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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文江的“蘇俄經(jīng)驗”

        2008-01-01 00:00:00歐陽哲生
        粵海風 2008年5期

        俄國十月革命及其新生政權,作為一新生的進步事物,曾引起世界的巨大震撼。世界各地許多進步人士、知名學者都前往俄國,親自考察它的社會主義實驗。在西方,對蘇俄的觀察,有兩種類型:一種以英國哲學家羅素為代表,他們受過英美自由主義的熏陶,有著根深蒂固的自由主義情結,對蘇俄的觀察帶有一定的批判性,對其政權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性質(zhì)更是感到疑懼。羅素注意到:“布黨極不贊成德謨克拉西,而歐西各國適得其反,此為俄與歐西各國不能融洽的一大原因?!彼鲝垼骸拔译m信共產(chǎn)主義是一種好學說,我雖信彼是文化的進步;但我想須用循次漸進的方法來實行這主義,必用別的方法開導人民,不必用強硬手段壓迫他們?!盵1]一種以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為代表,他們曾是左翼作家,是進步力量的代表,在未去蘇聯(lián)以前亦頗為傾向社會主義,但在親自接觸蘇聯(lián)的現(xiàn)實情況后,對其某些做法有所保留,礙于情面他們又不便作公開批評,羅曼·羅蘭生前不愿公布自己的《莫斯科日記》即是典型一例。不過,這兩種類型的知識分子與西方主流媒介對蘇聯(lián)充滿敵意的態(tài)度有著根本的不同,他們的主張富有學理的內(nèi)涵。

        中國知識分子對蘇俄社會主義實驗的認識,亦有兩種不同類型:一派是以瞿秋白、茅盾、胡愈之為代表的左翼知識分子,他們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是帶著朝圣的心情去蘇聯(lián)游覽,他們撰寫的蘇俄游記,如瞿秋白的《餓鄉(xiāng)紀程》和《赤都心史》、胡愈之的《蘇聯(lián)印象記》,反映了共產(chǎn)黨人或左翼人士的觀點。一派是以胡適、蔣廷黻、丁文江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他們曾在英美接受過高等教育,對英美民主政治有相當深入的體驗,面對蘇俄社會主義實驗這一新生事物,他們抱著極大的興趣親自前往考察,他們雖未動搖自己對英美式民主政治的信念,但對蘇俄的實驗亦未作否定,甚至有相當?shù)耐?。其中丁文江的蘇聯(lián)之行相對胡、蔣來說,在思想上的跳躍、變化似更大,他不僅發(fā)表了《蘇俄旅行記》,而且在政治見解上作了一定的調(diào)整。

        1933年6月23日,丁文江從上海乘船出發(fā),踏上去美國的旅程。丁文江在芝加哥參觀博物館,到華盛頓出席第16屆國際地質(zhì)學會大會后,8月2日遂離開紐約前往歐洲,他在法國、英國、德國、瑞典等國做短暫停留后,8月30日進入蘇聯(lián)境內(nèi),進行為期兩個月的蘇聯(lián)之行。丁文江去蘇聯(lián)時,抱有很大的期望,擬訂了一個很大的計劃,后經(jīng)蘇聯(lián)方面的勸告,他對自己的考察項目有所調(diào)整。[2]即使如此,在當時前往蘇聯(lián)的中國人中,丁文江可能是涉足領土最廣,對其建設情況最為熟知的專業(yè)人員。他的蘇聯(lián)之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旅行觀光,而是具有專業(yè)考察的性質(zhì)。從他后來的言論來看,他在從事地質(zhì)考察和經(jīng)濟考察的同時,頗為留意蘇聯(lián)政治。他的蘇聯(lián)經(jīng)驗,可以說是他人生和思想的重要收獲。

        1920、1930年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有兩次環(huán)球之行。一次是胡適自1926年7月至1927年5月歷時十月的歐美之行,它是中國自由主義者對全球政治所做的第一次實地考察。胡適從北京出發(fā),通過東北入境蘇聯(lián),作短暫停留,然后去英、法訪問,再橫跨大西洋,遠走美國,最后從美國途經(jīng)日本,繞球一周后回到上海。胡適在蘇聯(lián)的停留時間雖極為短暫,但他的蘇聯(lián)之行給他的政治思想帶來了一定的影響,在自由主義者中也引起了熱烈的討論,[3]甚至促使某些人如徐新六、丁文江等開始研讀馬克思著作。[4]盡管如此,胡適的政治信念并沒有根本性的變化,這在他的《漫游的感想》等文中有明白的表示。[5]相對來說,1933年丁文江的歐美之行,與胡適有微妙的差別。丁文江在蘇聯(lián)停留的時間較長于胡適,所考察的范圍,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遠多于胡適,因此他對蘇聯(lián)的了解自然也比胡適更廣泛、深入。加上他去蘇聯(lián)的時間,比胡適晚了近七年,這個時間差,也就是胡適特別提到的“在君到蘇俄是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滿期之后八個月”。[6]蘇聯(lián)圓滿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計劃,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巨大成就,蘇聯(lián)躍升為歐洲第一工業(yè)強國。目睹蘇聯(lián)的巨大變化,丁文江心靈所產(chǎn)生的震撼,自然也要大于胡適。丁文江對蘇聯(lián)的好感,溢于言表,當時任中國駐蘇大使的顏惠慶對此印象深刻,1933年9月8日他在與丁文江晤面后寫道:“出席吳招待丁的宴會。丁對蘇聯(lián)的印象非常好。他贊成在目前情況下的現(xiàn)有制度。”[7]他弟弟丁文治翻譯美國新聞記者張伯倫(H.Chamberlain)發(fā)表在美國《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的文章——《蘇俄五年計劃的結算》,實際上也是表現(xiàn)了他對蘇聯(lián)經(jīng)濟建設成就的認可。[8]在丁文江之前,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亦曾赴蘇俄一行,并留下《一個月在蘇俄的所見所聞》的文字,表現(xiàn)出對蘇俄的好感,但他的觀察畢竟是“走馬看花的印象”,[9]遠不如丁文江的《蘇俄旅行記》細膩。

        丁文江未去蘇聯(lián)之前,曾有心研究馬克思主義學說和蘇聯(lián)問題。1930年8月25日他致信胡適,就透露說:“我新近看了許多講俄國經(jīng)濟的書。Dobb’s Russian Economic Development Since the Revolution,尤其好,希望你看看?!盵10]9月9日他再次致信胡適說:“我近來看了許多講俄國的書,對于俄國的情狀有一點了解了。下列的幾部都值得看:Dillon:Russia Today Yesterday(最淺薄,但文字頗好)。Dobb:Russian Economic Development Since the Revolution (favorable to Bol.)。Yugoll:Economic:Trends in Soviet Russia(Unfavorable,but rather fair)。我本想做幾篇提要,因為太忙,只好作罷。你如高興,似乎值得做?!盵11]顯然,丁文江對蘇聯(lián)問題的研究抱持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他甚至鼓勵胡適也這么做。經(jīng)過一番認真的研究,丁文江對蘇聯(lián)的革命試驗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看法,這反映在他發(fā)表的長文《評論共產(chǎn)主義并忠告中國共產(chǎn)黨》一文中。如果說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討論基本上屬于學理的性質(zhì),對蘇聯(lián)的觀點則深深地打下了自由主義的烙印。在這篇文章中,他有多處嚴厲地批評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的革命在蘇俄是極殘酷的,但是我們沒有理由說在其他各國一定要如蘇俄一樣的?!薄罢仗K俄的現(xiàn)狀,我們看不出一點平等自由的光明。不錯,資本階級是沒有了。……統(tǒng)治的階級,很廉潔,很努力,許多非共產(chǎn)黨都可以承認的。然而平等則完全不是。……足見得蘇俄統(tǒng)治者的生活與平民是兩樣的?!薄疤K俄的首領最相信科學的,但是自由是養(yǎng)活科學最重要的空氣。今天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余毒;明天說,這是與馬克思、列寧學說違背??茖W如中了煤毒的人一樣,縱然不死,一定要暈倒的。”[12]但從蘇聯(lián)回來后,類似的語言基本上沒有再出現(xiàn)在丁文江的文章中。

        丁文江自蘇聯(lián)歸國后,他的思想、身體、生活均有極大的變化,與他有密切接觸的人們對此印象深刻。傅斯年提到他盛贊蘇聯(lián)的婚姻制度,[13]想埋頭著書立說,精神上有點反常。[14]丁張紫珊看到他下決心戒掉了呂宋煙。[15]胡適發(fā)現(xiàn)他身體頗為疲憊,有些不適。[16]丁文江回國后,在《獨立評論》發(fā)表的政論文字有:《我的信仰》(第100號)、《實行統(tǒng)制經(jīng)濟的條件》(第108號)、《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第133號)、《再論民治與獨裁》(第137號)、《科學化的建設》(第151號)、《蘇俄革命外交史的一頁及其教訓》(第163號)。另在《大公報·星期論文》上發(fā)表《公共信仰與統(tǒng)一》(1934年1月14日)、《實行耕者有其地的方法》(1935年10月13日),這些文章明顯反映了“蘇俄經(jīng)驗”對他思想的刺激和影響。胡適在《丁文江的傳記》引言中稱,傅斯年曾宣布要寫三個題目:《丁文江與中央研究院》、《丁文江與蘇聯(lián)之試驗》、《我在長沙所見》。其他兩個題目較好理解,唯其要寫《丁文江與蘇聯(lián)之試驗》這篇文字,如別無所見,似不會擬出這樣一個極具政治敏感性的題目。傅斯年在他的兩篇悼文中,零星地提及丁文江從蘇聯(lián)回來以后的思想變化。在《丁文江一個人物的幾片光影》一文里,明確表示要“再寫一文說明”丁文江回國后的思想變化,但終究沒見下文。胡適在《丁文江的傳記》中的第十六節(jié)《蘇俄的旅行(1933)——最后三年的政論》,雖以一節(jié)的篇幅討論丁文江蘇聯(lián)之行以及后來的政論,但限于當時的冷戰(zhàn)氣氛,胡適較多地渲染了丁文江對蘇聯(lián)社會主義試驗保留的一面,并未細究丁文江在蘇聯(lián)之行前后思想的微妙變化。實際上,丁文江的思想變化在其歸國后的政論文字中明顯有跡可尋。

        在政治上,丁文江明確主張中國現(xiàn)行的政治只能實行“新式的獨裁”。民主與獨裁的討論是193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內(nèi)部的一場混戰(zhàn)。討論首先是在蔣廷黻、胡適之間展開,丁文江以一篇《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介入,其立場明顯倒向蔣廷黻這邊,而與胡適的“民主政治”論相左。丁文江認定:“在今日的中國,獨裁政治與民主政治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民主政治不可能的程度比獨裁政治更大。凡胡適之先生所舉的獨裁政治的困難和需要,都是實行民主政治所不可免的困難和需要,而且程度加大?!倍∥慕岢觥霸囆行率降莫毑?!”、“因為新式的獨裁與舊式的專制是根本不能相容的”。[17]丁文江的觀點如石擊水,在朋友中一時激起極大的反響。胡適、陶孟和、吳景超、陳之邁等人紛紛撰寫批評文字,針對丁文江的觀點予以反駁。丁文江又續(xù)作了《再論民治與獨裁》一文,在這篇文章中,他不僅指出:“蘇俄的共產(chǎn)黨理論上也是承認民主政治的。從馬克斯起到司他林止,都把勞動階級專政認為是過渡的,是達到真正民主政治的一種手段。”而且認為:“政治上地位稍為穩(wěn)固一點的人,連一句不愿意聽的話,都傳不到耳里。這正是中國國民黨與蘇俄共產(chǎn)黨不同的地方?!泵黠@表現(xiàn)出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的好感。在文章的結尾,他對自己的政治選擇作了明確回答:“我少年時曾在民主政治最發(fā)達的國家讀過書的。一年以前,我曾跑到德意志、蘇俄參觀過的。我離開蘇俄的時候,在火車里,我曾問我自己:‘假如我能夠自由選擇,我還是愿意做英美的工人,或是蘇俄的知識階級?’我毫不遲疑地答道:‘英美的工人!’我又問道:‘我還是愿意做巴黎的白俄,或是蘇俄的地質(zhì)技師?’我也毫不遲疑地答道:‘蘇俄的地質(zhì)技師!’……”[18]這似乎又傳遞出在國難之際,他的自由主義是服從民族主義這一信息。

        在經(jīng)濟上,丁文江吸收了“蘇俄”的社會主義建設經(jīng)驗,接受了某些社會主義的因素,主張“統(tǒng)制經(jīng)濟”,“實行耕者有其地”和“科學化的建設”?!敖y(tǒng)制經(jīng)濟”也可稱“計劃經(jīng)濟”,它是針對“放任經(jīng)濟”,也就是“自由經(jīng)濟”而言。1930年代歐美各國在經(jīng)濟上“大家都承認放任經(jīng)濟的末日到了;統(tǒng)制經(jīng)濟是人類走向極樂世界的大路”。丁文江指出,在中國實行“統(tǒng)制經(jīng)濟”需要的條件:“第一個條件是要有真正統(tǒng)一的政府?!薄暗诙€必需條件是收回租界,取消不平等條約?!薄暗谌齻€必需條件是行政制度先要徹底的現(xiàn)代化?!逼渲小艾F(xiàn)代化的行政制度第一要有廉潔的官吏”。“第二行政組織要健全。”“第三握政權的人要能夠信任科學技術,識別專門人才?!盵19]丁文江理想的“統(tǒng)制經(jīng)濟”是與一個高效、廉潔、專業(yè)型的政府聯(lián)系在一起。

        “實行耕者有其田”,這是中國歷代農(nóng)民的根本愿望,也是孫中山先生在經(jīng)濟上的一個理想,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對農(nóng)民的根本政策?!白試卜至岩詠?,國民黨右傾,早已把這個口號忘記。”《獨立評論》同人重提這個問題,顯然是當時農(nóng)村階級矛盾加劇的反映,也是1930年代社會主義運動影響的一個結果。最先注意這個問題的是蔣廷黻、吳景超兩人,蔣廷黻稱“現(xiàn)在的民族主義不加上高度的社會主義或民生主義,不能成為大有力的發(fā)動機?!覀兯毿械木褪歉哂衅涞亍薄20]吳景超提出政府以土地債券向地主購地,給與佃戶。債券的本息由佃戶于若干年內(nèi)攤還?!捌鋽?shù)目之多少,以不加重佃戶負擔為原則?!盵21]在國民黨方面,閻錫山發(fā)表了《土地公有案》,他的辦法是由村公所發(fā)行村公債收買全村土地為公有。在這種背景下,丁文江亦認為“‘耕者有其地’的政策在目前的中國是有實行的必要,并且有實行的可能的。我并不是說‘耕者有其地’以后農(nóng)村一切問題都已解決——土地不敷分配,生產(chǎn)力量薄弱當然如故。然而最受痛苦的農(nóng)民因此減輕地租的擔負,于政治上、經(jīng)濟上,都有極好的影響”。丁文江同意吳景超的辦法,“要使得‘耕者有其地’而同時農(nóng)民負擔減輕,一定要政府籌大宗的款項來供收買土地之用。這種款項的來源最好是清理田賦”。[22]

        “科學化的建設”是丁文江科學觀在經(jīng)濟領域的表現(xiàn)。他指出:“建設如果要科學化,第一,建設的費用除非有外資的輸入不能超過國民經(jīng)濟的能力,建設用款全數(shù)是固定的投資。這種投資雖然可以希望生利,但是本錢的收回為期很遠,所以,在一種經(jīng)濟現(xiàn)狀之下,這種投資可能的總數(shù)是與國民全體的收入有相當?shù)谋壤!薄暗诙且休p重緩急的標準,寧可少做幾件事業(yè),但是一定要有始有終?!薄暗谌ㄔO當然要有統(tǒng)一的職權。因為不然則上面所列的兩種條件都是做不到的。但是我所謂統(tǒng)一職權不是隨便照著紙片上的系統(tǒng)可以做得到的。國家應該把要建設的事項做一個整個的計劃,把各事項所需要的研究,設計,執(zhí)行,與普通行政分析清楚,再考察現(xiàn)有各機關的成績與人才,然后決定他們的去留增減?!弊詈笳劦浇ㄔO,他認為“未經(jīng)實行以前必須有充分的研究與設計?!背艘酝猓瞬乓矘O為重要,“假如國家不能養(yǎng)成專門的技師,一切專門的事業(yè)當然無法著手。比專門技師尤其重要的是任用專門技師的首領。假如他們不能了解科學的意義,判斷政策的輕重,鑒識專門的人才,則一切建設根本不會成功的?!盵23]值得注意的是,在談到機關的去留增減時,丁文江引用蘇聯(lián)的地質(zhì)調(diào)查的經(jīng)費一例來說明蘇方對地質(zhì)調(diào)查的重視,反駁“有人提議把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歸并到地質(zhì)研究所里面,并且把他的原有經(jīng)費減去一半”的想法。

        在思想上,丁文江明確表明了自己的信仰。在他看來,談信仰所需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善惡的問題”。丁文江認為:“善的行為是以有利于社會的情感為原動力,以科學知識為向?qū)У摹!边@里丁文江似乎強化了他在“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時所表達過的觀點,即他認為人生觀是受科學支配的,他表現(xiàn)了自己非宗教、反宗教的立場:“我不相信有主宰世界的上帝,有離身體而獨立的靈魂。不錯,我不能完全證明上帝和靈魂是沒有的。但是第一:證明的責任是不在我而在相信神秘的人,因為上帝和靈魂都是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東西。你相信它們是有的,應該先請你拿證據(jù)來。第二:沒有上帝和靈魂的可能性,比有的要大得多?!盵24]丁文江雖然明確反對“神秘的宗教”,但他認為“宗教心是人人都有的,但是正如人的智慧,強弱相去很遠。凡是社會上的真正首領都是宗教心特別豐富的人,都是少數(shù)”。[25]

        對待宗教的態(tài)度是如此,對待政治的態(tài)度,他也將自己向往的政體重新作了說明??赡芤驗樗膬善嘘P“獨裁與民主”的文章,丁文江背上了主張“獨裁”的惡名,為此他不得不加以澄清:“同時我也不是迷信獨裁制的。在現(xiàn)代社會中實行獨裁的首領責任太重大了。任何富于天才的人都很難稱職。何況這種制度的流弊太顯明了。要能永久獨裁,不但必須要消滅政敵,而且要使政敵不能發(fā)生,所以一定要禁止一切的批評和討論。在這種制度之下做首領的腐化或是‘盲化’只是時間問題。”不過,他主張“假如做首領的能夠把一國內(nèi)少數(shù)的聰明才德之士團結起來,做統(tǒng)治設計的工作,政體是不成問題的。”對于共產(chǎn)主義的態(tài)度,他說得很明白:“第一我不相信革命是唯一的途徑——尤其不相信有什么‘歷史的論理’能包管使革命會得成功,或是在任何環(huán)境之下革命一定要取同樣的方式。第二我不相信人類的進步除去了長期繼續(xù)努力以外,有任何的捷徑。所以我盡管同情于共產(chǎn)主義的一部分(或是一大部分),而不贊成共產(chǎn)黨式的革命?!盵26]這樣一種政治選擇,實際上表現(xiàn)了自由主義的兩面性,在中國社會環(huán)境中顯然缺乏現(xiàn)實的政治力量支撐。

        丁文江當時的思想變化并未完全定形,還處在演變的過程之中,因而我們對他可能的思想發(fā)展方向,做過于強勢的論證,或者做凝固化的判斷,都似有將自己的意愿強加于他之嫌。一些自由主義者后來大大改變了自己當初對“蘇聯(lián)經(jīng)驗”的看法,完全并入到反共、反蘇的行列,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1930年代被丁文江引為同調(diào)的蔣廷黻。也有一些自由主義者逐漸走向社會民主主義,最終倒向社會主義,接受蘇聯(lián)模式的正當性和典范性,周鯁生、李四光即是如此。預測未來是一件危險的事,如果丁文江的生命延續(xù)二十年,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向左還是向右?這真是一個難以回答的疑問?!

        丁文江去世時,翁文灝曾作長篇悼詩《追憶丁在君》,其中詩云:“研讀西儒資本論,更證蘇聯(lián)氣象新。爐火純青振冶煉,寶藏興啟竭艱辛。從此堅信振弱國,須賴精勵盡天真。(君游蘇聯(lián)歸后,深信必有堅貞不拔之誠,方收起死回生之效。)”[27]在所作另一首《洄溯吟》詩中,翁文灝又寫道:“奮起蘇聯(lián)興大計,回旋國士抱衷心。(丁在君讀馬克思《資本論》后,于1933年往蘇聯(lián)考察,深信須有主義具決心,方真能建設,而造成新國,顯非蔣政權所能勝任。勉受蔡孑民堅約,暫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稍有布置后志當辭退,從事政治工作,不幸于1935年杪受煤氣毒,以致歿于湖南。)”等語。[28]從翁氏的這兩段詩語可以看出,丁文江從蘇聯(lián)回國后,他的最大愿望可能是從政,他發(fā)表的一系列政論即是一個征兆。而他有意回避蔣介石邀約他擔任鐵道部長這一職位,以免成為囊中之物,則反映了他在政治上可能有更大的抱負。

        [1]羅素:《布爾什維克與世界政治》(李濟民、楊文冕筆記),載1920年11月3日《民國日報》。

        [2]參見胡適:《丁文江的傳記》,收入《胡適文集》第7冊,第512—513頁。

        [3]參見《胡適的日記》(1926年7月17日—8月20日),收入《胡適研究叢刊》第二輯,第335—351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12月版。胡適:《歐游道中寄書》,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存三集》卷一,《胡適文集》第4冊,第41—50頁。

        [4]參見《徐新六致胡適》,收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422頁。徐在信中談及丁文江辭去淞滬商埠總辦一職的情形時說:“此后行止,渠擬一方面將未完之云南地質(zhì)視察等報告完成,一方面‘讀書’。弟勸以于一年之中埋頭讀經(jīng)濟學書,是廣義的,自斯密亞丹以至馬克思、苦羅巴金之理論,以及財政、幣制、賦稅、人口各種應用問題,均須加以研究。渠頗首肯?!?/p>

        [5]有關這方面情形的論述,參見歐陽哲生:《胡適與中美文化交流》,收入《新文化的傳統(tǒng)——五四人物與思想研究》,第350—351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4月版。

        [6][16]胡適:《丁文江的傳記》,收入《胡適文集》第7冊,第523、497頁。

        [7]上海市檔案館譯:《顏惠慶日記》第二冊,第767頁。

        [8]丁文治譯:《蘇俄五年計劃的結算》,載1936年5月14日《獨立評論》第50號。

        [9]參見李四光:《一個月在蘇俄的所見所聞》,載1925年10月17日《現(xiàn)代評論》第2卷第45期。

        [10]收入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3冊,第156—157頁。

        [11]《丁文江致胡適》,收入《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第19—20頁。

        [12]丁文江:《評論共產(chǎn)主義并忠告中國共產(chǎn)黨》,載1933年5月21日《獨立評論》第51號。

        [13]傅斯年:《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載1936年2月16日《獨立評論》第188號。

        [14]傅斯年:《丁文江一個人物的幾片光影》,載1936年2月23日《獨立評論》第189號。

        [15]丁張紫珊:《悼在君二哥》,載1936年1月20日《國聞周報》第13卷第4期。

        [17]丁文江:《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載1934年12月30日《獨立評論》第133號。

        [18]丁文江:《再論民治與獨裁》,載1935年1月27日《獨立評論》第137號。

        [19]丁文江:《實行統(tǒng)制經(jīng)濟的條件》,載1934年7月8日《獨立評論》第108號。

        [20]蔣廷黻:《民族主義不夠》,載1935年9月15日《大公報》。

        [21]吳景超:《耕者何時有其田》,載1935年8月25日《獨立評論》第165號。

        [22]丁文江:《實行耕者有其地的方法》,載1935年10月13日《大公報》。

        [23]丁文江:《科學化的建設》,載1935年5月19日《獨立評論》第151號。

        [24][25][26]丁文江:《我的信仰》,載1935年5月6日《大公報》。

        [27]翁文灝:《追憶丁在君》,載1946年《地質(zhì)論評》第11卷第1—2期。

        [28]《洄溯吟》是翁文灝撰寫的自傳性詩稿,于1953年1月8日完稿。全稿共七律58首,手稿由翁文灝的兒子翁心鶴珍藏。翁心鶴曾將詩稿復印件贈給南京師范大學地理系教授李旭旦。1985年南京師范大學古文獻整理研究所主編的《文教資料簡報》第2期刊登了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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