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的香港小報《探海燈》,內(nèi)容大半針對當(dāng)時國內(nèi)的政局,以內(nèi)幕新聞見稱。當(dāng)時治粵者曾一度禁止該報入口,但禁而不止,港穗途中,每日有許多“水客”從香港潛帶該刊回廣州,使本來每份在港只賣兩仙即兩分的報紙竟在廣州炒至五毫。
盡管《探海燈》銷數(shù)高,由于只是三日刊小報,卻不受收藏家所重視。那1934、1935年之《探海燈》合訂本很可能是人間“孤本”了。在此,想談的是和該報有極大關(guān)系的三位報人。
友人的殘簏中有1934、1935年之《探海燈》合訂本,這是當(dāng)年在香港逢三日出版一次的刊物,最初是附屬于當(dāng)時的《香港時報》,但受歡迎的程度又遠(yuǎn)甚于時報,據(jù)說每期銷行達三萬份,這是了不起的銷量。它雖然出版在香港,但內(nèi)容大半是針對當(dāng)時內(nèi)地的政局,以內(nèi)幕新聞見稱,其所以取名“探海燈”。所指的“?!保钱?dāng)時的“宦?!?,所謂“探海”,就有晉朝溫嶠海底燃犀燭怪的意思。正因《探海燈》對當(dāng)局的抨擊,自然而然受到當(dāng)局的嫉惡。當(dāng)時治粵者曾一度禁止該報入口,沒想到禁而不止,更令該報銷量上升。港穗途中,每日有許多“水客”從香港潛帶該刊回廣州(當(dāng)時粵港自由往來),使本來每份在港只賣兩仙的報紙竟在廣州黑市炒至五毫。
盡管《探海燈》銷數(shù)高,由于只是三日刊小報,卻不受收藏家所重視。它在香港發(fā)行了十四年,但如今除香港大學(xué)存有1928~1932年總200期外,其他廣東公眾圖書館卻未見有收藏記錄,至于廣東以外的地方,其存藏的機會也更少了。這看來,那1934、1935年之《探海燈》合訂本很可能是人間“孤本”了。
在此,想談的是和該報有極大關(guān)系的三位報人。這三人在數(shù)十年前的穗、港兩地口碑甚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新事物之應(yīng)接尚且不暇,也漸少人去撿拾這塵封記憶。雖然現(xiàn)在研究廣州香港地方文學(xué)的人多了,但談及二十年代睥睨省港的“翁派”的還是很少,見過一些地方性的文學(xué)史、新聞史都有言而不盡,甚至掛漏了這三位人物。
三人著述都很多,在此要說的是這三人都同是橫死,但死法各別。黎工飲之死最似是惝彷無跡可尋,而豹翁之死最迷離曲折,李健兒之死則最為壯烈。
先說《探海燈》的主要主持人是黎工飲,別號藕齋。他能詩善畫(近年穗港澳拍賣行也好幾次出現(xiàn)黎工飲之畫)。他早年是追隨夏重民從事報業(yè)(夏是老同盟會員,后遭軍閥沉白鵝潭)。夏死,黎仍輾轉(zhuǎn)省港各報中任職。他生性風(fēng)雅,在20年代已是香港塘西文園的常客,常和他相敘的好友包括有:胖記者關(guān)楚璞、老報人勞緯孟、詞人黎六禾、翰林賴際熙等。他輯有《寧明耆舊詩輯》,文章散見諸報,未見專集。
黎工飲死在1935年,當(dāng)時黎正兼任工商日報主筆,在抗戰(zhàn)以前的香港,這樣身份是可以領(lǐng)槍牌和購槍自衛(wèi),事實上當(dāng)日黎確有帶手槍。但在猝不及防的情勢下,卻在中環(huán)利園東遭到狙擊,終至在國家醫(yī)院離世。其入院之初,尚能予警方口供,據(jù)云牽涉到當(dāng)時廣州市公安局長何犖。但執(zhí)行之兇徒已逸去,事難佐證。大抵當(dāng)時的英國統(tǒng)治者也因事涉粵當(dāng)局而含糊了事,因之懸案成謎。當(dāng)時又恰當(dāng)陳樹人之子陳復(fù)、陳樹人之侄陳翰譽在廣州遇害未久,穗港報業(yè)及居民,一時均同沐在恐怖氣氛中。
上文提及黎工飲在入院之初,尚能予警方口供,據(jù)云牽涉到當(dāng)時廣州市公安局長何犖,這何犖(1888~1959)是廣東徐聞箕羅村人,字映南,號公卓、嘉樂園村人。在1933年時出任國防部石井兵工廠廠長兼廣東省會公安局局長。據(jù)說也曾做過很多好事;曾暗中營救過許多關(guān)押于廣州監(jiān)獄的地下黨員,特別是湛江籍的地下黨員。但陳樹人的子、侄的失蹤遇害,黎工飲、豹翁的遇害和失蹤,又和他如此之有關(guān)聯(lián),而又都出現(xiàn)在他的局長任內(nèi),所以若要談黎工飲及豹翁的枉死,在此恕不能談其“功”,而只談其“過”。
且看在黎案發(fā)生數(shù)月后,在香港有署名“摯友”者撰文題為《黎案與何犖》云:
“日前本港某報曾發(fā)表一段新聞、對前工商晚報總編輯黎工飲被狙殺案、涉及前公安局長何犖、其消息來源、該段新聞已有述明、本港東方報、國民黨黨報也、特根據(jù)此段新聞為文以評之、復(fù)為香港警察當(dāng)局進一言、請對此案加以研究、無使兇人漏網(wǎng)、致死者冤沉莫雪、此事經(jīng)兩報刊出后、聞何犖近居香港、對東方報所論列、尚未表示意見、惟對某報所紀(jì)之新聞、則認(rèn)為有毀謗其名譽之嫌、欲提出法律解決、能成事實否未可知、惟聞報界方面之意、準(zhǔn)備如何犖法律解決時、將聯(lián)合同業(yè)呈請香港警察當(dāng)局、將黎工做初入國家醫(yī)院時之口供披露、則某報是否誣捏、自迎刃而解、蓋此案非僅關(guān)系黎君一人、亦非僅關(guān)工商晚報一報、實關(guān)系全體報界也、至香港警察當(dāng)局如何措置、尚在研究中、不久或當(dāng)有明示也”
就在黎工佽被害將近一年,又有同業(yè)譚沛元在港刊出《吊亡友工飲》五古詩一首并序,其字里行間就很有“既痛逝者,行自念”的味道。譚氏的詩,發(fā)表于1936年10月3日,其時粵局政治已變,譚氏的詩和序都頗能暢言而少顧忌,令人對于這撲朔迷離的事件,多一個了解的側(cè)面。
吊亡友工佽 譚沛元
余三年來厄于尉佗之難/虎穴殘骸/幸幄奇將軍回粵而脫之/當(dāng)時阻于音息/弗獲聞工攸之兇也/昨舊游重履/與各報同。業(yè)握手言歡之下/始戚戚于余懷/嗚呼/夜臺寂寂/飲恨無窮/殆亦為直言而死歟/率成五古一章/以哀吊之/
漫道無冠王、權(quán)威高一切、能文泣鬼神、奚如操寸鐵、況領(lǐng)十萬師、雄風(fēng)卷南越、茍嬰其逆鱗、鮮不膏斧鉞、昔語君以私、記者不可為、褒之昧神明、貶之身惟危、用之玩播音、殲之等陳犧、危行與言遜、猶恐見猜疑、鉗結(jié)失自由、何苦繭中累、我語君且歌、歌時陡變色、蒿目遍烽煙、歸耕容未得、聊借島中棲、少少吐郁抑、不有今董孤、何以憚奸慝、家國且淪亡、寧能懈一息、話別曾幾時、云黯珠江暮、仗馬立前頭、寒蟬噤秋露、鬼域暗含沙、白璧青蠅污、韓于善說難、不免贏秦錮、我錮君自悲、君兇我不知、沉沉圜土間、夢里長相思、相思著翅難、感嘆以為詩、 (去冬余曾以詩寄君而不知已遇害矣)今我幸生還、無復(fù)見君面、但聞去年冬、流血香江淀、誰是忍人者、洪濤逐西部、賊亦太兇殘、天胡折俊彥、長留輿論聲、霅霅震雷電、驅(qū)車展孤墳、束芻慚薄奠、徘徊松楸間、陰燐飛片片、回視舊青袍、(君被害時之大褸猶血漬殷然)傷心淚如霰。
這譚沛元是劫后余生,對于黎氏的死,自然傷痛感懷,但詩文中有對幄奇(余漢謀)感謝,卻沒有對主兇的譴責(zé),可見積威與余悸之影響。
緊接著的枉死者是豹翁。在20年代已有所謂“翁派”文章,所指的是蘇偉明和李健兒,因為蘇偉明自號“豹翁”,李健兒自號“黑翁”。所以稱“翁派”。但到底是旁人對他們的稱呼,抑是他倆的自稱?這就無從稽考了。但僅此兩人,居然冠之以“派”字,這確是有點張大其辭的。
在20年代,香港報業(yè)仍是流行文言行文,豹翁則以擅古文辭見稱。如朱卓文就曾重金求他為女兒作序,不過,后來有妄人意為翰林才能寫文章,席間促朱轉(zhuǎn)請江孔殷,遂導(dǎo)致豹翁與朱卓文間的不歡(按:朱卓文即是刺殺廖仲愷的主角)。豹翁的著述有《黃鶴樓感舊記》、《嗚呼戀愛》、《文豹一窺》等。
黎是死于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而豹翁的死卻十分之詭秘。一開始時只是以“名作者失蹤”見告于社會。在其失蹤近年,家人始行港為之舉喪。那是衣冠招魂之舉而已。在此前的《探海燈》有署名凈因撰文題為《豹翁遇害經(jīng)過》,內(nèi)文是:
“豹翁失蹤、瞬將經(jīng)年、其存其歿、尚多疑惑,今其家人已定期下月在港開祭、是足證已不在人間矣、茲將其失蹤始末記之于下、初、豹翁來居島上、凡數(shù)年、賣文各報、尚稱不惡,旋廣州公安局長何犖以破獲王文舒碎尸案,頗欲得一能文章者為述其事、使信今傳世、于是遂有以豹翁為介者、何犖頗禮焉、惟豹翁性豪放、不拘細(xì)行、受命多月、未成一字、而惟杯酒流連、賞歌自適、知者多為豹翁危,而豹翁不顧、日、公卓待我厚、無慮乎此也、其后豹翁以何犖為媒、頗見知于陳濟棠、付以特別使命、而豹翁未能盡其責(zé)、濟棠怒甚,未幾遂有電召豹翁晉省者、時豹翁尚抱病在家、以病辭、而電催益急、因扶病往,居新亞酒店、征衫甫卸、外出訪友、即以失蹤聞、其間生死傳疑、人異其說、問諸介紹與何犖相見者、詞亦枝梧、惟此時藏諸豹翁家之王文舒案卷、已有人來港取去、豹翁家人初不與、后豹翁以長途電話至、催交付、語約而厲、未能畢其詞,家人以受豹翁電囑、因與焉、來人傳語豹翁閉門著書、甚樂也、未幾、豹翁郵寄家書、稱往西樵游、道去省百里、可勿通音問、豹翁行止、于焉遂杳、去月、豹翁妻崔詠詩晉省、造新亞酒店領(lǐng)取遺衣、睹物思人、而稚女復(fù)在抱、未嘗不斷腸悲痛也、豹翁為人、性行雖異、而實為天下之傷心人、以好讀書未能善養(yǎng)、遂以此死矣、身后奇窮、家人欲將其遺著付刊售世、藉養(yǎng)孤寡、謀未成、而已有先刊者、遂不果、其故人三水李健兒,特為撰行述、詞甚哀痛也?!?/p>
與此差不多同時,豹翁的生前好友李健兒為豹翁檢編《文豹一窺》文集,在序言中作如此說:
“君諱偉明,字守潔,號豹翁,以文章名,民國二十三年冬,居停香港,廣州吏某以慕君名,甘言厚幣相引致,遂往來廣州香港間,二十四年七月九日,又來廣州,入吏署不返。當(dāng)是時,政者多疑,遭捕者多埋其跡。行蹤既泯泯,親友百訪無明,因揣君雖性亢直不任羈縶,實無死法,乃漸隱忍,冀君之再見。世五年秋,政清明,見疑被收之人而幸免于刑者,皆得釋,君獨無耗,于是親友久求君跡而不可得者,意以枉死無可疑,遂為之舉喪……”
李健兒此文卻是有點畏恧,也可說是閃爍其詞。匣劍帷燈,僅意有所指而已。大抵他同時在廣州兼任多份報紙主筆,業(yè)務(wù)所關(guān),仍是未敢暢所欲言。序后只說:
“……以亢直危身,冤死于不知誰何之手,遂令生者不知其罪,死不歸其尸,親者不得憑棺,友好不得親窆,家無余財,而留寡妻稚女于香港,妻崔氏,女師班,悠悠歲月,人天不管,豈不痛哉!”
行文致此,也真算是不敢言而敢哀了。而哀怨之甚,又欲言轉(zhuǎn)抑,讀來更令人為之黯然。
他說到豹翁為人的亢直,也真是信而有征。豹翁生前對朱卓文、江孔殷、黃晦聞等聲名甚盛的人,都曾直斥其非,不稍假借。更可愛的是亢直之余,他也能服善,比如在香港報人黃密弓在回應(yīng)他對廣州東園酒家那 “立殘楊柳風(fēng)前,十里鞭絲,流水是車龍是馬;望斷玻璃格子,三更燈火,美人如玉劍如虹”一聯(lián)的批評,他大抵知道其曲在己,于是能做到不強辭、不奪理。一時凌厲萬人的豹翁,是表現(xiàn)得噤然服善。這就是他的可愛處。
關(guān)于豹翁的死因,在光復(fù)后,有署名“何車”者,作《官場外史》,說豹翁之死是觸怒了“牛將軍”。所謂牛將軍者,是暗指陳濟棠時代廣州公安局長何犖, 以“犖”字下截從“牛”。何車文中說:
“牛將軍者,當(dāng)年炙手可熱之人物也,于西南政務(wù)委員會時期,負(fù)拱衛(wèi)治安之責(zé),且得局重,俾倚方殷……其時豹翁蘇守潔文名藉甚,嘗為于報端評論軍政,曾有忤及當(dāng)局,當(dāng)局固能忍,牛將軍不可忍也。遂有置豹翁于死地之念。唯豹翁遠(yuǎn)處海隅,非牛將軍之力可及……
牛將軍之殺豹翁也,非槍決、非殺頭、非暗殺,乃出于慘絕人寰之沉海,其毒辣有甚于焚書坑儒,抑開殺文士、殺記者未有之苛刑,至今思念及此,不禁擲筆三嘆!中秋之夜,豹翁赴牛將軍之約,以小船沿白鵝潭中流,舉杯明月,某名士亦參與座中,酒至更闌,豹翁醉,牛將軍命從者為豹翁陳榻小休,而座中人皆先后歸,牛將軍殺機動,指揮從者縛豹翁手足,系以巨石,沉豹翁于白鵝潭,豹翁醉中無所覺,于是冤沉海底,無由昭雪……”
何車敘述方法,繪聲繪影,又頗類于小說家言,往往臆想為言而無可佐證,試問:深潭墮尸,事極詭秘,一位殺人如草芥的“牛將軍”,對一無力的異地書生,何須要摒去眾人、又要使豹翁之醉中不知,此中曲折,描寫細(xì)膩,既然眾人摒去,則作者又從何得知?文人執(zhí)筆,務(wù)求奇詭,是不大可信的。
順便在此一說的是:這位被稱為“牛將軍”的何犖任陳濟棠時代公安局長,他同時是一位收藏家。在光復(fù)后出版的《廣東文物》第三冊刊有多種明末清初圖卷字軸,所披露的藏者是“何氏嘉樂園藏”。這“何氏嘉樂園”的主人就是徐聞人何犖,嘉樂園是其家鄉(xiāng)“箕樂園”的諧音,在此變成了齋名。 (按:《廣東文物》第三冊知者較少,亦稱《廣東文物特輯修訂本》。二十年前廣東省文史館曾重印。但只重印一、二集,據(jù)主印者莫仲予的解釋是因未知光復(fù)后廣東省文獻館曾有第三集之編作)
在豹翁死后三十年,香港珠海書院王韶生教授在(《甬齋叢談》中對豹翁之死曾作這樣披露:
“……豹翁(蘇守潔)以古文筆法紀(jì)事一時無兩。其后豹翁受某政要巨金,來港收買言論界,該報受注意,豹翁中飽其金,復(fù)隱秘其事。工飲毫不知情,分文未得,其政要以既受其金,而仍肆意攻擊,近于無信,赫然震怒,因遣人暗殺工飲。這正是廣東俗語說“黃狗得食,白狗當(dāng)災(zāi)”也。其后豹翁回省亦以失蹤聞……”
甬齋(王韶生)所談,似乎道破豹翁之死的謎結(jié)。后來,在上世紀(jì)60年代,有當(dāng)事人麥思敬者,在回憶錄中作如此說:
“何(犖)任內(nèi)發(fā)生過一件轟動一時的“碎尸案”,第一集團軍總部,少校秘書楊小修的妻子王文舒殺死妾待王嫄貞,碎尸沉海的案件。該案破獲后,何犖認(rèn)為是自己得意之作,特請在香港寫小說的蘇守潔(筆名豹翁)到公安局,請他將碎尸案寫成小說,以廣宣傳。何對蘇守潔待之如上賓,蘇先后在何處拿到津貼二萬元之多,小說卻沒有寫出來,何認(rèn)為他存心戲弄,大為震怒,命梁子光將蘇扣留,迫令寫出小說。寫成后何又不滿。蘇被扣留在公安局時,何犖迫他寫信給家人,偽稱未暇回港,囑將小說稿交人帶回。令我?guī)湃ト?,我攜信到港,蘇的家人說不知有此稿件,當(dāng)然有結(jié)果。有一天,督察長袁海圻接到何的密信,袁在看信時我在旁,信上寫著:匪首蘇守潔、吳玉熙二名,即晚秘密執(zhí)行槍決。行官粱子光、監(jiān)刑官袁照圻。執(zhí)行地點東郊荒地。先挖好坑,槍殺后立即掩埋。何犖殺蘇,前后布置周密,如以蘇名義寫一假信給家人,說是留連桂林山水之間,囑我派人到桂林寄出。以備蘇死后作為在桂林失蹤的證據(jù)。”
撰文者既是當(dāng)事人,此文后來又曾收入內(nèi)地出版之《南天回憶》,至此豹翁之死這才算得到明證。何車所謂“沉?!敝f,是純出臆測。
但致禍的緣由,麥思敬先生謂出于囑寫“碎尸案一,一這又似未可盡信。因當(dāng)年“碎尸案”頗牽連有力人氏,殺人者和被殺者同為楊少修的妻妾,楊為高級軍官,被殺者之弟為孫科之秘書。而殺人者亦陳維周之至親。我們且錄當(dāng)時香港《探海燈》的一段報導(dǎo):
“王文舒慘殺王嫄貞被判無期徒刑后,其獄況如何,至為社會人士所關(guān)注,以吾所知王氏已得救星,今雖仍在縲紲之中,未能還我自由,但精神已得安忍,尚非甚憔悴也。初文舒逮,既解法院,此殺人重犯萬無生理,人皆以此為言,孰不料竟網(wǎng)開一面,乃能減等貸其一死。論者以為出于婦女團體函電紛馳,奔走呼號之力。而不知尚有人焉出為援手救在彼不在此,蓋當(dāng)法院判案時,此大力者頻以電話為囑,請筆下留人,文舒今猶在人間,不致隨嫄貞于地下者,未嘗不以此,文舒既被判入獄,一日,獄吏忽接電話,謂有一太太來所探,獄吏答曰:來所探監(jiān),須于規(guī)定之時,例也。探非其時,非所可。來電者答曰:到探者自能負(fù)責(zé),可開特例,其速預(yù)備待便可,獄吏允其請。已而,果有一汽車風(fēng)馳電掣而至,下車者為白發(fā)皤皤之老婦,隨行為二三俏傭手提金漆籃,獄吏見之,尚不知其所訪者為何如人也,及詢之,乃知所訪者為文舒,獄吏有難色,謂文舒為殺人要犯,探不以其時,難允之矣。老嫗日可無慮,有我在,萬事可負(fù)責(zé)。君等恐受譴,可持筆墨來,予可署名其上。茍有責(zé)者,可出此以告也……”
1935年3月27的《探海燈》又有如此的一段報導(dǎo):
“吾前記王文舒之獄況,謂文舒今己無恙。而始終得其救星者,則有其以大姑媽稱之老嫗在。此老嫗為誰,前文缺而未載,人多以此為問,今特布之:蚍老夫人非他人,乃今鹽運使陳維周之母也。世多稱陳維周為陳濟棠之兄,其實不然。維周與濟棠乃為叔侄,濟棠常以十六叔稱維周者,故此老夫人實為陳濟棠之太叔婆也。老夫人好行善,哀矜無告、今觀其力救王文舒而益信矣?!?/p>
這明明是一件官場的桃色案,像何犖這樣的巧宦,又何至?xí)酝艦轭}材,請豹翁來刻劃以招人睚訾?再說,三十年代之廣州,文化人材鼎盛,要倩人做小說又何必舍近圖遠(yuǎn),況是請一個天天罵“西南政務(wù)委員會”的豹翁?依筆名看來,政治因素是多于個人間的恩怨。但,這恐怕已是永無確論的謎。
最后說到李健兒。黎工飲及豹翁的死都有點詭秘,而李健兒的死最為壯烈,他本是廣州七十二行商報的主筆,著述甚多,有《劉永福將軍傳》、《鄭子產(chǎn)政治學(xué)術(shù)研究附年譜》、《廣東現(xiàn)代五十畫人像傳》、《儉廬文集》、《儉廬散記》……其中以《廣東畫人傳》最為傳頌。據(jù)香港一些老報人相傳:他在廣州淪陷,便避地南來,常以“義不受辱,不作順民”“死俾你睇(編者按:粵語,意為死給你看)”為口頭禪,‘沒想到香港也在1941年被日軍攻占。就在日軍登占北角時,他不作順民,義不受辱,從春園街四樓寓所中躍下而死。李仙根《秋波館遺詩》對此紀(jì)以詩云:
文字緣同骨肉深三年海國感知音獨醒不忍寧辭醉后學(xué)提攜共此心
晚節(jié)豈能甘恥辱粉身當(dāng)已勝浮沉春寒別意成長憶明月高樓費夢尋
見《喬梓集》《秋波琴館遺詩》
但李健兒的死法又有另一版本。簡又文先生在《西北從軍記》中對于李健兒的死所記又與前者微有不同:
“其最悲壯者可記者為名記者李健兒,筆名黑翁。賦性正直敢言,文雄奇,著述甚富,在粵港報壇允稱巨子。香港失陷之日,彼呼叫若狂,突走上香港大酒店頂樓,縱躍下大道中(按:即皇后大道中)而死……”
而近年內(nèi)地出版之《廣東人名詞典》則謂:“日軍迫其任事,大罵不絕后墜樓殉國。”這是第三種版本。
最近在佛山地區(qū)政府的網(wǎng)頁上則見到第四種版本:
李健兒(1895年~1941年),原名應(yīng)偉,又單名偉,字啟芬,號儉廬主人,南邊李坑村人,世居廣州。少習(xí)法律,攻古文辭,曾任廣州《七十二行商報》主筆,為近代新聞界知名人士。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廣州淪陷,健兒避居香港。民國三十年(1941年)香港繼陷,日軍素聞其名,設(shè)宴請李,要他出任報社編輯。健兒大義凜然,當(dāng)面拒絕并痛斥敵酋,并以樽擲之。日軍羞怒,開槍向健兒射擊。他毅然從高樓跳下,壯烈殉國,時年46歲。
這幾種傳聞容有出入,但太戲劇化的形容如“敵酋設(shè)宴”、“樽擲敵酋”、“席上開槍”,恐未必都是事實。李健兒的成仁,不是一種沖動,而是一種認(rèn)識上的深思熟慮。他對敵人是恥與共存,作為傳統(tǒng)儒者,試想周粟尚不可餐,盜泉尚不可飲,既抱必死之心,又怎會赴敵酋之宴請,而自取其辱。他只是微末的報人,雖沒有守土之責(zé),也沒有政治背景,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他實現(xiàn)了自己常對朋友所說的:“義不受辱,不作順民”、“死俾你睇”的諾言,盡了神圣的匹夫之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