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小飯,1982年出生于上海,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曾在《收獲》、《十月》、《萌芽》等期刊發(fā)表小說。曾獲《上海文學(xué)》\"全國文學(xué)新人大賽\"短篇小說獎;《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新人獎\";出版有《不羈的天空》、《我的禿頭老師》、《螞蟻》、《我年輕時候的女朋友》等。
欄目主持人吳玄:
小飯小說中的荒誕閃爍著一種兒童式的天真和殘忍,在普遍沉醉于物質(zhì)或玄幻的80后中,這多少有些難得。
也許你不知道,我們村就只有一個賣瓜的。他的真名誰都不知道,他的歲數(shù)也沒人知道。我們村就只有一個賣瓜的,我們都叫他瘸子老李。
老李真是一個勤快的人,每天早上他都起得很早,就好像他從來沒有睡過覺一樣。他精神太好了,大清早就挑著整整兩個籃筐的西瓜從他家出發(fā),一瘸一拐,不緊不慢,嘴邊還經(jīng)常掛著微笑。就這樣,他來到了鎮(zhèn)里的小集市上。因?yàn)樗偸窍鹊揭徊剑虼艘部偰苷嫉侥莻€最靠前的位子。一見有人光顧集市,他就招呼:賣瓜來,來買瓜!初夏時節(jié)早晨出來買菜的人們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清晨時分,我從床上起來,還打著哈欠。對于生活,除了睡覺就是醒來,但有誰能知道這一天又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呢?因此我雖然過一天算一天,但總對意外抱著一絲莫名其妙的期盼之情。除了一天之中必須干的事,我也有必要想一點(diǎn)別的事情。后來隔著窗戶我就看到瘸子老李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他那身影誰都分辨得清楚。他就像地平線上的一個鬧鐘,你能想到,瘸子老李的那些步子在大地上踩出“咚咚咚”的聲音,由于兩只腳著地所使用的力氣不一樣,所以是一下響,一下略微輕。這時候我又意識到我的生活如同老李的生活,今天跟昨天沒什么不一樣。所以這時候就該是我去集市上買菜的時間,也許還在老李的招呼下買兩個瓜。想到昨天沒有吃瓜,前天也沒有——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瓜了,我就要打開窗,希望能叫住老李,讓他給我留幾個好瓜,也許一個瓜就能改變我的一天。我總想改變我的生活,但總是改變不了——當(dāng)我打開了窗戶,老李忽然間就不見了。代替老李的是一個穿著風(fēng)衣的中年人,他正慢慢靠近村子,優(yōu)雅地走過來。他應(yīng)該是一個外鄉(xiāng)人,不然我怎么會沒見過呢。我家的窗戶就像我們村子的哨站一樣,而我就像一個偵察兵。我看到他用雨傘柄鉤釣起了一個行李箱子。我注意到這個人,懷著一個偵察兵那種警惕,其實(shí)更多的是好奇的念頭。接著他走到湖邊,摸出了一包什么煙,點(diǎn)燃了一根,好像抽了一口,也許沒有抽,我可沒有那么好的眼力,不管怎么說,他的到來可能值得期待。你看,我簡直對什么都有所期待,實(shí)在是因?yàn)楹芫脹]有那些東西到來了。
之后我再也沒有想起我要去集市買菜這回事情,我在屋子里手足無措,懷著莫名的興奮。這種感覺直到那個異鄉(xiāng)人叩開了我家的房門才被打斷,然后我就越發(fā)興奮了。
“你知道一個人叫丁正德么?”那人問,除了一般性的禮貌,絲毫沒有更多的表情。
“不……不知道啊?!蔽乙贿呍谙胛覀兇逵袥]有姓丁的,還在想有沒有叫做正德的,確定統(tǒng)統(tǒng)沒有之后,我就回答了他。
“噢。”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毫無疑問,他一定是問了好些人家,最后問到了我這里。我注意到他的那些沉重的行李,突然異想天開地要他進(jìn)來坐坐。我迫切地希望跟他聊天,聊那些我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起初他正在猶豫,而后他就轉(zhuǎn)身低頭一直看著那些行李?!盀槭裁床荒兀妥?,我們隨便聊聊,說不定我能幫你提供一點(diǎn)線索呢——唔,如果你真要打聽什么人,我對這邊熟悉得很?!蔽曳浅崆榈卣f道。
“那好吧,你在這里住了很久了吧?”他不像一般的人那么會客氣,這也讓我更加喜歡他的到來。比我想象的要更加迅速,他已經(jīng)把他的行李都拖進(jìn)了我的屋子。此時我才注意到他身材五短,腳上穿著白色運(yùn)動鞋,完全是一副運(yùn)動員的打扮。嘿,也許很喜歡踢足球。
“唔,也不算很久,但是我從小就在這兒長大的,從沒有離開過。”我歡快地說,“你找那個丁正德有什么事情么?”我又問。
他支吾了半天,嗯,我猜想必沒什么好事。不過我總要問清楚。
“不管什么事情,你跟我說都沒關(guān)系,我這個人嘴巴緊得很,對陌生人的秘密也會守口如瓶?!闭f完我就看著他,他的臉上還是那副苦悶的表情,大概還在猶豫要不要把秘密告訴我。當(dāng)然,我總算確定這一定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就更要鼓動他說給我聽。
“嗯……其實(shí)告訴你也無妨。我是一個殺人犯……”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了口。這一開口可把我嚇壞了。
“啊,你……”我簡直要捂住自己的嘴巴,知道了這樣的秘密,對我來說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我滿腦子都是“殺人滅口”這個詞語。但是他的樣子看上去很鎮(zhèn)定,不像馬上就要“殺人滅口”的樣子。
“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您放心吧?!蔽荫R上向天起誓。此時我還猶豫,正在考慮是否要規(guī)勸他投案自首,但是他又開口了。
“噢,你誤會了,我已經(jīng)刑滿釋放,你看,我把牢里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彼闯隽宋异男那?,對我解釋道。
“那就好那就好。”其實(shí)這時候我不知說什么好,可把我嚇壞了,不過我得對這個人有所警惕,我真想這時就把他轟出家門,然而我意識到這不可取,把他惹急了,我就麻煩了?!罢f說你要找的那個人吧?!蔽医ㄗh。
“噢?!彼貞浟税胩欤拔野咽虑槎几阒v一遍好了。但你不要打斷我?!?/p>
“好好,我當(dāng)然不會打斷你。你說?!?/p>
“想想,都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那時候我只有三十歲,剛剛結(jié)婚……”
“你三十歲才結(jié)婚???”說完我就捂住了自己的嘴,“你說你說,我不打斷你。”
他用一種極為輕蔑的眼神看了看我,繼續(xù)道:“是啊,我三十歲才結(jié)婚,不過我的娘子很漂亮,那真是漂亮啊,簡直就跟天仙一樣。我覺得上天真是待我不薄,我整天都感謝上蒼的恩賜,一天要說感謝上天好幾次,直到后來……”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這時候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插嘴,但我屏住愣是沒張口,我也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一個房間里面沒人說話,兩個人呆呆地坐著,我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祈求上天趕快讓他說話。唔,他終于又說話了。
“兄弟,你有沒有香煙?”他問。
“唔,我不抽煙,對不起啊?!辈贿^我記得他應(yīng)該有煙的,“你前面不是在河邊抽煙了么,我看到你在河邊抽煙的?!?/p>
“噢?你前面看到我在河邊?還看到什么?”他非常好奇。
“啊,我什么都沒看到,就看到你在河邊,好像是抽煙了,我不記得了,我忘記了?!蔽已杆俳忉尩溃鋵?shí)我想跟他說我這個人記性很差。
“是這個吧?”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白色的紙頭棒棒,“這不是煙,這是過干癮的東西,在牢里要找根煙抽特別麻煩,里面的人可難伺候了,我跟他們相處不好?!?/p>
“嗯,我懂。”其實(shí)我哪里懂,我又沒坐過牢?!拔椰F(xiàn)在給你去買煙吧。離這兒不遠(yuǎn)就有一個小集市,要什么有什么,反正我還要準(zhǔn)備買個瓜?!?/p>
“買瓜?”他著重在那個“瓜”字上面,“什么瓜?”
“西瓜,哈密瓜,什么瓜都有,西莫羅陀,伊麗莎白,不過這時候西瓜最便宜?!?/p>
“是么?其實(shí)我剛剛就要說到瓜了?!?/p>
“那你說,說完我就給你買煙,順便買一個瓜來吃吃,我認(rèn)識一個賣瓜的,他那邊的瓜保準(zhǔn)兒甜。”
“好吧。”他說,但是顯然他又有點(diǎn)痛苦,仿佛那些瓜都特別苦,“我三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媳婦兒,特別漂亮,就跟天仙一樣……”
“這個你說過啦?!蔽艺f。
“啊,說過了?真的說過了么?我也不記得了??赡銥槭裁匆驍辔遥窟@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彼瓷先ビ悬c(diǎn)生氣。
“對不起對不起,實(shí)在不好意思?!蔽液喼币蛳聛砜念^認(rèn)罪。
“好啦,那么我下面的話肯定沒有說過?!彼苷J(rèn)真地繼續(xù)說,“我在三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媳婦兒,特別漂亮,長得就跟天仙一樣,她也很喜歡吃瓜,每到夏天,她就會出去給我買瓜,她挑的瓜都是甜的,甜得發(fā)膩,她把瓜給我切好,有時候還把瓜囊弄到一個碗里,用筷子搗碎,那瓜汁簡直比蜂蜜還甜哪……”說完了這些,他的臉上浮出了比瓜汁還甜的笑容,仰著腦袋,一副追憶似水年華的神情,我哪里敢打斷他,雖然我對下面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有著非常不好的預(yù)感。我覺得下面一定是一個悲劇。
在過了五分鐘之后,他終于緩過身來,臉上的表情也開始變得嚴(yán)肅起來:“后來我才知道,她那些瓜買來都是不要錢的,那個賣瓜的跟她……跟她……跟她……”他一連說了三個“跟她”,都沒有說下去到底怎么了。
“跟她怎么了?”我急不可耐地問。
“嗨……”他搖了搖頭,把頭低了下來。同時我也明白了,這是難以啟齒的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慰問。誰知道他迅速抬起頭來,把腦袋伸到我面前,幾乎要撞到我的鼻子,對我說道:“你說我一個男人,知道了這么一件事情,會怎么樣?”
“殺了他們,這種狗男女全部該殺!”我義正辭嚴(yán)地說。
“胡說!我那么愛我的娘子,怎么會殺了她?”
“嗯,但至少不能便宜了那個占你娘子便宜的狗雜種!那個狗雜種應(yīng)該被殺掉。”
“對啊,我當(dāng)然想殺掉他,可我居然讓那個小子跑了!”
“怎么會讓他跑了呢?真是的,太不像話了?!蔽覛鈶嵉卣f。
“那天晚上他們被我抓了個正著,我一把菜刀就揮了上去,但只砍到了那個王八蛋的腿,我正想追上去,但被我娘子拖住了,結(jié)果就讓那個狗雜種一瘸一拐地跑掉了?!?/p>
“你娘子為什么要拖住你呢?你娘子也應(yīng)該砍他一刀!”我說。
“喂,你有沒有聽我前面說了什么???”他突然問我。
“當(dāng)然聽了?!蔽铱隙ǖ鼗卮?。
“既然聽了,那我娘子為什么要砍他?”
“因?yàn)槟阋乘??!?/p>
“我要砍他,我娘子為什么就要砍他?”
我想了想,覺得是我錯了,低頭說道:“對不起,是我想錯了,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砍了我……我娘子一刀?!?/p>
“嗯?你為什么要砍你娘子一刀?你……”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在心里偷偷說“太不是人了”。
“因?yàn)樗献×宋遥屛覜]辦法去追那個王八蛋!”
“就因?yàn)檫@個,你就砍她?”
“是啊,那時候我急了?!?/p>
“急了就可以砍老婆?”
“難道不可以么?”
我想了想,本來想指出,他砍他娘子一刀的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他娘子跟別人睡覺,但我不敢說。結(jié)果我說:“可以,然后呢?!?/p>
“然后我娘子居然就死掉了,公安局把我扔進(jìn)了大牢。”
“原來就是這樣啊?!?/p>
“是啊,但是我在牢里面天天想著那個王八蛋,只要我一出來,我就得找他算賬?!?/p>
“那你找到了么?”
“還沒有,不是正在找么?”
這時候我突然間來了靈感,我問他:“你要找一個賣瓜的,對不對?”
“對啊。”
“那時候腿上還被你砍過一刀,對不對?”
“對啊?!?/p>
“左腿還是右腿?”
“……唔,我忘記了?!?/p>
“是不是右腿?”
“可能是吧。但我忘記了?!?/p>
“不會是一刀砍傷了兩條腿吧?”
“當(dāng)然不會,我記得只砍到一條腿,他是一瘸一拐地溜走的,我還記得他溜走的時候那熊樣,對,好像就是右腿?!?/p>
“好極了,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誰了。”
“你知道是誰?快點(diǎn)告訴我,我簡直等不及了,快點(diǎn)帶我去找他。”他摩拳擦掌,坐都坐不住了,站了起來,把我整個人也拉起來,指著門的方向。
“你別急,他不會跑掉,他就在集市上賣他的瓜,你放心?!?/p>
“噢,天哪,我怎么會那么笨,我應(yīng)該問誰是賣瓜的?!彼脝实卣f。
“嘿嘿,這沒什么啊,你看,我不是幫你找到了么?”
“是啊,太感謝你了?!彼拥赜肿掠终玖似饋?,還用雙手握住了我的右手,上上下下沒完沒了地?fù)u,可把我的手搖壞了。
“好吧,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忘了告訴你,我跟你說的那個人叫瘸子老李。他是我們這里唯一一個賣瓜的。”
“可我找的人叫丁正德啊。姓丁啊?!?/p>
“肯定是他,我們這里只有一個人賣瓜?!蔽铱隙ǖ卣f,“而且他也是這里唯一一個瘸子,準(zhǔn)是他,其實(shí)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shí)姓名,他就是丁正德,想必老李是他的化名。”
“對,這小子狡猾得很?!彼d高采烈地說,“而你太聰明了。”
我被他夸得很舒服,我讓外鄉(xiāng)人行李暫且放在我家,找到瘸子老李算好賬之后再回來拿。隨后我們就出發(fā)了。
到了集市上,我讓外鄉(xiāng)人保持鎮(zhèn)靜,千萬不要打草驚蛇,不然會被老李跑掉,就像二十年前一樣。但是很快瘸子老李的瓜攤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賣瓜來,來買瓜!”
“老李!”我假裝買瓜,來到了老李面前。
“這個,這個,都是甜的,你要哪一個?”老李在他的瓜攤上挑了兩個,給我看。
“唔,你給他看就好?!蔽抑噶酥肝冶澈蟮耐忄l(xiāng)人,原想看到老李面部抽筋的戲劇化場面,誰知老李面不改色,對我說:“原來不是你買瓜???”隨后他就對那個外鄉(xiāng)人說:“師傅,你要幾個瓜?這幾個都甜?!?/p>
那個外鄉(xiāng)人輕聲對我說:“長得不太像啊?!?/p>
我說:“都二十年了,人的變化是很大的。放心,肯定是他?!彪S后我就大聲對老李說:“丁正德!”
老李很奇怪,問我:“你叫誰呢?是不是這位師傅的名字?。俊?/p>
“別裝傻了,我在叫你?!蔽覍侠钫f。
“我不叫丁正德?!崩侠詈懿桓吲d地說。
“我告訴你吧,丁正德。二十年前做的事情,要抵賴是抵賴不掉的?!?/p>
“我說了我不叫丁正德?!崩侠钪貜?fù)道,“你是不是來找碴兒?”
“二十年前,你……你……”我看了看那個外鄉(xiāng)人,試圖讓那個外鄉(xiāng)人來親自指證老李,但那個外鄉(xiāng)人又對我說:“我看了看,實(shí)在不太像啊?!?/p>
“他是一個瘸子,又是賣瓜的。我看,歲數(shù)也跟你相差不大,肯定是他啊。”
“干什么,誰說我是瘸子?”老李似乎聽到了我對外鄉(xiāng)人說的話。
“難道你不是瘸子?”我大聲質(zhì)問老李,完全失去了風(fēng)度。
“你再叫一遍瘸子試試看?”老李操起了瓜攤上的一把西瓜刀,指著我說。
我支吾著不敢再說話,回頭又看了看那個外鄉(xiāng)人,他有點(diǎn)失望,但也對我無話可說。
“誰說我是瘸子?誰說我是瘸子?”老李有點(diǎn)歇斯底里,“我天生就是腳有點(diǎn)跛,怎么啦?你他媽的才是瘸子!”老李的態(tài)度非常惡劣。我意識到如果我再說什么,就要挨刀,所以盡管滿臉通紅,一肚子委屈,還是不說話。
“師傅,您這兩個瓜我買下了,請問哪里可以買煙?”外鄉(xiāng)人非??蜌獾貙侠钫f。
“就那兒!”老李指著不遠(yuǎn)處那個煙攤大聲說。
隨后外鄉(xiāng)人掏了瓜錢,拉著我迅速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