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之初,有位歐洲商人來到一窮二白的中國考察,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中國的市場真大呀!假如每人買頂帽子,就有10億頂之多;每頂帽子哪怕只賺一塊錢,也能賺到10億人民幣!”他這種眼光在經(jīng)營領域或許不無獨到,但是在中國老百姓聽來也許就成了一種黑色幽默,因為我國當時什么貨品都缺,唯獨不缺帽子?!懊弊幽迷谌罕娛掷?,什么時候想戴就給你戴上”這句名言,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即使你這會兒沒帽子戴,沒準兒明天就有了。再說,你的家人、鄰里、朋友、同事中,總有不少戴帽者,而且有的人還不止一頂。不信,有賈植芳先生的回憶為證:“刑滿釋放,我回復旦監(jiān)督勞改。每天回家我繞校園一大圈走出去。我繞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雕像……我繞著走啊,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一只手背在背后,手上拿著一頂帽子,那一定會在你走到他跟前,乘你一不留神,呼地一下,把帽子蓋到你頭上,我戴了一頂夠了,不能再戴一頂了。”過來人都知道,賈先生這一刻骨銘心的體驗,正是對那句名言最形象的闡釋。偉大領袖一揮手,廣大群眾還不舉一反三跟著走嗎?當時那種無形的帽子品牌之多,數(shù)量之大,意念之標新立異,堪稱古今中外一絕,足可以開個Made in China的帽子博覽會。
人們平時戴帽是為了遮陽、避雨或者裝扮時尚,想戴就戴,想摘就摘,想換一頂就換一頂,純屬個人行為。但是那種無形的帽子就不一樣了,它是一個人政治身份的象征,一旦戴上就與你形影不離,想摘也摘不掉。帽子的品牌名稱,由上面統(tǒng)一規(guī)定,自早期的“托派”、“AB團”、“左傾機會主義”、“右傾機會主義”,到后來的“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臺屬”、“海外關系”等,幾乎窮盡我國社會各階層。上面負責設計,下面的群眾則負責生產(chǎn)、批發(fā)和零售。有了那些名目繁多、層出不窮的帽子,想給誰戴就給誰戴,想什么時候戴就什么時候戴,不由被戴者分說。魯迅先生的弟子兼摯友蕭軍先生,因在1948年《文化報》所刊《紀念“八一五”三周年》一文中,寫到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不但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也給了蔣介石政權背后的各色帝國主義一個沉重打擊,有人就聯(lián)想到他在影射蘇聯(lián)是赤色帝國主義,于是大搞批判并給他戴上了“壞分子”帽。在蕭軍眼中,“各色”并非“赤色”,他不服,不服也得戴,一戴就是三十年。而且,你越是不服,就給你戴得越多,戴得越重,壓得你趴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相聲演員侯寶林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拔母铩敝邪づ窌r,他就自動匍匐在地,問其何以如此?答曰:“我罪孽深重。站著挨批、跪著挨斗都不足以受罰,唯有趴在地上才可以抵罪。”他還自制了一頂可以手動升降的紙帽子。群眾給他加一條“罪”,他就自動往上升一格,據(jù)說最高可以升到一米以上。侯寶林畢竟是個特例,要不他怎么成得了大師!一般人可就沒這么幸運了。同樣是“文革”挨批斗,有戴紙帽的,有戴鐵鍋帽的,有戴石磨帽的,有戴盛有污水的痰盂帽的,有就地取材剃陰陽頭的。最近見報,竟然還有帽子里面藏鐵釘?shù)?,激情高漲的群眾手一拍,戴帽者就立刻頭破血流。此類超常想象力,如果都留到今天來發(fā)揮,我國的創(chuàng)新型社會一定可以早日建成。
如果不是應批斗所需,群眾手里的帽子一般都是無形的,猶如“皇帝的新衣”。不同的是,“新衣”讓皇帝顯露了本體;帽子卻讓真人消失了原形,變成“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在上世紀中葉“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時候,誰不渴望富裕強盛、科學民主的共和之夢早日實現(xiàn)?于是,耿直者、天真者、愛國愛黨者,紛紛提意見訴衷腸,殊不知這是個“陽謀”,目的是要一次性將數(shù)十萬頂“右派”帽子批發(fā)出去。若完不成任務,群眾自己就得戴上一頂“右傾”帽。“右傾”再升一級便是“右派”,于是群眾就爭先恐后把帽子戴到別人頭上,猶如小時候玩“丟手絹”的游戲??墒?,此游戲不同于彼游戲。誰戴上了“右派”帽,誰就跌入了噩運的深淵。即使后來給摘了“帽”,卻還有個“摘帽右派”的根兒留在頭上揮之不去。王蒙先生卸任了文化部長職務后,常被人介紹為“前部長”。有外國朋友向他請教何為“前部長”?他巧妙地用比喻作答:“‘前部長’就是‘摘帽右派’的意思?!睋Q句話說,“右派”即使摘了“帽”也和不摘一個樣。你心里凈了,群眾的眼睛還雪亮著呢,這就是無形帽子的厲害之處。即如“勞改釋放犯”,明明釋放了,可以重新做人了,可頭上的帽子卻釋放不了。筆者有個小學同窗好友的父親,剛解放時在一家民營企業(yè)當副廠長,突然被莫名其妙地判了“無期徒刑”,發(fā)配到新疆勞改。在勞改過程中,他表現(xiàn)很好,有不少技術上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為國家節(jié)省了巨額資金,上面給了他“改判有期,提前釋放”的特赦獎勵。老人家高興之極不幸中了風,被人抬著回了家。他雖是載譽歸來,但親朋好友只見帽子不見人,所以都不敢前去探望,不久他便郁郁而死。聽說他生前曾感嘆,早知如此,不如不改判,留在牢里還有幾個可以聊天的伴兒。
然而老人家到死也不知的是,他人走了,帽子可是帶不走的,留給他的五個子女了。五個子女從此改變了一生的命運,抬不起頭,伸不起腰,低人不止一等。我這位同窗好友小學畢業(yè)沒考上初中,因為她屬于“勞改釋放犯子女”,劃入“出身不好”之列,最后只好回到浙江老家,嫁給當?shù)匾晃晦r(nóng)民。在各種帽子后面加上“子女”二字,就像在一篇正文后面附上“外一篇”,雖然題目不一樣,內(nèi)容卻甚有關聯(lián),并且大大增強了正文的感染力和延展性?!白优痹緦儆谥行?,可是一旦與帽子沾了邊,就從黑不從紅,不能小看了。民族英雄鄭成功的第八代孫鄭時雨,是孫中山警衛(wèi)營的排長,曾為保衛(wèi)孫中山受過重傷,后改行從醫(yī)。因革命有功仍被授予少將軍銜,解放前夕被游擊隊鎮(zhèn)壓。鄭時雨第七個兒子是欽定的革命烈士,卻也難讓家人逃脫“文革”的急風暴雨。群眾把烈士證往桌上一扔,振振有詞地對鄭時雨的小兒子說:“你的七哥是烈士能抵過你父親被鎮(zhèn)壓?”再說,“你的叔叔也是被鎮(zhèn)壓的,一個烈士怎么能抵得過兩個被鎮(zhèn)壓的人呢?”頓時讓小兒子產(chǎn)生了“如果我還有一個哥哥也是烈士就好了”的幻覺。由是觀之,“子女”不局限于戴帽者的直系第二代。帽子的負面影響力便經(jīng)由“子女”擴展到三親六戚九族。
由于帽子的品種實在太多,讓群眾叫起來拗口,故常被統(tǒng)稱為“牛鬼蛇神”,而帽子的副產(chǎn)品“子女”則簡稱為“狗崽子”。“狗崽子”這頂帽子可大可小,可伸可縮,就像緊緊把捏著孫悟空的緊箍咒。你只要有小不忍,群眾就念咒。你表現(xiàn)得再好,充其量掙到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然而“此地無銀三百兩”,明眼人一看就知,你歸根結底還是從“狗窩”里出來的。“文革”中期,“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策的出臺,大約是與“文革”前教育界流傳的“讓地主資本家斷子絕孫”的口號相對應的。因了這個具有深謀遠慮的口號的貫徹執(zhí)行,數(shù)以千萬計的“子女”被趕出了初中、高中和大學,成了戴帽家長、戴帽親戚和基礎教育的犧牲品。
有的戴帽者為了讓子女和自己的帽子脫掉干系,忍痛離婚,甚至給子女改姓。有的父母離了婚沒地方住,只好分吃分睡卻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天天繃緊了階級斗爭這根弦,忍受著子女的白眼和親情的熬煎。有的家長無路可走,干脆一死了之,以圖徹底斷絕關系,讓子女有個出頭之日。然而這也徒勞,凡自殺者都有頂“畏罪自殺”的帽子留在人間。都說上海人精明,在這方面也不落人后。當年上海的自殺者大都選擇跳黃浦江,以為跳下去就來無影去無蹤,無法定性為“自殺”,也就算不上“畏罪”??蓪O悟空哪里逃得出如來佛的掌心,找不到蹤影你就成了“懸案”。在帽子走俏的年代,懸案比一切帽子都更具隱秘性和殺傷力。筆者有位中學校友,上學時品學兼優(yōu),歷次數(shù)理化競賽,穩(wěn)拿全校第一,曾蟬聯(lián)校學生會主席。但到了“貫徹階級路線”的1964年,參加高考卻不幸落榜,只好上了大巴山。四十年后,我們因為編一部老知青回憶錄而重逢。此時我才得知,他當年落榜就是因為父親歷史上的一樁懸案??箲?zhàn)時,他的父親在重慶一家兵工廠當供應科長,負責接收從滇緬公路輾轉運來的美國援華武器零配件,再交給車間工人組裝成型運到前線打鬼子。起初,運來的零部件總是不配套,大大影響了工廠的組裝效率,也就直接影響了前線的戰(zhàn)果。校友的父親英文極好,便被派到印度坐鎮(zhèn)指揮配套裝運,獨自一人攻下了這個難關。為此,他遠離親人在印度苦熬了三年。哪知這三年本該榮耀史冊的印度生涯,后來卻因找不到證人而成為“懸案”。這頂玄而又玄的帽子,不僅使兒子沒考上大學,也使女兒沒考上高中,兄妹倆雙雙下了農(nóng)村,一去就是十三年。
我國特產(chǎn)的帽子不僅可以現(xiàn)炒現(xiàn)賣,還可以按照季節(jié)氣候的不同,先“內(nèi)控”后“外銷”。筆者的父親一生恪盡職守,慎言篤行,走鋼絲般地確保了頭上沒戴帽,我們?yōu)榇艘哺械綉c幸?!拔母铩北l(fā)后,軍宣隊進廠了,誓言要揭開階級斗爭的蓋子。沒想到這一揭,竟揭出我父親原來是個“內(nèi)控歷史反革命”。其源蓋出于他在大學畢業(yè)那年,投筆從戎參加了中美抗日遠征軍,到滇緬印前線擔任英文翻譯,享受了“中?!贝?。盡管并未授予軍藉軍銜,但群眾還是從雞蛋里挑出了“中校”這根骨頭。有此重大發(fā)現(xiàn),群眾便將“內(nèi)控”轉“外銷”,給父親戴上一頂“國民黨殘渣余孽”帽,可憐他素來潔身自好連三青團都沒參加過。也有情況相反者。例如有位在京城某名牌大學就讀的學生,“反右”時明明被當成“右派”批斗,畢業(yè)時也被分配到偏遠的小城落戶,過了幾十年沒臉沒面的日子。一直到給廣大“右派”摘帽的時候,他才弄明白自己原來不是“右派”,不在平反之列??刹黄椒淳鸵馕吨麩o法堂堂正正地摘掉那頂早已戴慣了的帽子,也無法從眾人眼中把自己被顛倒了的形象再顛倒過來。他為此而幾上京城,想討個說法,可是都沒有結果。因為群眾從來不在乎給你戴帽的理由,卻格外看重給你摘帽的依據(jù)。最后還是母校的一位現(xiàn)任領導出于對他的同情,寫了一個證明材料,才算了結這樁數(shù)十年的無頭公案??上н@位無帽“右派”已被折騰得精神失常了。
按照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的“利潤平均化”原理,凡屬熱銷的產(chǎn)品,一定會引來更多的商家生產(chǎn)銷售,直到把暴利扯平為止??砂疡R克思主義當作唯一真理的我國,在這個問題上卻有悖于老祖宗的理論,即戴帽的人越多,負責生產(chǎn)銷售的群眾反而越少,正好成反比。筆者分析,問題就出在那個“百分之幾”的硬指標上。如果用不了七八年就制造出一批新帽子,而且都有占群眾“百分之幾”的人要戴帽,以下這道題小學生也算得出來:再不改革開放,我國就只剩下戴帽者而沒有幾個群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