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諾娃 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學中文的,現(xiàn)供職沈陽市某新聞部門。長于創(chuàng)作游走概念的新散文——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象力豐富,筆法潑辣大膽,著有散文集《天下誰人識君》、《米聲米色》。
走在克什克騰與錫林郭勒之間的柏油大路上,十幾里甚至幾十里看不到村莊,看不到人,車也不常見,沒有內(nèi)地慣常的繁榮與擁擠,近處是荒草,遠處是荒漠和荒山。顯然,五月的到來并沒驅(qū)走內(nèi)蒙冬日的蒼茫。
天上有太陽,但晴而不朗,一片昏黃,像洗腳水。我懷疑這里在世界之外,又或者世界已經(jīng)結(jié)束,熟悉的一切完全消失,我成了孤家寡人,正在往天地的盡頭奔,心中不免悲愴。
有一刻,我甚至懷疑有原子彈即將爆炸或已經(jīng)爆炸,我對此深信不疑。
直到看見牛群和羊群,我才感覺到安全,才把高高吊起的心臟放回原處,隨即聽見周身血液不再凝固后的歡暢奔涌聲,嘩啦啦!牛羊們絕對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人類視線里的安全坐標,而我則堅信,必要的時刻,牛和羊們會義不容辭地保護可憐的我和其他人類,它們的寬容足以讓它們忽視我及我的同類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它們當人看。
牛群和羊群出現(xiàn)后,我不再恐懼,開始無所事事,也開始感覺到汽車行進中的呼嘯聲,很大的聲音圍裹著我的車,讓車里的我時不時有懸空的感覺,浮力明顯,仿佛被擎起,四腳不著地了。應該是風,但無法判斷,周遭沒有樹枝搖擺佐證,只有一望無際的內(nèi)蒙初春時的荒草和荒漠,荒漠里有金黃的沙地,純粹的沙,一片挨一片。幾頭牛好玩地橫穿馬路,共和國主人一般,我只好停車等待,順便打開車門,勁頭十足的風把車門猛推到無限大,證明了外面的風夠勁道,空氣被抽得沒有一絲水分,我抿緊了我一點水分也沒有的嘴唇。
路上出現(xiàn)了拇指大小的紅色片狀物體,五、六米一個,等距離地出現(xiàn)在馬路中央線上,像北方人家老人去世后晚輩黑袖紗上的紅色布條,又像四川都江堰鎮(zhèn)一條胡同里接連幾戶人家房門上系著的紅色布條,當初我看著喜興,上前去問, 才知道家里有老人去世,是白喜。
由此推斷,路上的紅色也該是白喜吧,并且是更加隆重的白喜,綿延了好長的路途。我下車湊近去看,果然是布條,粘貼在路上,一直向西,蒙古人的天堂方向,也是我前行的方向。后來,車拐了幾個彎,辭了大路換小路,那紅色布條始終在眼前,不間斷。吉兇未卜,我只好喜憂參半,反正沒別的選擇,索性就著紅布條的引導一直向前吧,萬一順路去了蒙古人的天堂,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我想起西藏人的長途跪拜,一切艱辛為來世,心誠則靈,苦盡甜來,一旦死去,立馬升天,大喜大望,要用紅色昭顯。
但估計人人懷疑天堂有詐,不然為什么人人不肯死,有病治病,沒病養(yǎng)生,殺了人不會被說成行善而是犯罪要被判極型。越來越多的人不肯為來世付出艱辛,更不要談苦修,不去糟害已經(jīng)算本分,不去放一把火燒光這世界和自己已經(jīng)算正常,活一天就張大眼睛尋摸一天,就鼓求一天,就罷糟一天,賺足下地獄的本錢。呵呵!天堂,地獄,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去哪里,不知道哪里是真,我只知道現(xiàn)在的我必須向前,跟著紅布條,前往前方。
許多人都有顆掛在嘴邊拿得出手的中國心,我卻有一雙躁動的蒙古腳,說走就走,心在路上,心在前方,就像蒙古人奔著草場。我不止一次地斷定我的血脈里一定流淌著蒙古血,在元朝,或在更早時期被我強壯的蒙古祖先交融了。當我越來越多的被交融了血液的祖先逝去以后,我受著周圍越來越多的亡靈們的召喚,年年去內(nèi)蒙古,朝圣一般,好象那里有個金礦在勾我的魂,每去一次總在數(shù)百公里開外,這次的全角度計算,竟走了一千六百多公里。
中午見到紅臉蛋的小陳時,我的臉已經(jīng)高原紅,嘴唇也開始暴皮。小陳贊美我說你太像蒙古人,然后贊美我的幸運,說我若早來兩天,就能趕上沙塵暴,巨大的風,紅色的天空,一切都翻滾著,對面兩米看不見人。
2006年5月2日,我到達了我的前方阿斯哈圖,沒趕上巨大的沙塵暴,不知這算不算幸運,為此我矛盾重重心如刀絞。我是那種什么都想見見的人,但骨子里并不清楚想見什么,同時我米公好龍,膽小如鼠,若真遇上沙塵暴,嚇破了膽子魂歸西天成為新的亡靈然后與臆想中的蒙古祖先們團聚也都沒準兒。
克什克騰的阿斯哈圖是我去年以來一直想去的地方,那個一億多年前形成的有著神奇而好玩的書刊疊放式紋理的石林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漸漸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最終被世界相關(guān)組織定為阿斯哈圖地貌,并成為世界地質(zhì)公園。既然是世界的,一定也是我的。我的阿斯哈圖世界地質(zhì)公園現(xiàn)在被一個私家財團管理著。
天涯網(wǎng)旅游版主行走的雨在他的文字里這樣記載:“在這空曠的蒙古草原上,在高高的大興安嶺之巔,也會有這么一個龐大的石林家族呢!花了1.5億年初成胚胎,之后經(jīng)歷800萬年的哺育,期間又在260萬年前被冰川打散,在經(jīng)歷了1.8億年時光的聚散離合之后,才猛然撞進我們的視線。這些和侏羅紀的恐龍們曾經(jīng)愉快地朝夕相處的石頭們,現(xiàn)在靜靜盤踞在大興安嶺的脊背上,已遠遠不去在乎什么矯寵了”。
行走的雨挺能寫。我無法不動心。
雖然行走的雨在去年就說去內(nèi)蒙秋天最好,春天的草沒長起來,不算真正的草原,可我還是在今天的“五一”趕去了,能走出去已經(jīng)很好,無所謂春秋。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周期,不僅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出生,也不會及時預料自己的死亡,因而無論做什么都不等待最佳時節(jié)。我的現(xiàn)在就是最佳,沒有比現(xiàn)在更佳的了,將來的情況會越來越糟,將來的天也許是紅色,將來我的每次呼吸不吸點沙塵也許會不習慣,將來,嘴唇干裂也應該是常態(tài),不干裂反倒奇怪了,需要研究一切行之有效的辦法使其干裂。要知道我的適應能力非常強,我會非常愉快地適應將來,所以我不等待,說去內(nèi)蒙就去了,五月一日正式出發(fā)。達利說他不尋找,他是發(fā)現(xiàn),我想我連發(fā)現(xiàn)都不是,我就是四處瞅瞅,人們完全有理由說我及時行樂,或無所事事,反正我生活在前方。
中午時分,在紅臉蛋的導游小陳引領(lǐng)下,我的車開上北大山的盤山道,那碎石鋪就的簡易山路據(jù)說遵從了國際慣例,車走過時揚起一路灰塵。聯(lián)合國的專家們在指導規(guī)劃時說自然的山水就要盡可能保有自然風貌,不能太人為,不能太現(xiàn)代,不能太奢侈,修條簡易路,車能上山就行,盡可能不破壞不挪移。國際慣例林林總總,中國人眼睛熱,私下里主意又多,所以總是半推半就,先修條簡易路,過不了多久就會修條寬敞豪放的柏油大馬路,最好能并排開八輛車。
小陳證實了我的判斷,說管理層即將開始修路,等級不低。我頓時心花怒放,再看我周圍茂密的白樺林,就像看到開滿一山的白色百合,心花和山花相輔相成,一片昂然生機,的確是寂寞的山谷里野百合也有春天。白樺林是二代野生,屬于雜種,灌木模樣,一點不似我在黑龍江八岔看到的那種高大挺拔形象,奇特得不很多見,不知道修造柏油馬路時會不會遭到砍伐,好在這個問題不歸我管。
茂密的白樺林過后,一簇簇石林就散落一山脊了,沒有座基的石林,聳立的石柱,垂直的石墻,還有一堆堆書刊般的石頭疊放在一起,疊放在蒼蒼茫茫內(nèi)蒙的天然寫字臺上,告訴人們什么是歷史什么是時空什么是鬼斧神工,石與石之間通常沒有連帶和糾纏,一個個獨立自主,個性昭然。
石林里有小路纏繞,是專門給游客修造的。隨處是白樺叢,一簇簇。路旁、樹下和石林背蔭處依然有雪。在這里,“五一”到了,冬天卻沒走。
我又一次感覺自己到了世界之外的什么地方,肯定不在世界里,景象、氣氛和生命態(tài)勢不是我熟悉的,又分明和我有血緣一般的關(guān)系,我努力讓自己相信眼睛,面對現(xiàn)實。放眼望去,坡上坡下散落著深色的石林,背景是蒼黃的草,只能用壯觀二字了。我鼓動著想象的翅膀,臆想那滿山的荒草如何變綠,然后換下原景幕布,換成綠草,映襯出的景色就是另一番滋味了;或者不是蒼黃也不是綠,而是把時間扳回一兩個月,讓白雪覆蓋出一片干凈世界,石林傲立其中,又該是另外一番天地和心情。欲把石林比西湖,濃妝淡抹都可以吧。
我單方認定的蒙古祖先雖然在最輝煌的時候把自己的一雙蒙古腳踏上了歐洲大地,但這并不證明如今的蒙古同胞比漢族以及南方各少數(shù)民族有超凡剔透的靈感,更何況石林們已然經(jīng)歷了1.5億年的孕育,又經(jīng)過800萬年的哺養(yǎng),見多識廣,不在乎什么嬌寵了,所以私家財團的管理者們毫不例外地把此石林和彼石林一樣按照中國通行的石林景區(qū)開發(fā)方法開發(fā)著推介著,也就是和大江南北的石林一樣依照它們的形狀起了各種直觀而卡拉ok的名字,比如龜,比如鷹,比如七仙女,知識結(jié)構(gòu)合情合理。這種強奸充滿真誠,不消片刻我就順從了,開心而滿足地笑,還哼哼著!
要說形象,龜呀鷹的統(tǒng)統(tǒng)不如“驢屌垃子”好聽,當?shù)氐拿晒拍撩窬褪沁@么叫的,行走的雨也說“驢屌垃子”好聽。
去之前,我曾希望阿斯哈圖石林每一座石的旁邊都立有寫著說明的木牌,標有石質(zhì)、成型年代或特點什么的,當紅臉蛋的小陳興致勃勃地說起哪個像龜哪個像鷹時,我堅信自己進了沈陽動物園。
幸運的是一些動物園,早就如我期望的那樣在一些動物居住處掛了木牌表明動物的產(chǎn)地、特點,說明是不是瀕危物種等等,讓我這種到處找尋同類的人一見傾心或如故。
有一些樹木,也常被保護者放了木牌在身邊,標明樹的名稱和年齡,企望得到經(jīng)過者關(guān)注,只是有的保護者把木牌釘在樹身,讓人毛骨悚然,望樹興嘆。
阿斯哈圖石林的材質(zhì)是花崗巖,斷不會像植物或動物那樣動不動就瀕危了,一不注意就成亡靈了,很讓人放心,換句話說,阿斯哈圖石林很男人氣質(zhì),而男人,一個個都是堅強能活的主,都應該粗放散養(yǎng)。但是有一篇報道,說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人類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xiàn)第三性,也就是出現(xiàn)中性人,并且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不久將來出現(xiàn)的中性人皆由男人進化而成。我真擔心,這世界本來女的就多,麻煩就多,再有一些男人變成中性人,女人的景況豈不更讓人擔心?還有,一些男人變成中性人以后是不是就雌雄同體一切都可以自我料理了?由此推斷下去:中性人只會關(guān)注自己而不會關(guān)注女人,關(guān)注女人的人越來越少,女人注定越來越蔫巴直到自我消失,純粹的男人也將隨著女人的消失以及自身的中性趨勢而消失。奇妙死了!我喜歡這種推斷,認定這是曠古大進化。我站在男人氣質(zhì)的阿斯哈圖石林里想象,多年以后的人們給自懷自孕單性繁殖的孩子講故事時可以這樣說:
早些年間,這個世界有兩種人,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女人,男人和女人交配后才有小孩,結(jié)婚后才交配,戀愛后才結(jié)婚,那個時候天空是藍色的……
我激動萬分,翹首盼望這一時刻早些到來,雖然到那時候我可能長眠地下,但我會地下有知,熱淚滾滾。
一群男女學生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們奮勇攀登,終于爬到一處幾米高的石頭頂部。遙想當年,恐龍們也曾愉快地在此攀爬,恐龍們的攀爬是尋找食物,學生們的攀爬是要證明自己是新時代的恐龍。他們向著曠野高呼自己的勝利,揮動著細長的手臂,英雄模樣。
一個時代,當英雄的定義不確定時,誰又能責備他們?就在前方,大興安嶺的主峰,海拔2000多米的黃梁崗正俯瞰著阿斯哈圖的一切,它們一起從億萬年前的遠古走來,不能不關(guān)心著彼此,說不定哪一天,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像曾經(jīng)的男人一樣,像曾經(jīng)的恐龍和冰川。
一邊是黃梁崗,一邊是驢屌垃子。遠處看,黃梁崗上云霧重重;近處瞧,驢屌垃子長滿苔蘚,生機滿滿。
以我之凡胎肉眼,判斷不出阿斯哈圖的生辰八字,也就預測不了它們的生命周期和輪回,但我知道什么都有始終,什么都不能永遠。冰川走了,恐龍走了,滄海變成桑田,來了人類,換了新天,在人類的積極努力下,什么都將消失。值得提醒眾人的是,人類是自然之子,人類之手也是自然之手,所以人為的也就是自然的,所以不能什么都責備人類。早一天晚一天,早晚一天,最終什么都將成為亡靈,然后出現(xiàn)新一輪更迭交替,出現(xiàn)新的各色物種,然后再消失。在我們已知和未知的廣博領(lǐng)域里,到處是亡靈,動物的植物的石頭的,這個世界,只有亡靈是永恒的,無所不在的,已知的亡靈和未知的亡靈充滿這個世界。而在我眼前諸多石頭的苔蘚里,在蒙古高原曠日持久的沙塵暴里,也許就埋藏著新物種的萌芽分子,再經(jīng)過多少個億萬年,那些今天的無名塵輩,就是時代的主人了。
小陳是個單純的單眼皮姑娘,我沒和她交流我的想法。
小陳叫其其格,是鄂倫春族女孩,是5月2日阿斯哈圖石林景區(qū)僅有的兩名導游之一。她說這一天只來了二百多名游客,多是學生,所以不需要導游。更多的導游要在六月以后到來,那個時候天氣轉(zhuǎn)暖,游客會多,那時才是內(nèi)蒙古的旅游黃金季。
小陳穿著黑色皮夾克,敞著懷,里面穿著吊帶小褂,急著過夏天的樣子。她住在赤峰市,父親是鄂倫春族,母親是蒙古族,她和妹妹隨了父親。這個解放初期僅有1000多人的少數(shù)民族,如今發(fā)展成8000多人,有人說是全體族人的努力,有人說是與其他民族通婚的結(jié)果,反正壯大了許多,許多人開始有了姓氏,比如其其格。她原本沒有姓,考上天津旅游學校后轉(zhuǎn)戶口時,戶籍民警堅持要她報上姓名,否則不予轉(zhuǎn)戶。
其其格問:那,您姓什么?
民警說:我姓陳。
其其格說我也姓陳好了。
從此后其其格有了漢族姓氏,加上長得和漢族人沒什么區(qū)別,她不說人們不會知道她是鄂倫春族。她說以后自己不會嫁給鄂倫春族人,也不嫁蒙古族男人,要找個漢族老公,過上漢族人的生活。
如果能這樣,親戚會羨慕的。小陳的親戚們散住在赤峰市周圍,黑龍江省也有。當年大家都住在大興安嶺,世代游獵,“衣靠獸皮食獸肉,‘斜人柱’內(nèi)把家安。風馳一矢山腰去,獵馬長衫帶血歸”。后來,鄂倫春族響應政府號召集體到山下定居,親戚們就一起下山了。一些人住不習慣,第二天跑回山里,政府就又做工作,再跑,再工作,直到大家變成漢人,其其格也姓了陳。
原汁原味的鄂倫春族是不是和恐龍一樣消失了?如果是,我深信促使他們消失的理由完全是為了他們能生活得更好,慶幸的是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已經(jīng)認識到最美好的原來就是不存在的,最完美的就是消失的,愛誰就消滅誰。
陽光下,小陳穿著黑色皮夾克,時時敞開的胸襟里面露出低胸少女吊帶裝,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中略帶遼西口音,每句話的收尾處都是升調(diào),她就是用這樣的音調(diào)告訴我去達里湖的路,用她那處處升調(diào)的遼西口音告訴我看過了石林應該去看天鵝,說現(xiàn)在去達里湖是看天鵝的最好季節(jié),說你會看到成片成片大團大團的天鵝。
聽到這話我一陣陣興奮,要知道我從小就想當天鵝,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后只好當了米奇。
從阿斯哈圖去達里湖,幾十公里的路程,路上依然無人少車,是個人煙越發(fā)稀少的地方,我知道自己離渾善達克沙地越來越近了,現(xiàn)在要是刮起沙塵暴,我估計我會就此認識“壯觀”。路上,羊群和牛群像傳說的那樣多,無人放牧,可見民風。偶爾,會有土名豆杵子的小家伙在路邊站立,比老鼠大,比兔子小,站在路邊,兩只小爪端在胸前,車一停它就跑,車一開,它就停,堅韌地與人類斗智斗勇。
下午5點,我們趕到達里湖,遠遠地看見前方大片水域,嘈雜的鳥叫聲在將晚的天空里釋放狂歡,我分不出哪一聲是天鵝。
達里湖也被保護著,進到湖邊的保護區(qū)里需要買票,20元一張。從購票室到湖邊,是一條漫長的簡易沙石路,路兩側(cè)是沒有泛綠依然蒼黃著的草原,有牛羊在草原上吃草根兒。達里湖也叫達里諾爾,據(jù)說諾爾是海的意思,達里湖果然平靜如海,平靜得像它周遭的草原,數(shù)不盡的風沙沒把湖域填滿實在是個奇跡,離渾善達克沙地畢竟那么近,過了湖就是。
十幾個和我一樣來看天鵝的人,和我一樣呆呆地站在湖邊,望湖興嘆,形同家鵝。一個男人站在稍遠的地方往湖里撒尿,我心里充滿幻想。遠方一片明晃晃的白色鳥群,干啞、綿長、宏大的鳥聲在空中此起彼伏,有人說那是天鵝的聲?;牟莸厣嫌星宕?、短促、嬌滴滴的鳥聲零散相伴,如同沒有指揮的合唱,不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而在內(nèi)蒙古的渾善達克沙地上。天?。《禊Z,就在前方。
最初,買票時,賣票的女子說看天鵝不容易,說要看你們的運氣。我說我的運氣全在我手里呢。女子說有沒有運氣自己說了不算。細想這話很生動。
事實果真證明我的運氣不歸我管,此行我始終沒看到天鵝近影,只看見遠處成群的白色大鳥在湖面游弋,民用相機根本派不上用場,我按照沒落同志指示的那樣在鏡頭前裝上兩節(jié)干電池也沒拍到一根天鵝毛,只拍到了麻鴨子和灰雁,應驗了物以類聚的常規(guī)。看來天鵝和俗人是不搭界的。
天色黯淡,所有的人和車開始離開湖邊,順著簡易沙石路往回走。我與能攀談上的人逐一攀談,一是詢問遠處的白色鳥群是不是天鵝,二是詢問我此行有沒有運氣看到天鵝。說法有三:
一、遠處是天鵝,但人家永遠不到近處來,遠離人群是它們的第一生存指南;
二、遠處是天鵝,下午總是越游越遠,第二天早晨才到近處,才看得清楚;
三、這個季節(jié)達里湖沒有天鵝,它們都在俄羅斯一帶生兒育女呢,要到十月左右才回來,待到大雪封湖時再到南方。
但紅臉蛋單眼皮的小陳姑娘分明說這個季節(jié)是看天鵝的季節(jié),說天鵝落滿達里湖,藍色的水面,白色的天鵝,非常美麗,就像俄羅斯的芭蕾舞臺。尤其第二種說法給了我好幾線希望,我決定住下來等待天明,等待艷遇。
“達里湖賓館”幾個高高擎起的招牌字在沙塵暴的作用下缺邊少角,已經(jīng)變成“大田賓館”,這是我們在附近能找到的唯一正規(guī)賓館,其他蒙古包和個體小旅館要在六一以后才營業(yè)?!按筇镔e館”的標準間被山東和北京來的游客搶占一空,那些家鵝們和我一樣準備明天早晨去湖邊看天鵝,我只好要了那唯一剩下的豪華套間,價錢比內(nèi)地的四星級賓館還貴,別無選擇,只好住下,雖然豪華套間里一沒空調(diào),二沒熱水,三沒手紙供應。
手紙好解決,我?guī)Я艘粭l心相印。
沒有空調(diào)的結(jié)果到了晚間才顯示出來,中午二十度的氣溫,到晚間居然降到零下四度,凍得我恨不得鉆到床底下。
沒有熱水意味著不能洗澡,據(jù)說晚間八點到九點有熱水,但那時我跑到賓館餐廳看烏蘭牧騎青年男女的表演,錯過了一天一次的洗澡時間。想我那白天,穿越石林,撫摩樺樹皮,又到草原上給牛羊照相,搞了一手一腳的灰土,風吹日曬我的臉也相當高原紅,急需洗漱整理。但是一來沒有熱水,二來那涼水也是我長這么大小頭一次遭遇的刺骨寒涼,透心涼,雙手一碰即刻就抽回的涼,洗手不到十秒鐘,我居然要用十分鐘去尖叫,然后甩手、摩擦、用嘴吹氣,盡量使手不抽筋,于是沒再敢想洗澡的事,也沒敢洗頭+洗腳,甚至沒敢好好洗臉,用帶來的礦泉水匆匆刷了牙齒,就在寒冷和臟亂中睡著了。第二天清晨小心翼翼試了一下水,依然是刺骨冰涼,只好淺淺地沾沾水,把水淺淺地沾沾眼睛,再用礦泉水刷了牙齒,就起身去了湖邊。手表指示是四點半鐘,保護區(qū)的大門沒開,車進不去,只好從角門進去步行,沿著簡易的沙石路。
省去20元門票并不讓人特別激動,因為這一走就是四十分鐘。
結(jié)果依然合情合理,連遠遠的鳥群都沒了,湖面上散亂著其他鳥類,灰雁、麻鴨子什么的,再就是朝霞了,朝霞過后是太陽,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
沒看見天鵝我沒郁悶,我知道在天鵝眼里我可能是個純粹的癩蛤蟆,雖然我沒想吃天鵝肉,但我搶了天鵝的滑子魚吃。就在留駐“大田賓館”的晚上,我和老公一人吃了三條滑子魚,那是達里湖的特產(chǎn),是種群越來越少的魚,是天鵝最愛的食品。不止這些,我在冬天還穿名叫天鵝絨的長筒襪,是不是真的天鵝絨不好說,但聽起來有點恐怖,仿佛能聽見天鵝被拔毛時干啞而綿長的嚎叫,如今我大刺刺地來看人家,感覺太自我良好了點。
達里湖的水屬堿性,成分很高,少有魚種存活,偏偏盛產(chǎn)滑子魚,絕對的特產(chǎn)。堿性的達里湖,其特產(chǎn)滑子魚自然也屬堿性,而堿性食品最抗癌,不僅是天鵝們最愛吃的食品,也是各級首長喜歡吃的,所以年年從中央到地方的領(lǐng)導干部們都要成筐成車成車皮地到達里湖畔收購滑子魚,頤養(yǎng)天年。
也許我一到石林,天鵝們就看到了消息樹,就逃之夭夭了。
我終于知道天鵝們是故意躲開我不讓見的。
那個站在湖邊撒尿的男人,天鵝們也會記得他,也不會讓他看到自己,不會讓他的妄想癥得逞。通靈的天鵝們當然知道,十三億中國人中有十二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在路邊或水岸撒過尿,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聰明人都會這樣選擇,于是天鵝們不接見聰明人,更不接見鵝嘴奪食的饕餮。
我有個想法,當達里湖和另外兩個中國內(nèi)陸可以看見天鵝的湖里的滑子魚或其它也是越來越少的魚們被吃光時,可以參考喂豬的方式喂天鵝們?nèi)斯わ暳?,圈養(yǎng)天鵝們,不出幾年,它們要么變成豬,要么變成家鵝,隨便我們隨時觀賞和吃肉,畢竟人定勝鵝。
我的思想日臻成熟。
通常,誰一跟我談到善良或高尚或情趣,我就容易手腳抽筋,我也從沒想過拯救誰,包括天鵝,包括石林,我這個連臉都洗不上的人又能拯救誰?況且我知道天高地厚,因此膽小如鼠,但我仍然把修路當成鎖鏈,以為從此人們會沿著那條完美而無所不到的高等級公路來鎖定在我們今天看來自然而又新奇的景色,然后群起褻瀆,說它們像龜,像鷹,像七仙女,還不讓它們安靜安全安康,搶它們食物,尿它們。
但是不修路,我怎么來這里?又怎么堂而皇之地行萬里路奔我的前方?僅這次我就來回走了一千多公里。這樣想來我覺得我在裝嫩。比如《指環(huán)王》,骨子里是說過去的好,說農(nóng)業(yè)狀態(tài)下的樂,可最終還得用現(xiàn)代的工業(yè)的多維的數(shù)字的手段表達。
這不是憂,不要杜康。
我的前方充滿亡靈,我深信我是制造人之一,這并不影響我自己在不可預知的時候成為亡靈,我深信大家和我一樣參與了制造,made in全體,沒有什么阻止我的深信,我對此深信不疑。
就這樣我不停地奔向前方,不停地見識亡靈,不停地撲空,不停地無怨無悔。是的,我的前方總有始料不及的亡靈,而當一切都成為亡靈之后,世界將永恒。
總之,我的以上敘述都和亡靈有關(guān),信不信由你。
在我回來的時候,在錫林郭勒與克什克騰之間的路上,一只小豆杵子被高速行駛的汽車撞死,皮開肉綻。一只喜鵲蹦跳著吃著小小尸體,看見我們過來,喜鵲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