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青史
《紅樓夢》描寫林黛玉的瀟湘館,懸掛有一幅楹聯(lián),上寫著——
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楹聯(lián)雖只十字,內(nèi)涵卻具豐富的人文哲理,也反映了林黛玉對人生、對歷史的一種理解與感慨之情??刹皇敲矗棵髟率窃谟篮氵\轉(zhuǎn),長可伴綠窗而皎潔映入,可是人世的悲歡離合卻是不可避免的,也反證綠窗明月所照的對象不一定是眼前的人了。至于青史上的人物呢?卻也如初唐詩人陳子昂所形容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林黛玉之感懷身世,怎能不對著綠窗映入的明月而唏噓垂淚呢?
不過,話得說回來,自從古代以青青竹簡紀事,形成史籍以來,歷史就以青史之名定位,給歷史獻以桂冠,給人物戴上花環(huán),青史一詞也令人以追求“青史名標”或“名垂青史”為最高榮譽了。
從中國的史籍看,儒家是強調(diào)“大人”、“君子”的歷史作用的,以英雄史觀為他們定性為青史上的人物。而君子所具備的條件呢?《荀子》分析為“故君子恥不修,不恥于汗;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于譽,不恐于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倒,是之謂誠君子?!币赃@樣的修身率道以應世治國,是可垂名于青史的。但是法家的韓非卻強調(diào)“勢”的重要,他在《韓非·難勢》中認為決定歷史的進步,是政治、教化、經(jīng)濟……所形成的時勢之功,是“衣食足而知榮辱”的物質(zhì)作用以及“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凡能達成這樣的境界,不論個人或國家,都有青史名標的美譽。因而“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康乾盛世”,管仲、魏征、范仲淹……均史績流傳??梢婍n非的青史觀與儒家所持者是有區(qū)別的。一般說來,因儒家思想影響深遠,提起青史留名,還是傾向于以人事為主的。司馬遷在《史記》中就以“砥行立名,附青云之士以施于后世”。
正因為要“砥行立名,附青云之士以施于后世”,于是自古迄今,社會在發(fā)展過程中莫不重視歷史記載的功過是非?!蹲髠鳌诽岬健洞呵铩分x:“微而顯,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勸焉,淫人懼焉,是以君子貴之?!彼^君子貴之,就是歷來知識分子非常敏感于歷史的作用,出現(xiàn)了封建時代有人拋棄高官厚祿,甘愿終身從事修史事業(yè),以著作附青云之士而垂名后世,例如唐代的劉知幾、宋代的司馬光以至乾嘉時代的王鳴盛、錢大昕、趙冀、章學誠……都是辭官不做而潛心于歷史的,因之《史通》、《資治通鑒》、《十七史商榷》、《續(xù)文獻通考》、《通志》、《廿二史札記》、《文史通義》等著述都傳于后世,這些史學家也成為青史名標的人物。
提青史,也要警惕有弄虛作偽的人物篡改歷史的勾當,需要辨其真?zhèn)?。劉知幾特別指出在“舞詞弄札,飾非文過”,“用舍由乎臆說,威福行乎筆端”,“事每憑虛,詞多烏有”,“或假人之美,藉為私惠”,“或誣人之惡,用報己仇”……對這類丑惡行為,“應予唾棄”(引文見《史通》)。由于歷史可以懲惡,可以揚善,具有借鑒垂訓作用及意義,歷代統(tǒng)治者都想取得史上美名。有一個故事值得一記。是說西晉時代有一位軍事家羊祜,才兼文武,有功于當代,一度都督荊州諸軍事,鎮(zhèn)襄陽,常于春秋佳日偕幕僚、文士游于風景佳絕的峴山,對著如畫風光,忽然愴然流涕,向同游者慨嘆名不能久享,身后一切會泯滅無聞。后來繼他都督荊州的杜預,特為羊祜在峴山立碑以紀念他的功績,名為“墮淚碑”。而杜預自己也預刻碑文,沉于峴山之下,以待后世發(fā)掘出來也名垂青史。由這故事,唐代詩人孟浩然曾寫了一首律詩以記感慨——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可見,青史是古往今來志士仁人向往以求的,文天祥更慷慨激昂唱出了他的抱負:“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歷史進程已到了當代,青史之詞是仍縈繞于人心的,有心人正冀求名垂青史,怎樣能求到呢?要拭目以觀察其言行了。
談奸雄
中國歷史上有“奸雄”之謂。何為奸雄?雖無確切定義,當是指奸人的魁首,權(quán)詐欺世的野心家。東漢的學者王符寫了一部書:《潛夫論》,在書中提到奸雄。他說:“奸雄所以常飛揚”,“潔士所以獨隱翳”。這是把潔身自愛的品行高潔之士與飛揚跋扈的奸雄作本質(zhì)上的區(qū)分。從《漢書》的《王莽傳贊》可以看到王莽特具奸雄邪惡的特點:曾有一班名士寧愿托病不出,歸隱林泉,遁跡江湖而遠避,不受王莽的聘用,就是與奸雄劃分的表現(xiàn)。
說到奸雄,三國時代的曹操在史家的評述和民間的輿論中都認為是奸雄人物,特別是羅貫中寫的《三國演義》,更是具體描寫了曹操奸詐弄權(quán)的形象。羅貫中根據(jù)有史可查的史料,描寫曹操在政治軍事四十多年的活動中,表現(xiàn)出既胸懷雄才大略,又狡詐、殘忍的面目。他的奸雄哲學是:“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在曹操采取的暴力行為上,殘殺呂伯奢一事反映了曹操心狠手辣的性情?!段簳返挠涊d是:“太祖(曹操)以卓(董卓)終必覆敗,遂不就拜,逃還鄉(xiāng)里。從數(shù)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shù)人?!笨墒恰妒勒Z》及其它史書所記卻是說伯奢不在家,他的五個兒子擬宰牲畜以賓主之禮待曹操,但當他聽到廚下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途遇伯奢,也不放過。
曾為曹操翻案的郭沫若寫了《替曹操翻案》專文,發(fā)表于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三日的《人民日報》上,他認為《魏書》所記殺呂伯奢事“是曹操出于自衛(wèi)才殺人,是可信的”,他是為曹操的兇殘辯解。但是郭的翻案用心雖苦,卻難掩蓋曹操奸雄的真面目。不妨引證曹操殺追隨他征戰(zhàn)、充當主簿的楊修為例。楊修是名士,其父楊彪從楊震算起,楊家四代都任太尉,在當時士林中很有名望。楊彪對曹操的奸詐專權(quán)是不滿的,因具名望未受曹殺害,可是他的兒子楊修只因聰明機智常識破、揭露曹操的權(quán)謀,令他非常忌恨,便找一個借口加罪將楊修殺了,他提的罪名是怎樣的呢?從他寫的《與太尉楊彪書》可看到——
“足下不遺,以賢子見輔。比中國雖靖,方外未夷。今軍征事大,百姓騷擾,吾制鐘鼓之音(按:指軍令制度),主簿宜守。而足下賢子,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即欲直繩(按:指軍律糾正楊的錯失),顧頗恨恨。謂其能改,遂轉(zhuǎn)寬舒。復即宥貸,將延足尊門大累,便令刑之(按:下令處決)。念卿父息之情,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p>
曹操隨書信還提到贈送楊彪一批禮物、侍女二人“長奉左右。所奉雖薄,以清吾意。”要求承納。
楊彪接曹操這一紙書信,感受如何?在《答曹公書》中寫道——
“小兒頑魯,謬見采錄,不能期效,以報所愛。當今軍征未暇,其備位匡政,當與戮力一心,而寬玩自嵇,將違法制。相子之行,莫若其父,恒慮小兒必致傾敗。足下恩怨,延罪至今,聞慰之日,心腸酷裂,凡人情誰能不爾?深惟其失,用以自釋。所惠馬及雜物,自非親舊,孰能至斯?省覽眾賜,益以悲懼!”
楊彪的回信明確告訴曹操:知子莫若父,一直耽憂楊修會遭傾敗。收到來信之日,真是肝腸碎裂!這是人情人性,誰能避免的呢?深思其過失,惟有自我寬解。但是收到所贈各物,卻是更增既悲且懼的感受!楊彪毫不諱言傷子之痛,不諱言“舐犢情深”之情,對曹操說什么“同此悼楚”的虛偽作了不懼違逆的回應。
值得探究的是,曹操之殺楊修,是不是單以楊修“恃豪父之勢”,不守軍令制度“便令刑之”呢?據(jù)史家考證,還有更深刻的政治原因:曹操立曹丕為太子后,認為曹植與楊修的關(guān)系過于密切,楊又具才能與政治膽識,且憑“豪父之勢”,耽心成為曹丕的禍根,曾嚴加防范。
總之,曹操的一生,經(jīng)歷了人生磨練,既跋扈也飽經(jīng)世故,從崛起之前“世人未之奇”,到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奸雄之性乃時勢使然。要想生當亂世而有一番作為,他是“鑒申商之法術(shù)”,蔑視儒學名教的,能充分運用權(quán)術(shù)以達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目的,正是奸雄典型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