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遷徙自由的環(huán)境也不乏小范圍中的挪動,記得小時候的搬家得靠全家老小自己人拉肩扛,螞蟻般忙碌。搬來搬去的地方極多但從不屬于私人所有,記憶的明信片就薄薄地留不下幾張,而清晰連貫畫面更是難得了。
杜甫草堂那片高高的楠木林,居然也曾是我們的家居處。
年幼已記不得那家的外貌,想來不會是千年前為秋風所破,為詩人所歌的茅屋。因杜甫而著名的草堂里有大殿和許多偏房,49年后稀里糊涂劃歸在文化局管轄下,父母臨時得到這間房,全家因此在這里落腳多年,托的就是工作單位的淺福吧。
當時我好像是兩三歲大圓臉小傻丫頭,恍惚有被父母抱在懷里給我洗腳的鏡頭,還莫名其妙記得母親壓壓我腳背,說腳背很直可以跳芭蕾之類的話。詞音刀刻般隕石落地般留下來,到后來十幾歲時看《紅色娘子軍》、《沂蒙頌》時才點醒這段記憶,想想有點好笑。
母親的記憶比我還差,根本記不住當年她說過這話,不過她老人家還記得小時我滑稽得不可理喻。據(jù)說我每晚必下床去屋角的痰盂尿尿,眼睜睜見肥嘟嘟的我下床穿小鞋去,提鞋光腳走回床邊來,夜夜如此,累教不改。
但我記得住那片高高的散發(fā)著奇香的楠木林。淡薄陽光中,樹身樹葉黑褐,并不茂密地向空中延伸伸展,輔助我記憶的是幾張120相機拍出的照片,我們兄妹三個圓臉孩子在樹林里仰望,表情迷茫。
轉(zhuǎn)眼又搬到親戚家暫居了,那房真小,小到僅放張大床就不剩幾寸空間的地步,一家五口只好在床上橫著睡。記得老房子的老式木板窗也小,咣當插上窗銷屋內(nèi)就漆黑,白日開窗,院里那棵綠桑樹擠在窗框處勃勃得像幅油畫,要等風來,這綠畫上才露出幾塊藍白的天。那桑樹又正年壯,滿樹青春豆似的黃紅青綠和甜紫黑,吃一顆蜜甜到心,唇舌卻像喝過紫藥水般的紫烏。房小床大不礙我日夜童夢,夜睡隔窗聞桑音如聽海潮,還能吃到開心果實,睜眼能見綠,那說不清緣由的滿心歡喜便一直銘記在心了。
搬到總府街群眾藝術(shù)館大院后,院中樹也不少,有老石榴樹一棵,青澀石榴還來不及紅,酸得嚇人的果實沒吃頭也要被我們這些半大孩子的嘴過濾一遍。沒果實可吃的樹可爬可玩,那些棵我們叫做“苞硌蚤”的樹高大筆直葉厚綠,綠豆大小成串的樹籽被我們拽下來泡在大瓶小瓶里,那粘糊惡心的水天曉得有啥好玩的?我們還是照泡不誤。那個年齡段全不懂不知道父母已經(jīng)活得身心疲憊,只高興沒人管我們的爬樹上房,成群結(jié)伙“打游擊”,搬起一條腿來用膝蓋與眾人“斗雞”,從院里瘋到院外大街上的快活。
總府街上那些昂然瀟灑的法國梧桐,卻會讓我亂跑瘋玩的腳步慢下來,在樹蔭下發(fā)會孩兒呆。盆地城市的盛夏白日極悶熱,騎車走路人都熱,面紅耳赤汗流浹背。人昏頭腦脹來到這法國梧桐庇蔭的大街上,頓得清涼,不再行色匆匆地趕。大樹下就還多了許多小販,賣白蘭花梔子花,賣冰糕賣涼水,賣糖炒板栗,賣烤紅苕的,直賣到深夜都大有人在。最可憐的是那些經(jīng)日頭暴曬再經(jīng)不起搬運的西紅柿,小販蹲在樹下可憐巴巴一路價跌,降到五分錢一堆賤賣時,跑去找父母要錢買一大堆拿筲箕抬回家來,歡天喜地用開水燙皮撕皮,紅嫩嫩一海碗再撒兩勺白糖,小心放進涼水盆里冰幾小時后食,嘴饞心慌不肯再外出瘋跑,那個夜晚便有格外的涼爽味道。
沒有便宜西紅柿可吃的夜晚更多,那我和伙伴們就去法國梧桐樹下的方磚人行道上跳房子,一格格的正好。腳跳嘴里念念有詞:云破月來花弄影,殘花落在馬蹄前。一跳一跨再轉(zhuǎn)身,童年時代就在樹蔭下漸漸淡去。
開始把視線落在總府街盡頭的春熙路上,是從“老胡開文”為起點的,小學生年紀的人是要買紙筆去的。接著下去就看到“詩碑家”,點心鋪茶樓,綢面呢料各種時裝金器玉器石料篆刻鐘表店,店店挨肩此路兩邊而立,大小氣派不同,彌勒佛般的笑意總在,整日人來人往熱鬧。時不時往這路上竄走,看得眼花繚亂卻記不住多少,只覺春熙路街道不寬人行道窄,那每隔七八米的柳樹就占地小小一塊,不年輕的樹身粗不過漢子大臂。還恍惚認為,許是城市水土焦躁地氣不合,這街柳短矬矬的,從未生出過萬千枝條的婆娑風流形態(tài)來。
那文革的一聲炮響后不久,“春熙路”成了“反修路”,街隨名變果真長出霸武氣味來。幾乎是一夜間粗竹篾席圍釘出通街的大字報棚,棚上標語口號大字報鋪天蓋地還更新極快,招來滿街狂熱人潮。那時天天去看熱鬧,還怯生生也膽大地要求那些不知哪個派別的人,要幫他們從大字報棚后往前撒傳單。朝天空上用盡吃奶力拋出一卷花花綠綠紙,就飛快跑到棚前去看那些抓扯爭搶跳擠,激怒蜂群般的亂像。不知為什么看得見棚頂端露出的街柳凄惶枝頭上,有萎縮硬如豆的蒼綠?那實在該是瘋玩無記性的年紀呢。
父親的“歷史反革命分子”身份,讓我的哥哥們連“支邊”資格都失去,據(jù)說邊疆地方走幾步就是邊境,他們有“投敵叛國”的可能。半大男孩子哭鬧無用,只好下到雅安地區(qū)的名山縣農(nóng)村。后面年幼的我轉(zhuǎn)眼也混到初中畢業(yè)繼續(xù)讀高中無望,唯一的出路還是下鄉(xiāng),二哥知青一當就是八年回不了城市,哪敢放我再下鄉(xiāng)去?自身難保的父母想得出的唯一法子就是賴,跟政策耍賴,能賴多久算多久。在家里百無聊賴地賴著,非常的磨皮搽癢。
父親悄托也是“牛鬼蛇神”類的蜀中工筆大師朱佩君,求她教我學國畫熬時間。朱先生答應私下授課,每周討教一次兩次,去她工作的美術(shù)社去她家里,學她美妙的工筆畫芙蓉鯉魚。
去朱先生家多了,先生沒把我當外人,時不時拿出她們姐妹不知怎么保存下來的老友張大千敦煌線描人物畫,指指點點,讓我學識那簡單白描長線當風似柳的力,看當時人在臺灣的張大千輾轉(zhuǎn)托人帶過來的國畫小斗方。記得其中一幅紙上兩幅小畫,題字曰:
蓮蓮蓮蓮你看看,你看你要那一半?
朱先生喜歡我說我有筆資,把大師的親筆一再拿給我看,真心想教我點東西。無奈那陣人傻全無踏實學畫意,糊涂心說,我不是蓮蓮,我其實無選擇權(quán)。
一個初春還著厚厚冬衣的清晨,我心不在焉地在街上走,不是走在當時仍叫反修路的路口就是這路口的對面街沿上。拖沓走過時有種奇妙的第六感官使勁在逼迫我,回頭回頭!一回首人頓時驚呆:
圍困經(jīng)年的大字報棚消失后,枯了一冬的街柳驟然潮放春綠,那種弱葉星星點點,遠觀卻似明黃嫩綠暈染出似霧非花的筆意,陽光一樣純粹溫和,柳嫩之美全無暴虐狂放之氣。那街淡淡的涂抹能把人心揉碎,那色便叫春熙。盡管多年后來我才知道,這優(yōu)雅的路和路名的始作者竟是川軍閥楊森。
淚盈中心一動,暗謝父親逼我學畫讀書的心。
大學畢業(yè)后的好長一段時間為情困累,常奔波于川貴嶙峋山水間。滿腦子胡思亂想,滿眼是越來越蒼涼但鮮活的山水情景。貴州高山上那些細高樹,仙鶴樣單腿直立欲飛。苗人布依人漢人手把彎鉤鐮刀,將低矮的樹枝逐一割拉下來,斬斷束捆,蓬松而沉重的鮮柴背回家去燒火做飯取暖,大小村寨因此裊裊升出詩意的炊煙薄霧。我記得石山上的樹,少有左右舒展的心態(tài)意境,我把它們想象成大人國里紫灰色的長腳蘑菇,頂著樹冠兀立在螞蟻開出的梯田和高深的青云中。
落腳處還是在老故鄉(xiāng),熟悉的城市原來有那么多以樹命名的街巷,干槐樹,凍青樹,拐棗樹,泡桐樹,桂花,梨花,荔枝皆是街巷名,一直,聽到它們的名字心頭就綠意舒緩。不過那十幾年來我的城市活到了水泥樓房年代,居民新樓瞬間變得陳舊,樓樓擠挨相望,干硬枯燥多灰無趣的天地越發(fā)接近月球色相。原本在地氣面上平等居住的人家陸續(xù)遷到大樓住下,人往下望,不免生出自身高大強悍的錯覺來。樓之間不多的公用綠地被人車踐踏擠壓占領(lǐng),有人將垃圾從樓上天女散花,地面的疏草小樹愈發(fā)灰蒙臟亂得不像樣子了。城市的新路直線幾何越來越開闊,商業(yè)大廈新亮閃閃,紀念碑獎牌般地晃眼??偢稚夏切├戏▏嗤溆械倪€在,但老來,它們?nèi)跣×嗽S多。一貫給與人蔭涼的樹成了高樓籬下客,擋道的,電鋸伺候。
真該是這樣么?短夢中常有樹的鏡像出現(xiàn),懷念那些我攀爬過的石榴樹桑樹法國梧桐苞硌蚤樹,想念那種滿街春綠,夜聽樹潮的時辰地方。小時的我不曾真希望有一棵屬于自己的樹,但老故鄉(xiāng)確實有過不多的,真切給我童年少年青春的蔭涼快樂的各種各樣的樹,它們曾是我的鄰居我們的伙伴,人世間不會移動的朋友。
離老故鄉(xiāng)越遠,記憶中樹的畫面反倒越發(fā)清晰起來。
現(xiàn)在世界最南端大陸上,我家的院子里有四棵從法律上屬于我們的樹。內(nèi)城區(qū)的院子空地很小,我們的樹卻那么大,大到要兩人合抱的樹身尺寸。擁有樹才意識到枯枝落葉四季不停下落的,個把月不打掃,三個專為搜集落葉的垃圾桶就全滿,每周一定要花點時間在院子里打掃??葜^界落到隔壁意大利老太太屋頂上,聲響動靜很大,老太太驚嚇得向我們嘮叨,不是我們不愿鋸砍,是法律規(guī)定樹的主人無權(quán)隨便伐枝,要先向市政府的有關(guān)管理部門提出申請,工作人員前來勘查拍照再專門發(fā)出特許后,樹的主人按批準的枝數(shù)伐去,違法者被告上法庭被罰款是自然事。
在悉尼,所有人家院子里的樹高到兩米,尤其是澳洲土生樹木均受法律保護不得被任意砍伐。我們家這幾棵不過才三十多歲的澳洲桉樹,個個膀大腰圓挺拔茂盛,水土陽光好,生得是地方??!
干燥酷熱環(huán)境中能堅韌生長的桉樹種類繁多,我家的桉樹之一無花,但葉線細長如柳葉,優(yōu)雅得像藝術(shù)家親手片片剪裁。另一棵葉片品貌平常,但到海葵花般的花汛到來,滿樹的潮開潮謝,日間引來無數(shù)美麗彩虹鸚鵡,黃冠白鸚鵡,灰眼銳利的笑鳥和成群結(jié)伙的本地八哥烏鴉們,來此樹上瘋癲打鬧,熱切吸蜜。晚上輪到水果蝙蝠和肥負鼠施施然來,兩路俠客吵嘴打架,在樹上玩占山為王的游戲?;疽贿^,那種吵鬧就悄然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清晨往往不是被鬧鐘而是被婉轉(zhuǎn)鳥語喚醒,花季中有幾次夜里被吵得煩睡不著,氣沖沖推開頂樓露臺門要去跟這些可惡的東西較真一下。電筒光逼射下,蝙蝠俠們裹著黑篷在枝間奇怪倒懸行走,跨坐在樹枝上蹭癢的負鼠見光呆傻了,鼻嘴粉紅的朝光傻望。心一軟,關(guān)上電筒光,由它們?nèi)グ伞?/p>
從陽臺上平望去,悉尼城中心建筑參差如林,濃密的樹們成團成片地簇生,現(xiàn)代和自然各據(jù)其位地友好共存著。在那晚突然想起了青海高原上曾見到過一排參天大樹,那是地方軍閥馬步芳親手所植,據(jù)說此人真愛樹,愛到揚言誰砍我的樹,我砍誰的頭的地步。青海人轉(zhuǎn)述此故事時表情平靜,身后就是在那氣候地理環(huán)境極其惡劣高原上至今存活的樹們。
那夜星光燦爛,一顆流星細線一晃地往西北方向落去,不知會不會落到了那寒冷也美好的高原,或是我老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春熙融融的街面上?
胡仄佳 新西蘭籍,生長于四川成都,現(xiàn)居澳洲悉尼。四川美院繪畫系油畫專業(yè)畢業(yè),曾做過描圖工,美術(shù)教師,攝影記者美編等職。1997年開始寫作,已在澳新,臺灣,香港,美國和中國的華文刊物報紙發(fā)表百萬字,并結(jié)集出版散文集三本。
文集《風箏飛過倫敦城》獲臺僑聯(lián)總會九十年華文著述散文佳作獎;《暈船人的?!帆@第六屆成都金芙蓉文學獎;散文《夢回黔山》獲世界日報零五年第一屆新世紀華文文學獎首獎,成都零六年第一屆金芙蓉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