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過的那些苜蓿
其實苜?;?不只單一地,在這片鄉(xiāng)野上/為女子們怒放。像我一樣/也想把根留下,只掐取生命中鮮嫩的部分/讓城里人,從幾片綠透的葉子上/就能認識一片草根的/鄉(xiāng)野,它有多動人。
要說鄉(xiāng)村的太平風物,苜蓿應該算一種。
我寫故鄉(xiāng),就是從苜蓿身上開始的。在外面上了三年學,想不到又回永壽教書,看來,那些一直折磨我內(nèi)心的草根性,今生是徹底斬不斷了。故鄉(xiāng)對于我,自然隱藏著生命中的全部秘密,一定要放在心中最溫暖的地方,用一生的時間去解讀。
這個過程,注定在路上。
在路上,我發(fā)現(xiàn)苜蓿,春天多夾在小麥或油菜中間,夏天多夾在玉米或谷子中間,秋天多夾在蕎麥或豆子中間。周圍的風物隨季節(jié),一直在變換著出場,只有苜蓿自己,數(shù)年間都站在同一塊土地上,一副獨守自己的樣子,看上去也快樂,也傷感。那時,我在縣城教書,總覺得土地就在身邊,苜蓿就在身邊,親人也就在身邊,隨時想起什么,走過去看看就是了,生活中很少思念和傷感。不像現(xiàn)在,客居長安,離應該近的人和事,都像在天上人間,恍若隔世。對于和自己的少年時代,有著千絲萬縷地牽掛的苜蓿,也只有在記憶中相憐了。
我寫苜蓿,是在秋末清爽的縣城里,在苜蓿使出剩余的力量,生長著一年的最后葉瓣時,想起有許多心語,這么多年藏下來,是要找機會傾訴給淡紫色的苜?;ǖ摹N乙詾?,鄉(xiāng)村生活的直白和含蓄、溫暖和枯澀、永恒和消亡,都在一塊苜蓿地里看得到。這么軟體的植物,這么細碎的花葉,會讓泥土在一年之中,幾次爆發(fā)出生殖的力量,鄉(xiāng)村精神的貧窮和富有,因苜蓿的遍地生長,而顯得伸手可摸。小時侯,一片緊挨著村莊的苜蓿地,就是我們生活的大部分。你想象不出,鄉(xiāng)村會有那么多的時間和風物,伴隨著我們成長。苜蓿長勢最旺的季節(jié),從每天的半下午開始,我們把自己放逐到苜蓿地里,在遍地的蟲鳴聲中,追著幾只吃草的羊羔,像追著鄉(xiāng)野上的云朵,任由苜蓿用綠色和紫色,像母親們漿洗土布一樣,把我們周身漿洗成苜蓿地的顏色。直到大地上的霧氣升起來,我們才從苜蓿的直白、溫暖和永恒里,退出遍體草香的身子。
回家的路上,我們掙扎著想把眼睛,放在苜蓿的花瓣上。我知道,這里是蜜蜂最愛歇翅的地方,也是村里的女子們,掐菜時最容易留下手里余香的地方。
我還發(fā)現(xiàn),在那些年月,村上那群穿著藍色碎花土布衣裳的女子,走在苜蓿地里最好看。用美學的眼光判斷,那應該是鄉(xiāng)村的時裝表演,T型臺就是柔軟的苜蓿地,模特就是村里的女子們,時裝就是她們貼身的土布衣裳。這些在今天看來,很像人和自然共同完成的一場時裝秀,其實就是那時樸素的日常生活,我們在其中,很平靜地享用著,不會有過多的激動。因為在鄉(xiāng)村,一切帶給我們的好處,都不會超過糧食。每一種糧食在農(nóng)村,都像我們的祖先一樣,是有明確的神位的。當然,苜蓿在我們這里,既是一種青草,也是一種糧食。
它的雙重身份,從鄉(xiāng)親們心里,多獲得了一分尊重。
我的父親說過,苜蓿是牲口上好的食物,農(nóng)忙時吃苜蓿,牲口一定有力氣,農(nóng)閑時吃苜蓿,牲口一定會長膘。苜蓿喂養(yǎng)出來的牲口,毛色一定是光滑油亮的,摸上去絕對有緞子的感覺。夏天的時候,他要等到太陽收斂了很多光芒,變得柔和一些時,再去割一擔葉子不打蔫的苜?;貋?,讓牲口吃出一口的鮮嫩和清香來。他的經(jīng)驗是,鮮嫩的苜蓿在鍘刀底下,發(fā)出的聲音也是脆亮的,鍘完苜蓿的刀口刀刃上,也有一股清香亮閃閃的。由于喜愛那匹栗色的馬,不論春夏秋冬,都有鮮苜蓿或干苜蓿把不同的香味,從它的槽頭上傳出來。確實,在父親飼養(yǎng)牲口的那段日子里,那匹栗色的馬離苜蓿最近,沾了它的光,我也離苜蓿最近。看父親割苜蓿,看父親鍘苜蓿,看父親拌苜蓿,再看栗色的馬吃苜蓿,幾乎成了我記憶鄉(xiāng)村生活的所有細節(jié)。因此,我那些寫苜蓿的詩篇里,都離不開馬或羊羔的在場,它們對鄉(xiāng)村的重要性,是人代替不了的。我不會忽視它們,因為在苜蓿的滋養(yǎng)下,它們把最好的力氣,放在上帝和我們一起,勞動著收獲糧食的過程中。
這是父親的苜蓿,也是馬的苜蓿。而母親的苜蓿,則離人最近一些。
在她不會擁有得太多的想象里,苜?;?,就是這里的女兒花。她用剪刀剪過它,用繡花針繡過它,它貼在我家的窗戶上,是能引來蝴蝶的窗花,而穿在我的身上,卻是能引來一村人目光的花夾夾。最初,我是從母親的手藝里,認識到苜?;ㄔ谶@片鄉(xiāng)野上,只為女子們怒放,為她們的喜怒哀樂,為她們的婚嫁生育。從苜蓿幾片綠透的葉子上,我能認識一片草根的鄉(xiāng)野,它有多動人。我在詩篇里呼吁過苜?;ǎ瑤е@里的女子們,一定要面向天空,一起盛開,一起點燃這片被淡紫色守護著的鄉(xiāng)野。
在母親的精神里,苜蓿一直被認為是圣草。
她活著的時候,我家的糧囤里,總積攢著幾袋干苜蓿。這是她在每年的夏天里,把吃剩下的苜蓿菜,在太陽下曬干、揉碎,然后裝好,以防備春荒。她知道,在缺糧的時候,一把苜蓿,完全可以代替糧食救下一條生命。記得每次跟她下田勞動時,只要路過苜蓿地,她都會多望上幾眼,甚至把手放在苜蓿上,撫摸一陣子?,F(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的這些動作,是一個心懷感恩的人,對莊稼的一種本能的反應,其實沒有多少情緒色彩。但她把它在陽光下做出來,我在現(xiàn)在回憶,心里還是不能平靜。
那些認識母親的苜蓿,也有一些傷心么?
我對苜蓿心懷感激,反復在一座縣城里寫詩吟誦它,還在于那時在鄉(xiāng)村,要得到一把苜蓿,并非易事。鄉(xiāng)村的淳樸,或者是鄉(xiāng)村的貧窮,種一塊苜蓿,為的是解決牲口的饑餓。農(nóng)業(yè)在大地上的神圣,人不是唯一的,在那個簡約的年代,牲口就是農(nóng)業(yè)中,一種直接超越人力的神靈。為了保護它,人只有在貧窮的草木中,選擇了獻出苜蓿。
我不清楚現(xiàn)在,苜蓿在牲口的飼養(yǎng)中,還像當年一樣重要?但苜蓿的身影,早己逃離牲口的目光,穿梭在長安的菜市上。在這個地方看見我寫過的苜蓿,感情還是很復雜的。不想父親,不想母親,不想那匹栗色的馬,就是想一想那塊生長它的土地,也有一些被揮霍的難過。
我放下手中一些瑣碎的日子,要回到鄉(xiāng)野上。
我寫過的那些苜?;?,也要回到鄉(xiāng)野上。
我知道,一塊插花在莊稼中間的苜蓿地,在偌大的鄉(xiāng)野上,是要辨認一個村子時,必須死死記住的方向。
對于馬坊,這塊苜蓿地,是生長太平風物的。
看見了鳳凰
我對大地,如果還心存/一些敬畏,那應該是這座山/沿著父母們的目光,把農(nóng)事里面的莊嚴/很早就教給我,那時/我沒有在土地上,見過這么多的/豐收的果實,還有馬匹/馱來一個村莊里的/幸福生活。
只要我抬頭,五峰山就在眼睛里。
關于這座山,我要以朝圣者的心態(tài)去寫它。盡管它是一座土山,山腰上的村莊、人畜、谷禾遍地皆是,世俗生活的氣息,會沿著與塬峁相接的山底,一直升騰到山頂上。但只要你稍微挪動一下視線,看一看西南方向的乾陵,再憑借地理,想一想它背后的昭陵,一種被帝國氣象擁抱的感覺,會在心里翻涌。
這是我后來對這座山的認識。
當年在馬坊,鄉(xiāng)親們怎么看待這座山,我也就怎么看待。他們說這山是由五個峰組成的,我就伸手看看自己的五根指頭,然后一座山頭一座山頭地數(shù)。他們說這里飛出過五只鳳凰,我就想象著鳳凰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鳥??傊?,五峰山,五鳳山,都是我呼叫過的名字。
有五峰山的因緣,我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一位愛看山的孩子。坐在老家的山梁上,我會忘掉手里所有如拾柴、挖藥、挑草的活路,把目光從一些人寬大的背影上移過來,像在鄉(xiāng)場上反復看一部老電影一樣,在五峰山寬大的銀幕上,尋找我感興趣的每一個熟悉的畫面。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坐在多么遠的地方,就是想看看人在五峰山上是怎么走動的。我看不到,只看到成片的村莊和樹木,連炊煙在哪一座屋頂上升起來,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一頭牲口跑動的樣子,就是看不到。我似懂非懂地想,人在這個世界上,生來就是被萬物隱藏的。白天,莊稼把我們藏在泥土里,夜晚,燈火把我們藏在屋子里。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某一刻是在大地的哪一個角落里,為生活掙扎著。
我不敢說,一直在心里是否還裝著這座山,但在父母身邊,它們飄來的一朵再自然不過的云,或一陣細微的雨,都與天象有關,與收種有關。那個年代,五峰山立在我們的生活里,用它身上一堆云的亮度和走向,預報著一個鄉(xiāng)間的天氣。特別是在收種季節(jié),一村人早上出門,晚上進門,都要仔仔細細地看一看五峰山,對著它的氣色判斷天氣,以便安排活路。村里人說:五峰山早霞,全天守家。村里人說:五峰山黑臉,風雨不遠。村里人還說:五峰山戴帽,農(nóng)民睡覺。年幼的我,不僅把這些農(nóng)諺當兒歌一樣記住,還老把五峰山和說這些話的人,往神秘里想。以為五峰山在他們心里,安裝著什么神奇的東西,隨時會把天上關于刮風、下雨、出太陽這樣重大的事情,給民間通知下來。
這些關于五峰山的民間版本,多數(shù)是村里一個叫旺旺的放羊人口授的。有一年冬天,我頂替父親,和他在村西的洞子溝里放過一個月的羊。雪在身邊落著,羊在身邊走著,他在放羊的溝坡里,時不時要吃一鍋旱煙。他吃煙的精神,絕對高漲和飽滿,幾分鐘內(nèi),吃得煙火出聲,吃得臉色通紅,吃得心肺透暢,吃得天底下,只有吃煙這一種受活了。
煙吃到起勁處,圍繞著五峰山的話就會多起來。
他愛用五只鳳凰說這座山。他說,如果這里有六只鳳凰,唐太宗保證會選它做陵墓。你數(shù)一數(shù),五只鳳凰配李世民的六匹駿馬,不是還少一只鳳凰嗎?五峰山?jīng)]有做成唐朝的陵園,就成了老百姓的山,那山上的柴禾,長得比村里的樹木還高,那里面的飛禽走獸,跟這溝坡上的羊一樣多。年輕時,他在那里砍過柴,也打過獵,一心想著能見到鳳凰的影子。為此,他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在五峰山的皺褶里度過,他應該在那里,有過許多快樂和悲傷的遭遇,只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愿意講出來。他愛說五峰山,或許是對這些經(jīng)歷的一次次變異的敘述。他說后來,武則天看上了五峰山,把安葬自己的地方選在它的西南方向上,修了高大的官婆陵,為的就是死后,能聽到鳳凰的叫聲。
我以為他講的都是真的。
后來才知道,他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編故事呢,因此很敬重他。他活著的時候,我只要回到村上,都要去看他。提起他講的五峰山的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見我當年身單力薄,在雪地上穿的又是那么少,瞎說些故經(jīng),讓我笑出聲,身子能暖和一些。這更牽動了我的心,想用一生的時間,記住這座山和這個人。只是現(xiàn)在不知道,已經(jīng)在地下躺了好些年的他,是否也聽到了鳳凰的鳴叫?他說的官婆陵,就是乾陵,在馬坊的鄉(xiāng)村里,人們都是這么叫的。
從此,我只要走到田野里,在挖草的間隙,找一塊高高的土坡坐下來,一邊看看五峰山,一邊看看乾陵。長大后,我對大地如果還心存一些敬畏,那應該是這座山,沿著鄉(xiāng)親們的目光,把農(nóng)事里外的莊嚴,很早就教給我了。那時,我沒有在土地上見過這么多的豐收果實,還有馬匹,在今天馱來一個村莊里的幸福生活,但內(nèi)心的快樂,在貧窮的日子里,依然是存在的。
由于五峰山位于村子的東面,一年四季,太陽從那里出來,月亮從那里出來,風云從那里出來,雨雪從那里出來,以至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這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五峰山給予的。這些小時侯的生活印象,至今還涂抹不去。只要回到這里,一切都還像當年一樣,在田園里有節(jié)奏地進行著。
真的,這次回到老家,我大大方方地回到了馬的呼吸里,回到了鳥的叫聲里,回到了苜蓿的怒放里,回到了一村人的淳樸里。對于緩解身心里淤積的生死疲勞,這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沿著五峰山,或一些人寬大的背影,在老家看見了鳳凰。
五峰山,我想跪下來說出這句話。
風為什么呼嘯
或許,風和人一樣/一直都在鄉(xiāng)村里趕路/它走過時,最愛貼著地面/這樣很好撫摸莊稼。有時卻比飛鳥還高/像在天空里,為大地討要些雨水/我感動,風還會把父母的聲音/從泥土里帶出來,這種時候/往往趕在小麥起身。
在抵達故鄉(xiāng)的路上,不要問我風為什么呼嘯。
我只能告訴你,一個記憶中沒有風的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特別在馬坊,在黃土堆積出的這塊很少大難、也很少大樂的田園里,風的靈性的手里,就握著我們生活的所有方向。那些在這里生活到一定年齡的人,他們不會再用耳朵笨拙地聽風了。他們每天走出家門,只要抬頭望望天,就知道還在天邊的風,會吹來一個什么樣的天氣和心情。
黃土地里風頭硬。這感覺是真實的。
在這里生活著的人,臉上像抹了一層胭脂,一個個紅撲撲,也好看也不好看。當年,我就是帶著這樣一張臉,走進長安城的。曾經(jīng)為這樣的臉苦惱過,也因此記恨那些吹紅我們臉頰的風,想把它和故鄉(xiāng)一塊扔掉。如今,那一層胭脂算是褪掉了,但一臉的灰黃,反倒像長安帝國沒落后剩余下的氣色。想了許久,還是覺著被鄉(xiāng)野上的風,用很長時間吹過的那張臉好看。
就這樣,在抵達故鄉(xiāng)的路上,突然想著風為什么呼嘯。
我也問自己,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xiāng)野,這是一個問題嗎?記著小時侯,風很像一根浪漫的鞭子,在故鄉(xiāng)的大小田埂上,抽著我們瘋癲的身影。我們野草一樣瘋長的頭發(fā),一直為風飄揚著。這還不夠,一律敞開衣領,讓風在我們的皮膚上滑出聲音。而對風的多疑,讓我覺得那些在田野上能吹動莊稼,在坡地里能吹動樹木,在屋頂上能吹動瓦片的東西,根本就不是風。風是往人的前胸和后背上吹的,它輕吹一次,要讓勞動者記住勞動的快樂,它猛吹一次,要讓勞動者記住勞動的莊嚴。我更確信,那些吹在父親背脊上的風,才是大地上真正的風。父親在一天很少間歇的勞動中,除了荷鋤揮鐮的動作,再就是愛解開衣領或扣上衣領。那是他對風的感應,他要讓風在不影響勞動的過程中,一邊帶走身上的疲勞,一邊恢復身上的力量。我看得最動心的,是父親背著一大捆高粱,逆風走路的樣子。那時的父親和風,迎面擠在羊腸小道上,風想穿過父親和他背上的高粱捆,父親想穿過風在狹路上的凌厲。而風的凌厲,像在父親的背上,點著了那捆本來就燃燒著的高粱。只是以前,它們分片在田野上燃燒著,現(xiàn)在,這種屬于莊稼的成熟的燃燒,就被風集中在父親的背上了。
我說過,父親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靠賣柴供我上學的。如果風有記性,柴草有記性,他們對父親的背脊的理解,一定會比我深刻得多。因為在父親的背脊上,我只爬過很短的時間,就讓給風和柴草了。那時侯,好像一個村子里的風,都在父親的背上吹著,因為每天,他要從村西或村南的溝里,背著一捆山一樣大的柴捆走回來。我坐在溝畔上等候時注意過,某一瞬間,像風從溝坡里,把一捆柴的梢頭吹上來。起初,人的身影是看不見的,只能隨著柴捆的不斷升高,才會逐步露出人的頭、人的臉、人的腰、人的腿,直至看到腳步的邁動,人和柴捆,算是從溝里完整地爬上來了?,F(xiàn)在想起來,父親從溝里完成的這些背柴爬坡的勞動過程,對于一座在世俗生活中,顯得有些單調(diào)的村子,無疑像一種儀式,每天由他一個人進行著。我是唯一的觀看者,我對這個過程的悲壯感,當時是意識不到的,只想父親的背脊曾經(jīng)是我的路,也是柴草和風的路。
風為什么呼嘯?我想當年在風中飛揚的馬匹,也不一定知道。
風為什么呼嘯?最好讓風,用一顆種子破土的秘密描述自己。
如果有一些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就知道風,必須用一生的強勁,為萬物催生。因此,風在鄉(xiāng)村不能太散漫,更不能太悠閑,大多是呼嘯著走過的。這是生存的需要。比如我們冬天就剪好枝,開春又施了肥的果樹,看著花苞一天比一天鼓起來了,就是不綻放,急得我們天天往果樹枝上瞅。好了,夜里一陣呼嘯的風過后,清晨打開窗戶,就有零星的花朵站在枝頭上了。接下來風也知道,它不能再呼嘯了,必須歇上一陣子,等所有的花朵綻放完了,再從殘紅里,把帶絨的坐果吹出來。比如按節(jié)氣,過幾天就要開鐮收麥了,偏偏天上的雨水多,麥粒都熟得紅丁丁的,葉子就是遲遲不變黃,在麥穗下青菜一樣綠著,急得鐮刀,不知從哪片麥田里下手。好了,夜里一陣呼嘯的風過后,清晨打開窗戶,黃得透明的麥子,把一個村莊都照亮了。
這樣催生的風,每年在鄉(xiāng)村里有好幾場,每次幾乎是一路呼嘯著來的。它就是吹在一位病人的身上,也不會有多余的憂傷,倒會讓他覺出,風和人一樣,一直都在鄉(xiāng)村里趕路。
真的,鄉(xiāng)村生活的實質(zhì)就是趕路。人趕人的路,牲口趕牲口的路,莊稼趕莊稼的路,風趕風的路。馬坊的經(jīng)歷告訴我,在這里趕路的風,它走過時最愛貼著地面,這樣很好撫摸莊稼。過去,我們看見得最多的風,就是莊稼有節(jié)奏的擺動。其實,那是風按照不同莊稼的生命節(jié)律,在它們身上撫摸。這是上帝安排的風的勞動,莊稼正是在這樣的勞動里,趕著季節(jié)成熟的。鄉(xiāng)村里有一句話:孩子在風地里長得快??磥恚覀儾恢皇浅约Z食長大的,在一切都十分簡樸的鄉(xiāng)村里,我們生長得這么結(jié)實,皮膚、眼睛光亮得像那匹栗色的馬,風的吹拂,原來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我們不同于城里人,在鄉(xiāng)村得以成長的一些秘密。
有時候,我看見風在馬坊,飛得比鳥還高,甚至在空地里,立起來旋轉(zhuǎn),把一些莊稼落下的殘枝敗葉,能呼拉拉旋到天上去。我以為是村子里哪個人做了不善的事,風要來懲罰他了。等嘩拉拉落下一場大雨后,我才恍然明白,風呼嘯著旋到天上去,是要為大地討些雨水回來的。
我感動,風還會把父母的聲音,從泥土里帶出來。這是我十幾年沒有聽到的聲音了。十幾年前,它在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里,日夜游走著,那是一種無微不至的呵護,我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感覺得到。自從父母在村北的那塊地里,相繼躺下在風里守了一世的身子后,他們的聲音,也就跟著消逝了。我沒有想到,后來還會聽到它,而且是在小麥起身的時候,像在我家的地頭上聽到的。我無顏回答他們什么,他們一生熱愛糧食的心理我知道,他們在小麥開始成熟的節(jié)骨眼上,用心給我托夢。只是我離莊稼的距離太遠了,已經(jīng)沒有可能,再回到馬坊承受他們的囑咐。
等我從夢中醒來時,窗外確實有風呼嘯著。
就在抵達馬坊的那一刻,我對風終于有了這樣的理解:風是故鄉(xiāng)的呼吸。帶著這樣的理解回村,我覺得還不夠,有必要做一些解釋——
在這么大的鄉(xiāng)野上,要想看到更好的日子,風只有呼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