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七月,是孩子的季節(jié)。
暑假里的孩子撒開歡兒在街頭巷尾瘋玩兒。
沒有天真,就沒有爛漫的童年,沒有七月,就沒有小城的夏天。
我的故事開始于那個七月。
一
六七歲的男孩兒趴在窗臺上,雙膝跪著炕,數著雨天胡同水洼里的水泡兒,水泡兒是雨水落在水坑里激起的,水坑是車在土路上碾出的。
窗戶不到一米見方,屋里昏暗,一鋪火炕臨著窗臺。窗外是一塊巴掌大的小園子,種了些許綠綠的蔥。房子是建在洼兜里的,所以朝南的窗子下沿幾乎與地齊平。屋檐離地只有孩子的身高的距離,在園子里拉泡屎足可以臭滿屋。
屋檐上滴下的雨水濺在泥土上,泥水四散開去,有的落在了炕上,有的掛在男孩臉上。男孩的媽盤腿兒坐在炕上,靠著漆黑的被垛,閉著眼,神神道道地嘀咕些什么。
對這座像地窨子一樣的房子,我感到十分陌生,連同周圍的一切。
院子是用破舊的木板、燒黑了的鐵皮和生銹帶刺兒的鐵絲網圍成的,大門口甚至還墊著腐朽的枕木。這里一出胡同口就是一個露天的,擺在馬路邊的菜市場。夏天,蒼蠅亂飛,臭水橫流,泥濘不堪。
后院兒里老楊正提著“維德羅”(俄語水桶)在淘著沒過腳脖子的積水。老楊披個魚鱗袋子,長久未收拾的頭發(fā)和絡腮胡子都粘在了一塊兒,邋遢得像類人猿。雨小些了,老楊一跛一跛進了屋,兩眼無神地睜著,不一會兒,又沖我嘿嘿,露出兩行星羅棋布的小米粒牙。
在我的印象中,我最早的家是在六道街兒,寬敞透亮的家屬樓,絕不是這又黑又臟還是租來的地窨子。
老楊說,這全是你那死媽窮折騰,爛的瑟的結果。
原本,老楊和小高都是有工作的。先說小高:她在國營旅店當服務員,經常上夜班,去火車站招攬旅客;老楊本可以接老老楊的班去慶華廠當工人的,只可惜還沒等老老楊退休,慶華廠就不行了,瀕臨倒閉,給職工發(fā)不出工資。老楊在城建工程隊掄大鎬,刨馬葫蘆。
老楊是我爸。
小高是我媽。
老楊叫楊金,老楊一點兒都不老,只是顯得老。老楊是老末兒,上邊還有三個姐姐。老楊家窮了幾輩子,生孩子圖個吉祥,老楊的爹,老老楊給孩子們取名:生四個男孩,就分別叫“金、銀、財、寶”;生四個女孩就叫“榮、華、富、貴”。
只可惜只用上了“金銀財寶”中的一個字。
生老楊那年,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老老楊一個人工資養(yǎng)活全家六口人,日子挺緊巴。懷老楊的時候,奶奶營養(yǎng)就跟不上,生下來還是跟不上。奶水不夠,沒錢買奶粉,就弄些米湯、包米面糊糊對付,甚至還喂他勞動人民發(fā)明的一種人工乳汁——抓一把泡過的包米 子或者小米兒放到嘴里嚼,嚼出來的乳白色汁水吐到奶瓶里,沫沫嘰嘰像豆?jié){似的,再用鍋蒸一下——老老楊把自個兒嘴當磨了。
十六七歲長身體的時候又去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天到晚下地掙工分。兩件重大的歷史事件造就了老楊,一直縮縮著,像鹽腌過的蘿卜,或者第二年春天還掛在樹上的李子。不僅比老老楊矮一截,也比他那三個姐姐矮半頭。
號稱一米六的老楊長得實在是太困難了,媒人托了不少,可人家姑娘一聽是老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背地里人家都叫他武大郎。
老楊的婚事一直拖著,他的三個姐姐都相繼成了家。
直到老楊三十歲那年,老老楊的大徒弟領過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姑娘不賴,對老楊來說不缺胳膊少腿已經是不賴了。一張狐貍臉,尖瘦尖瘦的,姑娘身世很可憐,父母遭紅衛(wèi)兵迫害都自殺了,房子財產都被沒收了,她獨自一人來投奔父親的老部下,可人家為求自保,竟讓她只身一人流浪街頭……老楊說我們不怕連累,你就留在我們家吧。
于是,她留下來給老楊當媳婦了。
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誰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大姑娘是活生生的。
結婚時小高才二十出頭。
老楊娶上了媳婦,新房兒還是原先住的家屬樓,老老楊一個人和他老伴兒的照片搬進了只能容一張床和他的半導體收音機的小屋,老老楊是幸福的,因為終于了了自己的心愿。
老老楊是慶華廠的元老級人物,這是老楊跟我講的。想當年,去慶華廠接班曾經是老楊最大的夢想,老老楊可是慶華廠的締造者,最早一批的師傅,在廠里上了半輩子班,帶了一大批徒弟。五幾年建廠那會兒,老老楊的工資就是好幾十塊了,比一般干部還多挺老些呢!
老楊喝了點兒酒就高,一高了就跟我吹這些。其實,慶華廠幾幾年建的,他也不知道,老老楊當時開多少工資他更是在胡咧咧。
當年的慶華廠真叫一個氣派,光工人就兩萬多,每天早上一上班,嗬,人老鼻子了!那自行車并成排連成一溜兒,還不算兩所職工醫(yī)院、八所子弟小學、五所初中、兩所高中,還有自己個兒的公檢法……這么跟你說吧,咱這小地方三個人中至少就得有一個在慶華廠上班,一個是廠子的家屬……
老楊每每講到這些時,臉上總會洋溢著幸福與滿足的神情,仿佛陶醉在自己的一次戰(zhàn)斗經歷,一次甜蜜的約會,一次登臺領獎……
你爺——我爸,那可是慶華廠的老職工了,都帶了一大幫徒弟了。唉!可沒等我結婚,廠子就不行了,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你爺也退休了。一直聽人說廠子要黃,后來真黃了,兩萬多工人都下崗了,廠子欠了他們一年多的工資。幸虧我沒接成班,要不然我也下崗了。
忘了說,慶華廠是一家大兵工廠,專門生產各種輕武器。
說實話,老老楊的那幫徒弟確實夠意思,對師傅一家沒的說,逢年過節(jié)總來拜望師傅。廠子不景氣,徒弟們都已獨闖天下了,但他們對師傅家的事兒是上心的。
老楊很走運,老老楊的徒弟介紹他去城建掄大鎬,他沒趕上下崗那撥兒。
小高的工作也是徒弟們給介紹的。
老老楊已經退休了。
家里添了女人,老老楊往廠里跑得更勤了,除了吃飯、睡覺,他基本不回他的小屋。當然,他去廠子不是去要工資,多半是與廠里的老人兒們一起閑聊,曬太陽。
幾個老頭兒圍在一起蹲著,如果每人嘴上叼一根旱煙袋,背上再披一件馬褂,簡直再農村人不過了。這里并不是要貶低農村,只是很難說小城的面貌與農村有多大的差距。
老老楊高大的個子獨自堆縮在榆樹墻的陰涼下,粗大的、關節(jié)突出的、盤根錯節(jié)如同樹枝的手指挖著鼻孔。手上不很分明的青色脈絡是衰老的血管。他正在犯愁呢,兒子這回結婚花了不少積蓄,兒子兒媳又得找工作,托人、找關系、送禮不都得花錢哪!廠子不發(fā)工資,日子太緊了!唉!熬吧,兒子有工作就好了。
廠子下班的鈴聲又響起了,油漆脫落的大黑鐵門無聲地關著,早已經沒有當年摩肩接踵的情景,夕陽映紅了飛起塵土的沙土路,老老楊背著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一切歸于了平靜。
二
小高生了我之后,老老楊便很少去廠子了,他倒是不再寂寞,因為有我,好像他有了一件玩兒物。
他在床上哄我,我哭,他也哭,他學著我的樣子,“哇——哇”,露出掉光牙齒的牙床。牙床上還有些許殘缺不全的牙齒,像草甸子上不時冒出的小石砬子。他裝完了哭,就會笑上一陣子。
他愛逗我玩兒,隨便拿件東西在我面前晃,吸引我的眼球,讓我伸手去抓,口中還“咿呀”地叫個不停。有時還會抱著我笑著睡去,口水流得襁褓上全是。
小高晚上當服務員,老楊白天掄大鎬。
老老楊一個人在家看孩子,白天小高自家睡覺,中午,她趿拉著鞋,蓬頭垢面,一副邋遢相,睡眼乜斜著正在逗孩子的老老楊,桌上是老老楊已經做好的飯菜。
這時老楊下班了,剛進屋時像剛在土堆里滾過似的,又臟又累,還一身下水道味兒。
中飯時,嬰孩四仰八叉倒在床上,不等他們吃完,哭聲已沸。老老楊急忙放下筷子,“興許是孩子餓了?!蹦唐坷镆呀洓]奶了,他把孩子抱到飯桌前,對小高說:“孩子餓了,你喂喂他。”
“我還沒吃完飯呢,等我吃完了的。”小高還在慢條斯理地吃著。
孩子還在號。
當爺爺的看不下去,去給孩子沖奶粉,暖瓶里沒水了,他又現燒了一壺開水,沖好了奶粉,用嘴吹涼了,才給孩子喂下去。
小高吃完了飯,連桌子都沒收拾,徑直倒在床上,睡她的回籠覺了。
老老楊邊拍孩子邊嘆息,兒子說了媳婦,家里有了女人,按理說自己應該享點兒清福了,可兒子太熊,娶了一位少奶奶,又生了一個小祖宗,兩個冤家騎在他這頭氣喘吁吁的老牛背上,老牛都累得吐白沫了。
老老楊真吐過白沫,那是因為他有哮喘病——年輕時給人扛大活累傷了。平時不能煙熏火燎。尤其是冬天,一見冷風就齁齁起來沒完。嗓子眼里的痰一上一下,喘不上氣來,像條從水里撈出來的魚干嘎巴嘴兒。
所以冬天老老楊不敢出門。
北大荒大冬天凍天凍地的,沒法掄大鎬,施工隊放假,老楊也歇了貓冬。小高還得上夜班,去火車站接客,她是去招攬旅客,不是像現在說的“接客”,一是那時不興那個,二是她的條件干那什么有點兒困難。小高那時候的確遭了不少罪,數九寒天裹件兒破大衣頂著冒煙兒雪在站前挨凍,而且還休息不好。
好在老楊不上班了,夜里陪她一起去接客。
在我四歲那年,三九天,老楊陪小高去接客,在旅館里,一個喝醉了的男人對小高污言穢語,甚至當著老楊的面對小高動手動腳,小高給了他一耳光。
那醉鬼惱了,瘋狗一樣與小高廝打起來。老楊上前拉架,“大哥,這是我媳婦兒,她有什么錯你跟我說,你別打她,要打就打我吧?!?/p>
男人一腳把我爸踢開,“去你娘的。”
老楊又撲過去抱住那男人的腿,“我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媳婦吧!”
小高被打得鼻青臉腫,嘴丫流了很多血,頭發(fā)被扯掉了一把。
男人撒夠了野,走了。
小高要去報案,老楊臉都變色了,“不就是挨了幾下打嘛,現在市面上多亂呀!流氓混混賊猖獗,那小子沒準兒還有黑道來頭兒,咱小戶人家可惹不起,你報了案,他大不了蹲幾天笆籬子,出來找咱報仇可咋辦!再說現在警察都不敵黑社會,他們個個有槍……”
老楊港臺電影看多了。
老楊死拖硬拽把小高弄回了家。
鼻青臉腫的小高指著老楊一邊哭一邊罵,“你這窩囊鬼、廢物、死熊一個,連自己老婆都保護不了,連武大郎都不如,還沒三塊豆腐高,要你有啥用?一點兒能耐都沒有,活該當烏龜王八蛋?!?/p>
老楊只是死個兒丁地坐著,像死木頭疙瘩一樣地聽著。
小高氣急了,上去撓了老楊一把,幾道血印清晰地印在臉上。
老老楊躲在門口,披了件棉襖,小屋里是熟睡的孩子。小兩口兒吵架似乎不關他的事兒,但聽清楚來由后,他還是覺得芒刺在背,怎么生出這么窩囊的兒子。
左鄰右舍被吵醒了,開始敲暖氣管子,砸地板以示抗議。老老楊知道這件事斡旋很難,隨它去吧。老老楊回房間了。
小高哭累了,坐在床上抽泣了一夜。
老楊躲在床底下睡著了,響起比豬打呼嚕還響的鼾聲。
老老楊嘆了一夜氣,直到東方發(fā)白,小孫子的口水將枕巾浸濕。
從此,小高不去上班了,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恨自己找了這么一個窩囊男人。
一家四口貓在家里,冬天也就這么過了。
三
開春了,改革開放的春風越發(fā)吹拂著邊陲小城了。先是慶華廠改革,所有的附屬小學、附屬中學、醫(yī)院全部移交社會,大批工人下崗,然后與民營企業(yè)搞合資,生產四輪農用車。新企業(yè)不再叫慶華了。其實他們早就開始不上班了,廠子不開工,也發(fā)不出工資,成天待著,有本事的人出去做點兒買賣,那不和下崗一樣嗎?可那時廠子還在,一問你在哪兒上班,慶華廠。可現在下崗了,抱著廠子能起死回生希望的人絕望了,因為現在連單位都沒了。
仿佛從那一刻起,小城的經濟一下子繁榮起來了。早市、夜市擺地攤兒的特別多,蒸饅頭的、炸油條的、做燒餅的、編鳥籠的、挑餛飩挑子的、賣鞋帽手套的、擺一地鍋碗瓢盆的、推車吆喝水果蔬菜的、倒騰魚食鳥食的,還有修車掌鞋的。
街上還有挺多的移動小吃部——餐車,有門有窗的簡易小房安在一個大推車上,人稱“狗食棚子”。
倒騰什么的都有,除了老本行造槍。
小販之間一見面,還嘮上幾句:“今兒賣多少了?”
“還沒開和呢。”
一打聽,原來都是一個車間的。
小城冷清的街道一下子熱鬧了起來,貓了一冬的人們出來沐浴春天的陽光,春風是柔的,陽光是暖的,冰雪是消融的。一伙伙的年輕人染著黃毛,穿一身黑,單兒衣兒,單兒褲兒,褲口敞成大喇叭形,腰里別把小片兒刀,嘴里叼個小煙兒,三五成群在街上逛,完全模仿港臺電影里的黑幫,而且定期過過組織生活,去募集點兒活動經費。
小高看別人有錢,尤其是看到電視里南方大款賊多,心里癢癢了。她說她有個舅舅在南方,人家賊有錢,光大別墅就趁好幾棟呢。頓頓山珍海味,連香蕉都不稀得吃了……小高使勁兒攛掇老楊,讓他跟自己去南方投奔舅舅。
老楊沒主見,耳根子軟就同意了。
老老楊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懷疑小高所謂的舅舅是否真的存在。
“可別出去瞎的瑟了,擱這旮兒賺點兒錢都不容易,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得了,實在不行趕明兒做點兒小買賣啥的?!崩侠蠗顒袼麄z。
小高不遺余力地游說老老楊,“等我們發(fā)了大財,把您老接過去,住大別墅,天天睡‘席夢思’,雇倆保姆專門伺候您,讓您享享清福?!?/p>
老老楊冷冷地回絕了,“我們老楊家人沒有那享福的命,楊金,您就聽爸一回,托人給你找個工作不容易,好好干,別出去瞎折騰。南方人都賊精的,人家錢就那么好掙?就你那腦瓜子,讓人給賣了還幫人數錢呢?!?/p>
老楊背后跟小高說:“要不,咱別出去了,在家開個‘狗食棚子’得了。”
“瞧你那點兒出息,‘狗食棚子’掙的點兒錢還不夠交保護費呢?!?/p>
“我看還是聽我爸的保險,你那舅舅我從來就沒聽你說起過,萬一不保準可咋辦?”
“你這沒出息的玩意兒,一輩子受窮去吧,明個兒我就去跟死老頭子挑明,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聽那死老頭子的就別跟我過了?!?/p>
第二天一早,小高就跟老老楊針尖對麥芒了。老老楊罵小高是狐貍精、害人精、敗家貨。小高回敬老老楊老不死、老雜毛、老沒用。要把孩子領到南方去,死也不讓他看一眼。
氣得老老楊追著小高打,攆到了樓外也沒追上。
倒春寒讓人猝不及防,一陣冷空氣讓氣喘吁吁的老老楊劇烈地咳嗽。他上氣兒不接下氣兒,濃痰一陣陣潮水般涌上來。他一手扶著墻,一手按住胸,像一臺破爛不堪的柴油機車,光“突突”冒黑煙不見動彈。
老楊兩頭得罪不起,早早躲進了錄像廳。
中午,小高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她美美地睡了一覺。老老楊房里沒了動靜,小高雙臂交叉在胸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拿腳捅開老老楊的房門,老老楊臉色紫青,身體扭曲,他是被嗓子里的痰憋過去的。
小高嚇癱在地。
發(fā)喪老人的時候,小高還在住院,骨灰盒下葬了,喪宴辦完了,小高出院了。
孝子賢孫們該流的淚也流了,該號的喪也號了,該磕的頭也磕了,該燒的紙也燒了。小高和老楊把房子一賣,就該啟程去南方了。親戚們在的時候,小高跟大家說:“這錢我們是不打算要的,我們馬上要去南方了。去湖南找我老舅,人家賊趁,對我特親,叫我去幫他打點生意,以后好繼承遺產,我們馬上就要發(fā)財了!這點兒錢人根本不稀罕,幾萬塊錢在人家眼里根本不算個錢兒,香蕉人家都吃膩了。我們這次去也不能空著手吧,好歹也得給人帶點兒土特產啥的?!毙「咧v得眉飛色舞。
“哎呀!我的姐呀!你啥時候攤上這好老舅呀!咋沒聽你說過呢?”
“哪能隨便說呢!我老舅還說,我一到那兒他就給我一套房子,讓我安家。那地方靠海,賊熱,我還怕住不慣呢。”
“那靠海的也不是湖南呢,好像是海南?!?/p>
“別管是湖南海南,反正我老舅虧待不了我?!?/p>
“弟妹,以后你和我弟弟發(fā)了大財可別忘了我們這幫窮親戚呀?!彼麄円粋€個拉著小高的手不放。
“那是自然,我發(fā)財了就派飛機來接你們。”
親戚們含悲而來,傷心而去,不過,好在多少有了一件值得希冀的事兒。
走的前一天,小高領著一家三口去給老老楊上墳,她買了一大堆紙在墳前燒,跪在火堆前,放聲大哭,紙灰紛紛飄向空中。
她淚飛如雨,眼圈兒紅腫。她是在向故去的人懺悔,謝罪,不管是出于良心發(fā)現還是害怕鬼魂的報復。這一次,她是真誠的。
老楊將她攙起,只說了一句“活著不孝,死了亂叫”。
小高目光呆滯,沒有反駁。這是唯一的一次老楊沒有被撅。
四
一年后,我“衣緊(錦)還鄉(xiāng)”了,回來時我五歲,穿的還是四歲的衣服,箍在身上緊巴巴的。
老楊小高倆人一臉倒霉相,破衣襤褸,倒在炕上直哼哼。
小高的舅舅或許在海南,或許在湖南,也有可能在云南,但小高領著一家投奔的卻是河南的舅舅。一個在河南北部的煤炭城市擺水果攤兒的舅舅,四十多歲,拖家?guī)Э谧≡诨疖嚨琅云茽€的民房里。
老楊和小高在河南當了一年的“盲流子”,錢花得差不多了,白眼也受夠了,小高在異鄉(xiāng)沖老楊發(fā)了最后一通脾氣——把發(fā)不了財全歸咎于老楊的窩囊之后,我們打道回府了,回小城了。
其實在河南一年,我的收獲蠻大的,最起碼香蕉我都早就不稀罕了,因為我吃了太多的爛香蕉。
撅著尾巴出去,夾著尾巴回來。下火車老楊就說了這一句話。
老楊走了一年,回來發(fā)現小城有了新變化:多了一條不夜的街,酒吧、洗頭房、桑拿浴、歌舞廳、夜總會一應俱全,高級轎車在路邊排成一溜兒。燈紅酒綠的匾額、十分妖艷的女郎和進出客人齷齪的醉態(tài)使老楊仿佛置身電視劇中。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一家人在租來的房子里待業(yè),沒臉去找親戚借錢,再說親戚都挺窮,的確沒錢。沒準兒,他們還做著《我的叔叔于勒》似的美夢呢!我的父母都是善良的人,不愿意讓親戚們美好的夢想灰飛煙滅。
一家人坐吃山空,沒錢交房租,被人轟著趕著,最多的時候一年搬過九次家。不過倒也無所謂,所有的家具不過是一個掉了漆的破電飯鍋,幾副碗筷,還有老老楊留下的半導體收音機。連水缸、暖瓶、臉盆都是從房東借的。
從城南搬到城北,從城東搬到城西,后來搬到了這兒,這個帶自動收集雨水功能的地窨子,已經兩年了。因為房租便宜——每年三百塊。
慘淡的生活艱難地維系著。小高好吃懶做的品行外加一張一點兒也不積德的潑婦嘴,讓老楊的神色更加黯然。
但,氣還得受,日子還得過。
開春了,骯臟的胡同,公廁入口旁是居民用煤灰爐渣圍成的泔水池,堿黃色的冰面開始疏松,池子外堆放著被人刨碎了的泔水砣,酸菜幫子的酸味混雜著尿桶的騷味爭相從冰封中解放出來,享受陽光的溫暖。
然而,春天畢竟是春天,在小城最臟亂的街道,道旁一溜兒歪斜的老柳樹吐著新芽。老楊找到原單位的領導,講了現在的處境,領導很痛快,正好缺人手,同意他回來上班。老楊的工作是熬臭油子,就是把瀝青熔化,將路上的坑坑洼洼澆平。
一口大鍋架在火上,鍋里冒著濃濃的黑煙,老楊手持一柄長把鐵瓢,舀一瓢臭油子,里了歪斜來回跑著。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老楊給頭頭送了兩條好煙。事先沒有征得小高的同意,當然,小高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的。老楊哆哆嗦嗦地把剩下的錢上交小高時,她雷霆萬鈞,像被驚動了的看家狗似的狂吠,差點兒把房蓋兒掀了。老楊挨了幾嘴巴,這事兒才算完。
家里有錢進賬了,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家用電器,水缸、飯桌、杯子、暖瓶、臉盆、凳子,還用五十元買了一臺舊的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這些都是老楊從舊貨市場淘弄來的。
小高手里有了錢,好吃懶做的毛病又犯了,頻繁光顧小賣店、熟食鋪、冷飲廳、水果攤兒,她總是趁老楊上班和孩子睡覺時一個人去。
久了,她在家里,食指和中指之間也要夾一根細長的煙,斜歪在炕上,靠著被垛,吞云吐霧。小高在家閑得無聊,就要街坊來打牌,每局輸贏都在塊兒八毛。時間一長什么人都來玩兒牌,開三輪兒的,蹬倒騎驢的、干雜活的,還有小混混。小高儼然賭場坐莊,頭上包塊包袱皮兒,嘴叼根兒煙,雙手搓著麻將。一屋子煙氣氤氳,有時候甚至整到通宵達旦。
我還是跪在炕上,手拄著窗臺,外面是夏天,陽光明媚讓人舒暢的夏天,屋里烏煙瘴氣,真不知道還要在地窨子里度過幾個夏天。
胡同里上下學來回很多“紅領巾”,不知不覺,我的頭已經超過窗框上沿了??磥?,我到了上學的年齡。
晚飯時,我說我要上學,老楊說是該上學了,別人的小孩都上學了。
小高眼一瞪,“小孩伢子瞎張羅啥呀!你跟著起啥哄?他要啥你就給啥呀?他要上天你就給他搭梯子,他要抓蛐蛐你就給他扒房子呀!”
老楊被戧了半晌,嘟噥著:“人家孩子也沒說要上天呢,再說房子是租的,咱也不敢扒呀。人孩子要上學?!?/p>
“才六七歲就上學呀!你家孩子六七歲就上學呀?這么小不得被人欺負死呀!”
“上個學前班不也行嘛。”
“學前班一月三十,那點兒拼音和加減法我都會教,犯得著花那大頭錢嗎?”
“你少打點兒麻將啥都有了,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上學?!?/p>
小高一摔飯碗,“這個家誰說了算,砸不砸鍋由不得你,我打麻將還不是為了贏點兒錢,可你那兩吊子,連喝西北風都不夠?!?/p>
老楊不敢吭氣了,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臉上劃的道子還在提醒他。
“攤上你這么個窩囊廢男人倒了八輩子血霉,要你有啥用?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死熊一個,刷碗去?!?/p>
我不上學了,我只知道是小高心疼錢不讓,她總是說,等媽打牌把學費贏出來的。平常她根本沒教過我啥東西,我猜她也不會,連打麻將該贏多少錢都加不明白。
我要出去玩,小高不讓我出院兒,說是怕壞人把我拐走。其實出去也不會有什么孩子跟我玩,人家都上學了。
小高贏了一把,就樂滋嘎地手舞足蹈,掏出兩塊錢叫我去買煙,大家抽。輸了,她就拿我撒氣,又掐又擰,罵我壞了她的手氣,不開和全是我給方的,一天打哭我兩次。
有時他們打牌到深夜,有人玩累了,就在我家炕上迷糊一覺,醒來繼續(xù)再戰(zhàn),炕上什么人都有。我和老楊沒法睡覺,老楊就領我去錄像廳,我倆花兩塊錢看一宿,在最后一排。小孩愛困,我枕著老楊臟兮兮的工作服就睡著了。
后來,工程隊在烈士陵園露天堆放了一大堆建筑材料,烈士陵園在城東,挨著大荒草甸子。老楊攬下了打更的差事,晚上住在臨時搭的工棚里,老楊累了一天很早就睡了。夏夜涼風習習,星星點綴了夜空,像河水下清澈可見的小石子兒,草甸上蛙鳴時有起伏,夏蟲在遠遠的街燈下翻飛,合抱粗的蒼翠葳蕤的白楊樹和刻著“抗日暨愛國自衛(wèi)戰(zhàn)爭勝利紀念碑”幾個大字巍然屹立的紀念碑都被夜色掩映了起來。夜,夏的夜,對我不再是恐懼與神秘的,而是甜美和幸福的。
沒了我倆,小高更加肆無忌憚,與眾牌友在家胡吃海喝。碰巧,那天老楊去參加婚禮,把我給領去了,我解了饞,老楊喝多了,晚上八點多馱我回去,二八車子跟方程式汽車賽似的,一路狂奔,我驚魂未定,差點嚇尿了。
賽車本站的終點是我家。小高正和兩個陌生男人推杯換盞,天熱,倆男人光著膀子,小高只戴著個乳罩子。
老楊一怒之下將桌子掀翻,倆男人一見形勢不妙,互換個眼神,溜了。
小高霍地站起來,“想造反?”從地上抓起一只飯碗甩了過去。
老楊一拳將碗擊碎。
小高拼命去夠菜刀。
老楊兩手鉗住小高雙臂,反剪過來,把她摔趴在地上,騎上她的屁股,滿是老趼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她后背上。
小高沒命地號叫,“瘟死的楊金,你他媽是武大郎,你沒能耐,你打老婆算啥能耐,你活該當烏龜王八蛋……”
老楊瞪著血紅的眼睛,從炕上扯下一團棉花套子塞進了小高那張不積德的嘴,繼續(xù)機械式的錘打。
小高殺豬般的號叫漸漸平息了,老楊也打累了,我早就被這場前所未有的對打場面嚇哭了,戰(zhàn)斗進行得十分慘烈。
……
這場轉折性的戰(zhàn)役老楊取得了徹底的勝利,他倒在炕上睡得像頭死豬。
小高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抽出口中的棉花套子,看見打他的人呼呼大睡,而我正在抽搭。她上來就扇了我兩個大嘴巴子,揪住我耳朵,“你個孬種,跟你那死爹一個熊樣,你老娘挨打你敢不上來幫忙,就知道哭,就知道哭,叫你哭,叫你哭,你敢打我,打死你個窩囊廢,烏龜,王八羔子,讓你斷子絕孫?!彼脪咧愀泶窈莩槲业钠ü桑冶亲涌牡娇簧隙汲鲅?,我號得死去活來。
老楊睡得還跟死豬一樣。
我哭昏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小高已經不在了,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壓箱底兒的東西都被折騰出來了,鍋碗瓢盆都被砸碎了,摔爛了。
我晃醒還在睡的老楊,他見了被抄家后的情形吃驚了半天。
“你媽呢?”“我媽呢?”我倆面面相覷。
中午,老楊和小楊還呆呆地看著屋里堆著的破爛兒,門被踹開了,進來兩個兇神似的大漢,領頭的說,你媳婦兒欠了我們賭債沒還,她叫我們管你要錢。
“錢都叫她拿走了,不信你們翻?!崩蠗钷D身睡覺去了,他出奇地鎮(zhèn)定。
兩人一琢磨,把那臺破黑白電視捧走了,臨走撂下話,剩下的錢拿你媳婦兒抵。
門大敞四開著。
一整天,小賣店的、熟食鋪的、冷飲廳的、水果攤兒的,都來我家要賬。
天黑了,有蚊子在窗前嗡嗡地唱,一天了,我在窗臺趴了整整一天。
“爸,我餓了。”
“你媽走了,跟人走了?!?/p>
“不回來了嗎?”
“可能吧?!?/p>
我和老楊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他不會做飯,每天領我去街邊吃飯。
我又懷念起了小高在家的日子,她縱有千般的不好,可她會做飯,小孩離了媽就像丟了魂兒,晚上我躲在被窩里抽泣,想摸她乳房,想讓她打我。夜來幽夢,我媽像個貴婦人一樣回來了,我撲到她懷里,讓她帶我走,她卻輕輕推開我,轉身飄走了,越飄越遠。
我哭醒了。
趴在窗臺上,七月的月光竟十分清冷。
五
屋里已經家徒四壁了,老楊一個月那點兒工資還不夠買飯吃呢。禍不單行,老楊下崗了,單位效益不好,臨時工全被解雇了,老楊原本是正式工人,可從南方回來就成臨時的了。
饅頭店的大嬸不再賒饅頭給我們吃了。
老楊餓紅了眼,就去撿破爛兒,拾一些酒瓶、紙箱、易拉罐、礦泉水瓶、廢塑料等去賣錢,賣了錢好買吃的。
我那時沒錢上學,也出去跟老楊一塊兒撿。每天起大早,老破爛兒領著小破爛兒去各大垃圾站點“晨練”,撿破爛兒的老頭兒老太太挺多的,他們全身捂的賊嚴實,手上戴著手套,背一個大魚鱗袋子,右手持洋鐵絲彎成的耙子,像小鼴鼠一樣在街上穿梭。
老楊和我沒那么專業(yè),抓過個袋子就去了。
撿破爛兒競爭很激烈,有些狂熱分子竟然夜里打手電去翻垃圾箱,不勤快點兒按小高的話說“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好在我年輕,眼尖手快,比方說:前邊一個酒瓶,一老太太和一老頭兒搶著去撿,他倆的耙子就快夠到了,我一個箭步沖過去,雙腳一夾,瓶子到手嘍!
我和老楊早中晚各撿一次,破爛兒撿多了,就堆在家里,滿地都是破爛兒,旮旯里全是垃圾。不值錢的破塑料袋就填灶坑里當柴燒。灶坑冒煙,大黑煙呼呼呼往外冒,比臭油子還難聞的氣味嗆得我倆不住地咳嗽,屋里被熏成了鍋底一樣黑。
撿破爛兒時偶爾也會撿到別人扔掉的玩具,我捅咕捅咕修好了接著玩兒,也許這是我童年的最大快樂。
老楊常叨咕老天保佑窮人,這話一點兒不假。一回不知從什么地方老楊撿回兩只死兔子,一群蒼蠅圍著兔子翩翩起舞。老楊把兔子燉了,盛在幾天沒洗的一只也是唯一的一只碗里,兔子肉很香,因為我已經很久沒吃肉了。
那頓肉讓我終生難忘,老楊和我上吐下瀉,在炕上哼哼了三天,啥藥都沒吃,但病還是好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拉過肚子。
最難熬的是冬天:沒錢買煤,又沒柴火燒,原先跟灶坑一樣黑的屋里全上霜了,四壁粉妝玉砌,一片冰天雪地;我和老楊沒有過冬的棉衣,小高好幾年沒給我們做棉衣了。沒有棉衣就不能出去撿破爛兒,不撿破爛兒就換不來錢買棉衣,也沒有垃圾當柴燒。
西北風呼呼地從墻縫子里灌進來,屋外是鬼哭狼號的大煙兒炮,水缸里的水都結成了冰坨。老楊和小楊貓在不生火的炕上,裹著黑漆漆的被直哆嗦。老楊一臉絡腮胡子,頭發(fā)長過了肩,比黑猩猩還可怕。自打入冬,倆人就沒洗過臉。
沒垃圾燒,我們啃了兩天干饅頭。
沒有水喝,就拿水瓢到外面舀把雪。
沒有咸菜,就撒點兒鹽面對付。
第二天,連鹽面兒都沒有了,老楊在水缸后拾掇出一壇葷油,葷油里是放過鹽的。我和老楊一人一口蘸饅頭吃。
我問老楊熊瞎子冬天吃啥?吃包米嗎?雖然我沒親見狗熊,但我從小耳濡目染,對熊瞎子略知一二。每次我媽把我打哭,總是嚇唬我,“憋回去,再哭讓熊瞎子把你抱去?!?/p>
老楊說熊瞎子冬眠,一睡睡一冬天。
我們?yōu)槭裁床荒芏撸?/p>
唉!不能就是不能,雖然咱們已經熊到家了。
天氣稍微暖和一點兒,我家的煙囪又能冒煙了。
我的童年,就這樣度過。
童年的我,小野人一樣,頭發(fā)長長糾纏在一起,臉像麻土豆,手裂得一道道血口子。天天跟垃圾和撿垃圾的在一起,成天自由自在,倒不覺得苦。
但每當見到我的同齡人,背著書包,戴上紅領巾,三三兩兩摟著肩膀上學去的情景,不知不覺我會停止忙碌,站起身來,手里還拎著撿來的破爛兒,呆呆地望著他們遠去。
他們中也會有人不時瞥我兩眼。
晚上,我有時會夢到我媽——小高。
我問老楊我媽啥時候能回來。
老楊說啥時回來啥時算。
我問我媽走幾年了。
兩年多了吧。
那我今年幾歲了?我問他。
呀!你有十歲了吧。老楊不由得驚訝了,“你都十歲了,該上學了。”
六
我是該上學了。我,小楊,是老楊家的獨苗,是老楊家的頂梁柱,老楊家就指著我了。這是我爸教導我的。我想有文化、想上學,可沒錢都是白費。
新學期開學,“普九”檢查組要來驗收,于是,我被迫著上了學,街道開了特困證明,學校給我免了學雜費。
開學那天,老楊特意花了兩塊錢,理了發(fā)、刮了臉,換了件灰少的、看著不那么臟的衣裳。老楊收拾完自己開始打扮我,為我美美容,先用篦子將我腦袋上的常住居民——虱子驅逐,用生了銹的大鐵剪子剪我雜草似的長發(fā),再燒一鍋開水,燙死豬一樣給我洗頭、洗臉。然后翻箱倒柜找到他撿的半管牙膏,讓我刷牙,刷了一嘴血沫子。最后,給我套上了一件皺巴巴的襯衫。
美容完,老楊說我基本上有了人樣。
老楊送我到了學校,一見到老師模樣的,就點頭哈腰:“老師請多關照!”露出厚厚的牙床和小米粒大小的牙。
老師把我倆領進教室,交給一中年婦女,老楊深鞠一躬,畢恭畢敬地說:“老師您費心了,請多關照?!闭f完,他全身而退了。
老師問我,你父母咋沒來?咋叫你爺爺來送你?你這頭是誰給你剃的,咋跟狗啃了似的呢?她剛想拉起我的袖子送我到座位上,“哎呀!你這手咋這么臟呢!指甲里全是泥,嗬!我的媽呀!你這脖子趕上黑車軸了,幾百輩子沒洗了?下回我再看見你脖子黑,我就拿磚頭子給你蹭?!?/p>
老師,那——那不是我爺,那是我爸。我委屈死了。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老師笑夠了,指著最后一排靠墻角的空座,“行了,小煙筒塞子,你就坐那兒吧?!?/p>
一片嘲笑聲中,我垂頭喪氣通紅著臉坐下了。
從我坐在教室的那一刻起,我的學生時代開始了。
我的同桌叫史春明,比我高出快一頭,長得挺威猛,臉比我白不到哪兒去。他是蹲級包子,打架可猛了,就是學習不行,都十一了,上三年級跟不上,蹲到二年級;二年級跟不上,再蹲到一年級;要是再跟不上,就得回學前班了。班主任,就是叫我“煙筒塞子”的那位令人敬仰的女老師看不上他,曾經作出過這樣一條精辟的論斷:“史春明,你的智商割下來比別人少二斤,要不你咋這么笨呢?!?/p>
我念的小學原先是慶華廠子弟小學,就在廠北大門對面,工人一下班就可以去學校接孩子回家。現在,學校歸社會了,不過,老師還是原來的老師,校舍還是原來的校舍,連桌椅板凳都是原來的。學生坐的是嘎吱嘎吱作響的長條凳,桌子是三角鐵焊的框架,桌面、桌膛是用木板搭成的,最后一排的桌子只剩下一塊滿是蛀洞的木板當桌面,連桌膛都沒有。
上課的第一天,我老實巴交地聽課。史春明動不動就捅咕捅咕這兒,撥拉撥拉那兒,就像不長毛的孫猴子。
晚上放學前,他二郎腿翹得老高,“小煙筒塞子,裝深沉哪!”他伸手扒拉一下我腦袋。
我怯怯地看著他,心里卻恨極了。
“瞅啥瞅,黑不溜秋跟泥土豆子似的,信不信我削你?!?/p>
回了家,老楊問我今兒上學咋樣,有人欺負我沒。
我告訴他,有個叫史春明的蹲級包子熊我。
老楊說,沒事兒,你告訴我那小雞巴崽子長啥樣,放學我去堵他。
第二天上課,史春明在開小差,這時班主任提問我,我趁他不注意,猛地站起來,順勢一抬凳子,他一頭栽到地上。全班哄堂大笑。
我正確答對了問題。
老師表揚了我:不錯,連小煙筒塞子都答對了,大家有進步,可是極個別人連凳子都坐不住,還能干點兒啥?剛才坐地上那位,跟人家小煙筒塞子學學,看人家是怎么學的。
我十分得意地坐下了,但心中更加惴惴不安。從他攥得嘎嘣響的拳頭中,我聽出了他的憤怒。
今天,確實是我為了報復他故意壞他的,我是活該找打,聽天由命吧。
……
下午上學時,我鼻子還青著,臉還腫著。他脖子、手背、胳膊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
他打我,用鐵拳;我撓他,用鷹爪——撿破爛兒給了我鷹一樣的爪子。
打完架,有兩天他不再找我的茬,我也沒故意惹他。不過我的人氣迅速飆升,因為我敢和蹲級包子打架,并且沒讓他占到半點兒便宜。而他像只斗敗了的公雞,斗志消沉,羽毛零落,我有點兒可憐他。
其實,史春明并不笨,搞那些鬼靈精怪的玩意兒他比誰都在行,打游戲、上樹掏鳥窩、彈溜溜、玩畫片兒(一種圓形畫著人頭像的硬紙卡片,我們也叫它piaji)誰都不是他的對手。只可惜他的聰明勁兒沒用在學習上。
孩子打架是不記仇的。嘴上信誓旦旦: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等等。可誰也不會為一點兒小事兒記恨太長時間。
有一天,老師發(fā)下表格,讓學生填檔案。他轉過身去,還捂著蓋著。我乘他撿橡皮的工夫偷看了一眼,他填的是:母親喬婭,原慶華醫(yī)院護士,現下崗;父親病故。
原來他也是單親,太有緣分了,我也用不著藏著掖著了。我填的是:母車禍身亡。
我看了他的,他瞥了我的,我和他對視,嘻嘻一樂,嘿嘿!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真是同病相憐,我倆是同命相憐,不打不相識,我們成了哥們兒。他告訴我,其實他爸沒死,他爸原先是慶華廠辦公室的什么科長,風光過一陣子,后來出了經濟上的事被擼了。他下海撈錢去了,不兩年,領回家一小姐,于是,他媽和他爸就離了,他死活要跟他媽。再后來,他媽也下崗了。
我告訴他我媽其實也沒死,她跟人跑了,我爸說誰要是問你就說你媽死了,讓車給軋死了。
“咱倆打完架你爸揍你沒?”
“當然沒有,我爸還夸我了呢,‘真給你爹長臉,你爹我小時候打架從來就沒贏過,凈挨欺負了?!?/p>
“有你爸這樣的家長嗎?我回家可挨了我媽一頓揍?!?/p>
……
我倆形影不離,而且他開始喜歡學習了。
秋天了,慶華廠北大門依然破舊,依然無聲地佇立著,它見證了廠子的興衰,也許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盛衰豈無憑,興亡誰人定!
門口堆積了幾層陳年的落葉,大門銹跡斑駁,門上還掛著高壓電的警示標志,門兩側是四米高的大墻,墻上架著五道電線的電網。
史春明告訴我,廠子黃了好些年了,里面值錢的東西早被人給倒騰走了,電網根本就不通電,最重要的是門后面的空地上有人種了一片沙果樹,現在沙果都熟了,咱們去偷吧。
廠子很大,大墻特別長。我們從北門往東走,過了居民區(qū),跳上一個靠墻根兒的大垃圾箱,史春明踩著我的肩膀爬上了墻頭,然后拉我上去。
……
跳出來的時候,我倆的書包里、挎兜里塞滿了沙果,史春明甚至將鞋帶兒解下來扎緊褲腿兒,裝了一褲兜子沙果,把自己塞得像充氣娃娃。
我們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吃沙果,又甜又脆,還略微帶點兒酸,我吃得直脹肚。
“咱們偷了這么多,他們會不會發(fā)現?”
“公家種的,丟光了也沒人操心?!彼灰詾槿弧?/p>
“你家住哪兒?”
他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居民樓,赤裸的紅磚墻面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古色古香。“以前我家就住那兒,最頂層五樓。離婚之后,房子歸我媽,我媽下崗了,嫌水費、電費、煤氣費太貴,就把房兒賣了,搬到南下坎兒住平房了,擱那兒能燒蜂窩煤,用水不花錢,還能種園子。這樓可破了,頂層漏雨,下水道還好堵,窗戶框的木頭都糟了,要修得老錢了。家搬了,我上學是遠了,媽說,等她有了錢一定給我買自行車?!?/p>
我聽了半天,像是懂得了他媽的心思一樣,連著點頭。其實,我只知道住樓房好,住樓房干凈。
“這破樓還不如我家現在的平房好呢。在城里你走一遍,數慶華廠的家屬房最破。”
黃昏了,秋風起了,樹葉散了。
我們各自回家了,我把剩下的沙果帶給我爸,他把剩下的沙果帶給他媽。
七
我家離學校很近,穿兩個胡同,往西一拐就能看到學校大墻了,圖方便跳個墻就行了。
如果中午天氣不好,我就留史春明在我家吃飯,他在炕上玩我撿來的玩具,我在鍋臺前往灶坑里填廢塑料袋、破木頭、樹葉子等亂七八糟的垃圾,鍋里煮了一大鍋面條。薅幾棵大蔥,蘸點兒大醬,兩個孩子風卷殘云地吃著。老楊在一旁端著飯碗勸,慢慢吃,別噎著,鍋里還有。
吃完飯,我倆趴在炕上寫作業(yè),我爸去刷碗。
我和爸那時過得挺艱難的,上學要花錢,吃飯要花錢,可只能靠每月一百塊錢的低保和賣破爛兒換的點兒錢,但我爸還是不介意我領哥們兒來家吃幾頓飯。
爸對我倆說,你倆以前打架,我兒子受欺負,那我不能不管,但現在你們是哥們兒,那就好好處,我兒子能吃上飯,就決不能讓他哥們兒餓著。
史春明跟我說,我大叔他真是個好人。
我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咱倆打架我沒吃虧,我這鼻子是傷鼻子,小時候被我媽打的,一碰就出血。
周末,他領我去了他家,從我家得走二十分鐘才能到。
他家住的是一所獨門獨院兒的房子,紅磚墻,鐵皮房蓋兒。院子里有一條碎石板鋪成的小路,兩邊是兩片菜園子,時值中秋,已經罷園了。架上的豆角已經發(fā)黃了,茄子秧、柿子秧也被霜打了。屋檐下掛的是幾串紅辣椒,紅撲撲的格外喜人。
他家窗明幾凈,我穿的拖鞋很別致,泡沫的鞋底,毛線勾的鞋面,套在我的臭腳上都糟蹋了。凳子上的坐墊兒也是用毛線織的。
史春明拉著他媽媽的手走進屋來,他媽媽身材高挑,觀音菩薩的面容,劉海兒遮住半個額頭,她五官典雅大方,眉目和善,眼睛明澈,細細的娥眉婉轉著。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潔白的牙齒有一顆因為嗑瓜子兒留下了小豁兒,乳房是平平的,整個人很清秀,給我留下的卻是母性的,豐滿的,娟秀的美麗形象。
的的確確,她是美麗的,尤其是在一個十歲孩子的眼中。
她蘭花形細長的手指將垂下的頭發(fā)捋到耳后,在一個孩子面前,她竟有點兒羞澀的神情。
她彎下腰,摸摸我的頭,“你就是小明常常提起的小煙筒塞子嗎?”我最討厭的外號從她嘴里叫出來我都覺得像春風拂面一樣溫柔。
我很自信地點點頭。
你的名字呢?
我爸管我叫小楊。
咩咩叫的小羊?
不是,是白楊樹的楊。
兒子,跟小楊在屋里好好玩,媽去做飯了。
兩個不安分的小鬼跑到外面,腦袋伸到板障子空里向外張望,南下坎兒是一個很長、很寬的大斜坡,斜坡頂上住人家,斜坡上長著蒿子、灌木和少許柳樹。
下坎兒下面是一條東西方向的鐵路,東邊離下坎兒很遠的地方,仿佛是原野的盡頭,那里是墳崗——我爺爺老老楊就埋在那里。從那兒,鐵路向南拐去,經過更南邊的一座橋,南大橋。
橋下的河自西向東流去,河叫南大河。過了橋,火車就遠遠的不見了。
史春明說,火車一開過來,我就跑出來看,真想有一天能坐上火車去大城市看一看。
我爸說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就能去大城市。
你一定能的,他對我投來信任的目光。
你也一定能的,我鄭重其事地拍了他的肩膀。
兩人嘿嘿樂了一頓。
他媽,喬婭,我叫她喬姨,來叫我倆吃飯。
一桌子都是好吃的,全是喬婭一個人做的:白菜燉蘑菇、土豆燒茄子、炒雞蛋、西紅柿拌糖還有咸鴨蛋,飯是大米摻小米燜的二米飯。
史春明說,桌上的菜全是他們家出產的,白菜、土豆、茄子、西紅柿是園子里種的,雞蛋、鴨蛋是自家雞鴨下的,蘑菇是媽和我去松林采的。
我倆狼吞虎咽,在我童年印象里,那是最好吃的一頓飯。
給我倆添菜時,喬婭眼里水汪汪的。
媽,你怎么了?
媽沒事兒,兒子,多吃菜。媽沒能耐,沒讓你天天吃上好東西,過上好日子。你天天幫媽干活:挑水、種菜、喂雞、喂鴨子……你要是跟了你爸,就不會受這么多苦了。
媽,不許你提他。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苦,我還有媽,我們就是窮死餓死也不去找他。媽,小楊才更可憐,他連媽媽都沒有。
母子倆的真情告白把我給感動哭了。我是沒媽了,可她要是不跟人跑,估計八成我都活不到今天。
喬婭用她溫暖的臂彎摟著我,叫我別哭了,她收我當干兒子,以后她就是我媽了。
我高興壞了,怕她反悔,著急忙慌就給她磕頭,一下子磕到地上洗臉盆沿兒上,一盆子水全灌到我脖子里了。
史春明樂岔氣了。
期末考試,我考了第一,史春明考了第十,干媽很高興。此后的兩年,他學習成績穩(wěn)定,喬婭對我很感激。
除了我爸,真正關心我的只有喬婭,請允許我一直這么稱呼她,因為除了她的名字,我再也找不到更美好的詞匯來指代她。
以后,我每周都來史春明家一次。
春天,喬婭領我倆上野甸子挖婆婆丁(蒲公英)、莧菜、水薺菜、苣荬菜;夏天,在園子里摘豆角、黃瓜、西紅柿;秋天,去樹林里采蘑菇、榛子、木耳、五味子;冬天,到南大河滑冰車、抽尜兒(陀螺)、打出溜滑。
七月里,夜是恬靜的,青蛙忍住了寂寞,蟲兒也回巢睡了。兩個懵懂少年坐在臺階上癡癡地望著星空,月兒像澄凈的銀盤,白云是一朵朵漂浮在湛藍春水上的蓮花。
園子里的包米正在拔節(jié),仿佛嬌嫩的玉米將一粒粒分子揮灑向夜色中——包米靜出了甜味。
童年,一下子駐留在那塊包米地中。
過年之前,喬婭燒了一大澡盆水,把小哥倆泡在熱水中,孩子調皮,外加皮嫩怕燙,鴨子一樣地撲騰,濺了媽媽一臉水。
童年,定格在灶火鍋臺前繚繞的蒸汽里。
蒸汽飄出了三個人幸福的笑。
八
苦孩子是不缺志氣的,尤其像我這樣家窮,命苦,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除了志氣我一無所有,但志氣也是最不值錢的。人窮志不窮,常常是旁人對我的一種嘲諷或自己對自己的安慰。
我爸說他小時候熊,沒志氣,凈挨別人欺負?,F在好了,老天有眼,我兒子有出息,給我補回來了。
我十歲才上一年級,同齡的孩子有的已經上三年級了,上課的第一天我就奮起直追,盡管我考了幾次第一,因為畢竟是和小我兩三歲的同學一起學習,但與耽誤的寶貴兩年相比,一切得不償失。
學校已經將能免的學費全給我免了,可一到交錢時,我交的都是臟兮兮、團得像屎蛋兒似的零錢,隔三差五還要拖欠幾日,女班主任總是對我投以鄙夷的目光。她還是主動為我做了不少好事的,比如在辦公室里大肆宣揚我的光輝事跡,老師們都知道了某某班有個總考第一的小煙筒塞子。每逢“六一”,她就組織班里同學為我獻愛心,讓同學們將花不掉的零毛零分全捐給我。更加照顧我的是,她把我的經歷添油加醋改編了,我媽成了重癥類風濕患者,我爸得了股骨頭壞死,癱瘓在床,我一副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擔。我的感人故事在校園廣播站連播幾周。
我成了典型,班主任跟著沾了光。
家長會上,有頭有臉的學生家長總是受到班主任的追捧,上趕著夸人家孩子聽話懂事。而我爸每次都成為班主任的戲弄對象,她請我爸上臺講兩句,介紹教育孩子的成功經驗。
老楊嘴里鼓鼓囊囊塞滿了花生,他連連擺手搖頭,無奈嘴里說不出話來,被推上了講臺。
他深鞠一躬,“我兒子能有今天,感謝老師,感謝學校,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社會主義。謝謝了?!庇志狭艘还?,下臺了。
臺下笑開鍋了。
時間長了,我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
班主任那副德行讓我惡心。
我的兄弟史春明要削她家玻璃。
我勸他算了,砸玻璃太便宜她了,咒她嘎巴一下瘟死得了。
三年級下學期,從外校轉來一個小子,特別能撩騷,動不動就薅女生小辮,扒男生褲子,摳屁眼兒,掏低年級同學小弟弟。這小子啥缺德事兒都干。
終于有一天他撩騷我倆了。
放學時,我和史春明把他堵在墻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他邊跑邊罵罵咧咧叫我們等著,他找他哥來收拾我們,他哥是黑社會。
我倆一氣之下追上去,又給他一頓揍。
下午,他沒來上學。
第二天他背來一大袋子好吃的,“賴皮纏”似的纏著我倆賠罪。
我倆誰也沒理他。
后來,他又背來更大的一包吃的,分給全班,公開向大家謝罪。史春明欣然接受了他的悔過:薯片、蝦條、巧克力、皮豆等。
而我拒絕了,一個人裝作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其實,我對與“賴皮纏”的恩怨早已淡忘,他的種種劣行也礙不著我,只是出于一個窮孩子的志氣,一個窮孩子的自尊。
慢慢的,史春明與他走得很近,無意之中疏遠了我,因為史春明總和他在一起,我也刻意回避他們。
史春明開始跟他一起逃課,上錄像廳、臺球廳、游戲廳。他學會了抽煙、打麻將、玩賭馬機。而我沒有及時制止他,還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史春明告訴我:“賴皮纏”家里很有錢,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只會給他錢。他倆一起去賭麻將機,上次還贏了不少錢呢。史春明給了我一套我渴望已久的精裝版《格林童話》,說,“這是用贏來的錢買的,我知道你喜歡?!?/p>
我收下了。
后來,“賴皮纏”想雇我給他倆寫作業(yè),每天兩塊錢。
我拒絕了。
史春明勸我,你不干,他也會找別人幫忙的,誰賺不都一樣嘛!你就當幫我一會兒。他把錢塞到我手里。
我攥著錢,腦門一陣陣發(fā)汗。
從此,他倆一上課便呼呼大睡,作業(yè)卻都是一百分,而我的作業(yè)從來沒有超過九十。我害怕被老師發(fā)現。
史春明求我一件更重要的事:別把他的事兒告訴他媽。他說咱媽身體不好,天天東跑西顛給人上門打針,還掙不了幾個錢。我去游戲廳也是為了給媽掙點兒錢。你千萬別告訴她,她打死我沒啥,她要是氣出個好歹可咋整。
于是,我按照他教的瞎話騙喬婭。
喬婭問我:“小楊,最近咋沒去干媽家玩兒???”
我說:“現在學習忙,我和春明倆在我家里補課?!?/p>
“怪不得老見不到他人影呢,可多虧你了,我天天走家串戶上門給人打針也沒工夫督促他學習,沒有你他又該貪玩兒了。行了,孩子,周末來家吧,干媽給你們小哥倆兒做好吃的?!睕]說幾句,她又得騎上車,背著藥箱去給人打針。
她的話語輕柔得像溫暖和煦的風兒,吹拂我濕漉漉的羽翼。
她像姐姐一樣年輕美麗,只是有些憔悴。真希望她永遠這樣,煤煙只能把她的秀發(fā)熏得烏黑發(fā)亮;繁雜的勞作只會鍛煉她柔韌的體格;歲月的風在她的面顏上吹不起一絲皺紋。
喬婭的背影越發(fā)伶仃了,在傍晚鬧哄哄的街上。
一陣酸楚涌上我心頭,為喬婭可憐,為史春明可恨、可恥,也為我自己可悲。多好的媽媽!辛勤勞作,善解人意的漂亮媽媽,他卻不珍惜,在外面學壞,還與人合伙騙她。如果能讓我也擁有這樣的媽媽,哪怕只有一天,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也愿意。
在家附近的胡同口,我抽泣了半天,平靜了下來?;丶?,我把我這個月掙的六十塊錢給了我爸,告訴他這是我替人寫作業(yè)掙的。我不想干了,我對不起喬婭。我干了不光彩的事——我想讓我爸痛痛快快罵我一頓。
老楊異常高興,“我兒子真出息了,都能掙錢了,真比你爹我強?!彼€要買根火腿腸慰勞我一下。
我說我不舒服,躺在炕上,兩眼盯著棚。
……
冬天,小城被雪埋了,雪很厚,沒了我的膝蓋。
我跑去看喬婭,史春明出事了:他當了“黑幫老大”,率領“賴皮纏”及眾弟兄,藏在百貨商場裝電冰箱的紙箱里,趁晚上商場下班后,躲在里面大吃一頓后,再攜款潛逃。
一伙人被警察逮個正著。
喬婭一個人黑著燈在廚房里,我來到她近前,她正將秋天曬好的土豆干兒從袋子里一片一片撿出來,撒落到熱水的盆里。
我在她面前一聲不響地站著,她的眼里應是含著淚的。
我的嘴剛剛夠及她的胸脯,可我多么想像一個男人一樣擁住她——漂亮的媽媽、無助的媽媽,吻她流淚的雙眼,讓她靠在我的肩膀哭泣。
出月亮了,在雪的映襯下,屋里滿是月光。
我退著出了門,走在雪窠里,皎潔的月亮像從前喬婭的臉。
為什么史春明有這么好的媽,而我卻攤上小高這種死媽,為什么這么不公平?為什么?誰能給我一個答案?
我撲倒在地上,淚水肆意。
前方依然是白亮亮的雪。
九
就在史春明進少管所之后不久,我大姑來看我爸,她已經好幾年沒來了,可能還做著《我的叔叔于勒》的美夢——以為我們在南方定居了。不知她在哪兒打聽到的消息,從外地趕過來了。
見了我倆的慘狀,她欷虛欠不已,聽我爸講訴完我們的傳奇經歷之后,大姑義憤填膺,咬牙切齒地罵小高這個吹?!?、三吹六哨的敗家娘們兒,騷貨,養(yǎng)漢精,婊子養(yǎng)的玩意兒。株連完她九族十八代之后,大姑氣兒消了不少。
大姑問我爸打算以后怎么辦。
爸說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撿破爛兒也餓不死人。
姑姑說孩子怎么辦,不能讓他也跟你撿一輩子破爛兒吧!
爸說我的孩子我能養(yǎng),不用你操心,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他上學。
姑姑火了,一把把我爸從炕上揪起來,“你能養(yǎng)個屁,你個熊樣連你自己都養(yǎng)不活,你沒出息,不能讓孩子也撿一輩子破爛兒。他是老楊家的種,說啥也不能讓你給毀了。讓他跟我走,我供他念書?!?/p>
第二天一早,我跟大姑動身去了鄉(xiāng)下——我爺爺奶奶的老家,我的幾個姑姑都嫁到了那兒。
我轉學了,沒來得及最后看史春明一眼,沒有向喬婭辭行。再見了,我的兄弟!再見了,那個愛我像兒子一樣的女人!
姑姑們家境都不富裕,哥哥姐姐正在念書,我穿起了哥哥們剩下的衣服,用著他們用舊了的課本,我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像一個年邁的老頭,輪流被幾個閨女贍養(yǎng)。這個姑姑家住一個月,那個姑姑家住一個月。剛開始的那段日子,到了人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控訴小高的滔天罪行:罵她是狐貍精、婊子養(yǎng)的、不得好死、出門兒被車軋死,咋不被人拐到山溝里呢。
大姑有時還會發(fā)牢騷:這瘟死的騷婊子,自己生的崽子自己不管了,狼心狗肺的玩意兒,還得我們替你養(yǎng),不讓孩子上學,想讓我們老楊家全當文盲??!作損!不得好死。
第一年,我考了全年級第一,大姑很高興,要獎勵我,給我燉小雞。我一得意就忘了形,盤腿兒坐在炕上,齜牙咧嘴,樂滋嘎地拍手。
大姑一看氣壞了,“跟你那死媽一樣一樣的,吃雞?我看你是找揍?!?/p>
小雞飛走了,獎勵變成了一頓笤帚疙瘩。
我再也不敢喜形于色了,不敢流露自己的情緒。我只有拼命地學習,我變得孤僻、內向。我無時無刻不在恨小高,恨我那該死的死媽。我也奇怪,為什么以前我沒有恨過她?
鄉(xiāng)下環(huán)境優(yōu)美,小伙伴們很友好。這里沒人知道我曾經是個整天撿破爛兒的野孩子,曾經是個小煙筒塞子。但我常常會想起撿破爛兒的日子,懷念工讀學校里的史春明,留戀喬婭,回味小城里的難忘時光。畢竟,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
只有在過年時,我爸才會來看我,順便在姑姑家解解饞。
一年又一年,我長大了,長高了,上大學了。
我在大一的暑假,回到了闊別了十年的小城。小城還是老樣子,慶華廠還是一樣的破敗,胡同一樣的臟亂,原來的露天菜市場改成了步行街,比以前繁華了不少。
無心關注正在修建的高樓,我直接去了南下坎兒,去看她。
院門兒掛著鎖,院子里郁郁蔥蔥,房前多了兩棵沙果樹,鴨子躲在樹蔭下納涼。
能認出喬婭,是因為她的藥箱,我真的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她竟是我日夜企盼見到的人,她臉上有了雀斑,皮膚松弛,顴骨突出,雙頰凹陷,仿佛一層皮松松垮垮包著骨頭。手背粗糙,手指關節(jié)粗大。她推了輛半新的摩托車。
當然,她并沒認出我來。
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我情不自禁想哭,卻發(fā)現自己無論如何擠不出點滴淚水。
我悵然若失地回了家,回了十年前堆滿破爛兒的家。爸特意刮干凈胡子,穿上干凈衣服,在門口迎我。
爸把租住了十年的老房子買了下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爸會自己做飯、洗衣、做家務了。而且他在飯店找了份打雜的活兒,供吃供住,每月四百。爸明顯胖了,油光滿面。
爸說,“你媽回來了,就在步行街那兒。她被人拐賣到了南方的小山溝里,她不好好跟人過,老想跑,老被人家打,久了,就瘋了。人家把她扔上運生豬的配貨車,拉到火車站,她流浪了幾年才回到咱這兒——她不犯病的時候這樣說的?!卑趾芷届o。
我跑出去,驚慌失措地在步行街四處尋找,在一個垃圾箱旁邊,我看見了她,是她,真的是她。十幾年了,她的樣子我始終沒忘。
小高衣衫像碎布條一樣,頭發(fā)像荒草一樣凌亂,黏成一團,臟兮兮像一頭衰老的、瘦骨嶙峋的、皮毛松垮的母獅子,懷里還抱著一個撿來的布娃娃。
她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幾個像當年的我一樣的小孩兒,從另外被她翻過的垃圾箱里撿起雜物,向她丟來。
她護著孩子,邊躲邊喊救命。
我躲在一旁遠遠看著,害怕被當眾認出來。仇恨和復仇的快感已經被屈辱和難過代替。
她太可憐了,自己遭遇了如此的不幸,而她的親生兒子卻在人堆里幸災樂禍,她是可悲的,她的兒子更是可鄙的。
我傻傻地站在人流中,大腦一片空白,眼前的場景和幾年前的記憶交替浮現在我腦海中,強烈刺激著我的內心。
我只知道:生我的那個人回來了,她瘋了,我媽瘋了。
我不敢,也不愿意接受這一切,我抱著頭極其痛苦地回了家。
倒在炕上,任憑十幾年的辛酸與委屈奔涌出來。
淚水無聲地宣泄出來,點點滴滴沖洗著老楊、小高、史春明、喬婭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跡。
爸坐在炕沿上,也許這里稱呼他老楊更為合適。他自顧自地絮叨其老老楊的大徒弟來了:他是廠子改革前最后一批退休的,退休好幾年不發(fā)工資。前兩年廠子徹底倒閉了,就像冰涼冰涼的死人,一點兒還陽的可能都沒有了。公家給他們辦養(yǎng)老統(tǒng)籌。一統(tǒng)籌,欠他們幾年的工資就給統(tǒng)沒了。是啊,挺氣人的。干一輩子了,連這點兒養(yǎng)老錢也要被統(tǒng)籌掉,他挑頭領著幾百號人去靜坐,后來又去臥軌,火車停運了兩天。
昨兒公審,判了三年。人哪!熊點兒,窩囊點兒,沒啥大不了的,千萬別去惹事兒,咱撿破爛兒這么些年不也沒餓死嗎?總比蹲那笆籬子強。
接著他又嘮叨起當初人家給他和小高做媒的事兒。
傍晚了,老楊才從炕沿上抬起屁股。
天上沒有云,地上沒有風,蜂窩煤燒出來的煙像霧一樣繚繞在居民區(qū)的上空,黃昏顯得愈加昏黃了。
如果一個人親眼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被人糟蹋成那樣,他還會無動于衷嗎?我做出一個艱難而又痛苦的決定。
吃晚飯時,我對爸說我見到媽了。
爸只輕聲嗯了一下。
我要把她接回來。
良久的沉默。
我接著說,她是做了許多對不起咱倆的事,但現在她瘋了,我不能見死不救,她畢竟是我媽,是生我的那個人。我不能不認她,我是她兒子,我寧可不上大學,撿垃圾也要把她領回來。
爸長嘆了一口氣,“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這么想過,只是怕你不愿意。兒子,明天就把你媽接回來吧?!?/p>
那天,晴空萬里,天高高的藍,云悠悠的白。
在步行街熙攘的人群中,我追尋著她的身影??释麜星О俜N溫馨的邂逅,我努力回憶兒時母子親昵的情景,夢幻沉醉了我匆忙的腳步。驚醒時,猛然發(fā)現在這個自我羅織的美麗童話中,竟沒有我要找的那個人的身影,全然是另一個女人。
在步行街的盡頭,一大群人在圍觀著什么,好些看熱鬧的人在爭著往里擠。我想他們是在看我媽的笑話。
這么多人拿一個瘋了的人取樂,這該是一個多么病態(tài)的社會,難道他們都瘋了嗎?我的憤怒急劇膨脹。但我的腳步卻躊躇起來,那是我的膽怯在作祟,我的虛榮在搞鬼。本來爸不讓我來的,是我堅持自己一個人來的。
我的憤怒戰(zhàn)勝了怯懦,我斗牛似的沖進人群。
我驚呆了,一輛輪胎沾了血的垃圾清運車,一輛110警車,一個被軋斷了氣的乞丐倒在血泊中。
我不顧警察的阻攔,撲了上去,透過迷蒙的淚眼,我認出了帶了血的布娃娃。
我野獸般地哀號。
她睡在自動拖運的垃圾斗后面,清早,天色朦朦亮,托運車吊起垃圾斗倒車時,從熟睡的她身上軋過。
……
十
公家——也就是環(huán)衛(wèi)處出了火葬的錢,我們沒訛人家錢。
我們把我媽葬在了墳場,就是火車向南拐彎兒的土崗上。離墳左邊是棵歪脖子松樹,右邊是棵柏樹。下午無數蜻蜓當空飛舞,七月的楊絮仿佛帶著哀思從天飄落。
老老楊的墳就在不遠,在過膝的蒿草中只露出小半截石碑。
培上一抔新土,黑黑的散發(fā)著生命的氣息。
爸說:“你媽從外地來的,這么些年我一直也沒問她從啥地方來,死了連送葬的也只有兩個人?!卑值脑捄艿统痢?/p>
燒了幾打黃紙,紙灰被風吹起,紛紛揚揚。
一直站到傍晚,夕陽臥野,如血艷紅。
爺倆沿著火車道慢慢往回走。我走左,爸走右。我時不時還回頭望望那沒有任何標記的土堆。
爸說:“你媽走了,你上學了,戶口本上就剩我一個人兒了?!?/p>
我心里說,“我沒媽了,連一個媽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了?!?/p>
一個人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又出現了,最后又消失了,留給世界的只有沒有墓碑的墳墓,最終湮沒在荒煙蔓草中。
迎著夕陽,小城一片火紅火紅的,像太陽里的城堡。小城的故事,小城的七月,也要隨著太陽的落山而落幕了。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