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他說：“再見。”我知道，再見——再也不見。心疼成一團(tuán)……

一

2006年的第一場雪，起床后見世界是滿目的白。我雀躍地喊林旭起床，讓他陪我去家具城為我們的新居挑選窗簾。林旭躺在床上不想動，懶懶地把我拉回了被窩，孩子似地纏著我。歡愛過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一臉真誠地說：“結(jié)婚后，我們就要個寶寶吧？”我點頭答應(yīng)，又撒嬌說：“不給你生，就不給你生！”然而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竟會是我們的最后一次快情。

11點，半小時的車程我們已經(jīng)走了四十分鐘，還沒到家具城，被壓實的雪成了冰，路上的車全部都開得小心翼翼的。前面的車緊急停下來的時候，林旭一個急剎車，我們的車便滑下了護(hù)城河長長的河堤。車一直向下滑，林旭已把剎車踩到最底，仍然無濟(jì)于事，中間的過程是慌亂不堪的，我只記得最后的時刻，林旭用力地把我拋出了車窗……

我醒來后，母親告訴我，林旭已經(jīng)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漫長的三天，他始終睡著，醫(yī)生宣布，他很可能會是持續(xù)性植物狀態(tài)，除非奇跡出現(xiàn)，否則他永遠(yuǎn)都不會醒來。隔著重癥室的玻璃，我想他明明睡得像個孩子般安穩(wěn)，怎么會成了植物人呢？幾個小時前，他還說我們要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寶寶，他會好好照顧我一輩子呢，怎么可以食言呢？

先前，我們曾經(jīng)談?wù)撨^如果有一天老到要離開，誰會先走。我記得他說過，如果可以選擇，我要走在你后面。當(dāng)時我還不理解，為此和他生氣，現(xiàn)在我才知道清醒著留下來的這種痛。

我在病房的走廊上呆呆地站著，風(fēng)很大，全身都是冷的，旁邊有情侶模樣的小男生和小女生。女生說：“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今年的情人節(jié)是在病房里過的?！蹦猩f：“只要你在，哪兒都是快樂的?！蔽冶蓟夭》?，把臉深深地埋在被子里痛哭，想象我們也能說這個對白——我說：“林旭，都怪我，非要拉你去買窗簾?！彼麜眄樜翌~前的頭發(fā)，說：“傻丫頭，只要你在，哪兒都是快樂的?！笨墒牵@個想象是根本不會實現(xiàn)的。他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聽不到我的歉疚，更無法說一句話，他甚至不知道我與他隔了僅一米之遠(yuǎn)，卻已是兩番天地。

悲慘的情人節(jié)，我的世界亂了。

一個月后，我辭了工作，每天都坐在林旭的身邊，陪他說話、聊天。我甚至學(xué)會了一個人說話一個人聽，我自己說一句，再模仿著他的語氣說一句，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我的臉上全都是濕的。母親來看我，每次眼都是濕的，她只能埋怨上蒼的不公，卻一籌莫展、無能為力。

林旭的媽媽看我的眼光里分明有了內(nèi)容，她說：“小橙，要不你再陪陪林旭，他那么愛你，或許你在身邊照顧他，會有奇跡出現(xiàn)?！彼恼Z氣里滿是懇求，她忘記了，我和林旭相愛了九年，從青青蔥蔥的花樣年華直到今天，我們一起吃了那樣多的苦，懂得對方如同自己。她忘記了，我們雖然沒有舉行儀式，但是已經(jīng)有了艷紅的結(jié)婚證，我早已成了他法律上的妻子，這對我是責(zé)任，也是義務(wù)，我哪會忍心不陪他？

先前，我們憧憬過很多次未來，每次想象十年后的生活便是我們極大的快樂。我們想象那個時候，我們有了寶寶；換了大房子；安置好了老人；每個清晨和周末，會在小區(qū)熱鬧的街心花園手牽著手地散步；黃昏的時候會在我們寬大的陽臺上看夕陽滿天……我們倆都承諾，好好工作，努力愛人，把日子過得和美而溫暖。那時候，我們以為人生還有那樣的長，沒有誰會在半路就走開，可是現(xiàn)在，他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所有說過的話、要做的事，全部都成了泡影。

二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180天，我和他的母親輪番照顧他，沒有任何的奇跡出現(xiàn)，而我們都已經(jīng)身心俱疲、消瘦不堪。他母親一次次地握著我的手說：“孩子，對不起，你辛苦了。”其實，她不知道，我最辛苦的不是身體，而是心。每天我都會充滿希望，我以為他們說的愛神是存在的，一定會為我們的愛情和我的付出而感動、而顯靈，我曾經(jīng)無比堅定地相信他在某一個清晨就會醒來，捏著我的鼻子叫我起床，而這希望又在每一天的最后一刻落空。

這半年來，我始終一個人，同偶爾來看他的朋友打個招呼，接受他們的慰問。每個人都說我善良，但是，沒有人可以代替我的苦、我的痛，甚至，我無法對人言說我的苦楚，直到我遇到楊子言。

那天，我去醫(yī)院買藥，因為擔(dān)心著天氣太熱，林旭要每隔兩小時翻一次身，我一路慌張地跑，于是撞到了楊子言。抬頭看他的時候，我竟然窒息了——濃黑的眉、俊朗的五官。他看出了我的失神并關(guān)切地主動送我回家。一路上，他很紳士，任我心事滿懷地盯著他。

只隔了一天，他便打我的電話，其實，我的手機(jī)已經(jīng)很久沒有響起了，我甚至忘記了去看它。他上午10點打來的電話，當(dāng)我看到有未接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4點。那天的晚餐我們是一起吃的，他帶我去了一個叫“小城故事”的酒店。酒店生意很好，一屋子的熱烈。那餐飯，我?guī)缀鯖]有抬頭，和著眼淚，跟眼前的那碗米飯較勁兒。他全部看在眼里，一直沉默著，給我往碗里夾菜。送我回家的時候，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挑這個地方嗎？”我搖頭。他說：“因為我看出來，你有一身的故事。” 我沉默著，不想說話，其實沒有什么“一身的故事”，一個植物人的丈夫、一段寂寞的婚姻、一個疲憊的女人，僅此而已。

回家的時候，林旭的媽媽問我是不是晚上有事情，我說：“遇見先前的一個同事，聊了會兒天?！彼f：“你也該出去走走了?！笨墒牵徽?，她的眼光都跟隨著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同。那一夜，屋子里失眠的不止是她，還有我。

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林旭的媽媽說讓我回去上班。她說：“大好的青春總不能老守著這樣一個病人?！笨次揖芙^，她又說：“再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會入不敷出了?！边@話是真的，林旭生病后，除了保險費，我們幾乎失去了任何的經(jīng)濟(jì)來源。三天后，我們雇了保姆，我回到了原單位。

有十幾天沒有和楊子言聯(lián)系了，我想我那天晚上的表現(xiàn)嚇到了他?？墒牵澜缍刀缔D(zhuǎn)轉(zhuǎn)，還是小得很。再一次遇到他，是他來我們公司辦事，臨走的時候，他說：“我下班后給你煲湯，你等我?！泵钍降恼Z氣，卻很迫切，讓我看透他，其實是怕我拒絕。那天中午，他約我果真是為了給我煲湯喝的——銀耳百合，在他的家里，湯在爐子上，他在廚房里忙活著。屋子里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我們閑散著說話，這樣的家居氣息我已經(jīng)久違了。他說，手機(jī)被盜了，連同我的號碼都丟掉了，他過于依賴手機(jī)，從來沒有刻意記過電話，所以把我“丟”了，沒想到還能找到。我們炒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后來便都有些醉了。我記得，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結(jié)婚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記得，我把我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他了，九年的華美、半年的愁苦，我哭得稀里嘩啦，他也跟著流淚。桌上的酒瓶一個個摞上來，我們都已經(jīng)距離塵世的繁雜千百里……

醒來時，已近黃昏。我在他懷里，身上的衣服都是完整的，我長吁了一口氣——還好，我們只是醉了。轉(zhuǎn)過頭來，便看到他的眉眼，我相信自己還在醉著，就忍不住湊上去吻他的唇，吻醒了他，也吻醒了一屋子的寂寞……

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屋子里依然是安安靜靜的，林旭的媽媽趴在林旭的床邊睡著了，這是這個家里與我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內(nèi)疚在我心底一層層地涌上來，眼淚開始控制不住地流。我在廚房做了飯，收拾完了屋子，給他的媽媽倒上洗腳水，這是我第一次給她洗腳。因為操勞，她的腳背有些腫。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卻執(zhí)意要給她洗。這個女人，一年前失去了丈夫，只隔了三百天，又幾乎算是失去了兒子，而我——她的兒媳，剛剛還在別的男人的床上！

她說：“孩子，真苦了你了?！蔽页聊鳒I，這話，她已經(jīng)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

三

有些人的相見注定是要天雷勾地火的，正如我和楊子言，我們只見過短短的幾次，就開始像戀人一樣生活了。為了我方便，他甚至在我單位附近租了間房子。除了上班和照看林旭，我所有的時間都在這間房子里。楊子言很包容我，給我的是那種男人對女人的好，他把我當(dāng)成了這間房子的女主人，喜歡我以女主人的姿態(tài)擺放家具，由著我的喜好挑選床單和被罩，他甚至去商場買了很多的日用品，拖鞋、抱枕，全部都是成雙成對的，還有衛(wèi)生間的小熊牙刷，粉色、藍(lán)色，相偎依著，看起來那么相親相愛。他把林旭不能給我的全給了我，他說：“我總覺得你太苦了，愿意給你舒適點兒的生活?！?/p>

其實，我知道他是那種不肯輕言愛情的男人。那次醉酒的時候，我清晰地記得他說過，他恐懼婚姻，因為他不能肯定那么長的一生能否和一個人過。這對我來說是歡喜的，我知道自己不會離開林旭，無論從道義上還是感情上，所以，我不敢去玩火，我以為這么寂寞的人、這樣大的城市，能有個不求結(jié)果的人來聊以慰藉，有這樣安然的相處，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我們之間好像從來沒有說過愛，在一起的時候，心便是寧靜的，我坐在窗邊的小凳子上看些閑書，偶爾從書里抬起頭來看看他，一切都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夕陽會灑滿我們的房間，那些湛藍(lán)或者粉紅的物件上會有著溫暖的光。他喜歡赤著腳，時不時地親吻我一下。我們也會做愛，在他寬大的床上，輾轉(zhuǎn)、纏綿，他始終清新而有力，我們的感情開始柔軟綿長，讓我欲罷不能。

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愛上了這樣的生活——一個可以陪著我說話、做愛的健康男人、一間房，全部都是自己的風(fēng)景。而且，當(dāng)我看到有女人對他表示歡喜的時候，心底偶爾會生出些惆悵來。我以為他會給我很多的慰藉，塵世里有他，又不用接受婚姻的負(fù)累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越來越在乎他了，因為即使回了家，坐在林旭的身邊，與楊子言在一起的華美也讓我不時地回味，我那樣迅速地習(xí)慣了兩個人吃飯、逛街、想事情，習(xí)慣了兩個人看冗長的電視劇，習(xí)慣了兩個人的身體?；丶业囊雇韰s屬于我一個人。林旭的手依然是涼涼的，沒有任何的溫度，夜依然是長的，我躺在他身邊，他像個完美的愛人，我只能仰望，卻無法觸及。

改變的不止我一個人，楊子言開始希望我在夜里留下來，他說，我一走，便剩下了滿屋子的安靜和焦躁的他。我沒法答應(yīng)，我知道家里還有一個脆弱的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我愛過且仍在愛著的男人在等著我，即使留下，我也會因為擔(dān)心而整夜無眠。

我說：“如果你很悶，你就去戀愛吧，別讓我耽誤了你?！彼麗炛^把我扔上床，像只暴躁的豹子，毫不留情地進(jìn)入我的身體，我們沉默著，相互迎撞，一屋子的沉默，只聽到肌膚綻放的噼噼啪啪聲。

他30歲生日那天，我請了假同他去了日照海邊的漁家，度過了我們?nèi)斓臅r光。房主是一對慈眉善眼的夫婦，房子再簡單不過，10元錢一張床，簡陋得很，一切都有著塵世的安寧。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們是在度蜜月，每餐飯我們都手拉著手去街邊的地攤吃。我拉著他拍了很多的照片，在海邊、在廣場，甚至在農(nóng)家的院子里。每一張，我們都是在笑。夜里，我們躺在床上，說很多的話，甚至說哪一年要孩子、哪一年積攢多少錢……好像一切都可以是真的。

夜里，他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說“我們要個寶寶吧。”他盯著我，眼里有著濃濃的渴望，這個眼神像是擊打在我的心上——我的林旭，曾經(jīng)在很久以前的一個這樣的清晨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這話仿佛還在耳邊，我卻把他給丟了。他只是沒有了思想，可是他還活著，我怎么忍心就這樣丟了他呢，連同那些歲月。

回去的路上，我說：“你要忘記我，去開始你的新生活?！彼c頭。我說：“如果我來找你，請你一定要叫我離開?！彼c頭。我說：“你以后會遇見好女人?！弊詈?，我們都已是滿臉的淚。一車的人都在看我們。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不再懼怕給我婚姻，我不再抵制給他愛情，可是，這無法結(jié)合的未來，一切都已成定局。

四

那天晚上，我同林旭的媽媽聊了很久，我說：“你放心，我會照顧他，只要他還活著?！彼龍?zhí)意要為我準(zhǔn)備和林旭的婚禮，她說，這是林家欠我的。她以為我會離開，她讓我走出去工作，是想讓我開始新的生活。其實我知道，可是，那紙婚書和那些過往的愛情，都是我對林旭以及她的責(zé)任，哪能說沒就沒了呢？

所以，婚禮上，她給我?guī)辖渲傅臅r候，我說：“我愿意?！睕]有一丁點兒的遲疑。那天，新郎的位置是空的，林旭盼了很久的那一刻實現(xiàn)了，他卻無法來分享快樂。敬酒的時候，我的心里有些悲壯，婆婆跟著我，幾乎每桌都會有些善良的人落淚，我看到楊子言竟然也在，他端著酒杯，說：“祝你幸福?！蔽液椭鴾I水，把那杯酒喝掉，我不知道幸福離我多遠(yuǎn)。

婚禮過后的生活又恢復(fù)如常，每個下班的時候，我會打電話回去，婆婆依然沒有帶給我好消息。楊子言的電話號碼在我的手機(jī)里寂寞地躺著，那一串?dāng)?shù)字無數(shù)次在我的心里蹦跳，我始終沒有打電話給他。我知道，如果真的讓他幸福，最好的方法便是，讓他的美麗與哀愁、衰亡與愛恨都不要與我有關(guān)。

我去過那間老房子，隔著玻璃看屋內(nèi)，一切都是老樣子，仿佛我還在，那些在日照的照片已經(jīng)被他掛在了墻上，每一張都寫著幸福和甜美，那是我在他身邊的日子。我常常駐足，努力隔著玻璃看很久，再轉(zhuǎn)身離開。有一次，他把我拉進(jìn)房間，我哭，他也哭，滿世界的絕望。

離開的時候，他說：“再見。”我知道，再見——再也不見。心疼成一團(tuán)……

愛在左，情在右，我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責(zé)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