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太太不吃飯了,大兒子康興昌和二兒子康旺昌跪在炕沿邊,大兒子說:“訥,你吃一口飯吧?!笨道咸f:“人一輩子吃多少東西,都是命中注定的。你訥一輩子的飯都進肚子里了,你給我準備后事吧?!笨蹬d昌看看訥,嘆口氣,站起來,這老太太老糊涂了??墒牵植桓肄掷咸囊?,叫兒媳婦左美艷把裝老衣裳給老太太穿上??道咸χ鴮O媳婦說:“你一會兒再給我擦擦臉,把頭梳一梳?!弊竺榔G忙說:“老祖宗,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笨道咸α艘幌?。收拾好了,左美艷扶著老人上了趟廁所,回來之后,康老太太堅決不上炕??蹬d昌說:“訥啊,寒冬臘月的,地下冷?!笨道咸f:“我不管,你弄幾塊板,在地上墊好?!笨蹬d昌搖搖頭,把準備好的三塊落葉松板鋪上,再鋪上干凈行李,康老太太躺上去,笑了:“這就好,這就好?!?/p>
三天后,老太太去世,享年九十三歲。這在康家堡子二百多年的歷史中,是最高壽的人。老人家輕輕松松明明白白地上路,小半天工夫,五十三戶人家都知道了。老太太有福,這么高壽,一點兒罪沒遭,這是喜事兒啊,能伸手幫忙干活的人全來了。大家說:“這老太太的福分咱們可得沾一沾?!?/p>
康老太太有人緣兒。康姓是村里的大姓,老人家又是長輩,這些年又是分地、分山、分林子的,家家戶戶總有些利益上的沖突。老人家看見了,問明白了,那一準兒主持公道。孫子康明當村民組長,多占了兩個人的蠶場,老太太聽說了,硬是拄著拐到了社員會會場,把康明罵了。她一頭雪白的頭發(fā)扎個髻,威風得很。街坊說,咱們聽說過楊家將,沒見過佘太君,這佘太君也不一定有這老人家的力度。老貓打媳婦,誰也不敢攔,老太太進屋,二話沒說就是兩嘴巴子,直到老貓跪下給媳婦認錯。孫子輩兒的他,打死也不敢和老太太拔犟嘴。誰家孩子上不起學,她就把兒子給的零花錢送過去。有人病了,把攢的雞蛋端一盆就送過去。什么事兒別讓她知道,不管是誰,老太太肯定要管要幫。哪怕兜里只有一元錢,她也要掏出來,而且還不覺得丟人。五十幾戶人家,沒受過老人家恩惠的,幾乎沒有。這幾年,堡子里的人都改了稱呼,大人孩子見了老太太,一律都喊她老祖宗。老太太還有個毛病,拿出去的錢物,你要還她,她還和你火。就這么一副菩薩心腸的老人家,如今走了,誰能站著不幫忙?那他就白活了。
老人去世,要雇“吹兒”?!按祪骸保谠蹅冞@里,指的就是由喇叭手、嗩吶手、鑼鼓手、哭九場等一班人組成的樂隊班子,專門為喪事服務的。康旺昌說:“哥,咱們雇不雇吹兒?”康興昌說:“怎么不雇?咱家不缺錢,不雇,像咱們不孝順似的?!笨低f:“上哪雇?”康興昌想了一下說:“十里八村的沒第二家,咱們都能給別人家的老人送終,咋就不能給自己的老人送終?咱們自己來?!笨低f:“好,讓訥看看她兒孫的手藝?!笨导野嗍沁@地區(qū)最好的“吹兒”。老大康興昌是個有名的喇叭手,大喇叭到了他的手里,就成了一個聽話的電動樂器,想聽什么,他都能吹上來。悲的讓你淚如雨下,喜的讓你手舞足蹈。老二康旺昌打鼓打得好,正月扭大秧歌,他是第一鼓手?!按祪骸卑嗬锏墓氖切」?,兩個小鼓槌,系上紅綢,緊一聲慢一聲,揪心。康興昌的兒子康明是個嗩吶手,能用鼻孔吹上一支曲子??得鞯南眿D左美艷有一副好嗓子,哭九場哭得讓人淚眼矇眬,自己也淚如雨下,哭完了,拿手巾擦擦眼淚,談笑風生。
康興昌把幾個人叫到一起,他抹了一把眼淚說:“老祖宗走了,咱們自己家送老人家。打個吹事棚,拿家伙,咱為老人送行。家里的其他事兒,老二,讓你家康偉去張羅。咱們就不管了,那些孫男弟女,該跪就跪?!?/p>
幫忙的人聽說康興昌幾個人自己為老人送終,都過來湊熱鬧。
耗子媳婦說:“大叔,你家一年到頭,又是放蠶又是種煙,還有一群羊,十天八天一場吹兒,不缺錢不缺人的,干脆雇吹兒得了唄?!笨蹬d昌一邊穿孝衣戴孝帽一邊說:“侄兒媳婦兒,可不能這么說,咱訥養(yǎng)活咱一回,給她送終也是咱盡兒女孝道?!崩县埾眿D說:“大叔,孝不孝,大伙都心知肚明,像你們一大家子和和氣氣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誰不羨慕?”耗子媳婦不高興了:“嫂子,咱家怎么了?別長人家志氣滅自己威風?!闭f完扭頭就走了。老貓媳婦說:“兩句話不到就翻臉,誰敢和她近乎?”
康興昌穿戴結束,瞅了康旺昌一眼??低闷鸸拈?,重重地敲了下去??低睦镎f:“訥,兒子為你演奏了。兒子打了幾十年鼓,今天專門為你打一回。”康興昌看著弟弟心事重重的樣子,有點不高興。康興昌說:“老二,你注意力集中點兒,給人家干活都能拿出骨力,給自己的訥送行,咱更要好好干?!笨低雷约鹤呱窳恕K{(diào)整了一下情緒,鼓聲開始有了聲,有了色,有了動人心弦的節(jié)奏。康興昌抬起大喇叭,運足力氣,一聲長鳴,聲音凄厲蒼涼,雄渾,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這里來了。吹事棚里,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開始了合奏??蹬d昌鼓起腮幫子,運足力氣,先吹出了一首《哭九場》,又吹了《媽媽的吻》,之后是《世上只有媽媽好》,接著是《燭光里的媽媽》,一口氣不歇,仿佛要拼了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前干活,吹完一首曲子要喘口氣兒,吹完兩首曲子要吸一支煙,吹完三首東家要過來說一聲辛苦了。吹喇叭是一個力氣活兒,今天,康興昌止不住了, 一首跟一首,活活想要把自己累趴下??得骺粗赣H舍出老命的樣子心里邊著急,又不敢說,只好流著眼淚跟著跑??低睦锩靼?,老哥今天是心情不好,訥三十歲守寡,把兄弟倆拉扯大,一生沒有再嫁,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累,老哥心里難受??低劬σ患t,眼淚也掉下來。主事的王先生過來,瞅瞅三個人,一個個都是淚如雨下。王先生說:“停,停停,哭什么?老人九十三,那是壽星,這幾年吃喝不愁,事事順心,享了二十幾年的福,你們家也人丁興旺,財源廣進的,哭什么?這是好事兒。照我的意思,就應該雇樂隊好好慶祝一番,根本不該吹‘吹兒’。你們把眼淚擦擦,好事兒還哭,越老越不懂事兒,你們把曲兒吹得那么悲,大伙兒怎么干活兒?快活點兒,別像人家欠你錢了似的,哭喪個臉?!蓖跸壬挲g與康興昌相仿,是紅白喜事的主持人。讓王先生說了,三個樂手這才反應過來,“吹兒”不僅是他們表達情感的需要,也是吹給鄰里們聽的,給訥聽的。但一時半會兒,他們還難以從失去親人的悲痛中解脫出來。
康老太太是頭半夜走的,今天是正日子。上午九點,上祭了,老人九十三歲,要上九十三道菜。除了八個涼八個熱,還要上十幾種水果,三十幾種小吃、糕點、菜雕小食品。這些都要一種一種上,中間留出道兒,道兒的兩邊跪著孫男弟女,由“吹兒”班出來一個人給上祭。這個活兒,一般都由左美艷來干。王先生說:“準備好了六十多樣菜,開始上祭吧。”
康興昌吹著喇叭,康旺昌腰上掛著鼓,康明吹著嗩吶從吹事棚里來到棺材前。左美艷照例要畫了濃妝,手里拿了條紗巾。左美艷看著圍觀的人,心里有些緊張。她化完妝,才冷丁想起這是奶奶的喪事,妝化得這么濃,是不是有些不妥?后來,她牙一咬,從來都是這么化的,如果不化反倒假了。
王先生大聲宣布開始,手一揮,喇叭響了。在這種簡樸的合奏里,嗩吶顯示出了自己的靈性,它從鼓聲與喇叭聲中區(qū)分開來,像一個溜到一邊看熱鬧的孩子。左美艷一聽到音樂聲,本能地繃緊了神經(jīng),這九十三道菜,她要走九十三個來回,道不遠,一個來回才有十米,但是她要走出一種神韻,那是一種功夫。左美艷獻祭,那是咱們這兒的一道風景。左美艷從二十多歲干這個活兒,到今天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她送走的老人也有千八百兒的了。她的名聲也就是一點兒一點兒被叫響了。獻祭時,左美艷要踩著鼓點兒,聽著音樂,走出一種節(jié)奏,走出一個S線路,而且要扭,扭得要浪,還要與喪事合體。今天,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所以頭幾道菜,她走得死板,沒有扭,沒有浪。大伙兒都理解,奶婆婆去世了,她心里也難受呀。王先生火了。王先生喊:“左美艷,你給人家怎么獻祭的?自己家的活兒要更認真,更敬業(yè)?!弊竺榔G覺得有道理。她開始小幅度地扭起來,走起路來有意地扭臀晃腰。走了幾個來回,她開始興奮起來,冰天雪地的,身子也熱乎了,她覺得這么多人圍著,就是要看自己的。于是她有如大仙附體,一下子變了個人,一手綢子飛舞,一手托上祭的菜,腳步輕快而有節(jié)奏,時不時還要單膝跪下獻上祭,走兩圈還會做出一個舞蹈演員謝幕的姿勢。眼神也開始活起來,會故意沖著誰拋個媚眼,嘴里也開始跟著樂隊的曲子哼著歌兒,她完全成了這五六米長的舞臺上的主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耗子喊:“嫂子,再瞅我一眼,我上你家白捆三天柴禾”耗子媳婦在對面說:“嫂子,你多瞅他幾眼,明天也給他埋了?!比巳捍笮ζ饋怼?/p>
音樂最先變化的是嗩吶手康明??得鏖_始還害怕媳婦適應不過來,他不安地盯著媳婦,當他看到媳婦的腳步輕了,身子輕了,騰云駕霧一般,他也興奮了,他沒在意喇叭手的情緒,開始吹出了歡樂的節(jié)奏。當看到大伙給左美艷叫好,他自豪地笑著,“我媳婦,饞死你們。”康興昌對左美艷有些反感,這是喪事,弄得大伙喜笑顏開的,不像話。但他要吹好喇叭,他就沒有時間想太多。集中精神吹了幾首,聽著嗩吶聲中透出的歡快勁兒,他也起了好勝的念頭,喇叭桿子開始有節(jié)奏地晃動??得骺匆姼赣H的變化,心中松了一口氣,爺倆兒又恢復了以前干活的狀態(tài),兩人對著吹,大喇叭沖著小嗩吶,兩相背靠背吹,喇叭沖天上吹,兩人在原地晃動著吹。
樂曲變了?!督裉焓莻€好日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走西口》,爺倆最拿手的曲子全吹出來了。幾百號人把這個農(nóng)家小院,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看著扭來扭去的左美艷,哼著耳熟能詳?shù)母柙~。棺材靜靜地躺在那里。廚房的大師傅說:“王先生,活兒一會干,我也賣會兒呆兒?!蓖跸壬α耍骸澳闼麐尩目匆话倩亓耍€要看?!?/p>
天陰沉沉的,沒有風,氣溫回升,天氣預報說明天會有暴雪。左美艷已經(jīng)出汗了,汗水把臉上的化妝品沖出了一道道的痕跡。大師傅把搭在圍裙上的手巾拿下來,扔給左美艷:“嫂子,擦擦汗,這手巾我一直沒用,特意給你留著。”左美艷擦著汗,走著路,又給扔回去。大師傅伸手接,已經(jīng)晚了,讓耗子搶去了。大師傅說:“給我。”耗子喊:“就你希罕嫂子嗎?俺們都希罕,這手巾我留著,明天去拍賣。”有人喊:“我出五十元?!庇腥私又埃骸拔页鍪!币粋€女人的聲音說:“我出一元?!瘪R上有人說:“美艷嫂子親我一口,這手巾我就不扔了?!比藗兒逍ζ饋?。
獻完祭,大伙這才感覺餓了。十一點多了,大師傅忙去炒菜,準備開席。康興昌坐在那里喘著粗氣。年齡不饒人啊,他也六十好幾了。看著院子里人們都在那里興奮地說笑著,說著康家的喇叭、嗩吶、左美艷的浪。他又覺得有些不妥,但又不好說什么,就一個人離去。
下午,留下五桌家什,那二十五桌要送回去??蹬d昌在旁記錄,康明點數(shù),每桌八個凳子,十六個盤子八個碗,六個灶,五十個大盆,六把笊籬,五把菜刀,十個圍裙,二百五十把湯匙。點完了,差五十二個碗??得髡f:“差五十二個碗?!笨蹬d昌說:“不對,碗一個也沒破,自家的席,怎么能差這么多?你進屋找找?!蓖跸壬谝慌哉f:“老康,你真糊涂。咱們堡子多少戶?”康興昌說:“五十三戶”。王先生說:“你丟多少碗?”康興昌說:“五十二個。”王先生火了:“你真是個榆木腦袋,一家拿你一個碗唄?!笨蹬d昌說:“不可能,咱們堡子沒有偷東西的習慣?!蓖跸壬f:“你呀你,你訥九十三,是老壽星,有福,大伙都想沾點福氣,這你還不懂。這不是偷,是搶福來了。你看,我還搶了一個呢。”王先生從兜里拿出來一個碗。康興昌沒說話,一個碗一元,多付了五十二元。
天黑的時候,下雪了。先是細小的冰晶似的雪粒子,俗稱米糝子,像白米,潑潑灑灑下了一指多厚。然后變成小雪片兒,密實厚重,沉甸甸的。先南風后北風。氣溫降下來。打開房檐燈,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雪片真大啊,都趕上花圈上的小白花了。王先生上廁所,回來之后拍打著身上的雪,說:“老康,這雪這么大,明天出殯,抬扛的人你可都提前打聲招呼。明天早上六點半,趕快通知。你家墳塋地還有十幾米陡坡,你這副棺材板子又厚,人手不足恐怕上不去?!笨蹬d昌還為五十二個碗的事兒,有些不高興,心里還沒別開勁兒呢。聽了王先生這么一說,有些慌。盡管自己家是老戶,可是今天下午有幾戶人家聽說康興昌有些火,打發(fā)孩子來送碗,都讓康興昌老婆硬塞給孩子又拿回去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康興昌較了真,大伙也較了真,塊兒八毛的,哪能鬧個半紅臉??蹬d昌有些賭氣地說:“沒人幫忙,俺們自己家也能把老人送上路?!睅讉€年齡大的守夜人聽康興昌這么說,互相瞅了一眼,推說家中有事,都急匆匆走了??蹬d昌心情不好,低頭坐在那里。其他家里人也都悶坐著。只聽見外面的雪刷刷下的聲音,冷丁“吧”地一聲,把院子里的杏樹壓斷了的聲音;外屋正在燒紙,火苗子呼呼的聲音;王先生抽煙的吱吱聲;還有一屋子人喘氣的聲音。王先生吸完一袋煙,站起來,戴上那頂磨得發(fā)白的狗皮帽子,瞅瞅康興昌說:“那就這樣,明早我六點到,忙活一天了,我也回去焐一會兒熱炕頭兒,腰疼?!笨蹬d昌說:“康明,送你王叔?!笨得髡酒饋?,扶著王先生出了房門。雪深路滑,弄得鞋里也灌了雪??得髡f:“叔,你別在意,我爸不是因為碗的事兒,我奶死了,最傷心的是我爸?!蓖跸壬f:“我明白,你叔歲數(shù)大了,這點兒事能看清?!笨得髡f:“叔,明天抬扛的人能夠用嗎?”王先生嘆口氣說:“不好說。人心不古啊,聽說好多地方都已經(jīng)花錢雇人抬扛了。以前誰家老人過世,守夜的人坐滿三間房子,現(xiàn)在你看看,人情淡了,薄了。不行,你們家也雇人吧。”康明帶著重孝,只送到王先生家大門口。往回走,康明看著一家一戶的燈火,從雪的縫隙里射出來,房子成了大雪堆子,燈光像從雪堆子里射出來。大地一片白,雪隨著小北風直往脖子里鉆。康明加快了腳步。
雪是早上五點多鐘停的??蹬d昌一夜沒合眼,他一看雪停了,就起來掃雪。雪有膝蓋深,五十多公分厚,百年一遇的大雪。家里人看他起來了,也都起來掃雪,做出殯的準備。還沒掃完院子里的雪,王先生就來了。王先生說:“你家墳塋地在堡子東頭兒,趁天早,掃掃路上雪,能掃多遠就掃多遠?!贝蠡锬弥桨彖F鍬、雪推子就開始干起來。康興昌家在堡子西,去墳塋地正好穿過堡子。一家人正干著,就見路邊人家燈亮、門響,出來一個人,大聲說:“老祖宗命好,天老爺長眼睛,雪停了。”說著就開始干活了。一家燈亮,一家狗叫,堡子里的燈就陸續(xù)亮了,男人們打著哈欠都拿著工具出來,招呼著開始掃雪。王先生很興奮,他走在掃干凈的路上,說:“好,好?!绷c,王先生喊:“年輕的回去,準備出殯,歲數(shù)大的接著掃,三四里路,爭取掃出來?!笨蹬d昌沒想到出來這么多人,有些懵,心里有點熱。
鞭炮響,喇叭響,出殯了。
老貓和耗子兄弟倆身子瘦,抬邊杠。哥倆不服勁兒。耗子說:“誰說我們沒力氣頭兒?我家老娘們兒像個水缸似的,我一伸手她就倒了?!蓖跸壬f:“你小子把嘴閉上,嚴肅點兒?!?/p>
天已經(jīng)亮了。出殯的隊伍穿過堡子。前面掃雪的人分成三撥兒,一撥兒掃一段。攆上一撥兒掃雪的,老人們頭上都熱氣騰騰的。康興昌又掉眼淚了,心底猛然來了一股勁兒,喇叭吹得更響了。路,全掃干凈了。到了山坡下,要爬二三十米的陡坡,王先生喊:“小心啊,腳底下有雪,滑,都伸出一把手,咱們老祖宗就到家了?!彼缓埃藗兙投紦砩蟻?,用扛子挑,用手推。邊上夠不著的,用雙手幫著抬杠的人抬一下杠,一齊喊著號子,一步一步地挪上了坡。早有人把壙子里的雪清掃干凈了。
從山上回來,康興昌喊:“都別回家,到我那兒去,我給大伙敬酒?!崩县堈f:“大叔,你不用讓,誰不去才好呢,省飯了?!庇腥撕埃骸昂淖?,快回家吧,你的被窩都讓人占了?!焙淖诱f:“我才不管那些閑事兒呢。送老祖宗的酒,我一定要喝,喝個一醉方休?!笨蹬d昌握住耗子的手說:“對,大侄兒,咱喝個一醉方休。”
家里依然忙而有序。熱飯的,炒菜的,打掃房間的,往院子外面推雪的,倒垃圾的。王先生在屋里又說上了:“一把鐵豆拿在手,我勸亡人快快走,你要不走戀家意,鐵豆打你不回頭?!笔掷锬弥S豆,滿屋打去,又拿了一掛鞭,在屋里點著,一直扯到院子里。王先生說:“好了,進屋掃干凈,放桌喝酒?!?/p>
吃完飯,王先生喊:“人都齊了,我受東家囑咐,現(xiàn)在開始發(fā)賞錢。東家賞廚師五百元,燒火的兩天六十元,方盤手十人,每人二十元,主事先生三百元,大茶壺三個一百元,今早抬杠子只給八個人,每人二十元。公布完了,到我這兒領錢。”以往說完,點到名的就推著搡著過來拿錢,這在農(nóng)村也是一筆收入,而且大部分人是職業(yè)做這種服務的,掙的就是這份錢??墒墙裉靺s沒人動。先是老貓喊:“俺們哥倆兒抬杠的錢不要了,不是老祖宗打我?guī)讉€嘴巴子,我媳婦現(xiàn)在不一定和誰過呢。”老貓話音剛落,廚師說道:“我們廚師和幫廚的五百元錢也不要了。盡管我不是堡子里的人,但堡子里一般家我都幫過忙,誰家都說老祖宗的好處,錢是好東西,但老祖宗的事情,我一分錢不收?!睙鑹氐膬蓚€殘疾人也走過來大聲說:“每次堡子里辦事情,老祖宗都拉我們到她屋子里住,像我們這種人,許多人躲還躲不過來呢,俺們的錢也不要了,俺們窮缺錢,但情義一點不缺?!苯又跸壬蛄丝蹬d昌一眼,說:“興昌,我也是幫忙,我也不收錢?!碧Ц艿娜艘积R喊:“我們的錢也不要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