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果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山東臨沂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2000年開始散文寫作，近年來陸續(xù)在《青年文學》、《中華散文》、《海燕．都市美文》、《散文選刊》等刊發(fā)表作品若干。有作品入選數(shù)種散文選本。著有散文集《釘在風中的釘子》、散文合集《她們》。

我懷疑眼前一棵棵似乎被替換了的樹，矮小，稀疏，拘謹?shù)孟衲吧?。路人即使從一旁擦肩而過，眼睛通常也是朝向身后林立的店鋪，對尚不及胳膊粗的它們視而不見。一根根立在人行道邊兒的電線桿，隔不多遠就遇上了。這些高聳直立，常常帶著一副傲慢神情的家伙看上去若無其事，連來來往往的風都無計可施，更何況那些莫名其妙的視線。跟前的路不是主干道，包括數(shù)米遠與之交匯的另一條路也不是。這樣的狀況使得道路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暢通無阻的。踞在一旁的體育館造型別致，礙于跟目光短距離的接觸而使得那份立體感減少了應(yīng)有的視覺沖擊。走在人行道上的我身旁閃過急駛的車輛，那些碾過去的明明暗暗的聲音，以及騰起來的尾氣正在不知不覺地流逝。

步行令時間變得緩慢。忽然，我停了下來。迎面空蕩蕩的，不見一人。我停下來靠近了人行道邊兒。那兒是最靠近十字路口的一根電線桿。頭頂上空交織起來的錯綜復雜的電線，使得連接成為一種看得見的秘密通道，那是與動力、光明、建設(shè)相關(guān)的一個強有力的注腳。這個屬于國家的公共設(shè)施，高大、強壯，伸開的一個人的手臂難以將其合攏。沒有人解釋圍繞著的一周匝密密麻麻的字跡，它們安分守己地躺在紙上，像一只只寄居蟹心安理得地依附在這個龐大的軀體。分明有著先后的順序也沒能使它們擺脫一擁而上的混亂，那個最靠近眼睛的位置出現(xiàn)了擁堵，層疊之間，后來者居上令人不再稱奇。一陣陣曾經(jīng)抵達又轉(zhuǎn)身離去的腳步似乎并不在意身后的爭端。如今，我所占據(jù)的視野，僅限于眼前，已經(jīng)發(fā)生的——包括一行行被截斷了的只言片語，至于之前或者今后的事，那兒是看不見也無法填充的縫隙。

可以肯定，“極限”一詞充當著紋身的修飾，這個看不見底的深度誘惑，許諾將在身體表面進行一系列可能的創(chuàng)意。我的眼前晃過早市上一面之緣的矮胖男人，黝黑的胳膊上暴露的圖案竟與懷抱著的黑貓神似；馬路上摩托車手后背擺動著的青龍，制造了一晃而過的驚懼?！罢谏w紋身、遮蓋疤痕、修改紋身”。如今，這兩個并列的動作在事后支起另一副神情。這些發(fā)生在肉體之上的紋身是時興的，彰顯的，而這種外在的個性又不得不為不時興承擔一時興起的后果。承諾被格外標注，“本店所用紋身器具均一次性”。我沒記下極限紋身的地址、電話以及網(wǎng)址，這些聯(lián)絡(luò)方式與括號里注明的“常年招收學員”一同發(fā)出盛大的邀請。整張紙色彩繽紛，白紙紅字，壓黃底，其間伴有綠、藍及褐色。位于中間的“極限紋身提醒您：吸煙有害健康”尤為醒目，好像冷不丁朝前邁了一大步。這份廣告才貼上不久，內(nèi)容完整，所見之處不止一張。

一則“尋人啟事”直沖大路。紙張的破損猶如溜走的時間，讓人難以追回。我看不見那個具體的日子，即使看見了也不能對其中的內(nèi)容產(chǎn)生絲毫影響，“某年某月9日離家出走，至今未歸”。那張模模糊糊的臉一聲不吭，默默地注視著每一個注視她的人。相比悄無聲息離家出走的女人，單一的路線已被家人漫無目的的尋找變得復雜而焦灼。尋人啟事呈現(xiàn)統(tǒng)一格式。只是身高、體重尚可以模糊，年齡為何也如此得不確切。“35歲左右，身高150左右，體重40公斤左右，”其間流露出的情緒，溫和、體恤，使得一些平常不易覺察的細節(jié)凸現(xiàn)，譬如“頭發(fā)偏長”，“上身穿絳紫色衣服”。接下來呢，那個女人離家出走系事出有因，“神經(jīng)不正常，有好心知情者與家人聯(lián)系，一定重重感謝?！币来闻帕械娜齻€數(shù)字極其接近的電話號碼——xx63025，xx 63070，xx63027，像居住在同一座村莊出出進進就見得到的鄉(xiāng)鄰。它們來自“xx省x縣梁邱鎮(zhèn)大荒村東關(guān)莊”。一個女人的特征就被這些數(shù)字、顏色以及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語表示出來。而電話、地址、重謝等等字眼背后的家庭，則讓呼喚始終大張著口散落在一張張遍布各處的沉默的紙上。一個愈來愈模糊的女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兒，想象中的“絳紫色”開始漸漸消失。

“刻章辦證”就是一張張窄小的字條，戳子似的摞起來，上頭擠滿了沉重的黑色，像在身體上蔓延開來的黑斑。也有的直接用黑筆寫下了。一旁體育館的石階上就露出白漆沒能壓住的舊痕。辦證，這個語義模糊的概念，突然間使得能排上很多用場的種種證件觸手可及。那個長長的手機號碼則嚴陣以待，隨時期待著被一陣陣悅耳的鈴聲喚起。無可計數(shù)、包羅萬象的證件似乎在可靠的技術(shù)面前不得不低伏。以假亂真，是一樁樁生意得以延續(xù)的最大保證。從公交車候車站點走過，常常見到趴在地上的形跡可疑的影子，依然是“辦證”，與那些導引或尾隨的數(shù)字呈現(xiàn)一律艷麗的橘黃，還是難掩滿臉的興沖沖?！疤匦О巍甭湓谝粡堓p薄的紙上，看上去不免也有些輕飄飄的。哪怕身后有著“進口藥注射、當天見效”的保證，似乎也不能給人增添幾多信任。游動在街頭巷尾的性病廣告有意無意地揭開一度掖藏起來的隱私。門簾兒被無聲地挑開，坐在屋內(nèi)的人臉上蕩起一陣兒看不見的小風。等來的那個心事重重的當事人蹩進陰暗的角落，不得不抬起的臉面終于成就江湖游醫(yī)標榜的手段。末了，這樁私下交易甚而連討價還價這一基本步驟都草草省略。

出租、轉(zhuǎn)讓屬于兩種性質(zhì)，在這兒卻熱鬧地簇擁著，讓人有些分不出彼此了。“臨西三路與金三路交匯處有別墅一棟”，就剩下這一行字了，除此之外，其他的該不會都藏起來了。只撇下兩條路交匯處的那幢空蕩蕩的別墅。于是，這個依附在陌生路邊的別墅頓時冷清起來，如何飄落至此的謎團籠罩在一張似是而非的紙上?！案咝Ｊ程贸鲎狻薄Ｏ嘈藕芏嗯旁谝黄鸬膱鏊€是有區(qū)別的，譬如擺在食堂前面的高校，而更換位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個最富人間煙火的所在，無論落在哪兒都彌漫著誘人的氣息。只有數(shù)字被有心人一次次撥弄、算計。究竟有沒有必要讓人家明了轉(zhuǎn)營的原因。最頂上那張大紅紙上面的字跡潦草，大概是手中的筆太過沉重——“因待產(chǎn)轉(zhuǎn)營業(yè)中女子護膚美容院”。無需旁人代筆，她的理由已經(jīng)如此充分。這個直接的、沒有拐彎抹角的解釋無形間提高了這則消息的可信度。那個過來張貼消息的人如果沒隨手拎著個板凳兒，一定是站在自行車后座上。不管那個最便捷有效的途徑——136xx498678，有沒有被人試著撥通過，對面被喚醒的女人在這個春天的心情應(yīng)該不錯。紅色甭管怎么看總是喜氣。

“專業(yè)美容”這幾個字大都嵌在美容院的門臉上，打扮得光鮮靚麗，讓人一打眼就看見了。如今，美容業(yè)的蓬勃發(fā)展讓美成為流行事物。美容院的裝飾大都美觀講究，而為適應(yīng)該環(huán)境對從業(yè)人員亦有著諸多要求，譬如“形象好，（氣質(zhì)佳）”，此處顯露出來的“25歲”想來是年齡的上限。接下來的待遇不能回避——“有月薪，1000—1500元。無經(jīng)驗者可免費培訓。無押金”。電話依然保留，最底下署著“男士專業(yè)護膚健康會所”的字樣。還有一則內(nèi)容，想來貼出來的時間應(yīng)該稍晚些，所以內(nèi)容保留完整，不影響閱讀——“中國青年旅行社下屬最大酒店，因業(yè)務(wù)發(fā)展急召男女公關(guān)，私人伴游，純服務(wù)生、要求19—40歲，身體健康、形象好，氣質(zhì)佳，國語流利。地區(qū)學歷不限、無需經(jīng)驗專業(yè)培訓，學生優(yōu)先。月薪萬元以上，包食住，可兼職，面試合格即日上崗。”我不知道這樣的一則廣告與自己前幾日無意間收到的手機短信有無本質(zhì)區(qū)別?！皒x大酒店內(nèi)部直招專兼職男女情感陪護，（性服務(wù)）需體健貌端思想開放，18—45歲，月薪三萬，當天結(jié)算，137xx782939王經(jīng)理?！碑斘淖诌x擇不同的方式表述，各自的傳播途徑是否成為被限制的主要因素。一些被閃爍著的言語中包裹著的含義從此變得袒露、毫不遮掩。數(shù)日后，自己小心翼翼地將這則短信從手機中刪除時，唯恐那個被劃上橫線的陌生電話，一觸即發(fā)。

超市促銷員，倉管，業(yè)務(wù)員，會計助理，前臺經(jīng)理，火鍋師傅，是招聘啟事上出現(xiàn)的職業(yè)。那家被撕去名字的超市與“盛樂福商貿(mào)有限公司”、“健康美燒烤涮串串香”的招聘內(nèi)容上沒有對諸如形象、氣質(zhì)的要求。超市與公司分列了年齡限制，前者20—26歲，后者18—25歲，同樣要求為女性，“盛樂福商貿(mào)有限公司”特別申明“未婚女性”，除了之外，超市促銷員還應(yīng)有“健康證、高中以上文化，有促銷經(jīng)驗優(yōu)先。工資面議?！边@時候終于出現(xiàn)了證件——“健康證”，這個云云證件的一種，與前面的“辦證”不知不覺地有了一次跳躍性的呼應(yīng)。作為聯(lián)系人的李經(jīng)理和王小姐還公布了“咨詢時間，8：00—18：00?！薄笆犯Ｉ藤Q(mào)有限公司”應(yīng)該是新開張的，因而一下子“招聘員工30余名”，并且列出“公司待遇，每月休息兩天。工資面議?！钡臈l件。盡管燒烤飲食欠健康，但并沒有影響其成為一項如火如荼的飲食業(yè)的輕騎兵，所向披靡，發(fā)展迅猛?！敖】得罒句檀恪彼枨芭_經(jīng)理“要求對本地中檔酒店非常熟悉，有管理能力，具有籌建酒店開業(yè)的經(jīng)驗，工資面議”。而兩名火鍋師傅在試用期內(nèi)，“月薪1200—2000元?！笔Ｓ嗟钠渌枞藛T或被遮蓋、被撕扯，一起走出了視線范圍。“招聘”在此成為一個異?；钴S的字眼。這個與生計、發(fā)展、效益息息相關(guān)的行動，涉及雇傭雙方的利益及社會的安定和諧，需要的是雙方的共同協(xié)作。那些條件是行業(yè)限制的門檻，也有相應(yīng)的回報?！肮べY面議”?？傊€是當面說清楚最好，既可以減少不必要的糾紛，還可以適時溝通雙方的感情，增進彼此的理解與信任。而一方率先擺出的姿態(tài)尤為重要，至少在視覺和心理上給人施以某種有利的影響——“本公司因業(yè)務(wù)需要，現(xiàn)招聘優(yōu)秀業(yè)務(wù)人員10名，中專以上學歷，年齡不限，經(jīng)培訓上崗，一經(jīng)錄用，待遇優(yōu)先。（提成）158638xx951。”

這一天，我站在這兒了。曾經(jīng)有很多人站到了這兒。當天下午，一名男子的目光狐疑，走過去走過來共兩次均沒放過那個他看上去奇怪的人。眼前的一些痕跡，一些依舊保存、沒有消失的痕跡，正在由于自己的參與而建立起一種不容改變的聯(lián)系。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手里拿著各式紙張，從各處不約而同地朝向了這兒。時間不一，目的卻是驚人得一致。這些稱得上展示的消息汩汩地冒了出來，摩肩接踵地聚到一起了。廣告的意義由此出現(xiàn)。接下來，有人朝這兒瞥了一眼，又有人走過來站住了，騎自行車的偶爾也把散淡的目光轉(zhuǎn)移片刻。那些從各處聚攏的人，來了，散開，又陸續(xù)有人抵達。這個肩負重任的聚焦點由于蘊藏著巨大潛力而承受著越來越多的人的關(guān)注。于是，紙片不由分說地貼上去，隨之而來的目光，水一樣漸漸滲入、傳遞。

被緊緊圍繞著的這根高大、強壯的電線桿，如果自下而上地觀看，能分辨出這個龐然大物是如何漸漸收起了自己的身體，于是，就不由得呈現(xiàn)幾分流暢的線條感。倘再仔細些，能看見上面有黃顏色的字體醒目地標記——“第二十三回線，32號”。這個被命名了的線路和早已存在的編號，有如家家戶戶守著的門牌號。負責該路段電業(yè)巡查維修的人員一定是記準了的。除此之外，上面還出現(xiàn)了一行警惕的黑字——“禁止攀登”，“高壓危險”，黑色的警示作用震撼、威力極大，令觸及的目光不免驚悚。只是不知當初，有沒有哪一個肯把頭揚得高一點兒。否則，一定會知曉，這兒的確有一個名字，叫做“第二十三回線”來著。

大劇院

門口的地上撇下一張椅面，綠色的。這個原本令人舒適的座椅，在與椅背和扶手徹底分開后，只能趴在地上。而從前的顏色則沒有完全剝離，沿著肌膚一樣的紋理深深地嵌進去。原來呢，椅子是被牢牢固定住了的。人一坐上去，整個兒就不由分說地陷入。腳夠不著地，只能懸在椅子跟前晃蕩。一同陷入的還有周圍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這種突然逼近了的陌生感讓人很快形成了對該特定場所的深刻記憶。那道中途外出才打開的側(cè)門，被沉重的成年不拆下來的棗紅色絨布嚴嚴實實地蓋住。門吱地一聲敞開后，隨即閃出一條縫隙，應(yīng)聲而入的光線分外刺眼。

眼下的門是什么樣子的？透過墜了一把鎖的玻璃門，可以看見的就是趴在地上的一張椅面。好像是走得急，帶的東西就掉了，可掉了就掉了也沒重新拾起來。于是，留在現(xiàn)場的這個被舍棄了的物件就制造了事后的一種場面。而想象的可能正沿著每一種可能的渠道徐徐展開。此時，站在門外再也看不見里面的情景，看見的是映出了影子的玻璃門，映照著立在對面樓頂上的廣告牌。

那天，我從沂蒙路拐進考棚街是為了躲開身后的風。沒想到的是，我拐了個彎兒，那家伙也緊跟著拐了個彎兒，隨后就氣勢洶洶地從樓頂上刮過，從迎面撲來，或者從附近一些巷口冷不丁竄出。一時間，我找不到一個可供自己停留的處所，除了繼續(xù)前行。經(jīng)過了一家醫(yī)院后，必然出現(xiàn)的是藥店，接著就是服裝店，超市，以及形形色色的專賣店。路上的行人少，他們似乎不在意對面的人，也不太在乎伴在身邊的風。我記得從前這條路上有一家報亭，現(xiàn)在卻沒了。對過的小商店外面鋪著幾張當日的報紙，我只是遠遠看著，沒有走過去。一旁那個曾經(jīng)一度出入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自己一路走過去，走過去了便不會回頭。就像現(xiàn)在，我不會在意身后的風，提防著的是從迎面撲來的。

迎面撲來的風踩上了樓頂，這不奇怪，草也站到了上面。幾蓬沒有顏色的草出乎意料地冒出頭來，沒有秩序地立在樓頂邊緣。還有聲音。我奇怪自己此時聽見的聲音不是來自路邊，而是頭頂上。我抬起頭，這才看見幾個人正在樓頂上蹲著，也有的走來走去。那是幾個跟草并排站在樓頂上的人。接著，就看見了上了鎖的玻璃門，看見了門口的地上撇下的一張綠色的椅面，看見了映出影子的玻璃門映照著的立在對面樓頂上的廣告牌。臨沂全通大劇院，是轉(zhuǎn)到了正前方看見的。我知道以前不是這個名字，這該是被數(shù)次替換了的最后一個。曾經(jīng)用藍色精心描了一圈的輪廓，如今齊刷刷地被蟲子咬蝕。

紅色堆砌著的“售票處”依然耀眼。這個一度敞開的窗口旁貼著的從前的紙上注明“票價10元，學生半價”的字樣。白色的字，種子似的分列兩行均勻地撒在紅紙上?！巴ㄏ鼱I業(yè)”指的是工作時間，也就是徹夜達旦。不同的字面排在一起即覺出了其中的分毫差異。那個守候在售票處的單獨的影子與分散在空曠的劇院內(nèi)寥落的人影共同度過了一段時光，而任何一種光影的閃現(xiàn)都沒有制造出更多的追逐，譬如那個亮燈的窗口，那一卷卷長長的晃來晃去的膠片?，F(xiàn)在，洞開著的售票處空無一人，除了一個正拿腦袋往里面探視的人。沒有人會介意。坐在里面的人走了，靠窗口的桌子走了，椅子走了。剩下的是攤在地上的木棍、蒲扇、蒼蠅拍以及凌亂的紙張——它們正被灰塵團團圍困。從前，這些可都是用得著的東西，夏天揮舞起來的神氣的蒲扇，簇新的紙張規(guī)規(guī)矩矩地摞在抽屜里。而今，撲簌簌往下跌落粉塵的墻上曾經(jīng)懸掛著的掛歷躲哪兒去了？與售票處緊挨著的另一間房的玻璃門上，出現(xiàn)了蜂蜜、蜂膠、蜂王漿、蜂花，很顯然，這些遙遠的、誘人甜蜜的字眼與劇院無關(guān)。這間曾經(jīng)被出租了的劇院的臨街的鋪面，先前派作了什么用場無從知曉。而今，在徹底清除了與蜜蜂息息相關(guān)的勞動成果后，留下的一股潮濕的、難以掩蓋的、阻塞的氣息，正試圖打動靠近的鼻子和眼睛。

與此同時，眼前就出現(xiàn)了那面被打通了的后墻。對這個貿(mào)然打開的缺口所成就了的一扇窗，我還是感到意外。我不確信地一次次抬頭，看著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碩大的豁兒。然后，就見一個人從劇院中走出，仿佛破墻而出。擁有這種力量的人會是誰？一種聲音確鑿無疑地出自他的腳底——踩在堆積著的木頭上所發(fā)出的聲音讓人覺得寂靜和不安。很快，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與聲音消失了，一并消失的還有長長的殿堂般神秘的劇院。院子里到處堆滿了砂石、水泥、瓦礫，拆下來的木頭、鋼筋、鋁合金窗框摞在腳底。剩下的那個曾經(jīng)作為頂梁柱的支架，空蕩蕩的像個陳舊的衣服撐子。與增磚添瓦、熱火朝天的建設(shè)場面相比，拆除呈現(xiàn)出更多的遺跡，令當初那些充當材料的建筑物質(zhì)暴露無遺。如今，過去成為被推翻了的現(xiàn)實，而廢墟的意義除了眼下的荒涼、破敗、坍塌、混亂之外，肯定還實現(xiàn)著其他的可能。那些蹲在樓頂、站在被推倒的瓦礫上、在眼前晃動著的人，熟悉各種式樣的房屋，他們按照既定的步驟，一步步倒退著再次抵達出發(fā)點。當我站在劇院東側(cè)的門口處觀望的時候，現(xiàn)狀讓自己的眼睛受驚，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看著一座正在消失的劇院，某一刻，我是想努力憑借自己完整的記憶將它們重新搭建。身后的腳步聲帶來一前一后兩個人。拆了啊。我說話的時候并沒有把握對方是否會接茬。那兩個走到前方的人扭頭警惕地打量著眼中的闖入者，從留胡子的男人疑惑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原以為我是在采訪，而另一個年輕人則始終抱著健壯的胳膊。我不關(guān)心拆遷的進度，不關(guān)心。我告訴陌生人，自己從前來過這里，可這回變樣了。拆了準備做什么？娛樂中心啊。留胡子的男人回過神兒來，嗓子里發(fā)出一陣驕傲的聲音。

“游戲里的猴子跑到廚房里，一通造反之后，又沖到街上”。

“游戲里的犀牛、大象、斑馬等沖了出來，穿越墻壁沖到屋里”。

“游戲里的各種動物沖到大街上，小鎮(zhèn)的人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嚇得趕緊躲避”。

“當小艾倫拿著xx躲進一輛汽車里時，以大象為首的動物群也沖了過來，大象一下子把汽車踩壞了，而小艾倫躲在車內(nèi)卻安然無恙”。

游戲里的。是的，游戲里的。一次次被確定了的主人公全部來自一場游戲。在一部放映著的電影中，應(yīng)該可以真切地看到這些畫面。戴上眼鏡的我也看清了那只猴子的表情，機靈的、頑皮的，有恃無恐，它出現(xiàn)在廚房，手里拿著的鍋鏟成了武器。它要反抗誰？被編排起來的順序?qū)?yīng)著各自的數(shù)字編碼，從而讓每一個片斷變得順暢、有關(guān)聯(lián)。于是，我就沿著一場事件的發(fā)展，看見了猴子，看見了犀牛，看見了大象，看見了斑馬，看見了小鎮(zhèn)的人們的驚慌失措。小艾倫究竟拿著什么躲進汽車里了？還好，這孩子安然無恙?？傻降装l(fā)生了什么事？肯定發(fā)生了，世界似乎顛倒了，這些成為主宰的動物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眼前，氣勢洶洶地橫沖直撞。當虛幻的游戲充斥整個世界，面對夢魘一般的現(xiàn)實，每個人都難免驚慌失措，趕緊躲避。而對另一些生命而言，那些健壯的、高大的、靈巧的、勇猛的動物們，它們會說沒有什么不可能。想到這兒，自己的臉上驀地呈現(xiàn)出“小鎮(zhèn)的人們”相似的驚慌。

這是一張海報，一張從前的、被剝?nèi)チ舜蟛糠诸伾暮螅?jīng)歷了風吹、日曬、傾斜的雨點的偶爾光顧，以及視線的摩挲，準確無誤地出現(xiàn)在劇院一側(cè)的墻壁上。這個對劇院及觀眾而言必要的宣傳品，從張貼之日起即執(zhí)著于各自的展示。我看到的是一張完好的電影海報。很久以前，我就喜歡站在電影院門前花花綠綠的海報前，透過那些被截取了的一幅幅精美的畫面，尋找著與劇情最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興奮的心情難以言表。猴子、犀牛、大象、斑馬以及小艾倫出自這部叫做《勇敢人的游戲》的影片，系彩色立體聲故事片，美國哥倫比亞三星電影公司出品。那些順次出現(xiàn)的是創(chuàng)造該影片的一群人。主演：羅賓·威廉姆斯；利斯特思·鄧斯特；大衛(wèi)·艾倫·格里爾；亞當·哈恩·拜爾德；音樂：摩姆斯·霍納；視覺科技：JLM；剪輯：羅伯特·達爾瓦；總美工設(shè)計師；攝影指導；制片助理；原著：柯里斯·馮·阿爾斯伯格；編?。焊窭锔瘛ぬ├?；吉姆·柯里斯；電影劇本：喬納森·亨斯雷格；制片人：斯科特·克羅夫；威廉·特伊特爾；導演：齊·約翰斯根。中國電影公司進口，北京電影制片廠譯制發(fā)行。不知出于何種理由，我省略掉了總美工設(shè)計師、攝影指導及制片助理的姓名，盡管他們同樣缺一不可。此外，《國家的敵人》、《失落的世界》、《一個都不能少》、《舞女》、《雙料間諜》、《國歌》、《我的1919》、《黃河絕戀》、《幸?；▓@》是出現(xiàn)在海報上的一部部影片，它們與西安電影制片廠、瀟湘電影制片廠、上海電影譯制片廠、金龜獸影視責任有限公司、中國電影公司、美國環(huán)球影片公司安布林娛樂公司，長江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電影局緊密相關(guān)。而攝制、發(fā)行、譯制、出品、展映、隆重推出，是一系列頗見力度的舉措。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獻禮巨片、數(shù)碼立體聲、彩色寬銀幕故事片、國產(chǎn)優(yōu)秀影片是隱在海報里的又一行分明的字?！坝行┛铸埦尤贿€活著”。有人在一旁念道。身旁是那個抱著胳膊一聲不吭的年輕人。出聲的是另一個年紀小于他的少年。他們認真地盯著年代已久的海報，好像準備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倆人什么時候也來到這兒的，我不知道。我知道，還活著的恐龍來自《失落的世界》的“侏羅紀公園”。

有些恐龍居然還活著，的確讓人吃驚。此時我面對著的是陳舊的墻。自己很難對舊作出一個明確的界定，這個指向了時間且被時間給予了的生命，陰影般爬上了整面墻，爬上了這片即將廢棄的劇院。坐落在劇院后面不遠處的一幢幢青色的樓房，嶄新得扎人的眼。重新站到劇院門口時，我知道自己攀上了十二級臺階。三根粗壯的石柱撐起劇院的門臉，周圍再沒有人，除了我，就是樓頂上直立的草和跟草并排站在樓頂上的工人。那兩個年輕人走了，那輛牌照為山西MB3603的貨車也準備走，車上裝滿了拆下來的舊木板。誰能料到舊與木板竟體貼得找不到絲毫縫隙。身后玻璃門上“歡迎光臨，冷暖空調(diào)”的字樣還在，一把忠實的鎖止住了任何試探的腳步。頭頂處的天花板和墻邊的裝飾板一起翹起了嘴，劇院門前那個下水道井蓋不知躲哪兒去了，留下一只黑咕隆咚的干枯的眼。我不知道劇院東邊和西邊賣燒烤的男女是不是一家。他們分別守在劇院東西兩側(cè)的巷口，耳畔似乎沒有風，只聞得見煎鍋內(nèi)的熱油吱吱作響。劇院西邊的紅門摘掉了，墻上高高的通風口乏了似的，早已闔了雙眼。很少有人朝這兒走，除了巷口那個賣燒烤的女人，兩個背工具箱的男人停在了一戶大門緊閉的民居前。從前的劇院，燈火通明，站在散場了的劇院門口高高的臺階上，滿眼都是陌生的氣息陌生的人。自己的心里總是充滿怯意，唯恐像片樹葉似的被人流劫走，就老老實實地守在西邊的巷口，盯著從眼前魚貫而出的自行車、攢動著的人影。那道好像望不見盡頭的深巷，排列著密密麻麻的自行車，光著腦袋的電燈泡和忙碌的看車人一起營造著屬于某個夜晚的氣氛。電影散場了，一條熙熙攘攘的熱鬧的街，人流如潮。坐落在遠處的電影，不需要牽引。這樣的一個被燈光和人群簇擁的夜晚，幽深、神秘、渴盼、充滿了遙不可及的歡樂。

那夜，去東方紅影城，經(jīng)旋轉(zhuǎn)門，進寬敞的大廳，腳下紅底大花的地毯，絢爛得令人炫目，隨處可見殷勤得體的服務(wù)員，巨幅電影海報從大廳的墻壁一直尾隨至狹窄的電梯。電梯內(nèi)，我不得不與梁朝偉深邃憂郁的眼神相遇。這個在《色·戒》中出任易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與王佳芝相遇。湯唯就是王佳芝，還是易先生就是梁朝偉。我記得從前他是小魚兒，單純、快樂、狡黠，如何又變得這般神秘莫測、耐人尋味。電梯里面堆滿了故事，斑斕的顏色抹上了每一個人的臉和眼睛，連不多的幾行字都修飾得眉飛色舞。四樓KTV響起那首叫做眉飛色舞的舞曲。熟悉的旋律，陌生的曲名，鄭秀文瘦削的身體隨風舞動。我坐著不動。熱鬧的夜晚自己竟然有些落寞，跟前大屏幕上方迅速閃過“在KTV一次性消費百元以上，贈電影票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