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朱紅
我叫芩。額間有抹耀眼的朱紅,很難讓人忘記。在我還是孩童的時候,我的娘害了場大病,便撒手人寰了。從此,爹帶著三歲的我,到處懸壺濟世,人稱赤腳菩薩。
小時候,我常問爹,為什么爹救了七鄉(xiāng)八鎮(zhèn)那么多快病死的人,卻沒能救活芩的娘。爹不語,收了擔子,便去城西王家鋪子吃酒。
漸漸大了,爹給我起個名字,叫芩。爹說,芩是一種極好的藥材,開著淡紫色的花,有起死回生之神效。想起死去的娘,芩覺得,這名字起的真好。
十歲那年,芩在山中水潭嬉戲,忽然,闖來一個跌跌撞撞的男子。男子掙扎著,最后倒在了水潭邊。
那人嚇壞了芩,芩躲在一邊,遲疑了一會兒,卻還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在芩看來,男子十七有八,一臉的青紫。腿上的傷處還流著黑紫的血,使得潭邊的清水在他身下都變了顏色。
仔細一看,這男子腿上中了毒鏢。到底是什么鏢,芩是不曉得的,不過,看得出,是十分霸道的毒鏢。不敢耽擱,芩拿出荷包里的止血丸,給他服下,可是,這昏迷著的男子,毅力竟到這地步,緊緊地咬著牙,藥丸掉落于地上。芩很為難,本是救人性命的,這倒下男子天生的警惕,讓芩救也不是,不救更不是??粗珡哪凶幽樕现饾u退去,芩只好把藥丸含在嘴里,喂他服下。這次,他竟出奇地配合??粗凶雍每吹拿?,芩紅著臉,給他清理腿上的污血。爹說,這種時候,只得盡力把污血吸出,再撒上特制的藥粉,才可保住性命。
芩用盡全身力氣,把這八尺高的男子,從水中拖出。芩知道,他大概一個時辰后會醒來,芩也知道,這男子的腿上,將會留下一塊玫粉色桃花疤痕,芩還知道,這男子在醒后,便會徹底忘記芩。
看了眼地上昏迷的男子,芩便跑了,腳脖上系著的鈴鐺,鈴鈴鈴鈴地響著。
到家的時候,爹在喝酒,看了看芩裙角滴答的水珠,爹沒問芩去了哪里。
爹,今天在后山,我救了一個人。
嗯。
是中毒的。
嗯嗯。
我救活了他,爹。
嗯嗯嗯。
爹!芩不滿爹的敷衍。這是她第一次救人性命。
那診費他可付?爹放下酒壺,看著芩。
別人的診費都不要,一個快死了的人,爹這又較了真兒。說著,芩跑進里屋。
芩沒和爹說,那男子的眉鋒有多凌厲。爹也沒問芩,裝銀子的荷包哪兒去了……
后來,江湖上便流傳著這樣的一句話,一挑一擔,兩尊菩薩。
十五歲那年,爹被宣入宮。說是宮中的“誰”得了離奇的病,“誰誰們”很著急。宮里的那些御醫(yī)看過之后,又都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以示無能為力。結(jié)果,爹又被“誰誰誰”宣進了宮……
芩問爹,若是爹也醫(yī)不好,怎么辦,會不會掉腦袋?
爹只笑不答,后又自言自語道,等這一天已有十幾年。
爹的話里有芩聽不出的玄機,笑中有芩看不見的苦澀。
芩為進宮的事兒,還特地選了件粉色的裙子,爹說,不用麻煩了,就穿那件紫色的吧,芩穿紫色的衫子最是好看。
芩半信半疑地穿上紫色裙子,原地輕盈地舞了幾個圈圈兒,紫色的裙優(yōu)雅地綻放開來,芩知道,那一刻,自己是美麗的??绍诉€是不確定地看爹。爹平日不是不喜歡芩穿紫色的衫子嗎?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爹說。
芩長大后,偶爾會想,如果爹不是那么貪酒,如果爹放下酒杯拿起扇子,如果爹沒留那一嘴的胡須,如果爹再挺直些背脊,那么爹……也是位溫文爾雅的爹嘛!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爹沒吃酒!
芩隨爹進了宮,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爹沒有告訴芩,進宮是要穿鞋子的,可是爹自己卻穿了鞋子。于是,整個宮中,不管男女老少,只有芩一個人是光著腳丫子的。芩倒不是很在意,從小自由慣了,不穿鞋子,反倒清閑。走起路來,甚是輕巧!
爹被人帶進一間大屋子,高高的門檻是芩未見過的。芩趴在門邊偷偷一看,這一看可不得了,屋子里靜悄悄的,好多當官的大人都耷拉著腦袋,跪在地上,完全看不到往日耀武揚威的樣子。
芩提起裙,不敢聲張地邁出一只腿,繼而露出白皙的小腳丫,可腳上的鈴鐺,卻不作美地鈴鈴鈴鈴響了起來。芩的聲響,引來了屋里所有人的側(cè)目……就連那些不敢抬頭的胖官人也偷偷扭過頭,憤怒地看著芩。
也是在那日,芩認識了高高在上的焱。
也許是那日天氣不錯,焱竟然沒有怪罪芩,還或許是因為,爹說,焱娘娘的病,只有芩醫(yī)治得好。所以,芩擾了焱的清凈,芩沒給高高在上的焱下跪,焱卻沒有砍芩的腦袋。還微笑著安撫嚇壞了的芩:這女娃長的好標致!
芩并沒有立刻看到病人。爹說不急,可他們不是來宮里給人醫(yī)病的嗎?芩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卻隱約覺得,一定有問題。
芩看得出,這宮里和外面真是大大的不同。宮里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卻都總是低著頭走來走去,沒一刻安生。宮里的人都喜歡下跪,說話下跪,答話下跪,跪來跪去,讓芩看的生厭。宮里還有個大水塘,水塘里有很多肥嫩的魚,可惜了,卻沒人逮來吃……終于有一天,芩忍不住抓住身邊的一個宮女說,好姐姐,你去給我找個筐,可好?看著宮女姐姐一臉惶惑的表情,芩說,姐姐不給我找筐,我摸來的魚要往哪里放呢?
芩的話,雖嚇跑了宮女姐姐,卻惹笑了站在一旁看芩的焱。
焱那好聽的笑聲讓芩慌了手腳,芩不知所措地盯著自己的小腳丫。眼角偷偷地瞟著焱。芩喜歡聽焱的笑,更喜歡看焱那一身象牙色白衫帶來的飄逸。
幾日過去,芩還是沒能看見病人,只是聽爹說,他在找藥材,還缺一味特藥做藥引,而特藥是需要時日的。芩樂得清閑,也就不再詢問。
午后睡醒的芩,喝了口涼茶,卻被不知從哪個院子里傳來的琴聲吸引了過去。芩自小在山里和爹長大,哪聽過那么好聽的曲子。
芩光著腳丫子一蹦三跳地找曲子去了,曲子是找到了,卻也看見了幾日不見的焱。只見他品著茶,聽著曲子。旁邊的姑娘長的好動人,曲子也彈的妙極。倆人還真是郎才女貌……
芩突然覺得心里悶悶的,撇撇嘴兒,自己也找了個涼快的地方,歇了起來。芩再醒來的時候,睡在自己的房里。宮里已掌燈。桌上擺著芩喜歡吃的梅花糕,杏仁餅,想是晚上送來的。一并送進來的還有一把琴。芩跑過去,仔細瞧來,琴身有細細的蓮花雕刻圖案,精巧,美觀,大方。木質(zhì)上等,貼近一聞,有檀香的味道。芩咧嘴笑開了花,可是……可是她不會撫琴啊。
折騰了一會兒,芩小心地把琴放好。
芩覺得奇怪,在這宮里,只要自己有什么好奇的玩意兒,只要稍稍看上幾眼,不消一刻,便會有人把那玩意兒送來。芩覺得,在這宮里做大夫真好,這會兒,她可知道了,那些庸醫(yī)是怎么養(yǎng)來的一身的肥肉……
既然焱這么有心,芩也不能負了焱的使命。芩去找爹,研究一下病人的情況,芩也想知道,到底是哪味特藥那么難尋。
芩跑到爹的房門邊,停住了鈴鐺的響動,因為她聽見屋里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讓她心里有些悶悶的焱。
而他們的談話,也嚇壞了門外的芩。
芩推門而進,屋里的人并沒有驚訝,失措。反倒像是自己做了茍且的事情一樣,低著頭不肯抬起。這是芩第一次在焱面前,低下了頭。
芩沒想過爹為什么騙她,也不想知道焱為什么利用她,她只想知道,他們倆為什么明明聽見了她那赤腳鈴鐺,卻還是把什么都說了出來。
原來,芩的娘沒有死,她就在鄞國,被囚禁了十五年。芩有著和娘一樣的額間朱紅印記,有著和娘一樣穿紫衣的嗜好,甚至連赤腳鈴鐺響起來的聲音也是一樣的清脆,曼妙。只是娘額間的朱紅,妖艷而閃著媚紫的光芒,而芩的額間,朱紅卻只是簡單的朱紅。
原來……焱是芩的哥哥。同母異父的哥哥?。?/p>
所以,宮里人禮遇她,焱不砍她的腦袋,焱對她笑,焱供給她好吃的、好玩兒的,焱還在今天的午后,把裝睡的她,好溫柔地抱回房,焱還吻了芩額間的那抹朱紅……原來是哥哥!
國仇家恨,忠義孝道。焱打算在秋后,把芩送到鄞國,換回娘娘。焱的娘娘,芩的娘娘,他們的娘娘。芩沒有理由拒絕。芩是開著淡紫色的花,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可是,娘娘換回來了,芩又要與誰交換才能回來呢?這也就是,為什么遲遲還不見焱把芩送到鄞國的原因之一吧。
之二就是,焱好怕,芩有去無回。
后來,芩還是被焱送走了,走的那天,黃沙漫天。芩坐上馬車便沒出來過,連頭都未探出。芩的赤腳鈴聲也沒了動靜,而那額間的那抹朱紅,也沒了生命般,漸漸熄滅。
芩想起,有一次,焱要給她做幾件新衣裳,便問她,喜歡哪種顏色。
芩不答,倒是問焱討厭哪種顏色。
焱說,紅色,焱最討厭紅色。
看著焱好看的唇瓣,芩便一字一字地吐著,芩最喜歡紅色。芩便是姹紫嫣紅中那抹最艷麗的朱紅……
焱雖然皺眉,卻還是送來了一箱子好看的紅衣裳。而這些因戲言而為芩量身定做的紅衣裳,成了芩今天的嫁衣。芩苦笑,那時為什么不說自己喜歡白色,喜歡藍色,為什么焱討厭的偏偏是紅色,而自己分明也討厭紅色的。
預(yù)言,神的預(yù)言。
百般不愿,芩到了鄞國。芩沒有看見自己的娘娘,聽說娘娘在她出發(fā)的時候,便被鄞國使者送往焱那里了。
芩終究是沒能看見自己的娘。
芩被安頓在娘曾經(jīng)被囚禁的寢宮。芩笑她們母女倆的命運,一輩子做籠子里尊貴的鳥兒。跳來跳去,巴掌大的地方。
這里也是個不尋常的地方。比焱的宮殿還要詭異……這里的女人,額間全部有著妖艷的朱紅。芩細細看了才知道,那朱紅都是裝點上去的,只因這里的王,喜歡額間有朱紅的女人……
芩也害怕,若是這里的王知道,他換回來的女人,不會吟詩,不會撫琴,不會舞紅袖,而只是有著和娘娘相似的面容和朱紅,那會怎樣?
芩的擔心,顯然有些多余了。換她來的人對她似乎不是很感興趣。
芩已經(jīng)來了數(shù)日,也不見這里的王。芩每日,看著帶來的嫁衣發(fā)呆,終于,在久久地發(fā)呆后,芩捧起了來時帶在身上的醫(yī)書,看起沒完。而芩愛吃的梅花糕,也晾在一邊,變了味道。
聽說你拒絕進食?陌生男人的聲音,芩確定自己沒聽過這樣的聲音。
你聽誰胡說,我只是忘記吃而已。芩頭不抬,眼不睜,口中還嘖嘖地贊起古人的醫(yī)病妙法。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頭,借著燭光,芩的臉蛋粉嫩白皙,額間的那抹朱紅也似重新燃燒了起來。
那時的芩,像紫色焰火,爆發(fā)著妖艷的美麗。
……
聽說那晚,王留在芩那里過夜。再后來,越來越多的珠寶,送到了芩的寢宮,芩喜歡吃的水果,要在千里以外,幾十匹快馬加急送往鄞國。
今日,王送芩一顆西域進貢的夜明珠,明日,王送芩一本流失許久的絕世醫(yī)書。
王給芩修了一所“芩宮”,王還命鄞國所有的女人抹去額間點上的朱紅,再不許裝點,只因芩不喜歡。
芩還學會了吟詩,撫琴,舞紅袖。
沒人知道芩是否過得快樂。
一日,芩撫著琴,突然,琴弦斷了。斷了的琴弦割破了芩筍白的指,血絲絲的,痛微微的。芩并不理會,好久沒了知覺,這樣也好。
琴弦斷了不一會兒,王就來了。來得很急。
芩,密探帶來消息,你爹被焱那奸詐小兒害死了。這可如何是好?他殺我岳父大人,待我平了他,給你報仇。
芩心頭一驚,卻還是扭過頭,擺弄著斷了的琴弦。以她和焱的情誼,她不信,焱真會那樣做。
王掏出一封信,擱在琴案上。
芩展開信,只見幾個大字赫然。事情有變,保命!
不見署名,卻清楚知道是爹的筆跡。芩依舊不變聲色,在這些王者之間周旋,冷色地觀望是給自己最好的保護。
那王說,芩該怎么辦?芩展現(xiàn)了自己所有的柔弱。
我想,要么我給你報仇,平了焱。要么你回焱那里探親,伺機殺了他,以報血恨。王踱來踱去。
一直以來,芩都不覺得王聰明。今日更是。
芩想了想,選擇后者。她選擇相信焱,她想念焱。
王給芩一種叫做“忘情”的毒藥。此藥毒性劇烈,發(fā)作卻緩慢,無色無味,除非有解藥,否則,中毒者必死無疑。
芩帶著“忘情”毒藥,回到了焱那里?;貋淼哪翘?,也是黃沙漫天,芩穿著去時的嫁衣。
意料中,芩沒看見娘娘和爹爹。
芩看著焱熟悉的眉眼,還是那么凌厲。這宮還是去時的宮,宮女也還是不敢抬頭,水塘里的肥魚游來游去。只是宮里的琴聲比起往昔更生氣了些。
芩這時才想到,焱雖是男人,卻也貴為索圖的王?。?/p>
那姐姐撫琴真是動聽,芩也給焱撫琴一段吧。芩不再想著下水抓魚,而是和焱一起喂魚。
那晚,芩穿了一件焱為她做的紅色衫子,撫了一段《水姻緣》,焱大聲贊好!芩為焱斟酒一杯,焱喝下,贊妙!芩為焱吟詩一段,焱喝道,贊絕!
可當焱吃不下,喝不下,口中流血的時候,芩也舞完了紅袖,額間的朱紅此時燃的正旺,如滴血玫瑰,如歌如泣……焱再也贊不出一個好字,芩在酒里下了“忘情”。
聽說,焱死前,給芩講了段故事:
我是索圖王子,遭奸人所害,中了毒鏢。為了擺脫奸人的追捕,我跑進山中,依稀看見一個紫色的仙子,然后就昏了過去。待我醒來的時候,中鏢的腿已經(jīng)有了知覺,我手中還摸著仙子留下的荷包。只記得那個仙子好美,走起來,鈴聲清脆,仙子的額間有著一抹朱紅……今天,仙子要拿走焱的命,是焱早就欠她的,而焱欠仙子的愛,這輩子給不起,來世償還!
后來聽說,那晚,死的不是焱,是芩。焱把芩葬在初次相遇的那個水潭,并立碑刻文“焱之妹芩封勇國夫人”。每年初春,水潭邊會有一個男人撫琴給死去的芩聽。
有人說,那男人是焱,還有人說,那人是王。
再后來,索圖和鄞國開戰(zhàn)。索圖大勝??赡且荒ㄖ旒t,卻沒入紅塵,再也無人知曉了……
跌破的月牙兒
月兒彎彎,
兩頭尖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很小的時侯,鄰家哥哥牽著月牙兒的小手去上學,東張西望的她沒有看見腳下的石頭,一下子跌倒了,嫩嫩的小腿頓時透出了薄薄的血絲。此時,月牙兒哭了起來,哥哥心疼地給她輕輕地吹著傷口,月牙兒還是哭。
哥哥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從褲兜里掏出一塊“大白兔”奶糖,剝掉糖紙,放到小月牙兒的嘴邊。
月牙兒還真的不哭了,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哥哥,小嘴咬住了糖,桃子般的笑臉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年少時的哥哥有個秘密,褲兜里總是有那么兩塊“大白兔”奶糖。
大了一些后,他就不再牽月牙兒的手,雖然月牙兒總是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著。
他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月牙兒讀三年級。
有一天,他很高興,居然牽起了月牙兒的手,帶她來到了一所中學門前。
他的眼睛透露著興奮:“月牙兒,以后我就要在這里讀書了?!?/p>
“那我呢?也是嗎?”月牙兒歪著腦袋,看著他問。
“三年后,你可以考到這里??!”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歡這所學校。
月牙兒想:他好久沒有牽著我的手出來玩了。就是這所學校,三年后,我一定考進來。
三年后。
月牙兒拿著錄取通知書,燕子一樣跑到了他的面前。
看著氣喘吁吁的月牙兒,他責怪地說:“怎么跑著過來?!备绺绨粗卵纼鹤隆?/p>
“我考到了你讀書的學校!”月牙兒搖著手中的通知書,一臉開心。
他拿過通知書,看了看,笑了?!澳蔷鸵煤米x書??!”
可是,興奮之后的月牙兒想起來了,今年他正好初中畢業(yè)。
他認識月牙兒太久了,她的心思逃不過他。
他對月牙兒溫溫地笑:“怎么了?考到我曾經(jīng)讀書的學校不開心嗎?”
他的一句話,帶走了月牙兒所有的不快,是啊,這是他曾經(jīng)讀書的地方。
她一直在追趕著他的腳步。
月牙兒讀初中,他讀高中,月牙兒考到了他讀書的高中后,他又考去了沿海的一所大學。
假期,他回來了。
踢著石頭歸來的月牙兒看見了一幅清淡的畫立于眼前,銀白色月光撒在他的身上。此刻的月牙兒就想,有海的城市也不錯……人看起來像神仙。
這些年,他總是在說:“考到我生活過的學校,就更要努力讀書了?!?/p>
月牙兒沉默不語。但是她心里的想法不會改變:我會考到你讀書的那所大學,我大一,你大四。
那會是幸福的一年。
又是三年。
月牙兒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嫉搅怂妥x的那所大學。他們一起乘著火車,一路上開心快樂。
這個城市迎接月牙兒的是陌生的潮濕和空氣里咸咸的味道。
他的肩上背著一個大旅行包,左手還拖著月牙兒的行李箱。
人頭攢動。過街的時候,他小心地牽起月牙兒的手,先左看,再右看,很細致。這時,月牙兒想起了他們小時候過馬路去買棉花糖,看著老爺爺慢條斯理地卷著,一朵大大的、白白的棉花糖就出來了。月牙兒一口咬下去,滿嘴的香甜。他看著棉花糖,舔舔嘴唇。月牙兒把棉花糖遞到他嘴邊,他也只是輕輕地舔了一口:“好甜!”
“我想吃棉花糖?!焙oL吹起了月牙兒的長發(fā)。
他笑著說:“小孩子?!?/p>
安頓好一切,他沒有帶月牙兒去吃那云朵一樣的棉花糖,而是帶她去吃“海螺絲”。辣辣的,月牙兒的舌頭伸出來,絲絲地吐著氣。
他笑著說:“就知道你喜歡吃!”
這一年,并沒有月牙兒想像中煙花般的爛漫。
他開始聯(lián)系去國外讀書深造。
可是,月牙兒還是覺得很幸福。她已經(jīng)習慣了在哥哥生活過的地方,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感受,他曾經(jīng)留下的氣息。
當他找到月牙兒的時候,她在學校湖邊的長椅上看書,下垂的長發(fā)遮住了月牙兒的臉。
他知道,在別人找不到月牙兒的時候,她就一定在這里。但是他不知道,就是因為他曾在信里說,他喜歡坐在這里看書。所以,月牙兒也喜歡。
“走,去吃海螺絲?。俊彼谠卵纼荷砼?。
“今天不了,下次吧?!痹卵纼赫f。其實,這次的拒絕只是內(nèi)心自私地想要給自己種一個希望。
他們不說話,他陪月牙兒靜靜地坐著。
臨走前,他給月牙兒買了好多的“大白兔”奶糖。月牙兒把那些糖放在一個草席編織的兜子里,那是他送給月牙兒的生日禮物。他曾經(jīng)說,月牙兒就是森林中那株未曾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蘭草,讓人忍不住想把最好的陽光獨留給她。
可是今天,她的陽光就要走了,飛往大洋的彼岸。月牙兒真的好舍不得,雖然和他分別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慣。
月牙兒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他的眼淚掛在了月牙兒的臉上,成串的。
“讀完大學就過來,我在那面等你!”他曾為月牙兒拭去百次眼淚。
總是要轉(zhuǎn)身的。最終,他還是走了。
月牙兒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地喊:“留下來吧,不要走!”但人潮中的他,只是回過頭,疑惑地看著月牙兒張合的唇。
月牙兒笑著,用力地揮著胳臂,送走了他。
我的挽留你聽見了嗎?月牙兒用眼淚訴說著。
月牙兒去了他常去的那家小飯店,要了一份海螺絲,帶回宿舍。
吃著海螺絲,月牙兒辣出了眼淚,吐著舌頭,再含一塊“大白兔”在嘴里。
好奇怪,眼淚不止。
每當月牙兒思念他的時候,就含一塊“大白兔”奶糖,于是更加思念。
現(xiàn)在他不在了……
他遇難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月牙兒已經(jīng)在申請去美國留學了。
痛的有些麻木!原來,機場里他那最后的回眸,竟是他們的永別!
除了悲切的痛苦,他還給月牙兒留下一份財產(chǎn)。他在生前投了金額不小的意外保險,受益人是月牙兒!
月牙兒整整追逐了十年的結(jié)果是——她追逐的人已不在!愛,就這樣煙消云散了……
麻木,痛苦,從此,月牙兒懼怕陽光。
她嘶啞的尖叫聲劃破寂靜的清晨,月牙兒被冰冷的夢喚醒,無力的雙手觸摸著隱藏在糾結(jié)長發(fā)下的臉頰,她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她,她是不是月牙兒。
千百次輾轉(zhuǎn)無法驅(qū)趕鉆入月牙兒夢里那兒時的歌謠,以及曾經(jīng)和她騎著竹竿過夏天的小男童;那個在雪地里和月牙兒堆紅蘿卜鼻頭雪人的小男孩;在上學路上,偶爾牽起她的手,奔向?qū)W校的少年。
揭開被子,拉開窗簾,陽光照得月牙兒瞇起眼睛,迫使她再一次緊緊地拉上了窗簾。
坐在梳妝臺前,鏡子中映照出月牙兒姣好的面容。她開始在白凈的瓜子臉上撲厚厚的粉,涂紅紅的唇,描著向上挑起的眉。月牙兒起身,看著鏡子中妝點的女人,嫵媚地笑了,她已不再是月光下清麗的月牙兒。
月牙兒搖著手中的高腳杯,紫色的紅酒像霓虹舞池中搖曳的男女。
每每這個時候,月牙兒便再也記不得,曾經(jīng)在銀色月光的夜晚,埋下的那枚種子了。
專注的月牙兒是美麗的,驕傲的。
男人拉近與月牙兒之間的距離,他為月牙兒買酒,一杯杯的。月牙兒大方喝下,舔舔舌頭,如夜里偷腥的貓貓。男人很滿意月牙兒的酒酣狀,幾杯紅酒大口喝下。月牙兒的眼睛里閃爍著迷茫,男人把手遞給月牙兒,此時的月牙兒已經(jīng)醉了,不理會男人遞給他的手,伏在吧臺上昏睡。
此刻的月牙兒夢見自己坐在月亮上唱歌,唱給鄰家哥哥聽。
月牙兒唱著,笑著,星星們捂著耳朵尖叫。哥哥一下子就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他,月牙兒從月亮上跌了下來。
大喊“救命”的月牙兒從夢里驚醒,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去喝水。
弟弟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蜷縮著睡覺,一臉的疲倦,還有青紫的傷痕掛在眼角。
月牙兒給他拽了拽被角,繼而去找水。
弟弟嘆氣:“你這樣折磨自己,哥他不會安心的!”
月牙兒喝著冰水,沉默不語。
藍色的月光撒滿屋子。
躺在床上的月牙兒把被子一直拉到臉上,蓋住了自己的整個身軀,隱約可以感受得到,被子里的人兒在哭泣。
每天上演著相同的戲碼,門里門外兩顆別樣的心在跳動。
“還有什么好愛惜的呢?最愛的人都不在了?!贝藭r的月牙兒不知是在夢語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其實,她把自己困在一個人的圍城里,始終不愿意出來。
于是,哭過了,心碎的月牙兒,便每日用他留下的保險金麻痹自己。
她吸煙,吸好多的煙,直到惡心。她酗酒,直到人事不知。
“慢慢的,我就會看到你了。”月牙兒在酒精的迷幻中喃喃自語。月牙兒用消耗自己的生命的方式懲罰著他的離去。
在他去世后,他的弟弟出現(xiàn)在月牙兒的生活中。弟弟為了姐開始和不同的男人在酒吧里大打出手,最后把泥一樣的月牙兒拖回家。
弟弟是和她完全不一樣的孩子,年輕氣盛,沒有耐性。
酒醉的月牙兒趴在洗手盆上嘔吐,直到吐不出什么為止。
終于有一天,弟弟厭倦了和不同的男人打架,嘴角淤血的他大聲地沖月牙兒吼著:“不要這樣糟踐自己了,也不要自以為你在他的生活中有多重要,他那場車禍是一尸三命!”
此刻的月牙兒在聽到“一尸三命”的時候頓時清醒?!安皇撬屯瑢W嗎?”大家都是這樣告訴月牙兒的。月牙兒搖頭,潛意識中,她不想知道真相。
牙齒咬破了嘴唇,嘴里滿是血腥的味道,她沉默著,等待弟弟繼續(xù)說下去。
看見鮮紫的血從月牙兒的嘴角流出,僵直著身軀的他,不知道接下來還可以說什么。
月牙兒微微地笑了,拿起酒瓶,把酒倒進嘴里。她知道,激怒他很容易。
弟弟搶下酒瓶,丟在地毯上。
他搖晃著月牙兒的肩膀,說:“醒醒吧!那天遇難的不僅僅是他和他的同學,還有他的女友和懷孕三個月的孩子!”
月牙兒笑了,笑出了辛酸與不甘,笑出了不舍與心碎。紅酒和鮮血染紅了地毯……
“終究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痹卵纼旱纳眢w脫離了弟弟,坐在被紅酒浸濕的地毯上。
弟弟怔在那里,看著月牙兒。
不久,學校通知,月牙兒申請去美國留學已被批準。
簡單的準備后,月牙兒便真的走了,走的無牽無掛。也是在機場,也是揮手告別。少了許多曖昧的不舍,月牙兒再沒有回頭。
在人潮中,留下弟弟一個人。
責任編輯 安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