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個不一樣的夜晚。

居然如此寧靜。下班時間早過了，辦公室里空蕩蕩地，揚海峰坐在大班臺后，有些倦怠、但又非常放松地和電腦親密。

窗外，中關(guān)村的一幢幢大樓通體透明，極盡奢華、摩登。

中關(guān)村是什么?一個地名而已。然而揚海峰不這么看，中關(guān)村是自由的，流動的，也是充滿活力的、充滿朝氣的，每天都會有企業(yè)倒閉，每天又會有新的公司開張，人員的流動也非常頻繁，這沒什么不好。人不自亡，誰能亡之?他已經(jīng)習慣這種競爭。中關(guān)村真正的價值還在于他是一個市場，多方力量在這博弈，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的利益出牌。在楊海峰眼里，中關(guān)村無疑是一種象征。

這么多年，天天奔忙，幾乎沒有靜下來的時候，昨天一幫人還在“鮑魚世家”喝酒，曾小明喝了幾杯，牛皮吹得一望無涯，先說自己能力非凡，交往的不是明星顯要，就是巨商大賈，除了中東和平他不愛管，剩下的事盡在掌握；接著說自己見識廣博，上知三千年，下懂九萬里，江湖人稱“百曉生”；最不要臉就是吹噓自己身體好，跑過馬拉松，冬泳過長江，尤其精擅格斗，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能干翻泰森。

夜深了，城市里燈火明滅，一些人漸行漸遠，一些人嘻笑而來。根據(jù)官方報道，今年又是豐收年。

飯后開車回家，小娘還沒有睡?，F(xiàn)在的女孩子，二十幾歲就敢自稱“老娘”，楊海峰認識小娘的時候是個大冬天，在朋友的酒吧里，小娘穿件短袖羊絨衫，酷酷的。楊海峰笑，老娘?我的老娘在湖北農(nóng)村修地球呢，他心里感嘆，浮生悲歡皆是夢，人間難辭父母恩啊，這世上，沒有什么比父母恩情更重的了。

然而他最想報答的人他的老娘，卻根本適應不了北京的生活，接來北京住幾天，來一次病一次，老娘也從來舍不得花錢。

后來跟小娘同居了，索性就這么叫了。

小娘天天動腦子撈錢，今天說要開店，明天說要考研，每個月家里都要爆發(fā)一次經(jīng)濟危機。三個月前兩人一起吃飯，她接了個電話，眼淚刷刷直流，說她媽得了腎癌，腎小球腫得有西瓜大，現(xiàn)在要切了西瓜換芝麻，手術(shù)費差18萬，找他借錢。

他說什么借不借的，咱倆誰跟誰啊?也別18萬了，就20萬整吧，直接交到醫(yī)院賬上，還省得你爸媽費心。小娘急得臉蛋通紅：“不許去!你是誰呀?是我男朋友還是我丈夫?跟你兩年了，一點名分都沒有!”順勢逼婚，逼不成就翻白眼、掉眼淚，哀嘆姘頭生涯之可悲可憐，生不如死。他點上一支煙，笑瞇瞇地看她表演，想現(xiàn)在的小姑娘真是可愛。心里忽地一陣茫然，覺得全身力氣盡失。

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錢沒少賺，可每賺一筆都會讓他無比虛弱，感覺人生無聊。

二

不懂生命的人，生命對他來講，是一種懲罰。

在今夜，沒有人宴請，也不用宴請別人。秘書不會抱來文件讓他簽字，也不會提醒他幾點某某來訪，幾點又要去拜訪某某。一個人放松地坐在辦公室，想上網(wǎng)就上網(wǎng)，想喝茶就喝茶。

揚海峰的辦公室是個獨立的單間，約二十多平米，外面即是一格一格的員工區(qū)，他在想，不知最初是哪個天才發(fā)明了格子間，就像現(xiàn)代化的養(yǎng)雞場，一雞一籠，雞們的壽命只有10周左右；一旦由卵中孵化出來，它們的嘴會被切割掉，只是為了保證彼此之間不會因為啄咬造成死亡，那樣會給老板帶來經(jīng)濟損失。接下來的日子里，它們沒有外出散步與呼吸的自由，兒時可以看到小雞悠閑自在踱步的鏡頭也許一去不復返了……

繁忙的現(xiàn)代人，想要一個不被打擾可以胡思亂想的夜晚都不可能?！皸羁?，又在加班哪”，話音剛落，人就走了進來。落落大方地坐在楊海峰對面的沙發(fā)上。是張敏，楊海峰的得力助手。張敏的感覺好像非常敏銳，她總是能準確地判斷出揚海峰在哪。而她自己總是有個恰好的理由合情合理地出現(xiàn)。“我來收一個郵件”，她似在掩飾，又似在解釋．然后回到她自己的辦公室忙了一會兒沖楊海峰喊：“楊總，還沒吃飯吧?要不也給你訂一份?”

然后就在楊海峰的辦公室一起吃晚餐。這時候的張敏一改“白骨精”的干練形象，半真半假地開一些玩笑，似在表白，似在試探。楊海峰則像個寬容的大哥，笑笑而已。

其實張敏是知道蕾蕾的，有一次也是這樣在辦公室吃飯，楊海峰談起了蕾蕾，還拿出珍藏在抽屜里的照片，這樣做是為了讓張敏知道，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然而，張敏卻越挫越勇。

認識蕾蕾，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大學時代，楊海峰一直是計算機系的尖子，他覺得文學方面比較欠缺。就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在文學社認識了中文系的蕾蕾。蕾蕾是個善良的姑娘。那時候的楊海峰怯懦、自卑，與現(xiàn)在的他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大二那年冬天，他不知該怎么度過，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學校還不像現(xiàn)在有勤工儉學的項目，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孩子，更想不出賺錢的門路。兩天沒吃飯，餓了就喝杯開水，一向刻苦勤奮的他晚上都不敢去教室上自習，太冷，只好縮在被子里看書。

餓到第三天中午，楊海峰有些頭暈眼花，他那敏感的自尊不允許他露出半點痕跡，宿舍里的哥兒們都不知情。他想：食補、睡補，道理大概差不多，沒吃的那就多睡會吧。

這時候蕾蕾來敲門了，約他出去。

“有件事情請你幫忙”，蕾蕾這樣開口表白，原來她父親的公司需要建一個網(wǎng)站，“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

楊海峰當然樂意幫忙。

蕾蕾當場遞給楊海峰一個信封，那是兩千元定金。楊海峰不要，蕾蕾說“憑什么要我欠你人情?”然后跑走了。

有了這根救命稻草，那個冬天因此十分溫暖，楊海峰課余一心設計網(wǎng)站，果然，大家都認為他做得很好。楊海峰除了得到他該得的兩萬元酬金，最重要的是得到一種啟發(fā)。

兩萬元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了，說干就干，在校生楊海峰走出了他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步。也是這個時候，他陷入了愛情。然而蕾蕾的眼神是坦蕩的。蕾蕾說：“上帝給她兩只手，一只是用來幫別人，一只用來幫自己。”蕾蕾對每個人都一樣充滿關(guān)懷與愛心。

楊海峰恍然發(fā)現(xiàn)，在文學社跟著蕾蕾學到的東西已成為生命中的珍寶。東方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包含的經(jīng)商之道，一點都不比西方MBA案例遜色。商機瞬息萬變，商海刀光劍影，然而他始終保持著非常好的心態(tài)。世事可以在回首間成風成煙，檣櫓在談笑間可以灰飛煙滅，所以不必為任何事所累，不必太在意。“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是蕾蕾曾經(jīng)吟誦過的詩句，如果有一天，他一敗涂地。相信還是會憑著一腔熱血東山再起。

“跟蕾蕾還有聯(lián)系嗎?”張敏問。

其實早就斷了聯(lián)系。差不多畢業(yè)后就斷了。更確切地說，再聯(lián)系他怕受不了刺激。臨近畢業(yè)時，他看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孩陪她一起辦各種手續(xù)。楊海峰一打聽，那男孩果然是她的男朋友。而且有著和她一樣的家世背景。楊海峰萬念俱灰，大病了一場。這些年來，楊海峰一直勤奮努力，總想干出點名堂來。心里很嫉妒地總想超過她的男朋友。三年前一次校友聚會，蕾蕾沒去，楊海峰聽別人說起過她，她過得很好。

既然如此，他還有什么必要去打擾她?

三

翻翻《北京晚報》，一則消息說，北京白領(lǐng)集中的地方，像中關(guān)村、望京一帶，銷得最快的不是保健品，而是各種治療睡眠不好的藥，自認為鐵石心腸的楊海峰眼圈有點發(fā)紅。

別人能看到的永遠只是表面。只有他自己知道，肩膀上的擔子壓得扣在肉里，而他只能咬緊牙關(guān)，挺直腰桿大步前進。

“我不這么忙行不行?不這么成功行不行?”也許有人會這么自問。但剛生起的一點點念頭很快被席卷而去。社會像一條洶涌奔騰的洪流，泥沙俱下，全球化的時代，需要的是全球化的精英。身邊每個人都在忙，你不忙就落伍了，你就被邊緣化了，你別無選擇。

幸福在哪里?就在公文包里，那幾張平躺著等待簽字的合約。它可以讓幸福指數(shù)再次提高。

給老娘打電話，老娘急吼吼地：“村里豁子都結(jié)婚了，苕貨都有姑娘在屁股后跟著，你找個對象咋就這么難哩?”

可他，忙得哪有時間找啊?圈子里的那些女孩，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你看看她們的眼神，功利得要吃人，這樣的女人能讓她做老婆?其實他的要求真的很低，只想找個素面朝天的姑娘，善良、溫暖，在他回家后能好脾氣地微微笑著，兩個人過著自自然然、安安靜靜的生活。

后來的日子，生活依然在忙忙碌碌、緊張中度過，整個IT業(yè)好像都不景氣，翻開兩三年前的名片夾，幾乎有一半的名片都不能再用了，無論是人還是公司。中關(guān)村的變化就是這樣快。同時，整個IT業(yè)又是景氣的。幾大著名企業(yè)照樣紅紅火火，幾大巨頭照樣還在野心勃勃地分割市場。新開張的小企業(yè)如雨后春筍，不能小看啊。

楊海峰的名氣在中關(guān)村不算太響，但也不能說不響，他在考慮。該到研發(fā)部去開個會了，公司不及時推出新品可不行。市場部也得盯緊，哪方面有個閃失都關(guān)系著公司的生死存亡。他一直都有些惶然，兩年來，公司經(jīng)歷了高速發(fā)展，能不能長期發(fā)展?會不會遭遇低增長、零增長、負增長?企業(yè)的結(jié)構(gòu)與管理上存在什么問題?他的員工們都很年輕，缺乏歷練，如果遇到洪水泛濫、大堤崩潰等危機的考驗，公司能渡過難關(guān)嗎?什么樣的企業(yè)才算成功，九死一生還能好好地活著，這才是真正的成功。他不算成功，只是在成長。

有一天，楊海峰出門看新出的各種軟件。在一家小店，他驀地一驚：那于千人萬人中也不會認錯的身影!

蕾蕾還是冰雪聰明的如花笑靨，還是那樣樂觀、熱情、無憂無慮。只是豐滿了些，舉手投足款款是少婦的風情，卻一樣美得炫目，無可比擬。楊海峰有些昏頭了，他這才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蕾蕾說：“寶寶，喊叔叔呀?！?/p>

當年文學社的歡聲笑語猶在耳畔．再見面卻是如此殘酷的尷尬。楊海峰心如刀絞，然而外表卻是不動聲色的風平浪靜。他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遍與蕾蕾的重逢，卻怎么也沒想到是這樣，蕾蕾好像在說，今天正好出來給孩子買英語學習軟件，蕾蕾好像在問，你過得好嗎?楊海峰撫摸著孩子的頭，幾乎不敢與蕾蕾多說一句話，他不想讓她察覺到他內(nèi)心的顫抖。

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楊海峰忽然迷失了自己，他幾乎沒有意識，不知該到哪里去．當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走到了友誼賓館。以前，公司有很多生意、很多談判、很多矛盾、很多交鋒都是在北京的友誼賓館進行的。他關(guān)掉手機，到酒吧喝了個酩酊大醉。

幾天后，蕾蕾打來一個電話，楊海峰有了心理準備，說話就坦然多了。蕾蕾談到了公司，她認為國內(nèi)很多公司都在盲目地自豪，就像井底之蛙一樣，產(chǎn)品局部上領(lǐng)先，就敢夸口已是世界水平了。他們并不知道世界著名公司的內(nèi)涵，以及別人不愿公布的潛在成就……

似漫不經(jīng)心的閑談，又似在提醒、在關(guān)懷。楊海峰放下電話，蕾蕾的美、蕾蕾的智慧清新得像早晨的花園。這種草本精華濃縮成淡淡的女人香，蕾蕾的香，縈繞在辦公室的空氣里，縈繞在他的心頭。

愛有什么道理?這幾年來，吃遍鮑翅燕窩滿漢全席，哪一次不是動動筷子就飽，最想念的還是老家門前的絲瓜、池塘里的小魚；這幾年來，住過多少五星級賓館、豪華套房．哪一次能比得上家鄉(xiāng)那些夜晚，聽蟬聲起落、聽蛙聲悠揚，他睡得那個沉啊、那個穩(wěn)啊，直到日上三竿；這幾年來，像他這樣的鉆石王老五，上門說媒的，暗遙秋波的，甚至死乞白賴哭著喊著要嫁給他的一直都有啊，可讓他念念不忘的，不還是最初愛著的那個人。

曾經(jīng)，他猶豫著想撥一個電話，最終還是放下話筒。孤獨是情緒的低谷，也是情緒的巔峰，這些年來不是已經(jīng)習慣了孤獨嗎?曾因酒醉鞭名馬，唯恐情深累美人。

想起認識她之前的平淡歲月，想起遇見她之后的激動與彷徨，時而欣喜若狂，時而幸福地微笑，時而悲傷地嘆氣。但最終，時光把一切收走，世界重歸寂靜，就像他的人生。

再后來，他在辦公室放了一個大背投，經(jīng)?？梢钥纯磭獾囊恍┴斀?jīng)、科技節(jié)目。這也不斷刷新他對行業(yè)的認識，不斷產(chǎn)生新想法。他讓人在辦公區(qū)的墻上掛了一幅畫，上面寫著著名的車庫法則——當年的惠普和APPLE等著名的公司都是在車庫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他以此激勵自己和員工。

編輯 王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