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村莊即使在一個地方呆得再久,它留下的烙印也不會永恒。再深的印記也禁不住風(fēng)雨的侵蝕,禁不住時間的消磨,它必將消失在自己曾經(jīng)存在過的地方,就如同我們卑微的身體和徘徊的靈魂必將歸于虛無的來路,必將歸于浩茫的宇宙。
我上次來到這里的時候,這個村莊還是大地上溫暖的花房,人和狗相安無事,炊煙在風(fēng)中輕輕飄散,草木的香味在濃烈的夏天里漫溢開來,陽光像銀子一樣撫慰著房屋、草木和一切它愿意撫慰的事物(陽光不像我們一樣喜歡拒絕和排斥),我甚至在那安靜的瞬間里還能夠聽見整個村莊輕微而悠長的呼吸。
但是現(xiàn)在,房屋從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消失了,它們原本挺拔的身體不知道在哪個時刻轟然傾倒、頹敗,它們的骨骼散亂,暗黑無章的斑紋像是怵目驚心的舊年血跡,隨地拋棄的磚塊、瓦礫已經(jīng)讓這里看起來和廢墟沒有什么區(qū)別。遷徙的人們迫不及待地奔向另外一個地方,廢墟里滿是被遺棄的雜物,舊衣服,破罐子,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否需要這些過往生活的證據(jù),所以,人們很容易找到拋棄的理由。
池塘安靜得像一面鏡子,那個木頭壘砌的碼頭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衰朽的跡象,沉下去一半的破船上沒有了蜻蜓棲息的身影。大的樹已經(jīng)被砍走,只有無用的灌木還在支撐著最后一點綠,勉強地點綴著村莊。遠處的磚窯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磚窯邊的河里還有經(jīng)過的船只吸引了蘆葦?shù)哪暋?/p>
在時間的沙漏里,這個村莊也許只是可有可無的一粒沙子。它或許還沒有活到自己想活的年紀,可是命運已經(jīng)宣布了它的終結(jié)?;蛟S,村莊并不在乎自己在哪里存在,并不在乎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甚至,它并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我們把它叫做家園,可是它或許把自己命名為驛站。它睿智得像一位經(jīng)歷了所有滄桑的老人,所以,它知道,不久以后,這個村莊的痕跡將徹底消失,村莊通往外面世界的小路將徹底消失,人們將把這個村莊徹底遺忘,
我知道,即使房屋全部被拆除,即使池塘最終被瓦礫填平,即使所有的田地都不再種滿莊稼,即使村莊的人和狗全部遷徙到遠處,即使這里最后真的成為一條寬闊的道路,陽光還會照耀這里,露水還會降臨這里,飛鳥還會將自己的影子寫在這里。
而我,將徹底迷失去那里的路,將永遠在心中失去了一座村莊,盡管我并不常常回到那里,盡管我對它的迷戀并沒有美妙的歌聲作為表達。
月色桐花
一種難以言明的郁悶侵占了我剛剛放松的精神,或許我是有點疲憊于這么長時間以來的瑣事圍困和自我懈怠了吧?
情緒迷宮的出口往往是要從情緒之外去尋找。于是,我走出家門,隨便挑了一條路漫步走了起來。
早過了下班的高峰,但路上仍是車水馬龍,喧囂異常。幾個做泥瓦工的人還蹲在路邊,一邊高聲說笑著城市里的見聞,一邊在等待著有人來購買自己的勞動。他們懷揣著卑微的夢想等待在異鄉(xiāng)的大街邊上,但很多時候,他們只是被視為這個城市的低級打工者,被各種蔑視的眼神消磨打擊著可憐的自尊。但或許,他們也是幸福的。
街邊是一大片大排檔,油煙彌漫。兩個小女孩在撥弄著手里的吉他高聲唱著時下正流行的情歌,幾個食客裝著在傾聽,抽著煙,很投入的樣子卻讓我以為他們其實心懷鬼胎。走著走著,濃烈的油煙竟嗆得我咳嗽了起來。
卑微的人、躁動的人、買醉的人、心存異念的人、孤獨的人,還有找不到自己的人……那么多的人懷揣著無人知曉的秘密游走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眼神或冷漠或熱情,期待著用點頭、微笑、親切呼喚追求愛情與幸福,或者營造陰謀與陷阱。
我感覺這一切和我竟然是那么遙遠和陌生,我走在路上,仿佛走在一條布滿荊棘的小徑,進退維谷,郁悶的心情反而更加煩躁。
一直向右轉(zhuǎn),無意間來到一條巷子里。
巷子不窄,也不是很寬,只有一兩盞路燈孤單地亮著,雖然和剛才那條繁忙的馬路相連,卻是異常的冷寂——仿佛感覺是在漸漸地離開城市。
低著頭走,想著莫名其妙的心思。走著走著,忽然依稀地發(fā)現(xiàn)地上似乎有自己模糊的影子。忙抬起頭來看,一下子就看見了天上的月亮。僅僅是下弦月的月牙兒,那光輝雖不很明亮,卻是清澈異常,仿佛是在看多了劣質(zhì)瓷器之后忽然邂逅一只真品青花的那樣賞心悅目。
于是驚詫起來,驚詫于在電燈已經(jīng)一統(tǒng)江湖的城市窺見自然的月光;緊接著就是一陣濃重的悲涼——我被生活選擇和篡改著的生命已經(jīng)那么久沒有認真地仰望月亮和星空了,它們被我遺忘了多久?它們在我心靈底版上的著色什么時候變得越來越淡了呢?
古典的月光被過快的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燈光放逐在城市之外,緊接著被放逐的就是我們渺小卑微又極易迷路的心靈。我們習(xí)慣了平視生活,俯視他人,卻忘記了我們應(yīng)該敬畏的星空。
那棵泡桐樹就躲在月光偏僻的懷里。月光微弱,但我卻感覺到了他淡定的面容。我不知道這棵泡桐在這個偏僻的角落里生長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在生長的過程中有沒有遭遇斧子的威脅,更不知道它將在何時城市的擴張中被規(guī)劃掉,或許,我的擔(dān)心在泡桐看來只是杞人憂天——它一心在尚且能夠的時候品賞著被整個城市遺忘的月色。
我想,我是有機緣的,有機緣在水泥森林中遇見這棵獨自生長獨自風(fēng)流的梧桐,見識它的淡薄和篤定,見識它如月如水的隨風(fēng)搖曳。
我愿桐花開滿這個城市,月色灑滿每一條回家的路。我幻想在有月亮的晚上關(guān)掉所有的路燈和霓虹,情人們?nèi)ミ\河邊聽波踏月,那該讓我們的城市增添多少浪漫和嫵媚呀。
可惜,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個幻想,城市需要的是性感,月色太純,滿足不了這個時代的復(fù)雜與深沉,桐花太淡,刺激不了這個城市麻木的味蕾。
但至少,我能有幸獨自一人在城市的一隅這樣孤單而又悠閑地聽桐花開落,看月色如水。
飛離與回望
作為一只已經(jīng)離開那片平原和那個村莊的鳥,流落至今,在這個有霧的早晨,終于可以因為霧靄的濕潤、清涼以及天空的迷茫而回望身后漸行漸遠漸無窮的故園,即使,我再也飛不回去——我的身影越發(fā)單薄,那里的風(fēng)卻越刮越大,刮到我這里,已是柔弱無力,再無法喚回我這粒被風(fēng)吹來吹去的種子。
少年時代只是有一種對土地的天然的親切,追逐,游戲,勞作。而現(xiàn)在,置身田壟,我卻可以一下子窺見故園的兩副面容:一面如田壟邊獨自生著的野花,有不知名卻極與心貼近的美;一面卻又如那野花之外漫天漫地的蕪草,對于故園那些從生到死走了一輩子也走不出村莊的人們,則是百無一用的貧瘠。
在村莊始終重復(fù)的生活中,霧只是一個偶爾的善意的謊言。沒有人信以為真,在這個謊言的籠罩下,母雞沒有走錯自己下蛋的窩,公雞們依舊在那個時候叫起來,牛知道今天要拉多少趟車,田里的莊稼知道要長多高。還在霧中,一切已經(jīng)開始了。每個人準確地拿起昨天放在墻角的農(nóng)具,走了幾步,手一伸,就是院門。沒有人走錯步子,沒有人手伸出去的時候碰著的不是門閂。
走在從故園的田壟延伸出來的路上,走得越遠,我就越難揣摩這條路的長度。在蔓延無際的大霧中,腳步越來越謹慎,愈加沉重?,F(xiàn)在,站在一個路口徘徊的時候,霧里看不見故園的大榆樹和野花,聽不見故園的嘆息與喧嘩。故園沉默,俗世的塵土飛揚在眼前,回望只是回望,要走的路還要走下去,要飛的鳥還要努力地振動翅膀。
隔著時光的風(fēng)塵之鏡,故園的晨霧漸漸散去,朦朧的恢復(fù)清晰,濕潤清涼恢復(fù)為無望的干澀。無法恢復(fù)的是一棵從腰部被折斷的黃楊樹,雖然,在人們的期望中,那曾是一根堅挺的房梁,或是一張婚床的骨骼?,F(xiàn)在,它只是大地上一根漸漸干枯的手指。剩下的半根依舊像以前一樣指著天空的云和飛鳥,從斷開的地方開始干枯,仿佛血液流回大地——一切從那里生長出來的,都要回到那里。
霧已經(jīng)散了,全都散在了我落入空茫的眼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