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莊稼漢模樣的年輕人，他坐在山坡上抽煙袋的時候看到了那匹馬。白顏色的馬兒，猶如正要與他相會而奔向他。他也因此喜笑顏開。一匹奔跑中的馬兒總能給他帶來多種遐想，于是他也仿佛總在等著它的大駕光臨。

莊稼漢注意到有一個人同時正在往山上跑。這座山看來高聳入云，坡度也相當大，那人跑得氣喘吁吁?？┼饪┼?，踢踢踏。莊稼漢好奇為什么那個人不騎上馬而要跟它一起奔跑呢？他瞇起眼睛集中精神注意起那個人。是個女娃兒？她披著青絲，腦袋上的頭發(fā)也如青絲，在腦袋后面優(yōu)雅甩動，仿佛是一個慢鏡頭。一匹馬兒和它的主人終于與這個多年來等候在山坡上的年輕人相遇了。

請問，先生，如何才能翻越這座山？女娃兒正在喘氣，但是臉上的興奮給了她無盡的光鮮。

呃，我不知道。莊稼漢抽著煙不緊不慢地說。

先生，你怎么會不知道？難道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一個旅人，就跟你一樣。如果我能翻過這座山，那我也不至于如此苦悶。

這時候女娃兒抬頭看了看天，她的額頭上掛著彩色的汗水，她注意起這個莊稼漢的容貌，一個灰褐色的斗笠下是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還有胡子茬兒。先生，你這是抽的什么煙？

就是在這山坡上弄來的，那些茶葉不僅可以泡，我也把它們曬成煙絲卷起來抽，這味道兒還算不錯。說到煙，莊稼漢有點樂呵呵。

這可是新鮮的事情。女娃兒躍躍欲試，但她首先把馬兒用繩子拴在一個小樹上，然后在年輕人的邊上坐了下來。能不能讓我抽一口，這可真新鮮。女娃兒說。

新鮮是么？那就讓你嘗一嘗。年輕人把煙袋遞了出去，他發(fā)現(xiàn)女娃兒伸出來的那雙小手實在是晶瑩可愛。呼哧呼哧，咳咳。這煙兒夠嗆人的，女娃兒說，在她臉上甚至留下了灰色的黑粉兒。

年輕人哈哈哈笑起來，又把煙袋提了回來。本來嘛，一個女娃兒，抽什么煙袋？于是他又銜起他的煙嘴，一陣青煙就從他的鼻子里面冒了出來。那陣煙可真是太美了，就如同女娃兒身披的青絲綢緞和頭發(fā)一樣飄逸。

你在這邊呆多久了？女娃兒向年輕人問道。

兩天左右吧。我不記得了。我也想翻過這座山，你知道這座山后面是什么么？

是綠色的原野，是碧海藍天。我爺爺就是這么跟我說的，他把他的馬兒送給了我，但我不會騎。

呵呵呵，年輕人又開始笑了。不會騎帶上它干嗎？你何不把它扔了，或者丟在一邊，也許還可以賣掉，換一些盤纏。

女娃兒顯得有些疑惑。不能扔，也不能丟，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拿它怎么辦。賣掉也許是一個好主意，女娃兒心想。不如……女娃兒偷偷打量了這個年輕人……你看你喜歡不喜歡，不如你把它買下吧。

呵呵呵，我要它來何用？我也不會騎馬。而且我聽說馬這種東西，它是認人的。年輕人說。

那就算啦。女娃兒見年輕人拒絕這樁生意似乎更加高興?？墒悄愦暨@個山坡上，你都干些什么？

等人唄。

等誰？

我也不知道，山那邊……你說是碧海藍天，綠色原野，我想總會有人要翻越這座山，我就跟他一起翻。我在等那個翻山的人。

啊，那可是我剛剛告訴你的。女娃兒說，你以前可能不知道。

呃，我以前是不知道，但是我現(xiàn)在知道啦。年輕人頑皮地說。

但要是沒人來翻山呢？你怎么確定一定會有人來翻山？

唔……我就是能確定呀。年輕人得意洋洋。你看，你不是來了么？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翻，本來還指望你呢。女娃兒撅起小嘴，顯得有些失望。

也許我們兩個人就能想到辦法。年輕人的眼神中散發(fā)出了滿懷希望的神情。

但愿吧。女娃兒心不在焉地說。

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悠閑地在山坡上轉(zhuǎn)悠，有時候也會互相開點玩笑。那匹白色的馬搖曳著它白色的尾巴跟隨著他們。在他們面對陡坡幾次想到主意但都嘗試失敗了的時候，天色逐漸黑了。

怎么辦？晚上怎么睡??？女娃兒有點擔心夜里涼。一方面她為翻不過山而越來越失望，一方面突然也對這個先前相談甚歡的陌生男子起了疑心。喂，你這兩天是怎么睡的？

我嘛，年輕人想了想說，我就是隨便睡的，在樹下找個平坦點的地方，把寬大的樹葉蓋在身上。還有，你不要喂啊，你叫我小張就行了。

哦……小張……女娃兒恍然大悟。不過你說的倒是個好主意?？墒恰迌和蝗挥钟羞t疑。

你放心，我們隔開10米遠，你把你的馬兒牽在你睡覺的地方，夜里要是我一靠近，保準兒它就先跳起來。

呵呵……女娃兒笑道，這樣也好。

但是到了夜里那匹馬并沒有跳起來。年輕人順利地解開了牽住馬兒的繩子，躡手躡腳地把它拉走了。那馬兒咕嚕了幾聲，但是聲音不夠大，并沒有叫醒它的主人。年輕人拉著它向遠處走去。

你這匹死馬，干嗎用頭頂我？年輕人在前面走，發(fā)現(xiàn)那匹白馬兒總在用腦袋頂他，他很生氣，回頭對馬兒說。

你還頂？他站住了，正面對這馬兒，把眼睛睜得很大，希望能起到不怒自威的效果。

給你吃點草。他對馬兒說，話語之間又忽然變得溫柔起來。

是你的腦袋頂我頂疼了吧？那我?guī)湍闳嗳唷?/p>

其實我看你是肚子餓了，但你為什么不吃我給你的草？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告訴你，以前我也有一匹馬，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這是真的。

你知道么？其實我在這里，就是在等你。

啊，你不要不相信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嘿嘿嘿，其實……我也是一匹馬，你看，我也會四條腿跑。年輕人兩只手撐在前面，用身體在白馬的前面打了個彎兒，臉卻一直對著馬兒。但這更像一頭黑猩猩，年輕人明白這一點，所以他繼續(xù)解釋道，我是做人做久了，所以現(xiàn)在有點不倫不類。但我以前真的也是一匹馬，就跟你一模一樣。他看到那匹馬一動不動，懷疑是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又說，你能不能讓我騎騎？

就騎一下，我也不是想占你便宜。

絕對不是！

那我騎了哦？他一躍而起，駕輕就熟地飛身跨到了馬兒的身上。好家伙，那馬果然紋絲不動，看上去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年輕人。

嗯，好久沒被人騎過了吧？怎么樣？我問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就知道，嗯，那我們跑吧？

年輕人騎著馬在山披上，在月色下盡情地奔跑。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是即興的表演。一道白色穿過了一片小樹林，就如同大步流星地趕往一個熱鬧的集市。他們來到了一塊巖石下，那個年輕人就下了馬，親了親馬臉，說，親愛的，你看，這里都是上好的草，你快點吃吧。盡情地吃，一定要吃飽。待會兒我們爬過山，去看綠色原野，去看碧海藍天。

那匹白馬咕嚕了幾聲，俯身開始舔起草根。是上好的草啊，碧綠，油滑，露水猶如湯汁令草更加鮮美。年輕人就坐在那塊石頭上，抽起了煙袋。他抬頭看著天色，除了那輪明月，星光也很燦爛?；鸸飧Z過以后，四周就彌漫開誘人的青煙。

大約過了一煙袋的工夫，年輕人相信那馬兒已經(jīng)吃得足夠飽了，便又重新來到馬兒的面前，擼了擼馬的脖子，說，你很乖，也很聽話，我很喜歡你呀。

那匹馬又咕嚕了一下。年輕人就彈地而起，躍上馬身。

年輕人找到了翻過山的小路，但是依然很陡。他幾次想下馬不行，但是馬兒總是弓起背似乎不讓他下來。它咕嚕咕嚕，看上去很倔強，盡管前行艱難，一步一步都很小心，倒還是能順著年輕人所指的方向前進。年輕人幾次撫摸它的脖子，有時候也會輕輕地拍打它的屁股，但不至于拍疼它。這種拍打猶如情人間的打情罵俏總是恰到好處。還有幾次，他差一點就從傾斜的馬身上摔下來。當然最后沒有摔下來，有驚無險，馬兒總能幫他調(diào)整重心。

在夜里前行了半天，他們終于來到了山坡的盡頭。一輪明月仿佛就近在眼前，月光如水，灑在一望無垠的前方。年輕人心中一懔，多么令人醉心的風景。他終于下馬，坐下來，隨便哪個地方都像是大地為你提供的觀景臺。馬兒也蹲下來，就依偎在年輕人的身旁，旁邊有微風陣陣，哦，還有可愛的螢火蟲兄弟。年輕人正要取出煙袋，發(fā)現(xiàn)煙絲已經(jīng)消耗殆盡。但這并不掃興，他輕輕撫摸了白色的馬兒，它的厚實的肚皮，它的強健的四腿，還有清逸柔軟的尾巴，他覺得他從來都沒有碰見過如此一匹好馬，甚至動了惻隱之心。但是煙絲沒了，這多少也是個遺憾，一個美中不足。

那天晚上，他們就睡在山頂上，明月為毯，大地為床，安詳而沉靜。

直到第二天火熱的太陽正要灼傷一人一馬，他們才醒來。一條下山的小路就在眼前。可是山下，哦，糟糕，并不是什么綠色原野，碧海藍天。就是一個村莊，一個小小的鎮(zhèn)，密密麻麻的房子和如紋理般的大街小巷。年輕人看著前方就神情恍惚，他站起來并住雙肩，抬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已經(jīng)不再是空氣清鮮的清晨，大風吹動著山岡上的一切。難道是他的煙癮發(fā)作？也不像。他牽了牽馬繩，讓馬兒站起身子。馬兒咕嚕咕嚕個不停，似乎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陽光?；蛘呤窃趹涯钕惹暗呐魅恕Ｕl知道呢？年輕人躍上馬身，馬兒就低著頭循著眼前的那條下山小路緩緩而下。

鎮(zhèn)子雖然不大，卻還算熱鬧。門庭若市，各種店鋪生意興隆。咚咚咚，哐哐哐，銅鑼鳴鼓，就像末代京城。年輕人騎著馬兒在大街上好不惹眼。因為這馬兒太出色了。年輕人對鎮(zhèn)上似乎了如指掌，不一會兒就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家肉店，豬肉羊肉狗肉，全掛在門口。店鋪上下裝修豪華，客人如織。年輕人騎馬繞到后門，下馬，搖了搖馬兒的腦袋，輕聲說，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馬兒搖曳著尾巴，就如同搖曳著一把扇子，來來去去，去去來來。

年輕人走進后門以后有人上來搭話，來了？

嗯，黃老板呢？

在大廳，您稍等，我?guī)湍腥ァ?/p>

哦。年輕人脫下了斗笠，露出蒼白的臉來。屋子上方炊煙裊裊，這讓這個年輕人渾身躁動。他摸了摸空了的煙袋，但馬上又裝得很鎮(zhèn)定。

黃老板來了。

貨呢？黃老板問。

喏，就在門外。一等一啊，年輕人回頭指了指門外的那匹馬。

是不是一等一，那我要細看了才知道。黃老板正要上前去看馬，卻被年輕人攔住了?？纯梢钥矗瑒e摸它。年輕人說。

咦？今天奇怪了，看馬哪有不摸馬的？不摸我怎么知道是上品還是下品？

黃老板，您是好眼力，您還不相信您的眼神？

哈哈，哈哈哈。話是沒錯兒，可是……黃老板又高興，又有點疑神疑鬼。

我跟你合作多次，我哪有騙過您？什么樣的貨，我有哪次夸過嘴了？

好吧，黃老板走出后門，年輕人尾隨著跟過去。那馬兒一見黃老板就低下頭來，把頭伸向年輕人，年輕人摸了摸它的頭，又輕輕拍了幾下。

哈哈哈，好馬，好馬！夠敦實！黃老板興奮起來。

看完馬之后，年輕人跟著黃老板進了屋去領(lǐng)錢，當然這是一個好價錢，年輕人非常滿意。他決定首先去街上買一袋好煙，他興奮地數(shù)著錢，一邊還吹起口哨。當他再一次跨出后門，預(yù)備看看那馬兒，順便也讓黃老板的手下把馬兒牽進屋。但是馬卻不見了。

與此同時黃老板的手下也突然叫道，老板，老板，馬不見了！

年輕人大聲質(zhì)問，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就不見了？

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剛才還在這邊，突然就不見了。那人一邊說一邊號啕大哭，我沒有偷懶，我一直看著的，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啦。

年輕人也在呼喚，馬兒，馬兒！如果它不回來，就意味著他手里的錢要歸還給黃老板。年輕人急切地追出去，往來時的路一路找尋，半天都沒有馬兒的蹤跡。他在一條胡同口蹲下來，懊惱得要命。他突然間心想，啊，這下糟糕了，手里還揣著黃老板的錢呢，黃老板的人莫不是要殺來？他這樣一想，就趕忙往胡同深處跑去，一路跑一路還似乎就聽到了后面追上來的人生猛的腳步聲。他氣喘吁吁，終于跑到了巷子的盡頭，四周無人。好在并沒有黃老板的人從后面追殺他。年輕人也終于舒了一口氣。此時他習慣性地在他的腰間拍打他的煙袋，摸到以后才知道他還沒有去買煙，那還是一個空的煙袋。

突然間有一個聲音在叫年輕人：小張。

年輕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因為他并不姓張。但他覺得這個聲音就是在叫他的，他轉(zhuǎn)身一看，是那女娃兒！天哪！年輕人失聲大叫，看著那個女娃兒，他幾乎驚呆了。

小張，我在這里。你在找我么？女娃兒殷勤地對年輕人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