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過了放學(xué)時間,文慧還沒回來。媽媽數(shù)次跑到陽臺上張望。要給文慧打電話,爸爸讓她再等等。
晚上七點的新聞聯(lián)播都結(jié)束了,氣象預(yù)報說明天將有中到大雨。文慧媽媽騰地從餐桌邊跳起來:“我要給她打電話?!?/p>
文慧的爸爸說:“看把你慌的。”
文慧的媽媽還沒抓起電話,電話卻先響了。是文慧打來的,她告訴媽媽,她和一個朋友剛剛在外邊吃了快餐,她要帶這個朋友回家見一見爸媽。
“同學(xué)?是男生還是女生?”媽媽問話時,覺得自己喘不上氣來。她一手抓著電話,另一只手捋著自己咽喉部位。
文慧說:“是男生?!?/p>
媽媽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椅子上。這個消息也令文慧的爸爸感到吃驚。爸爸看了幾次表,在心里判斷文慧和那個他們沒有見過的男生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時間。他突然決定在女兒和她的“男朋友”進家之前,換一身衣服,換一身莊重的衣服——黑色的西裝。是談判嗎?是!文慧爸爸在心里自問自答。他沒想到這種談話會在女兒高一就來臨了。文慧媽媽在丈夫換西裝時,也進了臥室,收拾了一下頭發(fā),換了一件深色衣服。她的兩只手一直在抖,靜不下來。
文慧在門外按了三次門鈴,爸爸才讓媽媽開了門。他們在表達一種不歡迎的態(tài)度。文慧在門口大叫“爸,媽,我的朋友來了,怎么這么久才開門啊?”
文慧身邊站著一個黑乎乎的男孩,個子比文慧還矮一些,四肢粗壯,兩只眼睛小小的,嘴唇厚厚的,兩只腳卻大大的。爸爸和媽媽都注意到男孩的小眼睛,它們總像是藏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別人,而別人又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樣的眼睛和眼神不會讓任何人喜歡的。
文慧的爸爸媽媽都沒有回答。這又表達了他們的態(tài)度,文慧沒注意到爸爸和媽媽的態(tài)度,她只看見爸爸和媽媽在晚上穿得如此莊重,讓她不太理解,然后,文慧笑了起來。她一笑,爸爸和媽媽心里的氣就大了,臉色比衣服的顏色還重。
文慧回頭對那個男生說:“進來吧,不用換拖鞋了?!蔽幕塾浀煤芮宄腿诉M家門是從不換鞋的,一是尊重客人,二是讓雙方都感到方便和隨意。
男孩剛要進屋,文慧媽媽把一雙拖鞋扔到男孩腳下:“還是換上吧!”文慧看了媽媽一眼,覺得媽媽態(tài)度出奇的冷,這讓她很不舒服。文慧怕冷了男生,就熱情地說:“來,小東,坐在沙發(fā)上。我去給你拿飲料?!?/p>
媽媽站著不動,說:“冰箱里沒有飲料,我沒買。”
文慧回頭看了媽媽一眼:“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媽媽說:“家里沒事?,F(xiàn)在,講講你的事吧?!?/p>
文慧看看坐在沙發(fā)上很拘謹(jǐn)?shù)男|,對爸爸和媽媽說:“小東一直想來咱們家看一看,今天是他第一次來咱家……”
“我們知道是第一次?!眿寢尶跉馍?,拒人萬里。這時,小東站起身,臉上藏不住的迷惑和不解:“文慧……”
媽媽看了他一眼:“你要說什么?”小東看見文慧媽媽冷冰冰的臉,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他坐下了。
“你們今天怎么了?這么怪?”文慧看看爸爸,又盯著媽媽。
小東不想再坐下去了,他要告辭回家。文慧的爸爸想攔住小東,但是,小東堅決要走。最后,小東還是走了。 小東一離開,一家三口都不說話,相互瞪著,都憋著一肚子氣。
“你們真讓我失望,讓我在小東面前一點面子都沒有?!蔽幕弁蝗徽f道。
爸爸和媽媽吃驚地瞪著文慧,覺得她把事情搞顛倒了,她怎么成了受害者?爸爸說話了:“文慧,讓你媽媽把你的事說一下?!?/p>
文慧說:“在你們有事跟我說之前,我請求你們把身上的衣服換掉。從我一進門開始,我就覺得別扭,我都不認識你們了。”
媽媽反駁道:“從昨天開始,我也不認識我的女兒了?!眿寢屨f出這句話,把一天來的委屈都帶出來了,眼淚也出來了。
看見媽媽一哭,文慧就傻了:“這是怎么了?”
爸爸脫了一身黑色的西裝,從文慧的媽媽去電信局查她的電話號碼說起,說到大人的不安和焦慮,說到大人的擔(dān)心。說完了,爸爸長嘆一聲,像是做完了一件令他身心疲憊的事。
爸爸在說話時,文慧的臉一直望著窗外,窗外除了黑夜就是夜黑。爸爸說到一半時,她的肩膀抖動起來,媽媽給爸爸使眼色,讓他說話別太狠,女兒已經(jīng)哭了。
這時,爸爸和媽媽卻聽見了文慧的笑聲。他們轉(zhuǎn)到文慧的面前想看清楚時,女兒把臉仰向他們。她確實在開心地笑。
笑夠了,文慧對爸爸和媽媽說:“你們不想聽我說嗎?”
爸爸和媽媽認真地坐下,盯著女兒看。文慧告訴他們,小東是他們班上最小的同學(xué),但是他的脾氣最大,他從小就跟爸爸媽媽不親,上高中后,他都不跟爸爸和媽媽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了。小東說,媽媽跟他的交流就是罵他,爸爸跟他的交流就是拳頭。小東有很長時間都在調(diào)查自己的血緣,他懷疑兩件事,爸爸是繼父,或者媽媽是繼母。這是一個令人齒寒的家庭……文慧跟他說起自己跟爸爸和媽媽的親近感,小東開始都不信。小東跟文慧商定,兩人都買一部手機,有時間就聊一聊,小東說,近一個月的時間,不給文慧打電話,他就會失眠。他是用想象活在文慧家的生活中。小東說,文慧跟他描繪的同父母之間的和睦親昵的關(guān)系,令他向往,也令他將信將疑。他幾次提出要到文慧家中看一看——他要證實一下被文慧描繪成神話的現(xiàn)實。
“所以,他今天突然要上咱們家來。我明白小東,他不想讓我跟家里有所準(zhǔn)備。我不怕,所以我把他領(lǐng)來了。沒想到,你們對他是這樣的。讓我失望的還不止這個,他本來想看到我們家的那一面,我跟他講過的那一面。那一面你們知道嗎?我想你們心里肯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沒想到,小東看到的不比他在自己家看到的好多少。我更擔(dān)心的是,東東心里的那點美好幻想都被你們毀掉了。
文慧說完了,見爸爸和媽媽沒反應(yīng),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真的很失望。”
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爸爸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鼓足了勇氣,臉上帶著愧疚說:“對不起,文慧?!?/p>
看著爸爸媽媽都垂著頭,文慧笑了一下說“爸,媽,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墒?,我心里特別特別遺憾……”
那個周末,爸爸媽媽邀請文慧去打保齡球,文慧去了。她愿意當(dāng)父母的保齡球指導(dǎo)。
文慧率先打了一個全中。爸爸忍不住走過來,用手輕輕拍了一下文慧的臉說道:“下一個看你了?!本驮谶@時,文慧回頭看見了角落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原來是小東。小東看見文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紅了臉,忙朝她擺了一下手,不讓她聲張。文慧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東在做什么。她低頭笑了一下。那一刻,文慧覺得生活很令她滿足,她很愛自己的家,也很愛自己的爸爸和媽媽。而且,在今天這個普普通通的周末夜晚,她還給了小東一個真實的神話。
對男孩小東來說,那的確是一個神話。
(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