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定義,已經(jīng)讓“文化”這一術語呈現(xiàn)出高度夸張的姿態(tài)和動作。其實,我看文化不過就是在本體上附著的修飾,而修飾則來自民族心理、智慧、習俗的表達,表達之中涵化積極與消極、正面與負面、美麗與丑陋。文化是一種相對存在,被文化了的漢語則是相對被修飾了的漢語。
在中國的土地上還真是有不少種類的語言,有漢語、突厥語、藏語、苗瑤語、侗臺語、突厥語、高山語、朝鮮語、仡佬語等等。各種語言還有不少的方言,如漢語有湘方言、粵方言、閩方言、贛方言等等;突厥語有維吾爾語、烏茲別克語、塔塔爾語、圖佤語等等;瑤語有勉金方言、標交方言、藻敏方言等等。各種方言以外還有各樣的土語,如苗語有黔東南部土語、麻山西部土語、惠水中部土語等等;瑤語有標曼土語、金門土語、交公敏土語等等。這些語言、方言、土語各自和一方人群、一方水土融合,又都與漢語并存。聽到各樣的語言、方言,遇見各樣的人群、民族,不由你不感受到中國文化的歷史以及凝聚其中的民族心靈、時代精神和情感智慧。
作為語言符號,漢語的字或詞在言語行為中表現(xiàn)出兩種取向:本體意義和文化意義。以“紅”為例。它的本體意義是:一種顏色,像火或者血的顏色。這個意義首先來自人群的視覺生理反應,是對客體的描寫。如:“紅紙”、“紅土”、“紅霞”、“紅汞”、“紅棗”。而它的文化意義則包括:喜慶、利潤、得寵、勝利、正義等等。這是主體在直觀基礎上的修飾,包含了想象、理性、審美等等要素。如:“滿堂紅”、“紅人”、“紅軍”、“紅利”、“紅娘”、“紅領巾”。然而,前者仍然可以在語境中選擇文化意義取向。
被文化了的漢語最容易讓我聯(lián)想到陶器的紋樣。它由寫實到寫意,由具象到抽象,由多樣到規(guī)約。保留了本體的形式,卻包容、承載了民族共同體的表達。而這種表達完全不以邏輯、概念、推衍等等為基礎,它是民族集體的自由想象和直觀感受。這是民族童年心靈的表達,比方,壓疊的直線是對魚的描寫,螺旋形的曲線是對鳥的描寫,波浪形和垂幛形的曲線是對蛙的描寫。漢語也是這樣的,“紅”描寫興奮,如“紅紅的玫瑰”;“龍”描寫中華民族,如“龍的傳人”;“宇”描寫風度,如“器宇閑泰”。
漢語的每一個結構層面的每一個要素都可以獲得文化的狀態(tài),包括語音、語詞、句讀、語義。即便是電腦型號名稱,也是可以被文化的,如“286”描寫“反應遲鈍的人”。漢語被文化的淵源則應該追溯到先秦,即中國古代社會激變的時代。然而,巔峰狀態(tài)則來自《詩經(jīng)》,漢語從此開始由記事、描寫流變?yōu)橄胂?、抒情,并漸入圓熟。民族的文化意味深入到漢語的每一個元素。那么,漢語中的元素,比如“詞”便不再是它的本體自在,而是被附著了外在,從而經(jīng)歷了自在外化和外在內(nèi)化的過程。外化與內(nèi)化的關系一經(jīng)確立,便成為文化的顆粒要素而貯存于語言之中。以《詩經(jīng)·桃夭》可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
此后的詩文,常見以桃花、柳葉、梨花、櫻花、杏花等等描寫少女嬌艷、可人。還有“豐熟如桃”、“櫻桃小口”、“梨花帶雨”、“杏臉桃腮”、“柳腰嬌柔”等等,追索其濫觴,或許都在于“桃夭”。
如同漢語中的字和詞,漢語的句法結構也經(jīng)歷了被文化的過程,表現(xiàn)出結構關系上的雙重取向:本體結構和文化結構。本體結構如: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莊子·內(nèi)篇·逍遙游》)
廣武君策不用。(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
環(huán)滁皆山也。(歐陽修,《醉翁亭記》)
而句法的文化結構則有另外一番情景。從前,一直在關注以西方話語為中心的語言學。最近兩年閱讀古漢語及漢語語言學著作,特別地注意到句讀的問題。直觀的印象:其一,古漢語沒有語句的標記;其二,西方的語言學術語“語句”似乎不能夠用來描寫漢語的語句。
在古漢語句法研究中有一個術語,即“句讀”。文辭語意已盡處為句,語意未盡處為讀。申小龍將傳統(tǒng)句法歸結為“句讀本位、邏輯鋪排、意盡為界”。他指出:[1]
……漢語分析,尤其是古漢語的分析,應該將音句之讀與義句之讀有機地結合起來,才能真實地把握漢語句法的脈理,使之貼近漢族人交際的實際語感。
在文化的滲透、雕飾之下,一個句讀之內(nèi)有一個、兩個或多個單元,這些單元在空間上平面鋪展開去。句讀之內(nèi)的單元之間既相對獨立,又相互鏈接,形成一個整體。不禁想到“庭院深深深幾許”。單元的構架、體制、風貌猶如中國秦以來的建筑,以群體建筑為特征。語言結構在漢民族智慧的宰制中追求結構的對稱、工整,而這樣的結構意識只有在群體的布局中才能夠施展。又因為是群體的布局,便有嚴格對稱和嚴格對稱中的偏離,便有均衡工整和均衡工整中的靈動。句讀之內(nèi)的單元在線性的鋪展過程中間或停頓,造就了它的樸實與開放,這便讓文化顆粒有了舒展的空間,或順暢,或彎轉,節(jié)奏流動,引發(fā)豐富的綿延。漢語的句讀結構因此形成了特殊的品質:詩性和音樂性。
今有人於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辯矣。(《墨子·非攻》)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谷,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荀子·勸學》)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汪曾祺,《受戒》)
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沈從文,《邊城》)
說漢語具有了詩性和音樂性,我是想說漢語具有了張力、速度、氣勢和個性。句讀整體是深厚而廣大的,句讀之內(nèi)的單元則是纖巧精工的。這樣的句讀結構在和諧的比例中透射出自然的生命狀態(tài),一個個異常簡潔的單元,沒有結構修飾,也沒有語義修飾,活潑迎人,涓涓細流一般淌瀉出來,而整個句讀結構卻是對詩性的自覺追求,對音樂性的積極表露,在有意或無意間,在語言的線性表達中最有力地表達了民族文化的豐富性和生動性,彰顯氣韻飛動的文化生命力。就在這一個個不事雕琢的單元中,就在這一個個單元的整體鏈接中,漢語的句讀在成全了漢文化結構本質的同時也成就了自身的功能意識、關系覺悟和內(nèi)在的生命表達。它完美地將平淡無華與生機盎然結合在一起,并將勻稱與錯落、沉靜與熱情、厚重與纖巧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起伏有序,跌宕有致,呈現(xiàn)出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與韻律,飽飽滿滿地、純純凈凈地外化了漢民族的風度,同時,也突現(xiàn)了漢民族的審美情趣,而它們恰恰又是對漢文化的寫意。這是一份奇跡!
從根本上來說,語言必須把文化要素吸收到語言里,并以語言形式為中介表達文化的內(nèi)涵,因為作為承載文化的工具,它必須為適應文化而接受各個層面和各個要素的調節(jié)。漢文化的風格即總體格局上的厚重而博大,局部結構的纖巧而和諧。就漢語對漢文化的貼合結果來看,漢語的語言結構統(tǒng)一體中含有漢文化的性征,既有細膩、柔婉之美,又在整體布局中顯示剛性的一面。這是一種反差或矛盾的魅力。句讀所呈現(xiàn)的是平穩(wěn)、整體的印象。這個印象則是由被文化了的語音、語詞、結構、語義、語境、想象、審美等等要素參與而構成的。被文化了的漢語正是以文化的名義呈展了一幅豐滿的民族精神、智慧和習俗的畫面。那么,漢語注定是個性化的。或者說,語言已經(jīng)作為文化本質的對象,作為文化的體征而存在,并顯揚文化。
當漢民族選擇用線條來記錄漢語,漢語便同時具有了時間過程和空間延展。被文化了的漢語有了時空性的具象表達,從而具有了生命、力量和美麗。比方,唐寅(1470—1523)的“行書落花詩卷”,在明代便被書寫在宣紙上的漢字,今日看來,仍然極大地滿足我們的視覺。那么,是什么在讓我們的視覺獲得極度的享受的呢?我們?yōu)槭裁磿幸曈X享受的需求呢?我們愿意看開遍原野的鮮花,愿意看密布山谷的綠葉,同時,我們還愿意看濃墨重彩的畫卷,還愿意看或圓潤流轉的或遒勁蒼桑的或筆走龍蛇的書法。支撐我們視覺享受的是我們的心理感覺,這種心理感覺應該具有一種民族的遺傳性,在積淀中獲得收放自如的心理感覺結構,我們的心理感覺結構憑著與古老文字的同步積淀而獲得了永遠的視覺能力。
被文化了的語言不僅僅是民族交流的社會工具或符號體系,而且還是民族文化的意義工具和價值體系。它反過來又成為文化的靈魂,即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
首先,漢語是漢文化得以沉淀的基礎結構。
漢語是一個音義結合的符號體系,它擁有一套結構規(guī)則制度。漢語的語言單位小至一個字、一個詞,大至一個句讀、一個篇章。在以文化為主體的視野里,漢語是具有工具性的一套體系,是文化的功能組織,而文化則是它的內(nèi)涵,滲透于漢語的一切構成要素,包括音、韻、字、詞、義、短語、結構以及所有背后的支撐要素。漢文化按照自身的選擇標準提供了漢語言系統(tǒng)相對的完整規(guī)約,讓所有的漢語言要素按照我們漢民族能夠理解的方式存在并按照漢文化自身的流變方式發(fā)生適應性的改變。漢文化自身所具有的獨立性、流變性、開放性以及不確定性無一例外地成為漢語言的性格。漢文化同時決定了漢語言的結構方式,排定了漢語言的表達方式。而漢語正是以這樣的方式成為漢文化得以積淀的基礎結構。換句話說,文化的存在性格和方式恰恰在語言中得以沉淀并由此規(guī)約了語言的存在性格和方式。這就像一個民族生存的自然地理狀態(tài)對這個民族性格及生存方式的規(guī)約。漢語言的樣態(tài)由此得以塑造。漢語也因此成為漢文化研究的必經(jīng)之路。
其次,漢語是漢文化的生態(tài)歷史記憶。
漢語言是漢文化中的一個自然組成部分,它卻能夠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存在而成為漢文化的生態(tài)歷史記憶。從能夠獲得的最早漢語言文獻資料往后,漢文化的幾乎每一個流變過程都在漢語言的流變中保存了記憶,比方,遷徙、戰(zhàn)爭、聚合,石器、鐵器、武器,君臣、禮制、儒教,等等。漢語言所記憶的對自然、生命、規(guī)則的理解方式和路徑,實際上正是漢文化所認可并遺留下來的,所以,漢語言不是簡單的交流工具,也不是簡單的文化工具,而是具有深刻文化歷史隱喻的社會機體。沒有這樣一個機體,漢民族必定會失去對社會、道德、風俗及規(guī)約的生態(tài)歷史記憶。不僅僅如此,漢語言在記憶文化的同時也還具有了對文化進行構建和塑造的作為,憑著漢文字所記憶的文化形成文化慣性,并以這種慣性對即將到來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選擇性規(guī)約或塑造。漢語言又因此成為漢文化的宰制者。
最后,漢語是漢文化的精神所在。漢語言是從文化整體的構建中演化而來的一種獨有的精神形式。漢語言是所有文化構建體系中唯一能夠全程、系統(tǒng)記錄并使?jié)h文化精神表現(xiàn)為可誕生、可豐富、可延展的立體形態(tài)。換句話來說,漢文化作為一種本質上的精神體系在漢語言中不斷地獲得自身的豐富與流變,它以一種精神的形態(tài)在漢語言中獲得了具象的存在,并長久地與漢語言一起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里延展。漢文化因此獲得了流動的能力。一方面,它向文化內(nèi)部的縱深處流動,讓尚未成為文化主體的個體逐步進入文化的全面浸染,讓文化的不確定性逐漸弱化,同時讓文化的確定性得以強化;另一方面,它向文化外部的廣大領地流動。事實上,世界上的任何一種文化都面臨著兩種矛盾的掙扎狀態(tài):外族文化的異化和對外族文化的同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化具有了世界的意義?!拔囊暂d道”在這樣的語境中尤為貼切。
是漢語言使?jié)h民族得以歷史地詮釋漢文化。已經(jīng)被文化了的漢語就不由我們不以文化的方式對它加以描寫并解釋,以呈現(xiàn)漢語的本質。
[1]申小龍,《中國句型文化》,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