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道真的是變了，上古八代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事情，現(xiàn)在都見過了。

陳維福走在鐵門坎的田埂上，心里頭卻是貓抓撓樣。一九五八年的秋天，中秋節(jié)剛剛過，大春已忙完，也就是那鋪天蓋地的金黃谷子已打了，田地里立沖沖站著密密的草把兒，還沒來得及擔(dān)走的谷草把，在灰暗的天空下，宛若志怪小說里遭了仙人的定身術(shù)定住不能動彈的人。而在陳維福微佝著腰的、啄著頭吧嗒著葉子煙的視線所及處，田野空曠得如男人敞開的胸板兒。遠(yuǎn)看在鐵門坎田埂上走著的陳維福，是一個黑色的剪影兒。鐵門坎是四坪公社的一個小地名，過去的一個富人院落所在，有錢，門和門坎都是包了鐵皮的，故得名鐵門坎。四坪人民公社今年初才成立的，原來叫四坪鄉(xiāng)，沿襲了幾千年的獨立農(nóng)耕勞動方式，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村莊變成了大隊，大隊下分生產(chǎn)隊，一個生產(chǎn)隊的幾百號人從早到晚，統(tǒng)一聽隊長的號子出工，甚是熱鬧。唉！世道硬是好呢！聽說下個月開始，早、中、晚要統(tǒng)一一起吃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碗都不要人洗了，翻過年就要修集體農(nóng)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睡覺都要在一起呢！

按理說這樣大好的形勢，一大隊六隊隊長陳維福心里應(yīng)該高興才對，然而陳隊長心里卻貓抓撓樣，惶惶不可終日。路過代家院子時，代會計攆上來。代會計是個三板板人，川西人說三板板人，即個頭矮小的意思。下巴溜尖的代會計說：“陳隊長，咋個辦呢？谷子打完了，收干打凈的只得到五百來斤，上面要高產(chǎn)數(shù)據(jù)，咋個弄得圓泛?！标愱犻L口里吧嗒出幾口青煙說：“我心里也貓抓撓一樣，不曉得咋個辦，想不到不弄虛作假，還真的辦不成事了?！彼麄z往公社走，一路上三三兩兩的人加入進來，使人流不斷壯大，他們都是各大隊生產(chǎn)隊的村官隊長會計保管，都是接到通知前往公社開會的。今年以來，糧食高產(chǎn)的形勢陡變，那些在夢中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數(shù)據(jù)，居然在光天化日下鉆了出來。夢中說的夢話般酒后發(fā)的酒癲般，清風(fēng)白日的居然當(dāng)真了。

陳維福記得很清楚的，六月九日，高音喇叭里傳出了《四川日報》、《人民日報》消息，湖北襄陽麥子大面積畝產(chǎn)一千五百至兩千斤。我的媽呢，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清風(fēng)白日地說夢話呢，社員們都在說，可不可能啊，歷朝歷代，年辰再好都沒有現(xiàn)過這樣的盛事。我們這里每畝小麥才產(chǎn)四百來斤，湖北佬侉再會種，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就翻一番七百來斤八百來斤了不起了嘛！怎么就打了他媽的幾個滾兒。代會計溜尖的下巴嗶嗶剝剝地說，可能是廣播電臺的女播音昨晚上覺沒有睡好，又起得早，眼睛看花了。陳隊長想，可能也是，說不定中午就要更正過來呢！代會計溜尖的下巴歪了歪，幾根蝦貓胡顫抖。女播音員肯定要遭扣工資呢！

球，接下來的事情完全超越了他們的想法，變得有些不著邊際，就像一個窮光蛋說他院子里一夜之間長出了棵搖錢樹，圈里的豬一夜醒來變成了仙女模樣，叫人揉著眼珠子不敢相信。七月九日，福建省連板公社早稻畝產(chǎn)過了三千斤；八月一日，湖北孝感縣畝產(chǎn)高過一千五百斤；九月十八日，廣西環(huán)灑縣又放出畝產(chǎn)十萬三千零四百三十四斤的六位數(shù)的大“衛(wèi)星”。

世道是徹底變了呢，這田土就這么神奇，畝產(chǎn)十三萬零四百三十四斤，兩百多畝水稻的總和呢，一個生產(chǎn)隊整個大春的總和呢。社員們都在說，硬是在放衛(wèi)星呢！照這樣下去，不曉得湖北、廣西那邊是種的啥子品種，結(jié)的米有多大，每畝產(chǎn)十多萬斤，一個縣產(chǎn)的糧食就夠全國人民吃的了，一個省產(chǎn)的糧食就夠全世界人民吃的了。一個接著說，那不曉得他們那里的糧倉有好大，糧倉的柱子檁子椽子有好大，要多少人去守。

陳維福坐在田埂上，嘴上吧嗒著葉子煙，心里卻在想，他媽的日殼子吹牛連瓢都不巴了。另一個社員說，廣西那邊種的谷子聽說要長樹那么高，結(jié)的穗子飯巴砣砣樣，殼子不是吹的，是報紙上登的，廣播里講的。代會計蝦貓胡在日光下閃動，這是典型的日殼子，日的大殼子，一畝產(chǎn)十三萬多斤，要收好久，我們畝產(chǎn)四五百斤，全隊的人忙來吼起了，都要從早到晚，熬更守夜半個來月。遇上秋雨，天道如不好，還要打得久些。他們那邊畝產(chǎn)十來萬斤，幾百畝田要產(chǎn)幾千萬斤，要多少人手來收，等他們幾個月收完，谷子早爛在田里了。代會計的堂兄代三娃說，人家人手比你好用，其他生產(chǎn)隊、大隊來幫著收，如若人手還不夠，還有其他公社的來幫忙嘛，哪有等到球事幺年爛在田里的？

九月二十五日，四川郫縣農(nóng)科公社沖出了全國最大的殼子，放出了最大的衛(wèi)星，一舉刷新了廣西畝產(chǎn)十多萬斤的紀(jì)錄。那陣天剛剛亮，村上的廣播亢奮的《東方紅》樂曲之后，七點鐘準(zhǔn)時開始新聞聯(lián)播。還是一個男播一個女播，比雞公打鳴還嘹亮的聲音就穿過了四坪鄉(xiāng)清澈的小河和桉樹葉上的露水，穿過了早晨擔(dān)糞桶澆菜苗的扁擔(dān)的嘎嘰聲和糞桶里飄繞出的人糞豬糞的腥臭的味道?！叭擞卸啻竽?，地有多高產(chǎn)。社會主義金光照耀，人民公社再結(jié)碩果。四川省郫縣農(nóng)科公社三大隊六隊水稻畝產(chǎn)八十二萬四千五百二十五斤，打破了現(xiàn)有歷史紀(jì)錄，創(chuàng)造了糧食水稻畝產(chǎn)量世界之最。”陳維福走在田埂上，滿眼是一片金黃的溜平呢！太陽還沒有從鐵門坎那邊跳出來，還沒有從鐵門坎河邊那叢陰森森的桉樹林里爬上來，田埂上巴地草上的露水珠閃閃發(fā)亮，金黃的稻子在晨風(fēng)中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起起伏伏撲過來一浪浪的香味兒。早晨開鐮割稻，稻穗還沒被秋陽曬干水氣，不會叮當(dāng)碰落，也就不會有余耗。

一路上大家都招呼著他，陳隊長陳隊長的，大伯大伯的。喊大伯的自然是本家，一個爺爺下來的，是維才維富的兒女們，維才維富與自己是堂兄堂弟，他們當(dāng)然就喊自己大伯了。同樣的輩分，也有的喊大爺大叔的，這要看各家的喊法習(xí)慣。川西壩子人大多是“湖廣填四川”遷徙而來的，相傳與張獻忠剿四川有很大關(guān)系，也不全是“湖廣”人，也有山東及其他省份的，比如說有喊婆婆喊家家的，喊爺爺喊嗲嗲的。印月井縣鐵門坎附近的生產(chǎn)隊的人以陳姓和代姓居多，其中班輩卻是亂的。這陣一個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就迎面走過來，手里的銀鐮晃眼晃眼的。那是春字輩的陳家人，從青牛沱山上嫁到鐵門坎的代家，代會計的堂弟代編花。小時爬桉樹取斑鳩窩，被樹上的藤刺掛破了眼膜，成了一只白眼，與左眼不好看地對稱著，大家都喊他代編花了。他也嘻然一笑，也不起氣。狗日的代編花有桃花運，鐵門坎附近的女娃子都不愿嫁他，卻從青牛沱娶了個大胸脯大屁股的女娃子，叫同齡人好生眼紅，認(rèn)為是白活了。那女人姓陳名春玉，是維字班輩的上兩輩分，四十七八歲的陳隊長陳維福按班輩要喊她家家的，有啥子辦法，輩分在呢！陳春玉挺著大胸脯，臉上閃著笑，谷穗一樣黃澄澄的，那笑沾了些涔涔的汗，顯得濕濕潤潤的。不知為啥子，陳隊長三角眼一觸及陳春玉的大胸脯大屁股，一股酥麻的電流就沿著后腦勺從脊背上躥下去，下面那玩意兒就不規(guī)矩起來。陳隊長在心里嘀咕，那是你家家，婆婆呢！你都敢胡思亂想？陳春玉挺著大胸脯噔噔地走過來，汗涔涔地笑著，盯著他，和著黃澄澄的濕潤的笑盯著他，那是想他喊她家家呢。陳隊長從內(nèi)心來說，是不想喊她家家的。兩個人走攏了，快要擦肩而過時，他還是輕輕地喊了聲：“家家——”她脆生生地唉了一聲，那白生生的臉上發(fā)出的聲音，快樂得像鐵鍋里炒砂爆了的胡豆。陳隊長從這快樂的聲音里同時聞到了一股氣息，混合在汗涔涔的夾雜著成熟的稻香里，又比那味兒還沁人心脾，游絲一樣直浸進自己的心尖尖，變粗變大，清澈的水波里麻魚兒樣悠來蕩去。

社員們田間地頭碰見他，都要長伸伸地喊他陳隊長陳隊長的，連代會計和代編花也不例外，那是一種身份，凌駕于兩百多人之上，相當(dāng)于土皇帝了；也是一種尊敬。鐵門坎方圓幾里路，能夠受到這樣尊敬的人也不多。然而，這個他要稱之為家家的大胸脯女人，卻沒有喊他過一聲隊長，不要說喊隊長，就是喊陳兄弟，直呼名字陳維福，也沒過一次。她見了他，見了他三角眼在自己身上麻魚兒樣游弋，也不回避，白白生生的臉蛋現(xiàn)出點點笑，攪和在谷香一樣黃澄澄的細(xì)汗里。第一次他邪起三角眼噓著她挺拔的胸脯兒，喂了一聲，算是招呼。她卻沒應(yīng)聲，閃著胸脯兒，編著兩條短辮說：“你該喊我家家才對？”陳維?；剡^神來：“喲——還搞忘了，你班輩是春字，比我高兩輩呢！”第二次是在鐵門坎的代銷店，她手里逮個醬油瓶子。那是傍晚，天已黑黢黢的，狹路相逢，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三步并著兩步追上去，喊了一聲：“家家——”她身體一顫，大屁股一抖，大胸脯轉(zhuǎn)了過來，看見是他，脆生生地“唉——”了一聲，聲音里透著膽怯，沒有今天早晨那么樂顫。兩個人在村路上沉默地走著，前后無人，只聽見相互的腳步聲。眼看她就要拐彎往河邊上的家走了，他不知哪來的膽兒，伸手就在她的大屁股上摸了一下。真的是巴適呢，柔軟溫潤，比冬天被窩里溫暖的棉絮還舒爽！她側(cè)過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天雖已黑，他還是感覺得到她的目光很刺。她擋開了他試圖進一步的手臂，噔噔噔噔，消逝在夜色里。

印月井縣處于川西龍門山邊上，與中國古典文學(xué)四大名著《三國演義》中的綿竹關(guān)相鄰，相比之下，印月井縣還要偏僻一些，再往里走就是北羌茂汶之地，素有“兩山夾一溝，有水難行舟；人無三代富，官至七品休”的說法，體現(xiàn)了其地理狀況和人的不思進取思想。印月井縣的人自古耿直厚道，耿直厚道的印月井縣人在這個星移斗轉(zhuǎn)、乾坤變幻的時代終也抵抗不了浮夸的風(fēng)，說老實話，做老實事已不合時宜。麥子、谷子畝產(chǎn)才幾百斤，哪里敢老出來說，哪里敢與廣播里報紙上宣傳畝產(chǎn)幾萬斤幾十萬斤相比。那簡直就是一滴水與一缸水相比，一只鳥與一架飛機相比，那是可能比的么，根本就沒有可比性。陳隊長記得，是郫縣高產(chǎn)“衛(wèi)星”放了的第三天，印月井縣皂角公社六大隊終于耐不住寂寞，炮制出了畝產(chǎn)水稻兩千斤的產(chǎn)量，受到了縣委、縣政府的表彰。九月二十八日縣上開了表彰大會，鑼鼓喧天，樂聲陣陣，大隊支書一干人等披戴上了大紅花，現(xiàn)場獎給了皂角公社兩架洋馬車，就是自行車。公社書記推著和自己胸前一樣戴了大紅花的自行車，臉就歡喜得大紅花樣。

挨著陳維福坐著的新龍公社的周青紅悄悄地說：“都在睜起眼睛說瞎話，自己喝自己。你猜他們是咋個畝產(chǎn)兩千斤的？”陳維福吐出辛辣的葉子煙口水，偏起瘦長的馬腦殼去聽。周青紅說，他們調(diào)動了七百個勞動力用了三天三夜時間，將四個生產(chǎn)隊快成熟的中稻三十一畝，連根拔起，移植到六大隊四隊一塊十三畝的雙季稻田內(nèi)，然后報告公社，風(fēng)調(diào)雨順，出現(xiàn)了趕超歷史的豐收景象；公社又報告縣上，縣革委就派了人來，一看那長得密不透風(fēng)的雙季稻，穗子結(jié)得飯巴砣砣樣的雙季稻，嘴巴就笑得合不攏了，初幾頭的月亮樣合不攏了；臉就笑爛了，柿子樹上的柿子樣笑爛了。他們帶來了印月井縣著名的畫家謝山泉，著名的攝影家譚存華，還有農(nóng)民作家兼縣廣播電臺記者呂武堂，他們頂著炙熱的秋陽，老虎一樣炙熱的秋陽，在田埂邊擺開架勢，揮毫潑墨，扯開照像機的牛皮套殼，頭啄在取景箱里瞄了又瞄。謝畫家說：“我長得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奇景呀！”譚存華說：“是呀，是呀，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收成，這么好的豐收景象?！眳斡浾咭舱f：“奇景呀！奇景呀！”他們臉上都一副莊重肅穆的表情，表示一定要用最好的筆法，最好的技術(shù)，最美侖的文字將這個在印月井縣的土地上誕生出的豐收盛景繪制下來，拍攝下來，記錄下來。他們心里是說不出的喜悅，因為這樣的美事縣革委安排給了他們，這充分證明他們的繪畫、攝影和筆頭功夫是印月井縣的一流，要不然縣委領(lǐng)導(dǎo)怎么會欽點了他們?nèi)齻€，而沒有欽點其他人。還有一個說不出的喜悅，是他們的名字將與這燦爛的豐收圖景一起流傳千古，千古流傳。

陳隊長和代會計一高一矮進了四坪公社，會議室里已黑壓壓坐了許多人，煙縷繚繞，交頭接耳，一片嗡嗡聲。臺子上坐著一排人，是縣上下派到回頭寺的工作組組長黃光發(fā)和四坪公社黨委書記鐘德林等。他們坐的背后，是一根篾繩牽起的紅字標(biāo)語，上面寫著：“四坪公社落實畝產(chǎn)千斤達標(biāo)現(xiàn)場會”。會議室的窗子是雕花木格，玻璃早已不知去向。八年前，這里還是地主黃加發(fā)的院子，看那院子碗口粗的桂花樹，就可以想象八年前的繁盛。涼涼的秋風(fēng)穿堂進來，寫了毛筆字的紅紙飄飄搖搖的，有些像寒風(fēng)中歲娃家頭上的兔耳朵帽子。鐘書記是酒糟鼻，可能是中午喝了酒，他的酒糟鼻子在飄搖的紅紙下就紅扯扯的，涂了婆娘家的胭脂殺了雞的雞血樣的紅。他紅扯扯酒糟鼻子噴出酒氣，配合著他翕動的嘴巴，會議就開始了。他的酒糟鼻子在煙縷中沉沉浮浮，聲音鋼響，下面的嗡嗡聲就不再響。他于是就宣布了會議的內(nèi)容，“四坪公社的大春畝產(chǎn)要到達千斤，突破千斤，必須達到或突破千斤，想盡一切屁兒法都要達到或突破千斤。皂角公社、新龍公社、元石公社、禾豐公社等十六個公社大春畝產(chǎn)都達到了千斤，只有我們公社沒有達到。我們不能拖全縣人民的后腿，不能影響人民公社的光輝形象，更不能給社會主義抹黑。所以，我們今天的會議內(nèi)容就是如何達到或突破千斤，各生產(chǎn)隊報到大隊，大隊報到公社，公社報到縣上去的是四百九十八斤，根本交不了賬，是挨了刮的；所以，我們要不甘落后，梳個光光頭；所以，我們必須要使出一切屁兒法，達到畝產(chǎn)千斤，最好是突破千斤?，F(xiàn)在，為了完成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我們請上級領(lǐng)導(dǎo)，分管三個公社的回頭寺工作組組長黃組長給我們做指示?！辩姇浥膭臃屎竦陌驼?，酒糟鼻子歡快地顫動，下面的掌聲不能說沒有，稀稀落落的，尤如堰塘中受驚的鴨腳板咝的響聲。

會場里可謂是鴉雀無聲，人們都如陳維福陳隊長一樣在想，糧食都入了倉，斤數(shù)也稱了，鐵板上釘釘子鐵釘了，還能有啥子變動，這真是出了怪事了？黃組長身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方正臉，炯炯的眼神透出威嚴(yán)。他不愧是工作組長，講起話來與做起工作來一樣很有一套。他干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就開始抑揚頓挫，長短配合，有板有眼地說了起來?！巴緜?，四坪鄉(xiāng)的各級干部同志們，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政權(quán)是槍桿子打出來的，革命是干出來的，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全縣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大春水稻都超過了千斤，我們現(xiàn)在的數(shù)據(jù)是四百九十八斤。這個數(shù)據(jù)不是上級領(lǐng)導(dǎo)希望的數(shù)據(jù)，也不是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領(lǐng)導(dǎo)的社會主義的人民公社所希望的數(shù)據(jù)，更不是我們四坪人民公社真正的畝產(chǎn)數(shù)據(jù)。我們在工作中一定出現(xiàn)了啥子問題，我們的真正畝產(chǎn)數(shù)應(yīng)該還要加上五百零二斤。可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大家就要去認(rèn)真回憶，認(rèn)真清查，決不能放過一點兒蛛絲馬跡。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真正動力。大家一定要回去廣泛發(fā)動群眾，征集各方面的意見，認(rèn)真想，仔細(xì)想，把細(xì)想。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人定勝天，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p>

公社鐘書記接著講：“郫縣農(nóng)科村雙季水稻畝產(chǎn)八十多萬斤，我的爹我的媽我的天哪，八十多萬斤啊，我們才四百來斤，五百斤都不到，人家扯根苦毛子都比我們的腳桿還粗??！我們根本莫得可比性，相當(dāng)于麻雀子和鳳凰比，相當(dāng)于耗子和大象比，怎么比??！”鐘書記的酒糟鼻子在晃動的紅紙標(biāo)語下皺了皺，紅扯扯地皺了皺?！霸趺幢劝?！”他講話的聲音突然提高，酒糟鼻仿佛婦女手中游戲的布老鼠樣使勁兒聳動?！半y道就不比了嗎？就舉手投降下完蛋了嗎？不，這不是四坪人的性格，不是四坪人的本色，地主老財那么萬惡都打倒了，土匪惡霸那么猖狂都打倒了，難道我們還被這點小問題難住了，難道好人還被一泡尿憋死了。郫縣我們不敢比，近的我們總敢比哇，皂過（皂角）公社六大隊我們總敢比哇？他們的水稻單產(chǎn)兩千斤，我們突破一千斤總莫得啥子問題哇。總之大家想辦法，想一個妥善的、可以彌補又比較萬全的辦法，總之我們的水稻單產(chǎn)要突破一千斤?！彼木圃惚亲勇柫寺枺秃拖旅嬲f話的嘴一起收住了。

下面一下子開了鍋。陳隊長和代會計嘰嘰咕咕說了一陣，也沒說出個辦法來；其他大隊小隊的支書文書隊長會計合計了一陣，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大家都認(rèn)為，這個辦法不好想，原因是再遠(yuǎn)的廣西也好，湖北也好，還是省內(nèi)的郫縣也好，本縣的皂角也好，都是采取的做假辦法，都是在秋收打谷子時將附近幾十或百畝的田的稻子整夜全部移栽到一個幾畝十幾畝的田里，第二天縣上公社的來一看，實實在在的畝產(chǎn)量成千上萬斤啊！全國都在放高產(chǎn)“衛(wèi)星”，政治形勢需要，誰又去刨根問底呢？可人家雖是在做假，但人家是有障眼法啊，眼見為實，那塊田里確實有那么豐碩密實的稻子?。‖F(xiàn)在四坪公社來搞畝產(chǎn)千斤達標(biāo)，稻子已經(jīng)變成谷草把谷草垛了。

谷子已經(jīng)打了，咋個做假呀！以啥子為證，來證明水稻單產(chǎn)突破千斤，來讓上面的人相信四坪公社畝產(chǎn)千斤。這真的有點估到母雞打鳴、公雞下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議論了一陣，莫得啥子結(jié)果，鐘書記就宣布散會，并說各村社干部都回去發(fā)動社員想辦法，明天這個時候繼續(xù)到這里來開會，辦法一定要想出來，今天晚上我們就要到一些社上搞典型，開現(xiàn)場會，請各社隊長、會計、保管心里有個思想準(zhǔn)備。

天麻麻黑，遠(yuǎn)近一籠一籠的慈竹林子透出巨大的黑影，各家各戶的煤油燈還沒有點燃。煤油是緊俏物資，家家戶戶都要用，你說緊俏不緊俏，不到上桌子吃飯是舍不得點上的。代會計黑暗中模糊的臉傳出埋怨的聲音：

“狗日的做假還要走過場，敲鑼打鼓的，正南氣北的，報個數(shù)據(jù)就了事了嘛，還整得人心惶惶的。”

陳隊長此時沒有抽葉子煙，剛才會議室多抽了幾桿，口腔里凈是辛辣。陳隊長手背在背上：“說得撇脫，雖然是‘衛(wèi)星’數(shù)據(jù)，但面子上也要做得光生，讓上面相信，莫得漏洞可鉆?！眱蓚€人一路上無言，隊長陳維福在麻麻黑的夜色中已走了神兒，他想起了十來天前打谷挑擔(dān)的那個夜晚，那個昏黃的毛烘烘的月夜，自己在一陣毛烘烘的大草垛里的毛烘烘的事情……

吃了新米稀飯，陳隊長手中捏塊蔥油鍋攤子在啃，大隊葉支書就和公社鐘書記及文書主任一行五六個人披著夜色來了。陳隊長感到受寵若驚，心里又慌亂；受龐若驚是公社書記親自到社上來還是第一次；慌亂的是公社叫干部回去發(fā)動群眾想辦法，水稻單產(chǎn)達千斤，自己還沒有召集社員開會，公社的就連更宵夜的攆攏了，可見事件的重要性。代會計短瘦的身影，溜尖的腦殼已從夜色中鉆了出來，他不愧為是會計，嗅覺更是靈敏。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婦女，一個是他婆娘，一個是他堂弟代偏花的大胸脯婆娘陳春玉，他們手里都端著一摞茶盅。陳春玉胸前端著個燒箕，半燒箕雞蛋在煤油燈光下黃酥酥的，光溜溜的，頂?shù)盟{印花布的大胸脯一閃一閃，分外突挺。唉呀，這個代蝦貓呀，硬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把她給喊來了，往天上面來了人，來幫著做飯的，都沒有她得哇，這個代蝦貓。代蝦貓是代會計的歪號，隊上的人根據(jù)他溜尖的嘴上幾根蝦貓胡喊的。老婆看他們來，當(dāng)然就顯出了分外地喜納。幾個婦女一臺戲，她們嬉笑著就進了廚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_了。陳春玉端著一燒箕雞蛋，擦身過時，白生生的臉蛋上黑油油的眸子剜了他一眼，他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從臉到脖子都騷乎乎毛烘烘的。他卻不敢久盯她，當(dāng)著公社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在呢，自己哪敢忘乎所以。凡是上面來了人，會計、保管都要呵吼幾個會上灶頭的能干婆娘，帶上自家好吃的東西到陳隊長家里來拼湊成一桌，招待上面的人。待上面的人走后，再給各家的雞鴨肉蛋折成錢，在集體報銷。當(dāng)然每個婦女還要記半天工分，她們才有享頭，弄的飯菜才好吃可口。凡是上面來了人，被呵吼到的婦女都是笑嘻了地去做，是一種被重用被承認(rèn)被人瞧得起，是對上得了廳堂、下得了灶房的能干女人的充分肯定。

二百多號人坐在生產(chǎn)隊的大菸房里，曬菸早已捆了起來，空出了曬菸的桿，用小條石支棱在地上，以免扯地氣受潮。雨洗陽曬，晾菸的手日磨月挲過的杉木菸桿光滑圓潤，男女老少坐在上面，屁股當(dāng)然是說不出地舒服。

上面來的干部坐在木凳上，木凳是陳隊長家里八仙桌邊上的，漆了土漆，亮堂堂的，逢年過節(jié)待客用，想不到今天卻派上了用場。開會之前葉支書就征求陳隊長代會計的意見?！瓣愱犻L，你們想出畝產(chǎn)千斤的具體辦法沒有？”“沒有，想啥子辦法嘛？”陳維福看了眼代會計。代會計溜尖的下巴上蝦貓胡靜止著，他平時屄話比文化還多。陳維福很想代蝦貓在這個時候說幾句的，配合一下，自己也好不那么尷尬。他現(xiàn)在卻是啞巴日勾子，日死不開腔了。陳維福從布包里摸出桿葉子煙，遞給了葉支書，算是緩和氣氛。代蝦貓這方面倒是夠機靈的，他弓起背背、摸出洋火，嘩哧一下擦燃，就給葉支書燃上了。葉支書也是鐵門坎的老農(nóng)民，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就是搞農(nóng)會時比較積極，又在掃盲夜校認(rèn)識了幾個字，就當(dāng)上鐵門坎地盤上的支部書記啰。葉支書說：“既然你們沒有辦法，公社就給你們想了一個辦法，鐘書記叫我先給你們傳達，從你們這里試點，準(zhǔn)備在全公社推廣，以此落實四坪公社畝產(chǎn)千斤的任務(wù)?！贝鷷嬑r貓胡一陣閃動，來了興趣。“啥子辦法？快給我們傳達，我們正屁股上打火罐，憋心慌了呢！”葉支書愣了愣神，眼腔里的煤油燈芯子閃著幽幽的光?！瓣愱犻L，可能這回你們生產(chǎn)隊的社員同志們就要受委曲背黑鍋，名分上受些損失，你們可要想開些?。　标愱犻L吧嗒吧嗒著的葉子煙停在了嘴邊。他搞不清楚葉支書到底說的啥子辦法，立起耳朵聽他的下文，他卻收住了話頭子。鐘書記向他招手，菸房里的幾盞煤油燈閃忽著，他招手的黑影烏鴉的大翅膀般撲騰著。吃了夜飯的人都到齊了，菸房里黑鴉鴉的坐了一片。

鐘書記說開始吧，葉書記就對陳隊長說開始吧！陳隊長就說：“四坪公社一大隊六隊社員大會現(xiàn)在開始，現(xiàn)在請代蝦貓——”會場上哄的發(fā)出了一陣笑聲，潮水樣軋斷了陳隊長的講話。陳隊長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快糾正?！啊F(xiàn)在請代會計點名?！辩姇洝⑷~支書用眼睛瞪著陳隊長，以為他在故意搗亂。代會計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念每個社員的名字，被點到的人都“哎”或“在”或“有”或“到”地答應(yīng)一聲，聲音比代會計還鋼響。那是工分呢，工分就是錢呢，沒有來的是要扣工分扣錢的，聲音又咋不響亮。代會計站起來的想法是想比坐在煙稈上的社員高出一頭，才看得見被點名而答應(yīng)的人。有的“二桿子”精靈得很，人明明沒有來，另一個人卻“在”“有”“到”地應(yīng)答著，嗡聲嗡氣的，幫別人掙工分。所以代會計點名就要站起來，一來顯示自己的會計身份，二來可以看見下面應(yīng)答人的臉面。他即使站起來也比坐著的社員高不了多少，與掛在篾繩上的煤油燈高矮平行?；璋档臒艄饩蛯⑺锛獾南掳?、下巴上幾根撈稀的蝦貓胡的影子夸張放大在菸房草壁上。

黃支書宣布會議開始，請公社鐘書記做重要指示。他話還沒有說完，自己兩只手就高舉起來，啪啪地鼓拍，用了很大的勁兒，也不怕痛；坐在上面的人趕緊跟著鼓掌，掌聲卻是亂麻石塊的。由于煤油燈的照明程度低，社員們看不見他胖臉上的酒糟鼻子，只見他圓胖的臉的黑色剪影投在草壁墻上，如果沒有眼鼻嘴凹凸的輪廓，社員們真的還以為墻上的投影是一只滾圓的菜瓜。鐘書記聲音高亢：“四坪公社一大隊六隊的社員同志們，今天晚上你們要擔(dān)負(fù)起人民公社賦予你們的神圣任務(wù)，順利光榮地完成今年大春水稻單產(chǎn)千斤的畝產(chǎn)數(shù)量。今晚我們開的這個會叫清產(chǎn)會。什么叫清產(chǎn)會呢？就是清查產(chǎn)量，清查漏掉的跑掉的無緣無故飛了的稻子谷子，干部群眾人人都要發(fā)言，人人都要說田里的稻子谷子為啥子只有四百九十多斤，為什么不是九百九十多斤，一千零九十多斤，這些糧食到底哪去了？廣西湖北畝產(chǎn)幾萬斤，郫縣畝產(chǎn)八十多萬斤。遠(yuǎn)的不說，我們說近的，皂角六大隊畝產(chǎn)兩千多斤，隱峰、興龍、河興、洄瀾都畝產(chǎn)一千五百斤以上。天都是社會主義藍藍的天，都是毛主席黨中央領(lǐng)導(dǎo)，都是一樣的田坎，一樣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相隔也就幾十里，河興、皂角與我們田挨田，喊都喊得答應(yīng)。他們那邊出太陽，我們這邊又沒有下雨；我們這邊立秋，他們那邊又沒有立冬。他們栽的北京一號水稻，我們也是栽的北京一號，人家都畝產(chǎn)超過千斤，我們憑啥子五百斤都差一點點兒。你們肯定是畝產(chǎn)千斤以上，沒有任何理由和任何借口少于一千斤以下，你們生產(chǎn)隊的單產(chǎn)水稻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畝產(chǎn)一千斤，一錢也不會少……”

菸房里先還有人咋咋哇哇的，主要是婆婆大娘們；上面開大會，她們在下面開小會，習(xí)以為常?？呻S著鐘書記菜瓜腦殼在幽暗的煤油燈光中的不斷搖晃，社員們被他的講話蒙住了，懵懵懂懂地蒙住了，大家搞不清楚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聽著聽著，隨著視線的逐漸適應(yīng)，或許是鐘書記來了精神，他圓臉上的酒糟鼻還是紅扯扯地呈現(xiàn)了出來；隨著酒糟紅鼻映入社員們的眼簾，他講話中不斷地昂奮地運用排比加反問，人們漸漸地搞清楚，像鐘書記臉上紅扯扯的酒糟鼻在煤油燈光中逐漸呈現(xiàn)一樣，社員們懵懵懂懂地搞清楚了，鐘書記開“清產(chǎn)會”的意思就是說本隊的水稻單產(chǎn)不是四百九十八斤，至少是一千斤以上，一斤都不會少。這不是估到母雞打鳴、雞公下蛋、巧婦煮無米之炊是啥子？明明只有四百九十八斤，該不會從其他隊上去偷去搶來填起呢！

有婦女悄悄地說，這個當(dāng)官的是個酒糟鼻。另一個婦女接過話把子，天天吃欺頭咋不成酒糟鼻。陳隊長坐在葉支書旁邊，估諳今天晚上這個會莫得松活的，肯定要弄到夜深。他咝咝地吃了口葉子煙，納悶這鐘書記該不會變魔術(shù)，變些糧食出來，明明只收成了四百九十八斤，我倒要看看鐘書記他使啥子屁兒法將那畝產(chǎn)千斤的數(shù)據(jù)編圓。陳隊長心里同時納悶，會前葉支書說的生產(chǎn)隊的社員同志們要受委曲背黑鍋是啥子意思，前三代都根紅苗正的社員難道還是啥子搶劫犯三只手啊。

還真給陳隊長猜對了。鐘書記提高了聲音，震得掛在篾繩上的煤油燈火苗猛地閃了下腰，火苗陽痿般蔫縮下去，成豆大點火星。鐘書記說：“此次清產(chǎn)，重點清查在秋收過程中‘十未上賬’的情況，啥子叫‘十未上賬’？”鐘書記的聲音有些干澀，可能是硬起八股筋干吼，掙了喉嚨。鐘書記喝了口瓷盅里的白開水，伸長頸項，社員們就清楚看見了他圓臉上的酒糟鼻，像正在成熟的桃子尖上的一砣紅。鐘書記喉嚨管一陣鼓動，哽咽了口水，伸長頸項，下面的人也伸長了頸項，聽他伸長酒糟鼻子的腦殼繼續(xù)講：“啥子叫‘十未上賬’？一、籮篼多除皮；二、秤砣加墜子；三、過稱少計算；四、計賬多折濕；五、婦女收工包包頭揣谷子；六、兒童放學(xué)勒谷子；七、擔(dān)谷子的無人看見就往家里擔(dān)；八、院前院后田內(nèi)雞鴨啄谷子；九、打谷拌桶不安穩(wěn)擋墊篾席灑落谷子；十、田邊牽牛牛尾掃落谷子。這些都要日媽地，統(tǒng)統(tǒng)計算入實際產(chǎn)量?！辈还馐悄信仙賯円魂圀@惶，陳維福也一樣的無比驚惶，他叭了半截的葉子煙夾在指間，夜風(fēng)一擾，白色的煙灰紛落。陳維福在心里罵道，這狗日的官當(dāng)?shù)么笥彩怯兴剑@些餿主意我們從來也沒有想過，也虧他們想得出來，這不明擺著說我們?nèi)a(chǎn)隊的人損人利己，偷奸?；雍w么；明擺著說鐵門坎一大隊六隊的人都有偷盜糧食的行為，都是偷雞摸狗之人么，并且連婦女兒童都是偷雞摸狗的；鐘書記講的“十未上賬”里的第四和第五就是專門說“婦女收工包包頭揣谷子”，“兒童放學(xué)勒谷子”。陳隊長想的與鐘書記講的完全一個意思，陳隊長正在心里想，這不是在污辱誣陷鐵門坎六隊的人么，污辱誣陷糟蹋兩百多號男女老少的清白么！陳隊長心里的火氣一下就升了起來，他感覺一股氣憋不住直往腦門上沖。

鐘書記幽暗里的眼二珠子瞪著他，好像曉得他心里想的樣?！案刹可鐔T人人都有偷盜嫌疑?！彼河蜔艋鹈鐦娱W忽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一下，又猛烈地跳躍起來：“不光是你們鐵門坎一大隊六隊，四坪公社人人都有偷盜嫌疑，都沒有畝產(chǎn)達千斤，就都有偷盜嫌疑。鄉(xiāng)干部、支部書記、生產(chǎn)隊長、社主任等要帶頭交代問題，管好自己的家屬，動員家屬交代問題。自己要先洗手洗澡、輕裝上陣，把產(chǎn)量清查落實。社員同志們，今天晚上大家就要認(rèn)真回憶，把細(xì)合計，交代自己的偷盜行為，光榮完成畝產(chǎn)千斤的任務(wù)?！?/p>

鐘書記話剛講完，只聽得清風(fēng)啞靜的會場上吧嗒一聲響。坐在前排的陳隊長已把夾在指尖燃得灰白的半截葉子煙甩了，吧嗒的響聲就是葉子煙打在三和泥地上發(fā)出的。陳隊長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硬著長頸項說：“這是憑空捏造，栽贓陷害，人人偷盜，根本就沒那回事。一、本人就未偷過集體一顆糧食；二、我婆娘也未偷過；三、我們隊上的社員根本不存在偷盜現(xiàn)象?！鄙鐔T們鴉雀無聲，幽暗的煙房內(nèi)連人們粗重的出氣聲都聽得見。社員們并不是許多小說里寫的，覺悟性很高，一哄而上，替隊長抱打不平，那是大批藝術(shù)家的唯心主義。經(jīng)過了社會變更的社員們，形形色色誰沒有見過，他們才不燈蛾撲火，出這些風(fēng)頭呢！我們?nèi)遣黄穑愕闷?，況且說的全隊全公社的干部社員都人人偷盜，又不是說的哪一個呢！煙房里沒有哄亂的場面。陳隊長硬起腦殼說完，人群里很清靜，煤油燈照見的半明半暗的臉都木訥著，木木地盯著陳隊長和前排的當(dāng)官的。有幾個婦女的臉訕笑著，手里的長竹簽打著毛線。或許是這種出乎鄉(xiāng)村干部意料之外的靜，使本來不知所措的鐘書記找到了回?fù)舻牡讱?。鐘書記猛地從坐著的亮堂木凳上站起來，油燈下的酒糟鼻子分外紅扯?！瓣愱犻L，陳維福，簡直不像話，不像話，你還有沒有黨性，有沒有原則，有沒有覺悟。黨章上是咋個說的，毛主席是咋個說的，上級服從下級，全黨服從中央。有意見不要在會上說，有意見可以下來提。你是隊長，一隊之長，你是咋個當(dāng)?shù)年犻L？”鐘書記畢竟是公社書記，是整個四坪公社一萬八千多父老鄉(xiāng)親最大最大的父母官，他一發(fā)起火來，就意味著你的干部生涯算是沒戲了，你的前途就算玩兒完了，你的官帽就要掉了。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隊長，就是大隊支書、村主任、公社的副書記副主任主任一干人等，都是他點了腦殼才算。他臉紅脖子粗地教訓(xùn)起陳隊長來，陳隊長雖然不服氣，昂著雞公腦殼兒，卻是沒有還嘴。鐘書記嚴(yán)厲地批評陳隊長黨性不強，認(rèn)識糊涂，覺悟低下，工作極不深入。代會計很會打圓場，他站起來，扯了扯陳隊長的衣角，瘦臉上的小眼睛向著陳隊長悶起事地眨動著，示意陳隊長坐下。陳隊長卻沒有領(lǐng)會他的好意，一膀子甩開，氣沖沖沖出了菸房，差點與提開水進來的陳春玉撞個滿懷，就差沒有撞上她翹波波的大胸脯了。煤油燈折射出的光再幽暗，陳隊長也能感覺到陳春玉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頸兒。她斜起眼珠子嗔怪地看了眼他，就慌慌忙忙地閃身進去了。

陳維?；厝ズ蟛痪茫拍锞突貋砹?。他聽見屋外嘰哩呱拉的說話聲，估計是會散了。婆娘對抽悶煙的他說，你走后，葉支書叫大家交代人人偷糧食的偷盜行為，都沒有人開腔，就只好散了會。代會計、雷保管他們幾個黨員留下了，其他人都走了，說是明天晚上繼續(xù)開會。陳維福問葉支書鐘書記說沒說明天由誰召集出工淹田的事。婆娘說沒有。陳維福心里坦然了些，他唉地嘆了一聲，就倒上床去了。

這天晚上，公社大隊幾爺子在代會計屋里談了很久，雞叫頭遍才離去。

第二天上午無事，陳隊長照樣是鐵門坎一大隊六隊的隊長，帶著大家忙田里的秋種。晚上開會啞巴樣沉默的社員這時鬧山的麻雀樣說起來。說公社大隊的人咋會這樣亂來呢，我們大人小孩清清白白的得哇，沒有偷集體一顆谷子得哇？他們咋會這樣給我們扣帽子呢？我們不是都成了賊娃子了？賊娃子和梭葉子是從古至今最不要臉的人呀！他們咋會這樣侮辱我們的清白呢？另一些社員則說，陳隊長呀，你是對的，我看全生產(chǎn)隊大隊的所有黨員干部中，只有你不是墻上的草，兩邊倒，只有你是堅持了正氣了的，你是在為我們大家著想呀！我們聽你的，我們年前選隊長沒有選錯人。陳隊長，你要替我們堅持住啊，千萬不要慪壞了身子，那樣我們這些說不起來硬話的社員就沒有撐腰的啰！

陳維福明曉得這些社員說的是假話，但是心里還是高興。他頭腦清醒，沒有附和他們打胡亂說。自己畢竟是黨員，不能與光頭群眾混為一談的。這些社員，凈是當(dāng)面不說，背后亂說，是對的，昨天晚上你們就該站在我這個立場，大聲武氣地向公社大隊的頭頭們說哇！如是那樣的話，保管他們“十未上賬”的“人人偷盜”清產(chǎn)會開不下去。你們現(xiàn)在一個比一個還會說，說不定背后向公社干部日沒日我的拐還不曉得呢！

剛吃過午飯，代會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了陳維福家，長伸伸地喊：“陳隊長，陳隊長，葉支書喊你馬上去大隊?！北M管肚子里有氣，組織原則還是要服從的。陳維福披上件藍布衣服，急匆匆出去了。

葉支書黑嘴灰臉的。陳維福進了大隊部，等于沒有進樣。葉支書悶著頭，也不喊他坐。陳維福心想，你不喊我坐，我自己曉得坐。他坐下。葉支書抬起頭，眼睛盯著陳維福，眼光詫生生的，似盯著陌生人樣。陳維福心里想，大不了就免了我的隊長，不當(dāng)就是，用得著這樣裝腔作勢大驚小怪的么！

葉支書咬緊的牙巴帶著濃郁的川西腔調(diào)說：“想來又想去，我們都是鐵門坎的人，我們又是沾親帶故的，你這個隊長是我點了腦殼任命的，我還是要跟你提個醍，說個明白。這也是公社鐘書記的意思，你當(dāng)不當(dāng)隊長都沒關(guān)系，雞蛋碰不過石頭，機關(guān)（雞巴）降不贏大把腿，組織上決定了的事情，你能改得了，蟲蟲搖得動大樹？幾個虱子頂?shù)闷痄伾w？你呀！口也沒有給心兩個商量一下子，腦殼沒有與舌頭兩個商量一下子，你沒說偷就沒有偷？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你的確沒有偷一顆糧食，你的婆娘和娃娃也沒有偷一顆糧食；你陳隊長的作風(fēng)誰不清楚？鐵門坎方圓幾公里，一條河兩岸的人誰不清楚？可你能保證別的社員、別的婆娘娃娃都不順手摘幾把擼幾把嗎？你敢說鐵門坎全生產(chǎn)隊全大隊全公社的人覺悟都有你這么高嗎？你不敢保證，你應(yīng)該心服口服地承認(rèn)，你不敢保證！”

陳維福撅著嘴說：“總之我沒有偷，我們一家人和雞鴨鵝都沒有偷！”

葉支書振振有辭地說：“陳維福同志，請不要打斷我的話。我現(xiàn)在不是只代表我們是親戚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與你談話，應(yīng)該說于公于私都有。我說完了，你有意見，再提?！标愱犻L盯著葉支書頭頂上的墻，墻上是一幅毛主席戴著軍帽的彩色像，毛主席正面帶微笑，神采奕奕的盯著自己。葉支書接著上面的話說：“至于說牛呀雞呀鴨呀鵝呀這些畜牲肯定沒有人聽話，只要走田埂上過，肯定是要撈一嘴的，操田耕地的水牛那么大，就是給它們嘴上上了竹籠，他們高大的身體也要碰倒踩倒糟蹋一些糧食的，還有毛豁豁的牛尾，那是撣落掃落粘落谷穗子的好角色。賬不可兌算，你想想，加上一些覺悟不高的人打小算盤，籮篼多除皮，秤砣加墜子，你算要漏報上報多少，不進賬的有多少。”

中途文書進來，說公社的張主任通知葉支書到公社開緊急會。葉支書說知道了，你先去忙吧，我與陳隊長再談點工作。

葉支書說：“你簡直幼稚，都四十幾歲的人啰，還像二十來歲的毛頭小伙子樣，我堅決相信你沒有偷，可公社的領(lǐng)導(dǎo)相信嗎？全大隊全公社的社員相信嗎？”

葉支書伸長皺眉洼臉的頭，聲音很小很輕很細(xì)，輕細(xì)得只有陳隊長自己聽得見。

“有社員還揭發(fā)你偷人呢——”

陳隊長的聲音像田埂上受驚的青蛙彈跳起來：“哪個說的？”

“你不要管哪個說的，組織上有保護向組織反映情況社員的權(quán)利。你不要高聲，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八月二十四晚上，打完谷子挑完谷子的深更半夜，有人看見你在谷草堆里偷人，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里叫調(diào)戲婦女……”

陳隊長的心里一驚，古人說得對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斑鳩飛過都有個影兒。那晚上大約是八月二十幾，至于是不是農(nóng)歷八月二十幾，自己倒沒有記那么把細(xì)。天上倒是有毛烘烘月亮，代蝦貓代會計擔(dān)著最后一挑谷子往保管室方向去了。陳隊長想屙泡尿，實際上那泡尿可屙可不屙，完全可以夾回去屙的，他完全是跟自己找的一個借口，他是看見大胸脯婆娘，也就是按班輩自己要喊“家家”的那個大屁股女人陳春玉一個人撐著毛烘烘的月亮往小河邊走去，他估諳這婆娘是去河里洗澡。他聽自己的婆娘在被窩里擺過，說這婆娘愛干凈，冬天都要到小石河里去洗澡。清牛沱山上的人不怕冷，山區(qū)的冬天，她們當(dāng)熱天，說那河水冒著熱氣，比山里的水溫?zé)崮?！陳隊長心里一陣暗喜，他輕腳輕手地，尾隨其后。那婆娘果然三下五除二就脫得干干凈凈。我的媽呢！陳隊長這輩子還沒有看見奶子和屁股這么大這么白的女人呢，她三兩下板進水里，活脫脫一條巨大的白鰱魚呢！她在水里板，他的心在胸口里板。他瞅準(zhǔn)了河邊上的必經(jīng)之路，田埂上的谷草大把大把立著，還沒來得及收。他仔細(xì)搜尋了村子的方向，毛烘烘月亮下的村落靜悄悄的，沒有一丁點兒動靜，毛烘烘的村莊更遠(yuǎn)處，傳來一兩聲孤零的狗叫。

她好像疲倦了，毛烘烘月色下的身體蹣蹣跚跚，而毛烘烘的月亮卻掩蓋不了她抖顫的胸脯，在清涼的夜風(fēng)中散發(fā)出毛烘烘誘人的氣息。陳隊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兩三步?jīng)_上去，猶如豹子捕獵。她嚇得嘰的一聲，臉猛地車轉(zhuǎn)過來。龐大的胸脯已一攤發(fā)脹的酵面樣擁在他懷中?！凹壹摇俏?，是我——家家——”她并不反抗，任他以急不可待的動作將自己放倒在草堆上。事后他自己總結(jié)，女人看著是頭大沙牛，結(jié)果才是個泡桐球。出乎意料，自己很順利地就在毛烘烘的月亮下鉆進了她毛烘烘的里面……

完事后，他說：“狗日的代偏花簡直有福氣！”

她說：“他沒有你有福氣，你連‘家家’都敢偷，也不怕遭報應(yīng)?！?/p>

他嘿嘿一笑：“啥子社會了，還信那個，遭報應(yīng)也值得！”

葉支書響鼓不用重鍾，見陳隊長已蔫搭著腦殼，像門板上曬蔫了的茄子，臉上的表情是被霜打過的菸葉苗兒。他臉上就皺了絲狡詰地笑：“誰叫我們是親戚呢？鐵門坎這個地方，如果要把細(xì)一理，都是沾親帶故呢！代偏花喊我姑爺，你呢，叫我表叔，你說這、這——你還沒有偷稻子谷子，連人都敢偷，按班輩人家是你‘家家’呢，婆婆呀！你也做得出來，你說還有啥子事情你做不出來。當(dāng)然，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我相信你沒有偷谷子，你那個隊的人沒有偷谷子，可光我相信有什么用呢！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你也不識時務(wù)，不掂量輕重，居然還給公社鐘書記頂起了。陳隊長，陳維福同志，你自己三思吧，三思??！今天晚上繼續(xù)在你們隊上開‘十未上賬’清產(chǎn)會，輕重你自己掂量吧，自己的歷史自己書寫！”

晚上，夜黑風(fēng)高，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印月井縣駐回頭寺工作組組長黃光發(fā)，四坪公社書記鐘德林及一大隊葉支書等一行鄉(xiāng)村干部齊聚鐵門坎一大隊六隊菸房，陣容強大。菸房內(nèi)點了幾盞馬燈，是公社辦公室專門派人提來的，以防秋風(fēng)秋雨吹熄煤油燈，破壞畝產(chǎn)千斤清產(chǎn)落實現(xiàn)場會的氣氛。

會議開得極其的成功和順利。陳隊長陳維福一反昨晚擰筋貫骨的脾性，帶頭承認(rèn)了自己及家人與雞鴨鵝一起偷盜集體田邊谷子的行為，態(tài)度極其端正。他還交代說，為了給本隊社員多留下些糧食，每個人好多分幾斤，籮篼多除了半斤皮，稱秤上的秤砣底下粘了塊磁鐵。他講完后，公社書記鐘德林從坐著的位置上站了起來，雙手鼓掌，菸房內(nèi)一片響亮。鐘書記馬燈光里的酒糟鼻子分外地紅扯。接下來，代會計、代編花等都爭先恐后報了偷盜的斤數(shù)。

干部敢報我敢報，主動坦白報“偷盜”；大家馬兒大家騎，大爺作揖我弓腰。社員們見隊長會計黨員們都主動承認(rèn)自己的偷盜行為，他們都不怕當(dāng)賊娃子，不要名聲了，我們平頭老百姓還怕個逑。菸房內(nèi)交代偷盜谷子的男女聲音一個比一個還鋼響，一個比一個的斤數(shù)還報得多。代會計和村文書雞叫頭遍時一統(tǒng)計，我的媽呢！比今年秋收稻谷的總產(chǎn)量翻一番還多。

鐵門坎六隊“十未上賬”千斤達標(biāo)清產(chǎn)工作疙瘩的改開，整個四坪公社畝產(chǎn)千斤就勢如破竹，只短短兩天時間，四坪公社一萬八千三百一十六人，三千五百多頭豬，三百五十多頭耕田操地的水牛，七萬六千五百余只雞鴨鵝兔都坦白交代了自己的偷盜行為。四十年后，印月井縣文史委員曾維厚在縣政協(xié)的文史資料中寫道：“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四坪公社一萬八千三百一十六人人人偷盜，男女老少都成了大小不等的賊娃子。受冤枉不比人差的是那些為人民公社做出巨大貢獻的耕地的牛，還有任人宰殺的豬、雞、鴨、鵝、兔，因為它們永遠(yuǎn)也不曉得，它們也是蒙上恥辱的賊娃子。”

責(zé)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