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柯剛走，天突然就黑了。

老柯今天心情不好，一進(jìn)門就黑著臉。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我剛放好水要給他搓背，他就把我摁倒在浴缸旁。我的衣服都濕了，身體里卻干得要命。我跟老柯說“不”，老柯的臉陰沉得嚇人。也許生氣對于男人來說比任何壯陽藥都更有效，今天老柯不用我撫慰，一下子就令人吃驚地挺立起來。我說老柯等一等，我很干。但是老柯不依不饒就進(jìn)來了。我感到疼，伸手抓他的頭發(fā)，老柯卻狂躁地把我的雙手死死壓住。我說老柯你瘋了，這樣亂搗亂搗你不疼嗎？這時候老柯好像剛從一場噩夢里蘇醒過來，慢慢安靜了下來?？傻任腋杏X出來，反過來拉他時，他又不行了。我只好耐著性子慢慢幫他，但老柯再也找不到剛才的感覺了。

老柯的臉黑得跟什么是的。我也懶得理他。他心情不好拿我撒氣，但他東西不好，就不能怪我了。

天黑了下來。隔著厚厚的窗簾，夜晚正一絲一縷從外面，這個喧鬧社區(qū)的每個角落滲透進(jìn)來。屋子里有些沉悶，我裸體躺著，全身上下不斷冒著熱氣。正想弄點(diǎn)水喝，廚房里忽然傳來了水響的聲音。

弟弟？我喊了一聲。那邊靜悄悄的，水已經(jīng)沸騰開來，水壺叫魂似的噗噗亂叫。弟弟你過來了？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動靜。我拉開窗簾往下望去，弟弟的身影在樓角閃一下就不見了。

水開了，沸騰的水把自己蒸發(fā)光了。

二

弟弟的骨骼一下子寬大起來，身上的肉疙瘩悄悄腫起來，那些暗處的細(xì)毛，像春天的水草，密密麻麻長得滿手都是。弟弟快變成一個小伙子了，他長大的速度讓人吃驚，仿佛是一夜之間，就從當(dāng)年那個羞答答的小男孩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弟弟是會長大的，這一點(diǎn)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適應(yīng)。我已經(jīng)習(xí)慣當(dāng)他弟弟，習(xí)慣了抱著他睡覺時，摸他后背上那兩塊刀一樣的骨頭。弟弟幾歲了，十五，還是十六了？可他身上還帶著一股幼兒的奶香，我喜歡聞著那種奇怪的小男孩的味道入睡。在那些昏沉沉的夢鄉(xiāng)里，我發(fā)覺我不僅像他的姐姐，更像他的媽媽。媽媽，是的，我喜歡這種感覺，雖然我比他只大不到十歲，雖然我并不是他的親姐姐，但我就喜歡當(dāng)他是我的弟弟，當(dāng)他是我的兒子。我喜歡這樣。小蕙、阿寶她們怎么也想不通，我這么細(xì)心地照料著弟弟究竟圖個啥?！班嚭上阋B(yǎng)一個小老公！”她們老是在背后咬舌頭，對我說三道四的。我不理她們，我要養(yǎng)一個老公？笑話，老公是養(yǎng)出來的？她們那幾個雞婆，被人養(yǎng)慣了，總往這條路上想。弟弟才那么小，等他長大了，能做老公了，我都成什么樣了？暗地里我也偷偷問自己，我對弟弟這么好，究竟圖啥??？我說不清楚。我就喜歡看他害羞的樣子，喜歡摸他瘦瘦的后背睡覺，喜歡看他做作業(yè)時亮亮的眼睛，看他咬筆頭時在嘴唇邊留下的污漬。我真想去親他的小嘴，把那些臟東西慢慢舔干凈。我很變態(tài)嗎，也許有一些。但我想我是真的喜歡弟弟的，當(dāng)初決定要把這個在天橋哭泣的小男孩帶回家時，除了喜歡他，憐愛他，別的什么我都不想。我愿意給他錢，讓他續(xù)上學(xué)業(yè)，讓他干干凈凈地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課，每天看到他興高采烈去上學(xué)，我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我給他錢，是的，連零花的都給足了。那些都是我的血汗錢，但我一點(diǎn)都不心疼。我愿意，愿意一輩子都這樣?？晌业念^腦太簡單了，弟弟是會長大的。長大的弟弟是會變的，長大的弟弟會指著鼻子罵我是一只雞。弟弟居然罵我是雞，我真是傷心透了。

弟弟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把客人帶回家的？也許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會瞧不起我的，他長大了，長成了一個什么都懂的小伙子，他的眼睛再也不像過去那么亮了。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因?yàn)榘l(fā)現(xiàn)我的秘密而變暗的?？晌矣惺裁崔k法！我他媽有辦法就不在這座狗屁城市做牛做馬了！

那天也是我太大意，我忘記了弟弟學(xué)校在開運(yùn)動會，沒想到他會提前回來。以前要是有一些推不掉的客人來，我總是很小心地避開他。完事以后，我會很認(rèn)真地把屋子整理干凈，做好晚飯，拉一張凳子坐在陽臺上，等弟弟回來。天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暗下來，我有時會感到焦急，我想我這個樣子，很像一位媽媽。但是那回因?yàn)槭抢峡聛?，我一馬虎就露餡了。

老柯總喜歡在下午四五點(diǎn)鐘跑到這里來。老柯那天第一回跟我提起他喜歡在下午做的理由?！翱吹教栆渖剑疫@心里就一陣陣顫抖”，老柯一向很少說話，但那天似乎心情很好，老柯判若兩人，好像有一個口才很好的鬼突然附魂到他身上。老柯說，我是沒救了，只有在太陽落山之前，我還有一點(diǎn)做男人的想法?！拔遗潞谝?，一到夜里，我就擔(dān)心我會死掉”。那天老柯做得比過去要好，時間也長一些。后來老柯給了500塊錢，這是老柯給錢最多的一次。我第一回在“帕蒂娜”接受老柯時，他一直嘟嘟囔囔他不行?！拔覀儼捶昼娝沐X吧？做一分鐘我給你100元，不到一分鐘也按一分鐘算?！蔽耶?dāng)時一聽，差點(diǎn)沒笑暈過去。我長這么大見過多少男人，任誰也沒這個瘦老頭可愛。我說行行行，你就當(dāng)我是鐘點(diǎn)房吧。這樣老柯每次和我做之前，脫光衣服之后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手表脫下來放在床邊。每次一邊撫慰老柯，一邊聽著手表嘀嗒嘀嗒響，我總是要笑死掉。

不過這樣也好，我和老柯都對時間有了一點(diǎn)好感。老柯是真心希望能讓自己做得長一點(diǎn)，照他自己說的，這樣活得才像男人。而我呢，我當(dāng)然希望他持久一些。一分鐘100元，一分鐘才多久，怎么難也要忍一忍。

但是每回我們都很失敗，應(yīng)該說是老柯很失敗。老柯每回完事后都很沮喪，我被他亂折騰一番，也難受得要死。盡管這樣，從第一回老柯計(jì)時付款到現(xiàn)在，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他。老柯說到底是個可憐蟲，有一回在當(dāng)?shù)赜芯€臺上我偶然瞥見他，穿著一套西裝坐在臺上，眼睛看著臺下，那么有神。瘦是瘦，但看得讓人舒服。我不知道那些頭頭腦腦怎么當(dāng)?shù)模揖拖矚g老柯這種人，臉上有神，像那么回事。盡管老柯那東西不行了，但我從來不討厭他，我不像阿寶她們，喜歡在背后嘲笑男人。當(dāng)然老柯也不像她們身邊的那些男人，一不如愿就又咬又罵的。老柯小氣是小氣，但他公道。我有一回被阿寶幾個逼急了，就開玩笑說，我喜歡老柯，就當(dāng)我為這座城市做奉獻(xiàn)吧。阿寶她們罵我神經(jīng)病。

初夏的這個傍晚，老柯過得特別開心。我和老柯之間，也從來沒這么順利過，這樣，我心里自然也好受些。但我沒料到弟弟會一聲不吭突然跑來。老柯前腳剛走，弟弟就像鬼魂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弟弟，你怎么來了？”弟弟站在床前，眼睛直勾勾盯著我。我拉他，他甩開了，還把身子轉(zhuǎn)過去。我把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忽然發(fā)現(xiàn)他滿臉都是淚水。

“弟弟你怎么了，誰欺負(fù)你？”我要抱弟弟，猛地被他推開了。弟弟的力氣怎么這么大呀？我不知道弟弟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粗暴，一時有點(diǎn)發(fā)愣。這時候，弟弟突然像一只小豹子把我撲倒了。

這是弟弟第一回做我。弟弟突然長大了，這小子變成了個小伙子，一個大男人，兇猛得把我整個人要弄昏過去。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鍋沸騰的熱水，洶涌的熱氣一次又一次把鍋蓋掀了起來。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都有點(diǎn)不好意思看弟弟。我把老柯給的500元錢都給了弟弟，我記得我還吩咐他去買一套《新概念作文》看看。那天在“粉都”候臺，我聽一個客人說過，上海那邊在搞什么“新概念”，好像對作文很有用的。弟弟一聲不吭接過錢，裝進(jìn)口袋，拉開門，走了出去。我有點(diǎn)生氣，弟弟怎么一聲不吭就走了。這時候弟弟又推開了門，弟弟站在門外，惡狠狠地盯住我。

“鄧荷香，你是一只雞！”說完他揚(yáng)長而去。

我當(dāng)時氣得把自己的舌頭都要咬斷了。

范志和完全是變了。范志和吃我的奶長大，但范志和現(xiàn)在變成一條會咬人的狼狗了。范志和現(xiàn)在長大了，站在面前就像一只牛犢子。范志和現(xiàn)在敢把我做了，他居然還罵我是一只雞！

我是一只雞，沒錯，我從一開始就是一只雞！我他媽要不是一只雞，到處去刨食，這幾年你范志和吃屎?。窟@幾年你范志和吃屎會長得么這壯？

范志和你干嗎不去喝自己姐姐的血？她們沒錢，她們沒錢干嗎要做姐姐呢？范志和你的三個姐姐干嗎不都去做雞？

但是范志和的姐姐就是去做雞也沒有用。總有一天范志和喝姐姐的血長大后，他也會站在她們面前惡狠狠地說：

你是一只雞！你們都是雞！

三

“你是一只雞！”弟弟這樣罵我，惡狠狠的。罵完把我做了，做完拿走了我做雞賺來的500元。我傷心透了，我他媽這是干嗎啊，我他媽把自己賣了，再去買弟弟嗎？一個下午里，我做了兩次，我得了什么？我惱火，我真想拿刀把誰砍了！可我又能砍誰，這一切還不是我自作自受的結(jié)果？雞，是的，我就是一只野雞！我他媽本來就是！

我煩透了，整個月什么事都不做，下個月又沒命地賣。我知道我快垮了，但我不想阻止自己，我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偏偏這個時候有人傳言，那個叫龔芬的三八快嫁人了，我恨得牙齒都疼了，到處詛咒她：“龔芬那爛貨有人要？除非那人瞎了眼！”

龔芬那三八忒臟。有一陣子那些臭男人到處打聽一個會“香功”的小姐，他們狼眼滴溜溜亂轉(zhuǎn)，口水流得滿地都是，都說這座城市出了一個“紅發(fā)魔女”，長著十八條舌頭，什么亂草雜草都吹得動。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個“魔女”就是龔芬。見到龔芬后大家都笑了，這世界無奇不有，龔芬身上哪塊肉值錢呀？那些男人真是瘋了。

但是我們很快就嘗到了那三八婆的厲害。龔芬什么活都愿干，她用嘴，用在哪里都愿意。她的“香功”確實(shí)登峰造極，也難怪那些貪得無厭的男人會為她發(fā)狂。但是龔芬居然嫁得出去。盡管她被我咒準(zhǔn)了，要嫁的那個臺灣人果真只有一只眼，可我還是因?yàn)檫@件事生了好幾天悶氣。

過幾天，我們幾個在小蕙那里打牌，龔芬那三八突然跑來了，一張臭嘴里開始有了臺灣人的檳榔臭味，講起話來還帶上了閩南口音，可笑得要死。我們討厭死了她，但她一副不識相的樣子，不停地呱呱亂叫?！奥犝f華僑新村不少富婆在養(yǎng)中學(xué)生，等哪天死老頭回臺灣了，我也找個小白臉來玩玩。”她搖頭晃腦地說道。當(dāng)時姐妹們正因?yàn)橐粡埮瞥车妹婕t耳赤的，沒人理她。龔芬就跑過來，神經(jīng)兮兮地附在我耳旁說：“荷姐，你要不要把手里那小孩交我調(diào)教幾天，我把秘笈傳給他，哪天讓荷姐你也享受享受。”

我全身上下轟地沸騰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端起手里的一杯水朝她的眼睛潑過去。龔芬被燙得像一只遭閹割的豬一樣叫起來。姐妹們圍上來，小蕙罵我，你瘋了呀荷姐！“瘋？我他媽的能瘋就不站在這里了，早他媽嫁個紐約獨(dú)眼龍了！”小蕙把我抱住了，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大哭起來。

那段日子我老觸霉頭。弟弟在學(xué)校跟人家打架，頭上縫了七針，天天咬牙切齒要去打回來。有天晚上，我看他一個人躲在廚房磨刀片，那刀片又簿又亮，看了讓人心驚膽戰(zhàn)。我說了他幾句，他不高興，還說“男人的事你少插手”，一副兇巴巴的樣子。那幾天我正因?yàn)椤靶〗忝谩焙瞄L時間不來的事?lián)鷶_，心里著急，就不愛理他。到天亮，我覺得有些冷，迷迷糊糊去抱弟弟，弟弟卻刷地一下跳起來。我有些不高興，睜開眼看他。他卻一陣風(fēng)似地溜到了廚房。

不知怎么搞的，弟弟變得特別愛喝水。我有時半夜被沸騰的水聲吵醒，伸手要抱他，總是抱了個空。

“我口渴！”弟弟很有理由地說。

“口渴也不能老喝水啊，整個晚上你又喝水又跑廁所的，你的肚子又不是自來水管?！?/p>

“我真的口渴?！钡艿苡謴拇采吓榔饋?，溜進(jìn)衛(wèi)生間，磨磨蹭蹭老半天不出來。

我終于生氣了。我說弟弟你干嗎躲荷姐，荷姐欺負(fù)你了？荷姐不疼你了？荷姐給的錢少了？你別以為我瞎了、聾了，荷姐還年輕，荷姐的皮還是鼓鼓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你不就是在躲我嗎！我一口氣罵了好多，我從來沒這樣罵過他。

弟弟躲在衛(wèi)生間里不吭聲。我更火了，跳起來去撞門。門開了，我看到弟弟坐在抽水馬桶上，滿臉都是淚水。當(dāng)時我又覺得心軟。他是我?guī)Я藥啄甑牡艿馨?。我要給他擦眼淚，他卻一扭頭躲開了。弟弟在發(fā)抖。我問弟弟你怎么了。弟弟盯著地板上的一汪積水說：“我怕。”我問他怕什么，他卻搖搖頭什么也不肯說?？粗艿芟褚黄L(fēng)中的樹葉，我也哭了。我把他拉起來，抱在懷里。懷里抱著發(fā)抖的弟弟，我也像一片風(fēng)中的葉子一樣發(fā)抖起來。

我吻弟弟，弟弟的舌頭躲起來。我就吻他小鹿一樣又亮又怕怕的眼睛。我把弟弟的淚水一滴滴吻干了，弟弟反過來吻我?！暗艿?！”我滿嘴都是弟弟，但我喊不出來。我的舌頭被弟弟咬住了。

四

龔芬出嫁的那天，據(jù)說阿寶還收到了她的請?zhí)?。天黑時分阿寶快走到那家酒店門口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龔芬身穿一襲白色婚紗，她站住了。阿寶手里捧著一束鮮花，站在一棵樹的背后。阿寶傻傻地在那棵樹下站了老半天，直到龔芬被又矮又胖的檳榔爺爺挽著走向宴會大廳，她才偷偷離開。

阿寶站在一棵樹下偷偷看龔芬做新娘的事是小蕙她們杜撰出來的，為了龔芬有沒有送請?zhí)@件事，阿寶差點(diǎn)和小蕙翻了臉。我知道這件事都是我鬧的，自從我差點(diǎn)把龔芬弄瞎以后，龔芬再也不跟我們來往了。龔芬愛來不來，過去誰都不在乎，實(shí)際上大家原來從心里也瞧不起她。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龔芬嫁人了，雖然嫁的是個瞎了一只眼的老頭子，但她畢竟是嫁了人。我知道這件事讓大家很難受，那天我用開水潑龔芬，阿寶她們罵我瘋了，其實(shí)她們心里比我還高興?？升彿页黾揶k婚禮的時候，她們又巴著眼盼人家來請。龔芬真的請她們，她們會去嗎？她們是不會去的，她們要的就是不去的這個姿態(tài)?？扇思移褪遣唤o她們做出那種姿態(tài)的機(jī)會，我知道她們在心底恨透了那個臭三八。龔芬出嫁的那天，我們一批人圍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小蕙就編出了阿寶的笑話。這個笑話一點(diǎn)也不好笑，可她們就是莫名其妙地笑個不停。

天黑以后，阿寶回來了。小蕙問她龔芬的喜酒熱鬧不熱鬧，她當(dāng)場就拉下了臉?！罢l他媽在老娘背后亂嚼舌頭！龔芬那個三八，老娘早就想整她一次了。不就是嫁個死老頭嗎，還高興得像母雞下蛋似的。她就是八抬大轎來請我，老娘也不給她賞這個臉的！”為了證實(shí)自己那天晚上確實(shí)沒有去參加龔芬婚禮，阿寶拿出一套“夢霓兒”給大家看。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逛衣服鋪去了。你們看看，這套‘夢霓兒’花了一千八?！?/p>

阿寶的新衣服讓大家暫時忘記了龔芬那個爛貨。但是我不知道她干嗎要買這種衣服，阿寶肯定是腦袋出了毛病，我們又不是坐臺小姐，穿那么好干嗎？

我們已經(jīng)不需要時裝了。以前我們在發(fā)廊做洗頭妹的時候多羨慕人家可以穿得那么好，后來我們穿上了，但我們又脫下了。我們穿上了運(yùn)動服。我們其實(shí)可以穿穿便裝的，但是我也搞不清楚，大家做桑拿以后怎么都愛穿運(yùn)動服。我其實(shí)不愛穿這松松垮垮的東西，阿寶穿還可以，她屁股小，穿了顯形。我想我穿運(yùn)動服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弟弟有一回就嘲笑我，你現(xiàn)在又不是運(yùn)動員，怎么天天都穿運(yùn)動服？

老柯有一回偶然也提起運(yùn)動服的事。老柯甚至嚴(yán)肅地說，“以審美的眼光看，你屁股這么大，是不應(yīng)該穿運(yùn)動服的?！钡谴r裝跟穿運(yùn)動服有什么不一樣呢？反正每天都脫來脫去的，我倒是嫌時裝太啰嗦了。

但阿寶重新穿時裝以后，她們幾個都有點(diǎn)不正常了，她們好像突然決定要回去坐臺似的，一個個打扮得怪怪的，看起來跟小丑似的。

阿寶、小蕙在天黑以后還穿時裝。也許她們本不該那樣穿的，她們要是像我這樣堅(jiān)持穿運(yùn)動衣就不會有事的。阿寶、小蕙穿時裝去上班，結(jié)果路上出事了。一天傍晚當(dāng)她們路過農(nóng)貿(mào)市場時，阿寶那用時裝包裹得圓滾滾的屁股，被鋒利的刀片割破了。那個王八蛋真變態(tài)，你愛摸人家屁股就摸吧，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你想想一個女人屁股被割破了會有多難受。

不過，也該阿寶倒霉，誰叫她屁股那么招人呢。裝什么酷啊，一套衣服一千八，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五

天黑了，老柯第一回說來又不來。水壺里的水又在亂響，要不要泡一杯茶等他，還是現(xiàn)在就上班去？天一下子黑得很快，這幾天那個變態(tài)狂四處亂闖，說不定什么時候躲在哪個樓角來一刀也不好受。真不明白那個變態(tài)狂對女人的屁股怎么會那么仇恨。要是沒有女人的屁股，他從哪里爬出來，男人又怎么會有快樂。這個人是哪根筋出毛病了，就那么輕輕一劃，阿寶躺了半個月。昨天聽說還有一個幼兒園阿姨被割了，雖然穿牛仔褲，但刀口據(jù)說比嬰兒的嘴巴還深。一個幼兒園阿姨當(dāng)街被割開屁股，這阿姨還不哭死掉？這件事想想就讓人毛骨悚然，聽說就半個月已經(jīng)有二十多個屁股被割破了。晚報上登了消息，說警察懸賞2萬元逮這個變態(tài)狂。阿寶那三八好了傷疤忘了疼，還說要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那一帶轉(zhuǎn)轉(zhuǎn)，“反正已經(jīng)被割了一次，再割幾次能把那家伙吊住，我還是合算?！毙∞ゲ灰詾槿?，小蕙說阿寶你想得那么美，我看我應(yīng)該給市長打個電話，讓他拿那2萬元來安慰你們這二十幾個受傷的屁股。那個幼兒園阿姨的屁股比你們寶貝一些，可以多分一點(diǎn)給她。這么一說，阿寶又不愿意了，“不行不行，誰說幼兒園阿姨的屁股寶貝？說不定她比你的還爛！”小蕙一把把她扳倒在床上，嘴里罵罵咧咧的，“你敢說你不爛，你們來看看，這屁股上傷疤像不像個大嘴巴?！?/p>

天全黑了下來，沸騰的水聲消失了，四下里一下子靜悄悄的。一陣風(fēng)忽地把窗簾推開，我嚇了一跳，還真的以為是那個變態(tài)狂從窗口跳進(jìn)來。可偏偏這時候電話卻鬼叫一樣響了起來。小蕙在電話里大叫：

“荷姐，快到農(nóng)貿(mào)市場來。阿寶剛才把那個變態(tài)狂吊著了。警察正在圍捕那個王八蛋！快來，好戲上場了！”

我的心突然又噗噗亂跳起來。我好像又聽到廚房的水聲在亂響。我怕見血，上回弟弟跟人家打架，是包了傷口才來的，但是看到他的臉，我整個人抖得要命。

但我還是跑了出去。跑了一半我停下來，我覺得有些暈，可能因?yàn)檫€沒吃晚飯，腦子里一直好像有水聲在沸騰。這時候新區(qū)這一帶的路燈全亮了。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蕙瘦瘦高高的身影在人群中跳躍，阿寶在她旁邊胡亂揮動著手臂。我好像聽到了她們在對我喊加油，我就重新跑起來。那天晚上我還是穿著運(yùn)動服，我在街道上跑，街道兩旁的人也跟著跑起來，街道、路燈和兩旁的樹木好像也都跑了起來。一時間我覺得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的運(yùn)動場。我穿著運(yùn)動服，我覺得我跑得比所有人都要快，跑得比街上的路燈和兩邊的樹木都要快。我跑著，整個人好像都要沸騰起來。

我沖進(jìn)了人群，但是人群又把我推了出去。我差點(diǎn)摔倒，小蕙和阿寶把我架住了。我使出渾身力氣要再沖進(jìn)去，但我的力氣好像在剛才的奔跑中都用光了。她們緊緊地把我抱住。我覺得很奇怪，我看她們的臉，她們的臉色都怪怪的，好像我就是那個割屁股的兇手似的。我有點(diǎn)生氣，死勁地要掙脫她們，但我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我覺得身體里一直在往外冒熱氣，剛才我還跑得那么有勁，就像一壺噗噗沸騰的水。但現(xiàn)在水把鍋蓋頂翻了，水已經(jīng)流得滿地都是。

這時候人群散開了，一群警察把我們推到一邊。我使勁睜開眼睛，我先是看到滿地的血，接著我看到了他，我的弟弟范志和。

（責(zé)編：孔亞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