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村軼事(組詩)

1、傻子曹呆

曹呆，即曹傻子，一直對著我笑

那是1976年的春天，山花開遍四野

我的妹妹在傍晚落地

曹傻子跑過來湊熱鬧，伸長脖子往門里擠

他長年一件破布衫，褲腳高挽

一只黑芻狗向他狂吠

他是我們幾個頑童趕著跑的傻子

在他后面起哄，丟泥巴

他從不發(fā)火，常手舞足蹈地領(lǐng)著

一群小瘋子跑遍全村

曹傻子是幸福的人，他讓這灰色的村莊

有了些許笑聲，甚至有了點(diǎn)顏色

任何時候，他興高采烈地笑著

即使父親病死時，他也沒有滴下眼淚

多年后，我遇見的曹傻子

是老了的曹傻子，他一臉皺紋

笑得像枯萎的花瓣。一只老土狗

在他腳邊蜷血喘著粗氣，舌頭耷拉

2、寡婦李優(yōu)

李優(yōu)斜倚門欄，蹺起蘭花指嗑瓜子

舌尖輕吐，紅唇翕合。兩只土狗在門前嬉戲

梨花四處紛揚(yáng)，墳冢上青草萋萋

一年過去了，她和許多男人調(diào)情

讓我懷恨在心。我是村里唯一的書生

那天，她又向我拋來媚眼

旗袍下的乳房鼓脹，腰肢柔軟

修腿隱約浮現(xiàn)。李優(yōu)李優(yōu)，我念著她的名字

把她壓在雕花床幾上，她要走我的初次

我要走她水底的叫聲、泛香的身子

李優(yōu)，她像蛇一樣纏繞，窒息地

用舌尖吸走我的髓。我像月色一樣

一瀉千里。我說要娶她作媳婦

她躲在錦風(fēng)被衾里咯咯地笑個不停

不行，她說不能耽誤了你。眼里煙霧氤氤

身子香軟，她撫摸著我的小獸

再次進(jìn)入她。那天正是她

兩年前出嫁的日子，她長我四歲

是異鄉(xiāng)人，她離開景龍村時，梨花落盡

我在炕上發(fā)燒，夢見她的身子像一場大雪

覆蓋我。之后數(shù)年，我再沒碰過女人

3、賭棍蘇乞

蘇乞剁下一根指頭。指頭像根青蔥

在地上彈了一下，一只土狗叼著跑遠(yuǎn)

他在地上打滾。他是愛翠蓮的

而翠蓮已被垂涎已久的牌友占有

又在當(dāng)夜懸梁自盡。蘇乞痛不欲生

像狗一樣在地上喘息、落淚

他決定離開景龍村，就像那根指頭

離開自己，不再回來

草房被他一把火燒得干凈

他是那根流血的指頭，被時光叼得老遠(yuǎn)

再回到村里的蘇乞已是蘇七爺

身后一群跟幫的黑衣人

那逼死翠蓮的人早在前幾年滅了蹤影

他回村修建父母親和翠蓮的墳?zāi)?/p>

他從沒向誰提起什么

但有傳言說，他是以豪賭起家的

4、神女巫琴

自幼沒了雙親，巫琴是把喑啞的琴

不愛說話。她的美

冷到骨髓里去

她年輕得讓一枚針尖滴血

她占卜為生，通曉陰陽兩界

鄉(xiāng)親找她和冥界的親人

取得聯(lián)系。她會讓一枝懸在沙盤上的樹枝

寫字。她能發(fā)出死去的親人

生前的聲音，講著他們

在陽間曾發(fā)生的或在地下生活的事

巫琴每次做完法事

就像一棵雪水澆過的白菜

大汗淋漓而皮膚青白

巫琴，19歲的巫琴，是那把焦尾的琴

她睡在自己著火的屋子里

再也沒有出來

5、景龍花雕

他在藤椅上曬太陽

多像一枚藤葉垂下脖頸

衣服干癟。酒幡被風(fēng)翻動

一瓶老窖散發(fā)酒味

他翕動的唇似乎有點(diǎn)渴

他翻曬發(fā)霉的身子

回想以前，發(fā)酵般的肌肉

讓酒窖里的婆娘垂涎

就有一個叫花雕的女人勾走

他的精血和魂魄

她是酒和毒藥，她說

是吮吸生命的酒蟲

精美的墳?zāi)?/p>

他整天抱著她使盡力氣

想在酒窖里生下一堆花雕

那陣子是幸福的

十里酒香讓一條河醉得一塌糊涂

直至花雕突然凋落

那天酒流了一地的血

酒窖就在火里灰飛煙滅

他瘋了般哭瞎了眼

往后的日子像一段帶著灰燼的

枯枝，畢剝作響

他活在往事的灰塵中

太陽暖暖地照著他深陷的眼眶

眼眶足以裝下一個酒的村莊

他的唇動了一下

沒能說出什么

6、木匠談七

木匠談七蹲在長滿藤蔓的木屋前

像座朽了的木雕。他是景龍村最老的木匠

那些堆得整齊的木頭是他干直的遠(yuǎn)房親戚

木花屑是他鑲著花邊裙子的女兒

數(shù)十年來，他為鄉(xiāng)親選木頭做家具

和木頭們睡在一起，聞新鮮的木頭味兒

他說，感覺自己像只幸福的松鼠

景龍村在天暗之前電光一閃，他那遠(yuǎn)去的

天空和年代也閃動一下，三十年前

談木匠會把刨子、銼刀和墨線盒放在一只

繡著小花的軍用書包里，那時他健壯得

像頭牛犢，曾在夜里背著他的媳婦

爬上村里最高的山，小媳婦穿紅棉襖

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顫得枝頭的蝙蝠亂飛

談木匠卻在一場大水中失去了他的女人

他瘋了般跑斷腿，砍倒山上所有的樹

他再沒有討過媳婦。談七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

把自己放進(jìn)一塊量身定做的上好木頭里去

7、歪頭文炳

文炳叔歪著頭

我騎在他的歪脖子上撒過一泡尿

濕了衣服，他還呵呵笑著

他是我見過的一個怪人

羅圈腿走路，手在旁邊一甩一甩的

在劈柴挑水時，動作更是夸張

他和村里人打招呼，老抬起手臂

總讓人想到一棵歪脖子樹

伸出它枯槁的枝丫

文炳叔的頭是歪向右邊的

那個年代，他被說成最頑固的右派

他被幾個人拗?jǐn)嗔瞬弊?/p>

到現(xiàn)在，我還聽見

他脖子里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8、麻子梁丙

梁丙一臉的麻子，就像干憋的蜂窩

他是景龍村管賬的先生

他把酸棗枝算盤掛在褲頭四處走動

酸棗枝算盤是祖上賬房傳下的

到他已是第5代。他的手指細(xì)長優(yōu)美

撥弄算盤珠子時辟啪作響的聲音

總讓庭院外的麻雀飛得老遠(yuǎn)

他著長衫，干凈利索

講話像算盤子那樣清脆

他還用蠅頭小楷記賬

毛邊紙賬本是用燈繩串掇起來

麻子梁丙的眼睛瞇得越來越小了

一撮山羊胡子很精神地留著

他常從身上摸出兩個硬幣放在手心

仔細(xì)地翻看。他常去的供銷社

僅有一些地瓜、土豆在柜臺里呆著

供銷社，灰頭灰臉的土墻上

寫滿一個時代的標(biāo)語

一道夕陽將他的影子印上了墻壁

9、屠夫了武

孔武曾出鏢途經(jīng)昆山嶺，殺黑風(fēng)峽匪首

解放后，隱姓埋名在村里以殺豬宰羊?yàn)闃I(yè)

孔武不殺牛，他說牛被殺前不掙扎

只流眼淚。臨死的牛有一種大靜、大悲哀

孔武殺豬一人即可，抓、捆、捅、刺、砍

繼爾割、切、游走刀鋒，一氣呵成

總有人在旁拍掌叫好。一塊塊冒著熱氣的肉

便放上案攤。豬頭雄踞案攤一角

村人用豬頭祭拜，皆向他預(yù)定提取

孔武帶回村的婆娘是上過女子學(xué)校的女人

知書達(dá)理，對鄉(xiāng)親友善，常救人于急困

他們安頓下來的幾年，倒過得油潤而暢快

卻不知有仇人人村，某夜突襲孔家

刀光飛閃黑血噴射，哀叫過后，復(fù)歸沉寂

婆娘驚坐于床，一束清冷月光飄進(jìn)窗內(nèi)

孔武身中數(shù)刀亡于床沿，三個仇家

也斃命于地。村人以之為奇事

村人為身懷六甲的婆娘厚葬孔武后

婆娘收拾細(xì)軟離開景龍村，不知去向

10、花癡清蓮

清蓮一臉?gòu)趁模彳?/p>

村里的后生喜歡她木瓜般的胸脯

她穿花棉襖，扎長辮

常低著頭咬指尖，吃吃地笑

有陣子看不到她了

她被鎖在屋里，寒心地哭

媽媽說清蓮生病了

那天，她散著長發(fā)、裸身

瘋笑著跑遍景龍村

她是我見過第一個裸體的女人

渾身被一種跳躍的光芒籠罩

沒有人能接近她

那晚，月亮白得要死

村里的狗狂吠后就平靜得出奇

沒有誰再見過她。后來，媽媽說

她變成池塘里的蓮花了

11、倪瓦匠

暮色在他頭頂一晃而過，一匹河流

攜帶萬兩黃金遠(yuǎn)去

我拾起石子丟向他。他轉(zhuǎn)過頭來嘿嘿笑著

腳下的長條木凳發(fā)出吱吱聲

他爬上屋頂，唱歌，像鳥一樣走動

拿著烏瓦換掉被冰雹打壞的瓦片

他要在另一場大雨前

修補(bǔ)好那些日子的漏洞。他有時會喊

三子，到河里打點(diǎn)水給我

我就跑到河邊摸魚。有時炊煙

剛從煙囪里冒出，他就會很興奮地聞著

就有人出來叫，倪瓦匠下來咯

他沒有雙親、媳婦，一間茅草房

塌了又蓋，蓋了又塌

但倪瓦匠砌的磚墻懂得冷暖

那天他為我掏屋沿下的鳥窩摔了下來

竟像貓一樣站得穩(wěn)穩(wěn)的

還嘿嘿地笑。一切是那么短暫

倪瓦匠，我離開景龍村后再沒有見到他了

12、土匪高蓋

他在河里洗澡，槍掛在脖子上

女人在岸邊喂馬。烏云翻滾

兄弟們在森林里駐扎。安靜。一群鳥亂飛

我是師爺，一個妖艷女子

擄獲我呆在那里。他就這樣將我收買

高蓋，這光頭土匪，剽悍孔武

我知道他的身世。但對此只字不提

那時，我目睹眼前秀麗山河

目睹風(fēng)云交會的天際，想起我的景龍村

正慘遭外寇的蹂躪，我就吐血

高蓋就渾身帶泥爬起來

將我平放在案上，兄弟們走過來

我的女人抱住我飲泣

我臉色發(fā)綠。高蓋，聲若響雷喝退兄弟

他的槍支在胸前晃著。他伏下

對我耳語。不久他率眾南征

至景龍村全殲外寇，兄弟們浴血死傷過半

村里復(fù)歸安寧。那時我斷一臂

我的女人早成泥土。而高蓋身受數(shù)彈

仍若無其事與村民煮酒笑談

數(shù)月后，我隨高蓋和逐漸壯大的部隊(duì)

輾轉(zhuǎn)數(shù)地，不再為后人所知

(責(zé)編：游 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