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挑燈閑讀中國現(xiàn)代散文宗師梁實秋的《雅舍小品》,被其豁達灑脫、恬靜祥和、旁征博引、中西融匯的神韻所深深吸引。其中《憶沈從文》一文中的關(guān)于沈從文先生和夫人張兆和初戀時的一段描述更引起我格外的興趣。梁實秋先生說道:“在中國公學(xué)一段時間,他(沈從文)最大的收獲大概是他的婚姻問題的解決。英語系的女生張兆和女士是一個聰明用功而且秉性端莊的小姐——從文因授課的關(guān)系認識了她,而且一見鐘情。凡是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墮入情網(wǎng),時常是一往情深,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從文盡管顛倒,但是沒有得到對方青睞。他有一次急得想要跳樓。他本來有流鼻血的毛病,幾番挫折之后蒼白的面孔愈發(fā)蒼白了。他會寫信,以紙代喉舌。張小姐實在被纏不過,而且?guī)熒鷳賽勐晱埑鋈ヒ彩橇钊撕芫降?,于是有一天她帶著一大包從文寫給她的信去謁見胡適之校長,請他做主制止這一擾人舉動的發(fā)展。她指出了信中這樣的一句話: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你的肉體,她認為這是侮辱。胡先生皺著眉頭,板著面孔,細心聽她陳述,然后綻出一絲笑容,溫和地對她說:我勸你嫁給他。張女士吃一驚,但是禁不住胡先生誠懇的解說,居然急轉(zhuǎn)直下默不作聲的去了——”
1984年,我曾有幸拜謁沈從文先生和他的夫人張兆和。之所以對上述文字感興趣也是基于對那段經(jīng)歷總也忘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啟蒙老師,這已是公認,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啟蒙經(jīng)歷,卻未見得人人都能意識到。我把那次拜謁叫做自己人生的啟蒙經(jīng)歷,是已經(jīng)用大半生驗證過的。
80年代初的中國文壇,一片茵茵綠色。干涸了十多年的文學(xué)藝術(shù)終于迎來了春街小雨。很多的中外文學(xué)名著都再版重印。我就是在1983年5月四川人民出版社第一版印刷的《沈從文選集》中認識的這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大師級人物。他就像從湘西的靈山俊水中駛出來的一個船家,面帶憨厚卻不失幾分詭譎的笑,把湘西的風(fēng)土人情,傳奇故事,細細致致地說給你聽。他“所聽到的聲音,所嗅到的氣味”,所見到的水手、私塾先生、掌船的少女、山里的土匪等等都在他的講述中浮凸出來,使我們這些剛剛從“三突出”的泥沼里拔出腿來而初識文學(xué)為何物的青年為之傾倒。除此之外,認識沈從文先生還有不少的“旁門左道”,例如聽到他的寧可擱筆數(shù)年去研究中國古代服裝,也不愿意趨炎附勢流于惡俗。還有如梁實秋先生所記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傳聞,像這樣不肯隨波逐流的人,成為那個時代的犧牲品是注定的。沈從文先生俊逸的文風(fēng)加之高潔的人品使我們神往,如果80年代就發(fā)明了“粉絲”一詞,那我們就是鐵桿“文絲”了。所以,當(dāng)?shù)弥軌蛉ジ习萃銐蛱崆昂脦滋旒恿?。而同行的一位土家族作家,因為和沈從文先生同生于湘西,醉心于描述湘西,他的心情,簡直就可以用“朝圣”來形容了?/p>
夏日里,北京的胡同永遠是靜悄悄的。肩搭肩的寬大的樹葉連成片片的綠蔭,把光斑灑落在古舊的院墻上。個頭不小的蟬趴在樹干上聲嘶力竭地叫,叫得遮天蔽日,讓人無處躲藏。我們在北京的老胡同里左奔右突,像隨著一只無形的手指的引導(dǎo)在歷史的畫圖中前行。如果沒有這只手,我們肯定就會迷路,因為所有的胡同都似曾相似,它埋沒了多少光陰,埋沒了多少故事,誰又能說得清楚。我們終于踏上了一座半新不舊的小二樓。這樣的小二樓在北京沒有歷史,也注定沒有未來,但是它有一個時代感很強的名字,叫政策。有了相應(yīng)的政策落實到你的頭上,你才可能在那個時候住在那樣的房子里。
即使在當(dāng)時,也能感覺到那房子很窄。小樓梯僅夠兩個人側(cè)身而過。開了門,就邁入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房間,應(yīng)該管它叫“客廳”吧。三面墻壁都被書占滿了。那書從地上一直摞到天花板。看起來挺雜亂,不好看,歪歪擰擰。但有眼有心的人能感覺到,那是木匠手里的木板,廚師案上的菜蔬,有用,不是擺設(shè)。在一個寫字桌上,放著一個厚厚的大部頭,湊近一看,是一本剛出版的《中國古代服裝研究》。這就是沈老大半生的心血了。如果是現(xiàn)在,一定買上一本請沈從文先生題上字。可在當(dāng)時,幾個拉家?guī)Э诘母F文學(xué)青年面對這有幾公斤重的精裝,和書定價的“天文數(shù)字”,也只能是望書興嘆了。從書上抬起頭,對面墻上是一幅可以稱得上巨大的黑白照片了。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當(dāng)時的很多細節(jié)都已經(jīng)模糊了。但是這張照片我卻永遠記著。一條湍急的河流,一河床大小不等的石頭。沈從文先生和夫人張兆和正涉水過河。突然一個趔趄,沈從文先生險些栽到河水里。而他身邊的夫人張兆和正笑著用全身的力量死死地拉住他,使他保持平衡。這幅相親相愛,彼此支撐的情形讓人心靈不由得震撼。那一刻,我們都靜默在照片前,誰也不再說話。沈從文先生和夫人張兆和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我們跟前的。他們彼此攙扶著從里屋走出來。沈從文先生已經(jīng)是標準的老年人了。蹣跚的步履,昏花的眼神,讓人看著很辛酸。而張兆和先生也是一頭銀發(fā)。但是,和沈從文先生不同的是,無論歲月怎樣侵蝕,張兆和先生的面孔依舊保持著當(dāng)年的端莊和秀麗。只是身體很瘦弱。他們沒有先坐下,而是和我們一起站在照片前,微笑著陪著我們欣賞。張兆和先生告訴我們,這是1980年時,心情好的時候,老兩口回了一趟湖南老家。在張家界叢山里的一條小河里,沈老來了興致,非要親自涉水過河,結(jié)果差點出了洋相。隨行的人抓拍了這張照片?;貋砗笥纸o放大了掛在這里。他們兩個很喜歡,所有來訪的親戚朋友也都非常喜歡,公認是他們一生的寫照。
沈從文先生生長在邊疆一個偏僻的小城,“那真是一個古怪的地方,只由于兩百年前滿人治理中國土地時,為鎮(zhèn)撫與虐殺殘余苗族,派遣了一隊戍卒屯丁駐扎,方有了城堡與居民?!鄙蚶狭鶜q時和兩歲的弟弟同時出了疹子?!皟蓚€人當(dāng)時都用竹簟包好,同春卷一樣,樹立在屋中間陰涼處,家中人當(dāng)時業(yè)已為我們預(yù)備了兩具小小的棺材擱在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有緣,成了小猴兒精了?!鄙蚶线@樣描述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因地方極其偏僻,與苗民雜處聚居,教育文化皆極低落,故長于其環(huán)境中的我,幼小時顯出生命的那一面,是放蕩與詭詐?!S某剿匪部隊在川、湘、鄂、黔四省邊上放縱野蠻約三年。后對于過去生活有所懷疑,漸覺有努力位置自己在一陌生事業(yè)上之必要。因這憧憬的要求,糊糊涂涂地到了北京?!倍鴱堈缀拖壬八募沂罉O好”(梁實秋語)且多才多藝。這樣的兩個人最終走到了一起并相濡以沫攙扶終老,慨嘆命運之余,應(yīng)該說他有足夠的耀眼的才學(xué)讓人敬服。從他們相親相愛的第一天起,他就叫她“三三”,而她則稱他“二哥”。沈從文那篇著名的《湘西散記》就是沈從文在回鄉(xiāng)的旅途中寫給張兆和先生的見聞以及相思之情,“我離開北京時,還計劃著,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從這里看來我就明白沒你,一切文章是不會產(chǎn)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起時,因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寫的很纏綿,很動人。到了你過青島后,卻因為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離開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個人去生活,作什么皆無趣味,無意思。我簡直已不像個能夠獨立活下去的人。你已變成我的一部分,屬于血肉、精神一部分?!?/p>
沈從文先生寫給張兆和先生的書信中有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歷史是一條河。”是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歷史。在趟涉漫長的生活河流時,誰都保不定會有閃失。你需要身邊有一個敬你愛你的人,總在關(guān)鍵的時刻伸出雙臂,用全身的力量保住你身體和精神的平衡。這個人有的時候就在你身邊,有的時候需要用畢生的精力去找,只要找得到,付出多大代價,都值。這就是我接受的啟蒙。
我們告辭的時候,沈從文夫婦沒有送我們。因為到了吃藥的時間。張兆和先生準備好了沈老要吃的藥片,然后在暖瓶里倒了一杯水,放在嘴邊輕輕地吹著,吹著。一旁的沈老微笑著等待,安靜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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