。她有點兒怏怏，卻明白這是不得已，至少見面的時間還是沒變的。

飯桌上端坐的是他們臺最重要的廣告客戶，那人白面無須，一副營養(yǎng)好心眼兒壞的狡詐相。林翩翩趕到時，葉庚、張未，還有另外幾個領導都已經(jīng)到了。她抱歉地笑笑，解釋下班高峰的堵車。客戶做理解萬歲狀，熱情地招呼她坐在身旁。她望著客戶身邊空著的位子，飛速掃了眼葉庚，不情愿地坐了過去。葉庚安之若素，根本沒有看她。

“哎呀，小林呀，我可是你粉絲啊。聽你在節(jié)目里損別人真是種享受啊!”客戶聲音猥瑣。笑容比聲音還猥瑣。

“太感動了。您百忙中抽空聽我的小破節(jié)目，感人至深啊!”林翩翩已不是剛出校門的黃毛丫頭，應酬的話多少還能說幾句，但表情上還欠修煉，有點皮笑肉不笑。

“我跟你們葉臺說，今天小林要是不來，我也不來了。一堆大男人吃飯，有什么意思!”客戶得寸進尺，一臉賤笑。

“那今天就讓小林陪您多喝兩杯?！比~庚熱情地說，略顯抱歉地瞄了一眼林翩翩。

“來，我敬您!”林翩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這杯是喝給葉庚看的，他知道她不能喝酒，還叫她多陪幾杯。她恨他的不動聲色，恨他政客般的公私分明。

倒是張未有些沉不住氣，他的眼睛像兩粒快要掉下來的扣子，滴溜溜亂轉地心疼著林翩翩，屁股在椅子上扭了幾下，如坐針氈。想出面，卻覺幾個領導都在，自己越界解圍有些不便。

“小林果然豪爽，沒有一般女孩兒的忸怩。我喜歡!”客戶來了情緒，順勢摸了摸林翩翩的手。

林翩翩想一個巴掌抽過去，大不了得罪了客戶丟了飯碗，但她沒有，她顧及葉庚的面子，他在意的事情，她死也會幫他把戲唱完。

“好酒量!我敬您一杯，為我們多年的合作干杯!”張未還是站起來了，他的臉混著諂媚和緊張，忍不住瞥了林翩翩一眼。

觥籌交錯，林翩翩艷若桃花地坐在客戶旁邊。整頓飯，葉庚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他說，小林今天表現(xiàn)不錯，不愧是業(yè)務骨干。語氣生硬，那么公事公辦。她慘然地笑笑，繼續(xù)推杯換盞。為了那個她中意的男人，苦中作樂心甘情愿。她想起節(jié)目里那個叫小玉的21歲女孩兒，滿嘴文藝腔，什么也不懂，草率地愛上一個結了婚的男人。男人比她大15歲。葉庚和林翩翩，也相差15歲。

8、接近愛情

林翩翩微醺著獨自上了出租車，張未堅持要送，她堅持拒絕。當著那么多人，張未也不好再拉扯。林翩翩讓司機兜了兩條街，才向葉庚家駛去。她靠在后排的座位上，覺得五臟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整個人失重地飄起來。

她跌跌撞撞地敲門，鬼一樣閃進屋里。葉庚已換了居家的衣褲，拿著手機。

“惦記死我了!正要給你打電話。還行，沒醉得連我都忘了?！彼麚е募绨?，語調云朵般綿軟。

“不用打，我會自己白送上門，別浪費那幾毛話費?！绷拄骠婺抗饷噪x。

“不高興了?說話這么殘酷?！?/p>

“沒有，隨便一說。”

“沒讓誰看見吧?”謹慎是葉庚的靈魂。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放心!放心!安全第一!我挖地道來的。”林翩翩捶著葉庚的胸恨恨地吵嚷著。

“還是不高興了。”

“不高興?我也得敢啊!我上廁所?！绷拄骠媸掌鹪古北夹l(wèi)生間。

其實她不想上廁所，她是流淚了。她壓抑著聲音哭了一會兒，沖了下馬桶，平靜地出來。她也搞不清為什么，她不愿帶給葉庚一點兒不愉快。她恬淡地靠向葉庚，任由他牽著走進臥室。她松軟地躺著，跟著葉庚的節(jié)奏任由他擺布，感受他對她身體的掠奪。他總是不遺余力地要她，好像掏空她穿越她方可到達人生的極樂。

“今晚我特擔心，都不敢看你，怕看了會心疼?！比~庚疼惜地說。

“薄情啊!明知道我不會喝酒，還……真是舍得孩子去套狼!”林翩翩推了他一把。

“不得已啊!那王八蛋非叫你去，你不喝他是不會輕易罷休的。我倒想沖冠一怒為紅顏，那不是沒事兒找事嘛!不過張未夠仁義，對你是真體恤!”

“他一天咋咋呼呼的，看著挺淺薄，還真是一好人?！绷拄骠娌粺o感慨地說。

“看來你還是不適應，以后盡量幫你推掉吧。本來我也是為你好，覺得多接觸點兒人，以后發(fā)展會省力?！?/p>

“多謝葉老師提攜!”林翩翩板起臉來，作了個揖。她知道葉庚一直規(guī)劃著她的前途，在他的思維里，事業(yè)的關照才最顯誠意。

“光口頭感謝是不行的!”葉庚猛地拉起她。

“你把我最崇拜的葉老師變成了毛茸茸的灰皮大色狼!”林翩翩掙扎著說。

“錯的是你不是我。我本來就是專吃你的色狼!”葉庚故意咬牙切齒地撲上來，傳神地扮演著色狼。

已經(jīng)快半年了，她不時在傍晚到來，翌日離去。她躺在他身邊，暫時做那大床的女主人。林翩翩甚至覺得，她所有余下的時間都是一種留白，唯有陪伴葉庚的片段才有可期待的內容。她的山林里流淌著他一個人的泉水。

他們不像一般的情人，他們沒有吵鬧、猜忌、折磨、約束，一種默契的美好被提純出來，接近愛情。但這其實不是默契，是迎合和犧牲。在松散自由不留痕跡的關系里，葉庚嘗到了甜頭，林翩翩卻埋藏了酸澀。她臣服于他，難以克制地仰慕討好，自動營造著不平等。從不自卑一貫桀驁的林翩翩，縱使與葉庚親密了半年還是甩不掉拘謹，走不出自虐般的善解人意。她知道他需要直奔主題，沒有拐彎抹角的時間，于是她過濾掉多余的糾纏，只給他撫慰和溫存，甚至收斂起豐沛的依戀。她知足地充當著夜色情人。她的愛如曇花，在暗黑的角落悄然繁盛，又在清晨的冷光中寂寥死去，無人知曉。在臺里偶然相見，他們心照不宣地點頭，守著香艷的秘密，好似毫無瓜葛的上下級。其實林翩翩不介意，她不怕背上勾引臺長的惡名，亦不怕被歸類成權色交易的女主角，她甚至渴望身處這樣的困境，她要聲嘶力竭地為他辯護，為他身敗名裂，為他毀滅自我。她將成為《紅字》里的女人，捍衛(wèi)她圣潔的愛情，交付身心以及一切。但她不需要也沒有機會做那么多，她知道對他最好的保護就是隱蔽。

她清楚明白這多少有些自作多情的意思，葉庚從沒給他們的關系下過定義，他謹慎小心甚至可能后悔過自己的魯莽。他偶爾會說喜歡，但避免與愛有關的字眼兒出現(xiàn)。他成熟而疲勞，沒精力再侍弄嬌氣的愛情。不需要太狂熱，心動一下就好。他也會好心地暗示林翩翩，怕小姑娘投入得太多。他說，我們永遠不要傷害對方，永遠彼此珍惜，永遠量力而行地互相扶持，永遠不許反目成仇。林翩翩會意地笑笑，用眼神回答，知道了。她全然明了他的意思，知道他與她的人生不在同一階段，他熱戀時她還小，他結婚時她還小，他受傷時她也還小，如今她終于長大涌動出懵懂的激烈，他卻已人到中年，學會了平靜看透了癡狂。她感念他沒虛夸一分，只表現(xiàn)真誠的部分，并對不能給予的表示抱歉。

起初也有過疑懼、焦慮，也想過理智地抽身，卻還是漸進成難以割舍的眷戀。葉庚，這個她撕下來藏進抽屜的照片，豐滿立體成一個人，偶爾呼吸均勻地酣睡在她身邊。勞累疲憊后會打呼嚕，小腹略微突起有了少量贅肉，匆忙中會錯穿本不是一雙的襪子，對電腦一竅不通遇到病毒就氣急敗壞，買東西不看價錢買完了又抱怨不值得，飲食馬虎粗糙食欲不振，不能忍受臟亂堅持每天打掃房間，在頻繁的年會研討會策劃會后抱著她發(fā)呆……他帶著凡俗男人的鮮活忙碌在她的視線里，從意淫中的虛幻具體成空氣里的真實。她發(fā)現(xiàn)夢想與現(xiàn)實的出入，卻驚喜地愛上那些未曾設想過的真實細節(jié)，這在葉庚的完美之外鍍上了一層可愛。她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他的，透過金色的眼鏡，這個大她15歲的男人閃爍著讓她沉溺的光亮。借著那男人的金色光暈，她臆想的愛情宮殿也一下子金碧輝煌。她迷醉在人與宮殿的燦爛里，發(fā)狠地想，怕什么粉身碎骨，要什么地久天長!

9、求婚

“翩翩，嫁給我吧!”歐陽雷掏出一個精巧的紅色盒子，不用看，是戒指。

“別鬧了。”林翩翩心一驚，得過且過。

“你看不出我是嚴肅的嗎?”歐陽雷清了清嗓子，誠惶誠恐地說。

“我……太沒有心理準備了。太突然，太不人道了。”林翩翩心里非常畏懼，嘴上依然在打趣。

“我知道你都察覺得到。你一直在容忍我，這我都知道?！?/p>

“你知道?”林翩翩覺得自己心懷鬼胎，眼圈因為羞愧而泛紅。

“別難過。你的好我都記在心里。我發(fā)誓真的沒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我無數(shù)次想跟你說清楚，但見到你就開不了口。你越發(fā)沉郁，我知道以你的敏感你什么都察覺得到，我知道你在等我開口?？墒俏?，我沒臉說。我想來想去，覺得不能失去你。我要向你求婚，我希望以這些寬慰你約束我堅定我們倆的關系!”歐陽雷已經(jīng)兩年沒這么動情地說過什么了。

“那你說清楚吧?！币荒甑那楦袩峋€讓林翩翩訓練有素，她已經(jīng)反應過來歐陽雷說的容忍和她的不是一回事，而這中間有他對她的虧欠。

“我以人格擔保我真的只是逢場作戲，我沒有動過心思?！?/p>

“是嗎?”林翩翩心頭掠過一片悲涼。她一直對他深感歉疚，卻沒想到他也是半斤八兩，原來誰也不是秦香蓮，都有一本糊涂賬。

“你也知道，我的生活節(jié)奏太快了，有時會忽然有種解脫不了的壓抑。你太小了，工作又那么忙，覺得沒法跟你說，說了你也不懂……”

“別鋪墊那么多，直接說關鍵的?！绷拄骠娲驍嗨孟裨趯β牨娬f話。

“我有過一夜情?！睔W陽雷羞愧地低下頭。

“還怪時髦的。”林翩翩像背后挨了一槍，錯愕又疼痛。

“真的只有一次。她第二次約我，我雖然去了，但什么都沒發(fā)生。我褲子都脫了，可是一下子想到了你……”歐陽雷乞憐地說。

“褲子都脫了，還想到了我。我太感動了!”林翩翩好像遺失了原本的說話方式，只剩下做節(jié)目時的調子。

“翩翩，我也非常痛苦。你的沉默和包容更讓我難過，我發(fā)誓不會再背叛你，我愛的只有你?！?/p>

“你不覺得你今天發(fā)誓發(fā)得有點兒多嗎?”林翩翩冷笑地起身，要離開。

“別活在夢想里了。修復一段感情到底比重新尋覓容易。我們至少手里有碎片，粘在一起就可以了!”

“你這話是說給我還是說給你自己?”林翩翩難掩鄙夷。

“難道你一直的忍耐只是為了讓我自己說，然后離開我?”歐陽雷惶惑地抓住她。

“我沒你那么運籌帷幄?！?/p>

“那你會原諒我嗎?”

“你讓我想想吧。別給我打電話，我會找你的?！绷拄骠嫠﹂_他，凄然地離開。

歐陽雷絕望的樣子其實已經(jīng)讓她心軟了，但她澆不滅心頭的怒火，那種被欺騙被愚弄的屈辱感讓她呼吸急促，很想破壞點兒什么。她緊緊捏著方向盤，以手的發(fā)力消解著怒氣。她想給葉庚打個電話，卻在想起葉庚的瞬間蒙了，她覺得自己挺損，背叛了男朋友一年多，卻在對方小小的出軌后把自己當成了最委屈的受害者。眼淚漫上眼眶，她不知這淚是為誰而流?

人到底都是自私的，自己最知道心疼自己。之前還一直內省著腳踩兩只船的事實，總覺得辜負了歐陽雷，今天卻傷感地揪住他的錯誤不放。而且，她一直覺得自己和歐陽雷沒有愛情，只是慣性造就的親情，不分手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理由，這下理由來了，她卻心神難安。她以為對他的情已經(jīng)枯竭了，卻發(fā)現(xiàn)不是說沒有就真的沒有了。他們一起走過了五年時光，那種喜怒最無常皮膚最光滑是非最分明謊言最簡易的準成人年紀，她和他，被認為是一個整體。他是她與那段歲月的聯(lián)系，是纖細的線牽扯著她毛茸茸亮晶晶的記憶。如果他和她結束了，她會再也不敢回去。他們缺乏溝通，貌似般配其實有點兒南轅北轍，但是既然當年會怦然地鐘情，并且多年沒有分手，至少說明兩人之間還有種本質上的認可和交融。回頭看，那誤以為筆直的情路竟是這樣里出外進。沒有爭吵，沒有糾紛，沒有刺刀見紅，他們選擇殺人不見血，分頭出軌，再偽裝安詳，這一點上兩人還真是心心相印。沒有誰為誰守身如玉，我愛你是為配合這寂寥的人生。

“是我?！绷拄骠娴谝淮螕芡巳~庚的電話，一年來她都是乖巧地等待，不被需要就不出現(xiàn)。

“翩，你怎么了?”葉庚沉吟片刻，關切地問，大概是聽出她聲音的異樣。

“我也許要結婚了。”

“好夢總是容易醒，你是在向我告別嗎?”他黯然。

“你可以見我嗎?”她哭了。

“我們約一次會吧，很少帶你出去的?！?/p>

“不。我想去你家，行嗎?”

“也好，我等你。”

林翩翩不想今晚有什么特別，她怕特別與結束有關，她在聽到葉庚聲音的瞬間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不要先離開這個男人，除非他要離開。這才是她內心深處的那個男人，不能免疫。

他開門，她撲向他。他們親吻，臉貼著臉蹭著，再親吻，她把頭埋在他肩上。她一股腦兒全說了，男朋友求婚了，坦白了背叛，一夜情，懺悔，戒指很大，她以為不愛他，但是她難過了。

他說，不如就嫁吧。這是多幼稚的孩子，結婚了應該會戀家。捉奸在床都該抵賴的事竟然在求婚的時候沒有屈打成招就坦白了。有學歷有教養(yǎng)有前途還這么傻。

他吐露的會是全部嗎?

不會。所有人都有道德以外的情不自禁，如同你也有秘密。

他的背叛就那么原諒了嗎?

人生中失望總是一個接一個，不可能了結。女人容易老就是因為放不下無謂的固執(zhí)和較真兒。

那么我依照你的意思嫁了!

不要為了我做任何事。我的想法僅供參考，因為痛苦比你多，所以多少有點兒價值。

我還可以來嗎?

你要知道，結了婚性質就不一樣了，我們現(xiàn)在是男未婚女未嫁，那時候你可是有夫之婦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早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了。做你的情婦吧，到你結婚為止。

我不想毀了你的生活。

我不聽你的，我只做參考。我要來。

林翩翩其實想問為什么你不能娶我，話到嘴邊還是原路返回了。自尊在唇邊是一道關口。

10、無題

“翩翩，你真是錦心繡口，在這樣惡濁的世界上怎么還會有人純潔到你的程度!你太讓我感動了，讓我重新開始相信愛情。原來愛情很簡單，只要我們保護好自己的純潔?！边@是節(jié)目尾聲時一個男聽眾的電話。

林翩翩歪了歪嘴想笑笑，卻不小心淌了眼淚。她在葉庚家睡到下午，一腦子空白地耗到直播時間，什么都沒準備就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峙率枪?jié)目里說得太多太花哨，生活里的林翩翩物極必反，不見了原來的心直口快，總是悄無聲息地安靜著。她越來越職業(yè)化，節(jié)目里尖銳，私下里沉默，天天實踐著判若兩人的轉換。每日5點準時火冒三丈語重心長，6點立刻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瞬間游刃有余地調動著冰火兩重天，簡直像川劇里的變臉。流年飛轉，林翩翩被這些在別處的故事日復一日轟炸了快兩年，她退去了羞怯麻木了悲憫，工作時心如止水只?；茏拥牡筱@。輕車熟路了，無非是聽各種移情別戀生離死別背信棄義無病呻吟，野蠻粗魯?shù)靥岢鲆缘赖聻闇实慕鉀Q方案，故作清醒地一針見血扎幾針。

晚風拂面，下節(jié)目總是在這個時間。重新相信愛情。原來愛情很簡單。男聽眾的話浮現(xiàn)在耳邊。林翩翩忽然很想說聲抱歉。聽眾總是錯她永遠對，沒心沒肺地胡說八道，得寸進尺地攻擊別人的悲哀，置身事外地指出血淋淋的出路，這便是她體面的工作——最當紅的先鋒情感聊天節(jié)目《不是我說你》主持人。自負、狂躁、武斷、一刀切，誰賦予她這樣的權力，以高人的身份踐踏人愚弄人，還輕蔑地裝作一切很簡單!他們喜歡她信任她甚至依賴她，卻不知她只是按最粗淺原始的原則說話，生活里比誰都慌亂。慢慢地，林翩翩終于發(fā)現(xiàn)，任何一段感情都復雜，都充滿困難。幸福是個虛無的詞匯，質感縹緲并且太遙遠。她和那些電話機旁專注傾訴的聽眾一樣，把握不了自己的內心，有時勇敢，有時畏懼，有時從容，有時憂慮。她原來一直不信，每個人的故事都是寓言。現(xiàn)在她終于信了，卻還是無法規(guī)勸自己接受別人的教訓。有些苦一定要吃了才知道。有些話說再多也無意義。

她撥弄著手上的訂婚戒指，擦去淚痕換上一副笑臉。完美是個圈套，相安無事就好，別要求太高，別委屈就好。太陽底下，并無新事。

責任編輯：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