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柱,字仲玉,又字森瑯,廣東順德倫教人,萬歷四十六年(1618)舉于鄉(xiāng)試,天啟二年(1622)進士。他生當明末時局動蕩之際,故雖有功名,但仕途屢遇不淑。他先是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遷陜西道御史。因不愿迎合魏忠賢黨羽,被削職還籍,歸隱廣州粵(越)秀山,并筑堂日“偶然”,與粵東文人李云龍、梁繼善、趙焯夫、鄺露、黎美周、陳子壯等詩酒唱和,往還無虛日。崇禎改元,召還前職,至河間而京師圍急,逐抵京,補福建道御史,監(jiān)北京鄉(xiāng)試,后奉敕按云南便道,再遷廣西參議,未赴而疾卒。
梁元柱并非以政績知名者,故雖魏忠賢欲籠絡之,梁元柱因大書二十字“不憂不懼,君子乃能遁世;患得患失,鄙夫安可事君”而名揚朝野,但終究以一時豪氣而寂寂于政壇。后世知之者,乃以政治之暇,雅擅詩文、書畫,故得以揚名于畫史、書史及文學史者。其著述如《疏要》則多為政治八股之文,乏善可陳;《偶然堂集》則為詩文結集,不徒具文學價值,于考訂其生平及其與時人之交游,多所備焉。前人所謂以詩證史,于此可得之。
關于梁元柱生卒年,近人汪宗衍《嶺南畫人疑年錄》稱其生萬歷九年(1581),卒在崇禎元年(1628)。其后各家均沿用此說。汪氏此說,殆據(jù)其先哲汪兆鏞《嶺南畫徵略》云:“崇禎改元……(梁元柱)遷陜西參議,未赴,卒,年四十八”所推知。而此引文與原著(《順德縣志》出入甚大?!俄樀驴h志》曰:
崇禎改元,召還前職,至河間而京師圍急。朝臣在外,咸多觀望,柱曰:主憂臣辱,正當稽首伏階以笏畫策君前,尚泄泄在此耶!聞者懾服。抵京,補福建道御史,監(jiān)北京鄉(xiāng)試,巡青壩上,旋奉敕按云南,便道歸省,連遭父母喪,服闋遷廣西參議,未赴,得疾,卒年四十八。功業(yè)未竟,朝野惜之。
很顯然,梁元柱并非卒于崇禎改元(1628)當年。期間尚經(jīng)歷抵京、補福建道御史、監(jiān)北京鄉(xiāng)試、巡青壩上、按云南、歸省諸事,從時間上雖是連貫的,但當非一年所歷。在梁元柱的《偶然堂集》里,尚有作于崇禎二年(1629)的《己巳初秋將應環(huán)召友人招飲舟中口占》、《己巳中秋夜留別》詩、崇禎三年(1630)的《庚午中秋登燕闈明遠樓》等諸詩,都是在崇禎元年(1628)以后所作,故卒在1628年是不可能的。
此外,梁元柱《偶然堂集》有評畫家梁楗(1628~1763)數(shù)語,謂“梁器甫生平慕云林為人,并師法其畫;顯者或求畫,雖甚貧,亦返璧不一作”,而梁槌生于崇禎元年,此年梁元柱便已疾卒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另,梁元柱之友鄺露(1604~1650)在其《嶠雅》集中有《婆侯戲韻致宮體寄侍御梁仲玉》一詩,其詩序曰:“甲戌上元跨馬,值黃令公行幰,梁侍御請罪,弗釋。予亦曳裾長安,留滯維揚,感曩粵之繁盛,愍今時之凋弊,逝同碩鼠,哀切蟪蛄,而終之以娼嫉,庶幾風人之旨云?!薄凹仔缟显奔闯绲澠吣?1634)。這是目前所見梁元柱生平活動的最晚記載。由是可知,梁元柱當卒于此年或此年以后。
梁元柱畫擅多藝。據(jù)說他在仕途乖蹇隱居粵(越)秀山時,“醉則潑墨,縱筆作山水、一松石、人物,必盡紙乃已。間畫鬼神,宛有生氣,得者恒以為寶”,據(jù)此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全能的畫家。文獻記載說梁元柱的畫皆“落落有奇致,學士家爭寶之”,說明其畫在當時是很受推崇的,尤其是“學士家爭寶之”,說明不是普通的畫匠所能比擬的。
不過遺憾的是,梁元柱傳世的畫跡并不多。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其畫作僅有四件,分別是《森瑯公少年自畫小照》軸、《雛雞圖》軸、《迎風竹圖》軸和《墨竹圖》扇面。
很顯然,無論從梁元柱的仕途經(jīng)歷還是詩文、藝術成就看,梁元柱都是一個典型的文人。所以在他的畫中,能感受到一個文人畫家的筆墨氣韻。這種氣韻集中體現(xiàn)在兩件以墨竹為主題的畫作中。
《迎風竹圖》軸(圖1)(廣州藝術博物院藏)作于天啟四年(1624),所畫乃荒野雜草中昂然屹立之兩株墨竹,雨橫風狂,竹葉隨風飄動而枝干不折。作者自題日:“迎風行蠹亂,暴雨老龍狂。天啟甲子初秋為敦吾世丈寫于邸中,梁元柱”,鈐白文方印“梁元柱”、“御史之章”和朱文方印“森瑯”。作者之書法勁健,不事雕飾,與凜然之墨竹相得益彰。從畫圖及意韻看,作者似在喻示自己于暴風雨般的政治洗禮中不天不屈的心志。整個畫面筆墨清勁,濃淡相間,枝葉飛舞靈動,給人灑脫清逸之感。自宋代文同開始,畫竹者多以濃墨示面,淡墨示背,此畫亦然。作者以竹葉之向背與墨色之淺深體現(xiàn)竹之不同情態(tài),以寄寓文人崇尚竹之“氣節(jié)”,傳遞作者之胸臆。作為襯景之雜草、坡石,雖為隨意點染,實則不茍一筆。這些襯景乃以靜態(tài)襯托竹之動態(tài),在精心營造的氛圍中突出迎風不折之竹的生命意志。
所寫另一件《墨竹圖》(圖2)(廣東省博物館藏)則是另一番景象。由于此乃扇面,受篇幅所限,作者選取的只是數(shù)段折枝墨竹。畫面墨氣凝重,枝葉雄勁挺直,有劍拔弩張之勢。這與前作中竹葉的細勁、墨色的層次感比較起來,顯得更恣肆淋漓,直抒胸臆。該圖中,作者重在突出葉之各種表象,或挺立,或飛動,或婀娜,或張揚……并且以濃墨重筆渲染其寬闊之頁面,以顯示其蓬勃的生命力;那些支撐著竹葉之竹竿反而成為“襯景”,如果以竹葉比喻怒放之鮮花,則竹竿則為默默無聞的綠葉,正是這種一“明”一“暗”的鮮明對比,將頗具活力的墨竹精神訴諸筆端。
此外,梁廷枬《藤花亭書畫跋》曾著錄其《墨竹中軸》,縱四尺、橫一尺五分,款署“梁元柱”,鈐白文印“梁元柱印”,可惜未見流傳。
不難看出,梁元柱的墨竹是其仕途坎坷、遇人不淑后心靈的折射。迎風竹表現(xiàn)的是一種頑強的意志力;墨竹扇面則是一種蓬勃向上的活力。與此心路歷程相得益彰的則是《雛雞圖》。
《雛雞圖》軸(圖3)(廣東省博物館藏)作于天啟六年(1626)。也是作者隱居越秀山時所作。作者于筆淡墨皴擦山石,再輔以濃墨點苔,給人蒼勁古樸之感。雛雞白描繪出,羽翼微豐,立于山坡上,昂首欲啼。畫面的主題經(jīng)作者的題識而得到升華:“一鳴驚人者,雞也,而性善于人,何況未鳴而雛者平?知其驚人者,幾希矣。龍之潛也,吾儕之未試也,亦若是口矣。丙寅春杪為和生詞史寫并題,梁元柱”,鈐白文方印“梁元柱印”及朱文方印“字仲玉”。作者書法蒼勁,行筆流暢。題識蘊涵的深意將作者韜光養(yǎng)晦、欲一鳴驚人的志向表露無遺。畫面墨暈渾厚,氣象肅然,近似于漫畫且略顯夸張的雛雞向人們昭示了作者的哲理文心。在古代廣東畫壇上,這類構思及創(chuàng)意較為少見,顯示出作者在繪畫主題上的創(chuàng)意。
不僅如此,梁元柱還擅長人物。廣東順德博物館藏其早年作品《森瑯公少年自畫小照》軸(圖4)。此圖紙本設色,雖然并無款識印鑒顯示出作者的姓名,但從詩塘梁元柱族孫梁廷枬(1796~1861)的題跋可看出其作者為梁元柱。梁廷枬題于咸豐七年(1857):“森瑯公少年自畫小照。公幼善丹青,先由工筆入界畫,皆精,往往駕唐伯虎而上之。人物衣摺直與仇十洲不分軒輊。世獨傳其沒骨墨竹與魁斗像者,大率服官后少作人物耳。此幀已斷裂下半,與有亭臺叢卉者同守于家,為補缺而識之如右,咸豐丁巳十月十日,族孫廷楞謹題?!贝藞D在羅天尺《五山志林》、梁廷枬《藤花亭書畫跋》等書均有記載,見刊于《順德歷代士林書畫專集》,可謂流傳有緒。據(jù)梁氏題跋可知,梁元柱自幼便擅丹青,早年以工筆人物為主,為官后則多作墨竹。該圖所畫主人右手倚桌,盤腿而坐,一書置于膝上,左側白衣書僮端立,神態(tài)逼肖。《五山志林》載:“余曾游公(梁元柱)鄉(xiāng),訪公裔孫,見公自寫小影,面如削瓜,深衣幅巾,四面圍以盤蘭,王香礙門,公之志歟?”這與此圖所描繪的景象是一致的。這說明至少在羅天尺所處的康乾時代,此畫便已珍藏在梁氏后人手中。
畫中人物之衣摺紋飾、賦色與仇英極為相似,工整秀逸?;ㄆ俊⑻m草、文房四寶及書桌均工筆畫出,色調淡雅、明凈,極富文人氣息。是圖之技法、構思與意境又與曾鯨有神似之處。梁元柱所處時代與曾鯨(1564~1647)同時,現(xiàn)在尚無資料證實他曾與曾鯨交往或觀摩其畫作,受其影響,但至少從畫風可看出二者暗合之處。這一點,似乎與趙焯夫畫風與“青藤白陽”暗合相互呼應。這說明在晚明時代,廣東繪畫之風格自覺或不自覺地、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主流畫壇的影響。
從以上流傳罕有的梁元柱畫跡中看出梁元柱畫風早歲秀麗淡雅,晚期則蒼勁渾厚;早年工筆賦彩,晚年水墨渲染;早年寫實,晚年寫意。他的書畫因其人品之重而受人青睞,據(jù)說當時“藏者往往寶如諺璧”。近人陳融(1876~1955)更有詩詠之“畫人胸次自崟奇,信筆都無入俗詩。獨惜王香風露早,老蒼骨力尚需時”,認為其詩、畫能脫俗,頗具氣格,可惜少年早成卻早逝,其骨力尚欠一定的火候。此乃天妒其才,不然其成就當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