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的原型意義，在中國古代神話典籍中，至少包含三個層面：天不是神圣獨立的，天由人制造并附屬于人；天是“物”，存在缺陷，有破碎的可能；天是至高無上的神，是絕對真理的象征。由此可見，中國先民對于天的觀念是變動不居的。同時，此種觀念必將成為一種潛存的集體無意識，影響著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的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古典神話；“天”；原型意義；集體無意識

[中圖分類號]1207.7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3－0113－03

探尋中國遠古神話中“天”的原型意義，對于透視中國文學(xué)和文化現(xiàn)象，把握其隱藏的潛在推動力，挖掘形成其精神和特質(zhì)的內(nèi)核，具有重要意義。語言是文化的載體和外殼，而“天”字在中國漢語語匯中強勁的構(gòu)詞能力也提示我們，“天”的觀念曾怎樣牢固地植根于中國人的精神里，并內(nèi)化為不為己知的集體無意識，深刻的影響著中國文學(xué)和文化。再者，檢視中國千年哲學(xué)思想、社會思潮及卷帙浩繁的經(jīng)史子集，它們都試圖援引“天意”、“天命”、“天道”、“天理”等等，以此來證明其理論的合法性。在此，“天”成為它們尋找理論源頭與合法依據(jù)的共同指向。數(shù)百萬年來，人類不斷地向著這塊覆蓋于頭上的空間深情遙望，進行著深沉的思考，給出了種種神話闡釋，形成了久遠而穩(wěn)固的宇宙觀。而“自然宇宙觀念是社會觀念的基礎(chǔ)。宗教道德等方面的價值模式正是從宇宙模式中類比引申而來的”。因而，深究“天”的原型意義對考察人類社會、文化大有裨益。下面，我們通過神話傳說，來闡明中國人集體無意識中“天”的原型意義。

一、天不是神圣獨立的，天由人制造并附屬于人

“創(chuàng)世神話是某一文化共同體的基本價值觀的基礎(chǔ)和象征性規(guī)定，創(chuàng)世神話及其相關(guān)的儀式活動為特定的文化集團奠定宗教和哲學(xué)思維的模式，也為該文化中其他類型的神話表達及非神話表達提供范型”。在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里，天不具有神圣性。不是人類的異己物，而是人類的衍生物。它并非作為無法控制的異己力量壓迫人類，反倒由人造就，彼此有著親緣關(guān)系，即人為天之父(母)。典型的是盤古尸化萬物：

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fā)為草木……先儒說：盤古氏泣為江河，氣為風(fēng)，聲為淚，目瞳為電。古說：盤古氏喜為晴，怒為陰。

無論天上的日月晴陰，還是空中的風(fēng)雷電，都沒有自我主宰的能力，沒有自我意識，只能由盤古肢體或情緒產(chǎn)生。如果此尚不足以為據(jù)，還可引出下列材料：

鐘山之神，名日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fēng)，身長千里，在無啟之東。

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產(chǎn)天、地、鬼。

北方有鐘山焉，山上有石首如人首：左目為日，右目為月；開左目為晝，開右目為夜；開口為春夏，閉口為秋冬。

以上材料中，盤古、燭陰、鬼母、石首都可以確認(rèn)為人的神化變形。他們的身體器官、舉止動作就是晝夜四季的天的運行，甚至直接將天“生”出來。天在這里具有無害性，不會危害人類。它并非獨立于人之外，沒有成為人戰(zhàn)勝的對立面，更沒有成為人崇拜的神明。難以用“客體”一詞來概括、命名它的存在。這便是主客一體、天人感應(yīng)的千年哲學(xué)夢想——天不壓迫人，人不違拗天，人天互相依存、互相映照，彼此交融，不能分割，辯證的統(tǒng)一于和諧發(fā)展——的淵源。其次，在這些神話里，人是先在的，沒有人便沒有天。人不是將自己放在與天等同的地位上，將自己完全淪落為物，而是有主動性，有能力，有意識，巍巍然屹立于宇宙，化生萬物。這隱含了人對自身的尊重與推崇，潛存著對人的主體性的守護。放遠目光，這也暗藏了后世“人定勝天”、天無道便誅之的“破天”思想的前因。

二、天是“物”，存在缺陷，有破碎的可能

中國文化有著鮮明的唯物主義傾向?！读凶印珕枴吩谥v述女媧補天時說：“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就明確指出天是“物”，是具體的，是物質(zhì)的，不具有神性，能夠被人認(rèn)識、把握。尤其重要的，他指出天也有“不足”，即天也不是牢不可破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也是不完美的，也有可能出現(xiàn)缺陷，甚至破碎。關(guān)于天破的神話故事很多，例如“天缺西北，龍銜火精”、“天不足西北，地不足東南”。最為集中的體現(xiàn)在共工、后羿和女媧身上：

昔者共工與顓項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瓐蚰耸罐恼D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耍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輸，斷修蛇于洞庭，擒封稀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谑桥畫z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可以看出，與中國古代的蓋天說相吻合，天如同頂蓋，只能依靠粗實的柱子(即不周山)才能支撐起來。如同人建造房屋，天便是屋頂。它成為可以由人構(gòu)建、修繕、改造的“物件”，沒有凌駕于人的崇高性，也沒有提升為抽象的價值象征。但從“十日并出”、“民無所食”甚至可以看出天與人有了一定程度的對峙，主客體的關(guān)系也存在著緊張感。天也是脆弱的，容易破碎，并非牢固的、完美的。天并非恒定不變，永遠值得信任。此時竟然出現(xiàn)了“天傾”的可怕景象，甚至可以為患于人類，使得地上民不聊生。天塌陷或荒謬時可以進行修補或改造，使之重新護佑百姓。是以十日為害天下，便可射掉九日；天穹破碎，便可以五色石修補。

弗萊認(rèn)為，神話“是一個整體的隱喻世界，其中每一事物都暗中意指其他事物”，“神話是一種不明顯的隱喻的藝術(shù)”。如果我們也試圖找尋這三個神話的象征意蘊的話，可以看到，它們其實形成了后世的否定哲學(xué)與“破天”沖動。在此三則神話中，天可以隱喻龐大、縝密而堅固的價值系統(tǒng)和國家統(tǒng)治秩序。那么，其象征意義一目了然。國家統(tǒng)治秩序和觀念體系不是永遠利于百姓幸福，也有“傾”的可能性，也可能對眾生生存造成壓迫、威脅，破壞安寧恬靜的生活，必須否棄、拋置或打碎，正如后羿射殺九日。也就是說，當(dāng)價值系統(tǒng)、國家統(tǒng)治失去維系社會群體的能力，變得虛弱、碎裂時，可以改革制度，清除膿瘡，恢復(fù)機體的活力(缺乏砸碎的勇氣)，繼續(xù)其存在。這便是后來“補天裂”的士大夫志向。主人公中，共工作為代表負性價值的反面人物，被視為不自量力的野心家；后羿則接受帝俊賞賜的彤弓素增，“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舊成了為民除患的英雄。其實。他們都代表了不滿既定的僵化、死寂的生存境遇，向頑固強大的守舊落后方面主動挑戰(zhàn)，勇敢有為的“破天”者、解構(gòu)者。他們是現(xiàn)實的超越者，又是社會進步的推動者。

三、天是至高無上的神，是絕對真理的象征

天從與人合一到以客體身份初現(xiàn)與人類矛盾，沒有繼續(xù)發(fā)展為上天與人間的尖銳對峙，卻反向?qū)⑻焐袷セ?。天首先是終極理想的化身?？涓钢鹑铡㈡隙鸨荚卤阆闰灥丶俣颂焐夏軌蜻€人以自由之身，使人無憂無慮、無牽無絆，擺脫人世間一切苦痛、磨難、窘迫，是一個真正的極樂世界或天堂絕境。這就是后來的飛天夢想。在文學(xué)中，人世間不能實現(xiàn)、不能見容的人生理想、社會理想都會移至天上，得以展演，消除人的焦慮。在價值系統(tǒng)里，至善至仁、拯救民眾的人，道德修明，達于至高境界的人，都會獲得神性而飛天。天在此早已至美了。隨之，天便成為宇宙運行法則——即道或永恒真理的象征。這使得人放棄了對崇高主體性的守護，失去了原初駕馭造化天的自信，低頭讓天凌駕于人，指導(dǎo)于人。從而，天以其絕對正確、絕對穩(wěn)固的品格，成為人可訴求、可效仿、可取法的對象。如：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泉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于是(倉頡)窮天地之變，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chuàng)文字，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

八卦是中國哲學(xué)的起點，文字是中國文化的負載。它們在被創(chuàng)制時，都要“觀象于天”，從天的運行、變化、布局中汲取經(jīng)驗、靈感。人類不再為自己制定最高準(zhǔn)則，而以“天”為法，以天為師。人間的行為是否合乎“道”，是否止乎吉利，都要“問天”。從而將天文與人事緊密結(jié)合起來，形成二者比附對照，即“暗合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這對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的影響至為深遠。最高層次是，天成為法理公正、統(tǒng)治萬物的權(quán)威，道德倫常的代表，稱之為“天意”、“帝”、“上帝”。如：

于是(湯)翦其發(fā)，櫪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悅。雨乃大至。

帝感其(愚公)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

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容貌不暇整。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廢織衽。天帝怒。責(zé)令歸河?xùn)|，許一年一度相會。

于是天不但有了生命，而且成為人人仰望的至真至善至美至大的神。它有自己的意志，指示著人間行為的正常軌道。由于絕對權(quán)威和至上性的確立，天有任何人無法節(jié)制的神圣權(quán)力，不容許任何背離、反叛，掌握著評判人間一切善惡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擁有著獎懲生殺的權(quán)棒。天早已是人的嚴(yán)厲的父親了?？疾熘袊说奈幕睦?，“天命”、“天帝”、“天父”根深蒂固地植根于深層無意識。在世俗生活和國家政治兩個層面上，祈求上帝(天)的護佑，遵從天的裁決，以“天”的旨意征伐逆天異端。

從表面上看，“天”的原型意義經(jīng)歷了由具象、物質(zhì)的“物”向抽象、非物質(zhì)的“神”的轉(zhuǎn)化，經(jīng)歷了由人代表、創(chuàng)造到獨立于人到凌駕于人的過程。相應(yīng)地，人對天的觀念也經(jīng)歷了造天、生天——破天、樸天——法天、敬天的進程。這就是弗萊所說的神話原型朝歷史化方向轉(zhuǎn)化，“神話法規(guī)也就轉(zhuǎn)化為歷史法規(guī)了”，表現(xiàn)出歷時性特點。但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揭示的原型意義又是共時性的。在不同的歷史情勢下，不同的社會階層中，不同的“天”的原型意義會被喚醒。因為“神話是一種核心性的傳播力量，它使儀式具有原型意義。使神的隱喻成為原型敘述。因此，神話‘就是’原型。”顯然，正如榮格所說：“一旦原型的情境發(fā)生……我們不再是個人，而是整個族類，全人類的聲音一齊在我們心中回響?！辈幒蜁r，優(yōu)游士大夫更渴望心靈飛鶩，無所羈絆，翔游天地間，與天與地交融而不識你我。國政衰微時，志士洞明“天”(此時化為天子的統(tǒng)治)之缺陷，急欲“看試手，補天裂”。災(zāi)難紛亂時，百姓向天祈福、哭訴，向天詛咒討伐暴虐。也就是說，諸種理解并存于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中。任何對中國“天”的原型意義的單一理解，都是沒有看到它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共時性并存特征。

以上我們解讀了“天”的最基本的三種原型意義。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在中國神話觀念中“天”的意義是變動不居的。“天”顯然不能等同于西方作為終極實在的主宰神。在西方人的思想觀念中，“天”(即上帝)卻具有終極意義，人和“天”有一種距離的阻隔，“天”(上帝)高高在上，人匍訇腳下，需拜服敬畏，萬不敢詰問“天”的威嚴(yán)，更談不上立天、破天。米爾恰·伊利亞德說過：“真正的上帝是一種以神譴的方式所顯現(xiàn)的令人敬畏的力量?！币蚨谖鞣缴鐣?，“天”是一種終極實在，“天”威嚴(yán)而深邃，需要人們在心靈深處頂禮膜拜，深情遙望。相反，在中國古典神話里，神話創(chuàng)設(shè)的天的原型意義是一種變動而相對的觀念，使他們對天的詮釋打上了過多的功利主義的烙印，也因此，在古代人們那里，“天”已經(jīng)成為他們宣泄一己心胸的酒杯，成為他們謀取利益的手段。因此人們可以法天、敬天，同樣也可以罵天、補天，甚至是破天。關(guān)漢卿之《竇娥冤》深刻的向我們揭示中國古代民眾對于頭頂之湛湛藍天的多重觀念和矛盾心情。當(dāng)竇娥最終逃不脫慘遭處死的厄運時，她帶著無比憤恨的心情詁問蒼天：

[正官·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quán)。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biāo)拼?。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果然，天人相通、相和，人之意感應(yīng)上天，竇娥的冤屈得到上天的垂憐，竇娥的三樁誓言也有倉天一一幫其實現(xiàn)。同時，在竇娥的心中，也對“天”抱持希望。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

這樣，竇娥一方面詛咒蒼天之是非顛倒，質(zhì)問天之絕對性、公正性，一方面又對“天”的絕對性、公正性深信不疑。從問天、罵天、通天、借天直到最后的升天，竇娥的歷程向我們說明。“天”在古代民眾的心中只是一棵拯救世俗苦難的救命稻草。它為千千萬萬懦弱的人們提供了見證善惡忠奸，拯救痛苦厄難的尺度(如古代即使是庶眾在設(shè)立誓言的時候也會常常會說“皇天后土，人神共鑒”。以頭頂之天作為信守或違背諾言的見證)，但是這種尺度又常常招致質(zhì)疑，其絕對性屢遭殘損。因此，天又在本身上并不具有終極意義，從而不難想見的是，在中國古代民眾的觀念中似乎缺失了一種終極絕對的精神，缺乏一種對終極觀念的深情期盼，而宗教和悲劇精神似乎正是一種對終極的渴望，對決然對立的訴求，而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惟一可以被稱之為終極的“天”也被世俗的功利之心解體了。終極的觀念顯然便這樣悄無聲息的消失了，一切都被鈍化、被模糊化或被逃避轉(zhuǎn)移了。也許這一點正可以解釋中國元真正的宗教，中國悲劇精神常常貫以光明的尾巴而致使悲劇精神弱化的真正原因。

[責(zé)任編輯：崔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