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明 空軍大校,特級飛行員。俄羅斯加加林空軍軍事學(xué)院畢業(yè),研究生學(xué)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
2006年被評為“大連市文藝界有影響的十大人物”。被譽為“中國飛得最高的詩人,飛行員中的中國作家”。
一
老曹走了。他飛向了一團火光。
飛機凌空爆炸時的火焰,映紅了天際。夜深人靜中的海島倘若還沒有沉睡過去,它們睜著的眼睛一定能看到老曹臨走那一刻的悲壯。巨大的火球從高空墜落,釋放出的熱能把整個夜空燒紅,還有老曹最后一聲絕望的呼喊,一定會徹底驚醒已枕著波濤進入夢鄉(xiāng)的長山群島。那團不熄的火光,一次次烤灼著我的想象,并把我從夢中一次次燒醒。
二
去廬山療養(yǎng),一直是東北飛行員們的一大奢望。
2005年的夏天,我和老曹終于如愿以償。我們是作為師機關(guān)的飛行員與下屬某團的飛行員們一同上的廬山。
人們賦予了廬山太多的象征。有人說它是座愛情山,也有人說它是座政治山。
一路上,火車像一根綠色的細針,把幾個省、市的彩色版圖曲曲彎彎地縫合在了一起。我和老曹的目光行走在地圖上,形影不離,像一對飛機在編隊飛行。我們不時地在地圖冊上指指點點,計劃著未來這二十來天的行動路線。我們的神色一定頗像是在謀劃一場特殊的戰(zhàn)斗。二十幾年前,我倆在一個車廂里同吃、同住、同幻想的感覺又找了回來,老曹和我像剛剛成為新同學(xué)時一樣,一路上竟然嘰嘰喳喳興奮了幾千公里。
火車還沒在九江站停穩(wěn),廬山已巍峨在了我們眼前。說它巍峨,其實也并不算十分高大,比起我們飛行中越過的眾多高山峻嶺來說,廬山只不過是一只中等個頭的“窩頭”而已。飛行中,飛行員俯看大地時,常有“滿目群山,一鍋窩頭”的感覺。這樣的比喻雖欠詩意,但也還算準(zhǔn)確。
老曹說,上了廬山,第一件事是要看一場電影,就看《廬山戀》,復(fù)習(xí)一下張瑜和郭凱敏當(dāng)年談戀愛的鏡頭……我逗老曹,你上山后干脆真戀愛一場算了。他鐓我一拳,反譏說,你又不是張瑜,人家可沒你長得這么黢黑。我們就壞壞地哈哈大笑,再也不用像飛行中那樣去控制嗓門開關(guān)的流量大小了。
和我們想象的一樣,療養(yǎng)院把我和老曹這兩位機關(guān)的“老飛”分在了一個房間。哈哈,老曹,咱倆又要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同居”了!老曹不愛笑,沒表情地把行李箱往柜子里一扔,“撲通”一聲將整個身體平甩在席夢思床上,四肢伸展,在雪白的床單上晾曬出一個牛氣十足“大”字。我順手抓起一只水杯往他兩腿間的重點部位一塞,幫他完成一個“太”字后迅速跑開。
三
機場指揮塔臺里已是一片混亂。電話鈴聲、報告聲、命令聲、噓唏聲交雜在一起,使嘈雜聲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
一分鐘之前還能聽到老曹來自空中的報告聲音,而此刻,任憑指揮員怎樣大聲呼叫他的代號,整個夜空卻是一片沉寂。
星光閃爍。誰也無法猜測出深不可測的夜空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情況。
一切忙亂似乎已經(jīng)于事無補。有著三十來年飛行經(jīng)驗的塔臺指揮員,此刻心情比鉛錘還沉重。他似乎已預(yù)感到了那種最悲慘、最沉痛的后果。
長久的沉默,對于空中的飛行員來說,往往就意味著災(zāi)難,或是永別。
雷達顯示器上已找不到老曹的飛機反射出的電子回波……老曹和他的坐騎正馳騁在萬里夜空中,穿行于星群與月光下,向著遠方,永不回頭地飛去了。
四
廬山的云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云,還是老曹把廬山的云介紹給我的。
老曹有著高質(zhì)量的睡眠。他像是一尊躺在云朵上的神仙,悠然自得得讓人心生妒意。其標(biāo)志是:躺下三五分鐘,只要我不與他搭話,他就會發(fā)出起伏跌宕、音階圓潤的呼嚕聲。若說老曹睡覺時鼾聲如雷那是極不準(zhǔn)確的,應(yīng)叫作酣暢淋漓。而我睡覺極輕,且少,有老曹這么一伴奏,自然睡意全無。在廬山的日子里,每晚,我都在床頭燈的照射下,手捧一本閑書為老曹的睡夢站崗。聽著老曹睡眠中發(fā)出的音樂般的鼾聲,真有說不出的羨慕。于是,他總是醒得很早,我總是睡得很晚。
一天早晨,早醒的老曹突然大聲叫我,老寧,快來看,這是啥云?我惡狠狠地睜開沉重得有點拉不開縫的眼皮,沮喪著臉看著老曹得意、驚喜的樣子,說,見什么鬼了?啥云,廬山云唄!老曹穿個大褲衩子正扒開窗簾不停的大驚小怪地嚷嚷著。我跳下床,倒要看看他這家伙一大早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大陸”。
我們都是飛行了二十幾年的老飛行員,幾乎天天與天空中的形形色色的云朵、云層、云團打交道,什么奇形怪狀的云沒見過?還至于像這樣一驚一咋地裝青春嗎?但當(dāng)我隨著老曹的手勢向窗外望去時,的確也吃驚不小。這是什么云???低低地鋪在山頭上,山頭上的塔尖把云層刺透后,還露出了銀亮亮的矛頭尖尖。云層很薄、透亮,但又不松散、不飄移,比純棉還白,像一大匹涌著波浪的白緞子,又像是精心雕刻后的一片巨大的水晶石。反正,這是我們在空中飛行時從沒見過的一種云。真是天外有天,云外有云。廬山冷不防送給我們了一個驚喜。此時,我一點也找不到廬山曾被一位偉人形容過的“亂云飛渡”的迷離感覺,窗外的景色靜得像一張展平的畫。
云,其實不過是彌漫在天空中凝結(jié)在一起的水汽,無論它如何變幻莫測,也只是外表形象的變化。但當(dāng)我們一旦改變了觀察它的角度,從另一個層面去審視它時,云便不是往常印象中的形象了。它給我們的視覺乃至思想帶來的沖擊、驚詫,讓人不由得不心生震驚,甚至對以往的經(jīng)驗產(chǎn)生懷疑。
我光著腳、彎著腰站在窗臺上,老曹從背后緊緊抓住我的雙腿,端著相機左瞄右瞄折騰了半天,終于選中了一個滿意的角度,咔嚓咔嚓連拍幾張,可算逮著了這張讓人得意得直要忘形的照片。我們顧不得洗臉趕快打開電腦,把照片傳到電腦里,并置換成了電腦屏幕上的桌面??粗糯蠛蟮膭倓偛东@來的新作《廬山云》,我和赤背掐腰嘖嘖稱贊的老曹心里有說不出的美妙!
五
老曹輕微晃動了一下身子,用以解除長時間用一種姿勢飛行時的腰部疲勞。
今夜星光格外燦爛。星星們投影在茫茫的大海上,在月光的渲染下,海水中的星光便透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詭譎氣息。星星與星星之間互遞著眼神兒,于無聲中傳遞著只有天空與大海才能聽懂的悄悄話。海島上的燈光漸漸稀落,漁民們枕著涌來又退去的濤聲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此刻,在七千米的高空,老曹正駕駛著戰(zhàn)機,像一位忠于職守的巡夜者,在為翼下的安寧值勤、巡航。這一切是多么的和諧、自然。老曹像往常的每一次飛行一樣,全神貫注地操縱著飛機,不斷地修正著飛行中的數(shù)據(jù)偏差。海島如果長著一雙不眠的眼晴,一定會看見飛機航行燈劃過夜空時的瀟灑身影。但沉睡的海島此刻一定不會想到,他們頭頂上的展翅者,正是一名空軍大校,特級飛行員。
老曹的飛行技術(shù)是一流的。他對自己的坐騎的秉性也了如指掌。
老曹左手松開油門桿,騰出手來下意識地往上推了推氧氣面罩,并用力吸了一口氧氣,然后很舒暢地緩緩?fù)鲁鰜?。這是飛行員在進入很關(guān)鍵的下一個飛行程序前的習(xí)慣性動作,就像跳水運動員站在十米跳板上微閉雙眼深吸一口氣一樣,精彩的凌空一躍轉(zhuǎn)瞬即將亮相。老曹回首望一眼機翼的下方,霓虹閃爍、五彩繽紛的海岸線已漸漸退去,飛機已沿預(yù)定航線駛?cè)肓松詈^(qū)域。黑夜里的海是安靜的,靜得讓人心生忐忑,難以揣度出它的深淺。
天空的星星與海里的星星眨著羨慕的眼神兒觀望著老曹飛機上的三顆耀眼的航行燈。老曹為了不使翼尖在穿過云層時反光產(chǎn)生光屏,故意把航行燈的燈光亮度調(diào)整到60%的位置。他這樣“低調(diào)”地飛行,仿佛也是為了避免星群投來的嫉妒目光吧。
儀表板上,各種指示燈和儀表指針都在一絲不茍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zé)。老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的信號,而危機已悄悄“摸崗哨”一般潛伏、抵近了他的前沿陣地。
發(fā)動機“嘭”地一聲巨響,把正在聚精會神操縱飛機的老曹震蕩得有點暈頭轉(zhuǎn)向。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飛機已失去了控制……
漆黑的大海張開無底深淵的大網(wǎng),正用貪婪的大口等待吞噬一只折翅墜落的小鳥。此時,天海之間仿佛到處都布滿了猙獰的面孔。
六
劇場里,我和老曹并肩而坐,津津有味地低聲議論著正在播放的《廬山戀》。前排坐位上的一對青年男女總是沒規(guī)律地兩頭相碰,像關(guān)閘門一樣一次次切斷我們的視線。我和老曹也只好與他們同步擺頭,只是我倆方向一左一右,與前排的兩位正好相反。
在廬山白鹿書院門口不遠處,有一條清溪,溪上有一石橋,張瑜正站在橋頭上向坐在橋下石頭上讀書的郭凱敏擲石子兒。這叫投石問路,也叫投石示愛。我用臂肘鐓一下老曹,哎,那天你不也坐在這塊大石頭上呆了半天嘛,我給你照了好幾張相,也沒見你等來一個擲石子兒的姑娘呀?老曹乜我一眼,似在嗔怪,這還不都怨你!整天電燈泡似的行影不離照耀著我,哪給過我可乘之機啊……嘖嘖,沒良心,你竟敢責(zé)罵我這樣的“活雷鋒”?哪去找講理的地方啊……但看到老曹故作悵然若失的樣子時,我就心花怒放地什么也不多說了。
我遂低頭擺弄手機給遠方的朋友發(fā)短信,老曹撇著嘴角瞟了一眼,給誰發(fā)啊,看電影還這么一心二用!我詭譎一笑,往屏幕上一噘嘴,呶,給張瑜發(fā)唄!我倆沒忘記這是公眾場所,就忍住大笑而改用抿嘴開心地笑了起來……
七
飛機在一團火光中急速下墜。
老曹畢竟是在藍天上與死神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老飛行員,猝然而至的險情并沒有把他的理智一下子擊垮。老曹在短暫得不可思議的零點幾秒內(nèi),做出了棄機跳傘的決定,并迅速果斷地完成了跳傘的操縱動作。
命運有時冷酷得簡直令人憤怒。而我一向認為,命運是最不講道理的家伙??v使你向它百般哀求,也不會換來那怕是短暫得只有半秒鐘的生機。就在老曹完成跳傘操縱動作的同時,飛機凌空爆炸了……
經(jīng)過各方人員幾天不分晝夜地搜尋、打撈,終于在一個海島的灘涂上,人們找到了老曹。
是冰冷的海水吸光了老曹身體里微弱的熱量,使他失去了生命?還是在老曹跳傘的同時,飛機爆炸產(chǎn)生的巨大沖擊波強行將老曹的生命在高空奪走了?人們對此不得而知。但老曹的確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在機毀人亡的飛行事故中,他硬是以完整的形象回到了戰(zhàn)友和親人們的身邊。老曹,就憑這個,你就不是孬種!
老曹躺在海水里,面目平靜,但牙關(guān)緊咬著,仿佛時刻準(zhǔn)備著與死神的再一次搏斗。老曹腰間的手槍完好無損,但他竟然沒來得及向吞噬他坐騎的大海射出一粒憤怒的子彈。
八
老曹的各種榮譽像花圈一樣陳列在戰(zhàn)友和親人們的面前。為老曹送行的那天,凌晨黑暗中的空氣比海水還冷,戰(zhàn)友們親眼目送他披掛著榮譽的光環(huán)又一次走向了火光之中……也許,只有火光中才是溫暖的,也才是老曹的靈魂最終要棲息的地方。
我把在廬山為老曹照的幾十張照片都提供給了上級機關(guān)的宣傳部門。老曹是為祖國的國防事業(yè)而獻身的革命烈士,上級決定隆重地宣揚他的先進事跡,這對他來說,活著的時候是決不會想到的。老曹一生中聽到的贊歌不多,這種補償式贊美但愿他在遙遠的地方也能夠聽見。
望著老曹的女兒馬尾辮上的一團白花一晃一晃離去的身影,我仿佛是在目送自己的女兒踏向未來的征程。那一團漸漸飄遠的白霧一樣的絹花,令我的鼻尖和心頭頓感酸楚不已。我忍住淚水不讓它當(dāng)著孩子的面流出。我再次下意識地摸出手機,給老曹發(fā)短信:“老同學(xué),你女兒上軍校的事兒上邊說已基本落實了……這是你用生命為她換來的上學(xué)機會,孩子一定會珍借的……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在那邊多保重……”當(dāng)拇指按完發(fā)射鍵的同時,我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兩眼再也憋不住早已盈滿的淚水……
老曹,你這家伙收到我每次發(fā)給你的短信了嗎?也許,你所在的那個世界太遙遠了,信差還沒能把我的思念傳送到你手里……你若收到了,再不要像從前那樣沉默寡言啊。
老同學(xué),我的好兄弟,你的手機號碼一直保存在我的手機里,永遠也不會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