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方,隨著歷史的演進,大抵會產生一些歌謠或者辭賦,用來概括這個地方的特點。江南山水秀麗,人物風流,于是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之說;桂林風光奇絕,就有“桂林山水甲天下”;南京是“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濟南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廣袤蒼涼的黃土高原上,民歌民謠漫山遍野,莊稼一般多,也像莊稼一般樸實自然。唱窮苦生活如實寫照:“鋪糜穰來枕磚頭,仔細謀算沒活頭。山藥圪蛋黃米湯,天爺爺逼在這路上?!背獝矍榇竽懼卑祝骸皳ё∮H人親上個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一碗谷子兩碗米,面對面睡覺還想你!”就連描述地方風物,也是直截了當,如“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青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不用形容詞,硬生生丟在石板上!
我的家鄉(xiāng)有兩首民謠,一首流傳較遠:“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边@首民謠常和著名的二人臺《走西口》相隨而行;另一首則流傳不遠,僅限于本縣境內:“山高露石頭,黃河往西流。富貴無三輩,清官也難留?!眰髡f這是康熙皇帝路過保德時說下的??滴趼愤^保德是事實,但這歌謠卻難以考證是出自他的金口。
然而不管怎樣,上面兩首歌謠基本還是把保德的特點準確概括了:窮山惡水,十年九旱,連黃河都是在往西流著。
如果說黃河和黃土高原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那么家鄉(xiāng)就是坐在搖籃中央的孩子。文化人常說這是一片古老而又神奇的土地,神奇倒也未必,古老則是不容置疑的。早在新石器時代,這里就有人類活動,春秋時筑林濤寨,宋朝設州置。全縣境內經考證過的龍山文化遺址、仰韶文化遺址、戰(zhàn)國遺址等就有幾十處。眼下,這片古老的土地正在發(fā)生著十分劇烈的變化,雖然不敢說翻天覆地,但很可能將會超過此前上千年變化的總和。所以,認真觀察思考一番家鄉(xiāng)的過去和未來,當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一
我的老家在保德縣橋頭村,村子順朱家川河的陽坡上一溜撒開,前后五里多長,是全縣最大的村子。朱家川河的源頭在好幾百里以外,平時河里水流清淺,到夏季則洪水不斷。發(fā)大水時,村里人站在高處,看滔滔洪水里翻滾著的樹木、瓜果,有時候會有豬、羊、狐貍或者是狼,洪水特別大時還會有死人。但都打撈不成,因為河道狹窄而且落差大,大浪飛瀉,人根本不敢近前。當然,這已是上世紀的事了,而今的朱家川河一年里難得幾次洪水,成了一道干河,滿河的亂石白花花地在那里曬著太陽。
我從10歲開始給家中挑水,冬天去井巖,夏天去后溝。井巖在我家西邊大約300米的地方,一座高高的石崖,根部凹陷處是泉眼,泉眼下鑿出一個大水池。池里冬天不結冰,天氣越冷,水中冒出的白霧越多,遠看上去,一副熱氣騰騰的樣子。但到夏天最干旱的時候,池里的水就會被人挑完,人去了就得守在清涼的泉眼下面等水。后溝在我家東邊400米的地方,溝掌上一口大山泉,和井巖的水同為一脈,出水量卻是井巖的好幾倍。除過滿足周圍人家吃用外,還能滋養(yǎng)溝里的十幾畝水地。夏日的后溝樹木蔥蘢,瓜菜花開,各種小鳥飛蟲出沒其間。我打滿水后,順手洗一把臉,從附近田里先摘兩片小倭瓜葉,一頭的桶里放一片,防止水潑灑出來;然后再摘一片特大的,頂在自己頭上,挑了水赤腳踩著滾燙的黃土小路往家走。
最近幾年,村莊底下及附近的三座煤礦夜以繼日開采,終于釀出苦果。2004年1月的一個清晨,有人照例到后溝挑水,一下發(fā)現向來歡快的山泉突然像是生了病,變得少氣無力,出水量明顯少了很多。第一個挑水的人把消息帶回村里,不多時,泉邊就圍了一群人。大家像守護一個病人似的守護在泉邊,一邊七嘴八舌議論,一邊瞪大眼睛觀察泉水的變化。雖然人多情切,但卻回天無力,眼看著泉水越來越少。到第三天晚上8點多,在一片燈籠火把之下,在人們的長噓短嘆聲中,山泉流盡最后一滴水,閉上了眼睛。沒有泉水的后溝從此變成了一條死寂的荒溝。繼后溝干涸之后,沒多久井巖也干涸了,接二連三,全村遠近大小11個山泉,先后有10個橫斷血脈,最后一個也命若游絲。祖祖輩輩喝泉水長大的村民,突然沒了水,一下子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存,茫然無措如祥林嫂,逢人就說:“村里的水沒了!”急得團團轉了無數圈之后,村民們別無良策,只得在離村5里遠的地方,請人鉆了300米深的一口井。水依然是好水,但卻需用深井泵抽起來,再用車拉到村里?,F在抽水拉水的費用由煤礦負責,但村里人擔心,煤采完以后,誰還再來給供水?
30年前,村對面雖然有公路,但一天中難得有幾輛汽車駛過??吹綄γ嬗衅嚂r,村這面的人仿佛還有點驚喜,不由自主地要喊上一聲:“汽車!”以提醒別人也看一看。而今公路拓寬到原來的兩倍,超噸位的特大運煤車排成長龍,晝夜不息,滾滾向前。水泥路雖然修過了兩遍,但不少地方還是爛得幾乎能閃斷人的腿。噪聲,尾氣,煤屑,村子被攪得既繁忙又紛亂,再無寧靜。
汽車在公路上擠不下的時候,火車也轟鳴著開過來了。一條專門運煤的復線鐵路與朱家川河平行著穿村而過。筆直的鐵軌好似一把長劍,把原本就狹長的村子又切成了更加狹長的兩條。鐵路下面挖開幾個供人行走的涵洞,如同穿過幾個針眼,把分裂的村莊又勉強縫合到了一起。我家的百年老窯洞,正好被壓在鐵路底下。我睡過20多年的土炕上面,每隔10分鐘就有一列火車轟鳴著開過,每列60多節(jié)車皮,遠遠看去,真是勢若游龍。鐵路經過處的人家,隨著房屋被拆遷,多數搬走了。也有少數幾戶,老宅靠著鐵路,但路基壓不到,鐵路部門給了搬遷費,可他們沒有搬遷,依舊堅守在老屋中。我的一戶老鄰居,男的當過生產隊長,女的當過大隊婦委會主任,都是種地的好把式。倆人現在都已70多歲,依舊守在幾十年前的老屋中。老屋狹小破舊,每有火車經過,屋內就猶如地震。我說這能睡成覺么?他們說習慣了也就沒什么感覺了。但生人坐著,火車通過,屋子晃動時,人會嚇得站起來。
朱家川河兩面,火車汽車大呼小叫,憋足了勁,仿佛要比賽著把黃土高原下面的煤拉完才肯罷休。
小時侯,對村中的黎明記憶深刻。雞叫時分,睡得正香,母親在肩頭上把我搖醒,說該推碾子去了。母親說完先走了。我迷迷糊糊起床,東倒西歪出門。那一刻,全身最沉重的就是眼皮,木棍也支不起來,直至在碾道里拉著碾子走上半天,睡意才漸漸退下去。時間接近黎明,啟明星在東方精神耀眼。朱家川河上空,已飄浮起早起人家的炊煙。煙為乳白色,薄薄的,軟軟的,輕紗一般,淡淡地扯開在半空中,縹緲得如同少女黎明時分的一個夢。離碾子不遠處,有一棵5個人才能合抱的老槐樹,樹上喜鵲窩有七八個。黎明喜鵲不報喜,蜜蜂已開始了辛勤的勞動,槐花叢中,蜜蜂邊忙碌邊吟唱,用優(yōu)美的奏鳴曲迎接太陽升起。住在碾子附近出門最早的,是我的鄰居,一個煤礦工人。他雞叫下煤窯,中午回家。他有一本《林海雪原》,怕孩子們偷著撕了疊紙寶,就用一只籃子將書吊在房梁上。有時下午來興趣了,才小心地取下來,盤腿坐在炕頭,將書放入懷中,輕輕地動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上一陣。讓我們一群孩子看得好生羨慕。
我高中畢業(yè)回村時,正值農業(yè)學大寨高潮時期。全村8個隊的男女青年集中為兩個專業(yè)隊,一隊在前村的溝里筑一座大壩,取名“反修”壩;一隊在后村一條狹窄的石溝上面碹洞造地,取名“愚公”洞。當年舉全村之力,把兩項工程都搞成了。后來,也不知是哪一年,壩垮了,洞塌了。而今,“反修”壩只剩兩截壩頭子,高高地懸在溝兩面的半坡上;“愚公”洞塌得剩了10余米,勉強可以當橋使用。兩處的殘跡,在記憶著一個已經結束的時代。除去修壩和碹洞外,每到冬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拿上鐵鍬镢頭,推著小平車,頂風冒雪到山梁上去修大寨田。全村幾百號人扯旗放炮,一個冬春也修不出20畝平地,可就是不停歇,還高喊“大年三十不停工,正月初一開門紅”。放到現在,這點活兒用一部推土機一個星期就可以搞定。但現在大家卻不修地了。人往往就是這樣,無條件無力量時極力想做的事情,待到有條件有力量輕易就能做成的時候,人卻又沒有興趣去做了。
30年前的村子,基本還是一種農耕時代。人們固守在村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隨四季更迭干著不同的農活??吹氖撬{天白云,聽的是雞鳴犬吠,聞的是青草味牛羊糞味。很少有文化娛樂活動,一兩個月來一場電影,就是人們的精神大餐。物質財富匱乏,政治口號遍地,不怕多數人餓壞,就怕少數人富起來。天天念報紙,但大家對外面世界卻知之甚少。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還成天高喊要支援亞非拉階級兄弟。因為當年東西實在是太少,村中貧富差別不大,或者說是各家各戶都一樣的窮。好的人家,辛苦操勞一年,勉強能吃飽;差的人家,接受一些救濟,也總算沒餓死。
和30年前相比,現在錢多物阜,吃飽穿暖了。窮人雖然還有,但比過去要少得多;而富的情形,則是當年人們做夢也不敢想的。有人蓋樓了,有人買汽車了,有人開商店了,規(guī)模比當年公社供銷社還要大許多。人們自由自在,走南闖北,從各個渠道認識著外面的世界,施展著自己的本領。村里車多了,煙塵多了,外來人口多了。老槐樹還在,但顯得老態(tài)龍鐘。喜鵲是早就沒有了,連麻雀也不多見。村中忙得有點不太安寧,車不安寧,路不安寧,夜不安寧,空氣不安寧,人也很難安寧。村中依然種地,但方式發(fā)生了變化。全村人嫌麻煩,誰也不喂牛。一場春雨過后,山坡梁峁上撒滿了人,一人一把镢頭,仿佛回到了南泥灣時代。
當年村里人的學歷只有兩種,初中或是高中?;謴透呖己?,人才源源不斷地走出去,有的上大學,有的讀研究生,有的還把學問做到了美國。也有滑入泥潭的,有的吸了毒,被人們叫做“料子鬼”,經常在村里和公路上做些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事情。
前不久,村里一位朋友出嫁閨女,邀我回去參加了一回婚禮。筵席設在公路旁的一個賓館內,桌上的酒菜,已和縣城沒什么差別,還有一只硬邦邦的甲魚。年輕時一道刨黃土打石頭的朋友,已經二十幾年沒在一個桌上吃飯了。談論當中,自然要回憶起過去的艱苦歲月。當年窮得飯也吃不飽,但每年正月里大家總還要張羅著在一塊兒喝幾回酒,其樂融融?,F在有條件喝酒了,可20多年都沒有喝過一回,各自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我問他們如何看待村里的變化?一位深表憂慮,說這樣下去,煤挖完,水挖干,子孫后代如何辦?另一位卻滿不在乎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到那時自有辦法,再難也不會有我們年輕時那么難。這也代表了村里人甚至是全縣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家鄉(xiāng)現在變得混混沌沌,鄉(xiāng)村不像鄉(xiāng)村,城市不像城市,如同一團無根的蒿蓬,隨風在路上滾動著。然而我知道,盡管這樣,家鄉(xiāng)總歸還是在前進當中,或許這正是農村走向城鎮(zhèn)的必經之路。
二
“我的名字叫黃河,千山萬谷都經過。自從盤古開天地,什么世面沒見過?我的脾氣最暴躁,一不高興就咆哮。無風要起三尺浪,有風浪頭百丈高。有時惹得性子起,大水沖倒龍王廟?!边@是我未見黃河之前,不知從哪一位舅舅的小學課本上讀到的,對黃河最初的印象,就來源于此。
第一次見黃河,是在1970年春天,隨父親到30里外的縣城去。爬上一座黃土山梁,突然眼前一亮,一道寬闊的河川展現在山腳下面。看慣了七零八落的山坡梁峁和小溝小岔,突然看見這么一道大河川,感到很興奮。父親說,這就是黃河了。我朝下面望去,只見滿川皆黃,不見水流。我問水在哪里?父親說水在河里流著呀!我仔細再看,才分辨出那滿川黃色,當中的在向下漂移,兩邊的不動。我明白了,當中流著的是河水,兩邊不動的是沙灘。灘和水的顏色如同用一支大筆刷出來一樣,地地道道的黃土色。這時的黃河,氣勢已開始減弱,不像書上說的大浪滔天,一望無際。
從13歲初見黃河,到后來在縣城工作,日夜守著黃河,近40年來,我耳聞目睹,深刻地感受了黃河的各種變化。
上世紀60年代以前,黃河水洶涌浩蕩,擠滿山川。河上船只穿梭,河柴連云,看見門扇大的鯉魚也是常事。船帆,濤聲,艄公的號子,擺渡的銅鑼,堆滿貨物的碼頭,河邊往來挑水的人們,各家院子中高高的河柴垛,組成一幅優(yōu)美的黃河風情畫卷。
記不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黃河上許多東西消失了,消失得無聲無息。
黃河變清了。黃河從遠古走來,一直以雄渾壯闊的氣勢和泥沙多而留于史冊,留于人們印象之中?!包S河斗水,泥居其七”,這使得人們認為黃河變清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遠在先秦時代,就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詩句,意思說人活不多久,哪能等到黃河變清。后又有“黃河清,圣人出”的說法,以為黃河變清是一種難得的祥瑞吉兆,黃河變清就會圣人出世,天下太平。所以每遇河清,古人就會當做大事,不吝筆墨,喜滋滋地記于史冊?!侗5轮葜尽酚涊d,元、明、清三朝,晉陜峽谷保德段的黃河先后在1362年、1489年、1501年、1507年清過4次,最長的一次清過7天。
不知是上游水電站蓄水沉淀的原因,還是黃河水太少,掀不動泥沙的原因,反正保德這一段黃河在這個世紀之交不動聲色地就變清變瘦了。保德縣和對岸的府谷縣都在河中筑起護堤,各自把半個縣城搬遷到昔日的河灘上,使得河道只剩原來一半的樣子。站在護堤上看,黃河水從天橋水電站涌出,一派碧綠,緩緩向西流去。黃河大橋下面,落差大一些的地方,河中居然還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F在黃河每年只在發(fā)大水的時候渾半月十天,就像過去每年能清十天半月一樣,現在正好顛倒過來了。
黃河不流凌了。從前黃河每年要有兩回凌汛,一回在小雪時節(jié),一回在清明前后。小雪時,寒流要將黃河凍結,而黃河不甘就范,奮力把剛剛結住的冰掙斷并沖擊下來,于是就有了滿河冰凌飛泄的場景,讓人看得蕩氣回腸。另一回流凌是在清明節(jié)前后,俗稱開河流凌。開河流凌比小雪流凌更為壯觀,上游厚厚的堅冰抵擋不住春風的催擊,幾天內就全線崩潰。冰凌被洶涌的開河水挾帶著呼嘯而下,大的如屋如船,小的如車如輪。河水退下后,河灘上會留下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冰塊,太陽底下明晃晃的,半月二十天化不完。然而現在,我們這一段黃河上是看不見流凌了,小雪和清明都看不到,冰凌被上游水庫攔蓄了。小時候聽到諺語“小雪流凌定流凌”,我還笑這句話重復嗦,后來慢慢品味,明白這句話有一種特別強調的意思,用一個“定”字來說明黃河上的事物是難以改變的。但古人以為萬古不變的事物,有些還是不復存在了。
黃河上看不到船了。黃河上曾經有大量的船只穿梭,上至包頭,下到禹門,雖然中間有不少峽谷地段極難航行,通過壺口瀑布甚至還得旱地行船,但這些都阻擋不了黃河上一支又一支船隊的往來。清朝中葉,單是天橋峽上下的渡口就有30多處。往來船隊多,漸漸就形成了船幫,實力可與駝幫相比。保德縣城緊傍著黃河,黃河漲大水漫上縣城街道是常事。黃河航運繁盛時期,傍晚,以縣城為中心,上下10里河面上泊著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貨船,桅桿林立,熱鬧非凡。小縣城也是貨物集散地,從上游來的糧食、甘草、鹽堿等在這里上岸,然后再裝上大炭、瓷器等,揚帆起航,向下游進發(fā)。如果下行得不遠,卸貨后,或揚帆,或扯纖,眾船工再駕船返上來;如果行到磧口以下,卸貨后,船也就地賣了。有時為賣一個好價錢,還空船下行,最遠可到禹門口,把船賣給河南人。賣船后,眾船工從旱路返上來。
黃河船的消失,一是因為日漸減少的河水已承載不起大船;二是大小水電站阻斷了航路;三是公路和橋梁增多,船失去了用武之地。現在單保德縣城這一段,就有兩座公路橋、一座鐵路橋和對岸相連。當年纖夫們手腳并用在石崖上踩出的崎嶇小路,早已被公路取代,汽車往來奔跑,快捷方便。雖然也有把面包車開入黃河的慘烈教訓,但汽車最終還是取代了船只。
上世紀70年代以前,人們在黃河上的活動是行船、打魚、撈河柴,挑水吃。人們以為黃河萬古流,流水不腐,河水永遠可供人們食用,河里永遠有撈不完的河柴打不完的魚。然而曾幾何時,河柴沒有了,魚也幾乎不見了。黃河雖然清了,但被污染得一塌糊涂,人再也不敢吃了。往昔黃河上行船打魚撈河柴的活動全都湮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河灘上挖沙、建暖園、種糧種菜栽棗樹,觀光旅游。北京有自助游者留下日記,說沿黃河行,只有保德花園村到馮家川一帶,左靠青山,右臨大河,中間大片灘地,莊稼棗樹相映,滿眼田園風光。
想一想黃河在30年里的巨大變化,讓人感慨,同時,也深深理解了古人所說“江山代謝”的含義,不僅人在變化,“江山”確實也在代謝??!連我們以為亙古不變的黃河尚且如此,更何況其它事物呢!
三
就像保德人熟悉“山高露石頭,黃河往西流”一樣,許多學者熟悉保德紅土、三趾馬化石、保德銅貝等。
1919年,瑞典人最先采集研究保德的三趾馬化石,隨后這些化石被販弄到許多國家的博物館里,保德從此聞名世界。1961年,山西省人民政府將保德全境列為“新第三紀以三趾馬為主的哺乳動物群化石重點保護地區(qū)”。
1927年,國際地質學界接受我國著名地質學家楊鐘鍵教授的提請,將第三紀的“深紅色粘土夾鈣質結核層”命名為“保德紅土”,再度使保德聞名于世界地質學界。
1971年,農業(yè)學大寨修梯田,在林遮峪鄉(xiāng)一座名叫堡梁的山上,村民們不經意間刨開幾座古墓,出土了109枚大型無文銅貝,113枚海貝和青銅鼎、瓿、兵器、車馬等物。經考證,其中的銅貝是中國金屬幣的開山鼻祖,被學界稱為“保德銅貝”,很快名滿天下。后來,中國錢幣學會鑄制中國古錢幣珍品系列紀念章,“保德銅貝”被列為珍品紀念章之首。
我曾在2005年夏天登上黃河邊的堡梁,這是一道被南北兩條溝所夾著的細瘦的山梁,既不雄偉,也不險峻,實在是太普通了。站在梁上,看著下面的黃河,我不由地想,倘若把保德縣所有的紅土黃土山頭都挖一遍,出土比保德銅貝、三趾馬化石更多更有價值的寶物也實在是未可知。
由青銅器,我想到了時間。青銅器是商周時的器物,距今大約3000年左右。猛然想來似乎很遙遠,但再想,如果按一個人活75歲計算,3000年其實就是40個人依次所活過的時間而已,這樣想來就很短暫。40個人的生命相續(xù),就可以見證一部古老的歷史,真有意思。
于是又想到了古人,就比如制造和使用保德銅貝的那些人。他們的生活經歷以及生活方式,與現在的保德人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他們沒有通訊工具,信息傳遞艱難;沒有交通工具,走不遠,見識少;看不到電視,上不了互聯網,無書無報可讀;有時很可能還得忍饑受凍。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古人今人也還是差不多,都是由生走到死,都體會過生命勃發(fā)的興奮,都品嘗過生老病死的滋味,都有過愛恨情仇,都接受過陽光空氣的撫育,都觀賞過春花秋月,生命的本質還是一樣的,所不同的只是一些非本質的東西而已。
保德人常常盲目自豪地說:“保德保德,有寶哩!”然而寶在何處,誰也說不清。先前大家以為寶就是地下埋藏著的煤炭,但現在來看,煤炭絕對不是保德的寶。很有可能,煤炭倒會成為毀寶的罪魁禍首。煤炭采過之后,上面的大小山頭全都轟隆隆地塌陷下去了,不管里面埋著三趾馬還是九頭鳥,是保德銅貝還是三墳五典、金人玉佛,全都會傾巢覆滅。保德從新石器時代一路走來,守在黃河邊上,坐于搖籃中央,幾千年前就有古城堡,率先使用了金屬貨幣,地下還有多少文物,誰也難以說得清。然而,再過多少年,人們想從保德的紅土或黃土里面發(fā)掘些研究東西,怕是很難了。
2007年第8期《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一篇文章寫道:“三趾馬動物群是在中國研究的第一個大型化石動物群。山西保德是中國三趾馬動物群的代表性地點,發(fā)現于20世紀20年代,在世界古生物界享有盛名。遺憾的是,這批化石的發(fā)掘和研究完全由外國人壟斷。全部標本至今仍被視為珍寶,收藏在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進化博物館里?!北5掠?80平方公里土地,大約一半以上的地方埋有各種動物化石。瑞典人在上世紀20年代,組織保德的一些農民,在兩三個地方挖取了一些化石,拿回去以后,就成了世界級的珍寶,就壟斷了這個項目的發(fā)掘和研究。其實不是保德沒有了化石,而是沒有人再來研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用打洞的方法大規(guī)模地挖掘龍骨,有的龍骨洞深達幾百米。單是挖出來賣到供銷社的各種化石,大約就有瑞典人販弄走的幾百倍之多。
當年挖龍骨賣錢的時候,人們沒有想到要保護化石?,F在挖煤賣錢的時候,不要說企業(yè)和煤老板,就是縣、市、省三級政府,大概也沒有想過保德是“以三趾馬為主的哺乳動物群化石重點保護地區(qū)”。倒是許多外國人還記掛著這里,每年夏天,總有一些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學生,來保德實地研究各種化石。保德成了外國一些大學的實習基地。
保德煤炭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始于世紀之交的2000年左右,神華集團讓世界一流的現代化礦井亮相保德。村民們新奇地看到,地底下的煤居然像水一樣,順著皮帶源源不斷地流了上來,直接流到儲煤倉,再從倉里流到火車上,轉眼間就被拉走了。然而新奇沒幾天,人們就發(fā)現大事不妙,煤流過以后,溝溝岔岔里的水卻不流了!
短短幾年內,四面八方都看到保德煤炭蘊藏的巨大利潤,有關項目紛至沓來。在未來10多年內,全縣煤炭產量將達到3000萬噸以上。面對前途,縣人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樂觀者認為,隨著科學發(fā)展,社會總是要進步的,再過50年,保德將會建設成一片新天地。悲觀者認為,如此折騰法,再過50年,保德將是一片殘山剩水,別說小康,怕是連水也難以喝得到。
有人認識到資源不可再生,試圖阻止更多挖煤項目的實施,好讓細水長流,但這卻是不可能的,就像誰也無法阻擋縣城邊的黃河往西流一樣。全面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勢在必行,因為有巨大的短期利益存在,而各個決策層又都想盡快得到這些利益。有些時候,有些行為,大家?guī)缀醵几械讲缓没蛘卟粚Γ褪歉淖儾涣?,這大概也是歷史發(fā)展的一種必然階段。偉大如毛澤東者,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自從有了世界一流的礦井,上面有頭頭腦腦來,總要去看一看??春缶退阌嬁h里能從礦上拿到多少錢,然后就搬條例,找規(guī)定,說應該給上級部門繳多少。上級政府和部門都想從保德分得一杯羹。然而煤礦開了好幾年,采空塌陷區(qū)一片連一片,小河干了一條又一條,村莊也搬遷幾個了,卻從來沒有人說要看看塌陷情況,沒有人想過保德損失了多少,沒有人算計恢復生態(tài)需要多少錢,也從來沒有人問過山泉干涸以后,老百姓到哪里找水喝。
老百姓家園失守,不免要發(fā)出異議,有人就會大聲吆喝:“資源是國家的,不是集體的,更不是個人的。國家開發(fā)自己的資源,誰也無權干涉!”聽著這話,老百姓就會被震住。人們雖然感到很憋氣,但總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誰也沒有想,或者是誰也不敢站出來大聲問道:“資源是國家的,國家是誰的?”國家是誰的,這本來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命題,但多少年來,并沒有幾個人敢以這個命題為武器,去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與尊嚴。國家是人民的,這一點,知道的人倒是不少,但對人民的解釋,大家卻覺得很復雜,幾乎沒有誰敢于站出來大聲說:我就是人民!多少年了,我們人為地把人民搞成一個抽象概念,冠冕堂皇地高掛在那里,甚至要打著為人民的旗號去損害個體的利益,就像打著保護森林的旗號去砍伐一棵又一棵樹木一樣。如果每一棵樹都不能代表森林,那森林將立于何處?如果所有的個人都代表不了人民,人民又在哪里?
2006年春天,我走過兩個因采煤而塌陷的村莊。第一個村莊已經搬遷,寬窄不一的裂縫穿墻過路,隨處可見。沿街而行,但見人去院空,房屋東倒西歪,一片死寂。無人煙村莊透出的那種荒涼與破敗,遠甚于荒野,讓人傷感的同時還有幾分恐懼。第二個村莊塌陷已經兩年,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重建地,村民們七零八落,到其它村子租房住。春天,為安種莊稼,不少人又陸續(xù)回來,重新住進了岌岌可危的窯洞里。我去一戶看過,一進院四眼窯洞,前門面俱已坍塌,沒有門面的半截子窯洞也真就成了一個洞。主人在第一個洞里放一臺小四輪拖拉機頭,第二個洞里放小四輪拖斗,第四個洞里放雜物,第三個洞里人居住。我進到第三個洞子里,只見頂上罅隙齜牙裂嘴,讓人頭皮發(fā)緊。這個村的人在院墻上、窯洞里以及其它墻上或用泥灰抹縫,或糊上報紙,來觀察大地房屋的走動情況,讓人看得膽戰(zhàn)心驚。這個村莊的腳下是一條山溝,過去清泉潺潺,樹木莊稼蔥蘢茂盛。而今溝里連一滴水也沒有了,干旱加上不出風,不說莊稼,連樹木也打不起精神。一位老漢坐在村口,望著那干枯的山溝,仿佛明白了一個新道理似的,感嘆著說,沒有水真是可惡啊,溝里沒水連梁上還不如哪!
先前看過一些文章,說山西成也在煤,敗也在煤,我當時膚淺地理解,以為是說煤的存在會使山西人一味依賴它而不去思謀別的發(fā)展。就像一個人,祖上遺產太多,這人就容易躺在遺產上面而懶于奮斗,最終難成大器。待看過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后,我才終于明白,事情遠非那樣簡單。煤的存在,既能給山西帶來豐厚的收益,也能毀壞山西的大好河山。過去幾十年,山西挖的煤不能說少,但也沒看見山西干成多少大事,倒是看見礦難、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災難不斷。據省煤炭工業(yè)可持續(xù)發(fā)展政策研究環(huán)境專題小組的調查,單是1978到2003年,山西就產煤65億多噸,造成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等方面的損失共計3988億元。截至2004年,山西因采煤引起的嚴重地質災害區(qū)域近3000平方公里,目前沉陷區(qū)面積正以每年94平方公里的速度增長。一些人面對這慘淡的場景,發(fā)出了“資源越多越不幸”的感嘆。
挖煤挖破表里山河,挖倒文物古跡自不待言,最可怕的,是挖斷那一脈又一脈的生命之源。每挖一噸煤,就耗2.4噸水,以前山西水資源是140億立方米,現在不到當時的60%。全省所有的泉水基本上都沒有了,晉祠“難老泉”,意為永世不老,雖然眾人盡力呵護,但現在也已奄奄一息。黃土高原本來就干旱難耐,散布在各個溝溝岔岔中的山泉,勉強維系著高原上眾多的生命。我不敢想象,黃土高原在失掉這些山泉之后將會怎樣,眾多的生命在失掉這些山泉之后又將會怎樣。
多少年來,我們只是僵化地想著有煤的種種好處,而從來就沒有想過無煤還會有別樣的天空。還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地方因為無煤而不曾取暖煮飯,因為無煤而窮得沒法活,倒是看見不少地方因為挖煤而導致房倒屋塌,家園百孔千瘡,大好河山被挖成一片殘山剩水,后路越走越艱難。煤是上億年形成的物質,煤是千年的財富,煤也是萬年的禍患。我?guī)缀醣У卣J為,煤對于山西來說,是成不足,敗有余了。
保德縣在大規(guī)模挖煤的同時,煤層氣開發(fā),鋁土礦開采,火電廠建設,都在緊鑼密鼓地推進著。2006年,保德縣財政收入超過5億,為全市14個縣區(qū)之首??h城框架在快速拉大,新城區(qū)成了一個大工地,樓房密密麻麻地挺立起來。全縣15萬人口,有7萬多擁回到縣城居住。上世紀80年代末,鄉(xiāng)村曾經掀起一次建房高潮,剛剛解決溫飽的農民,紛紛建造新房子,來圓祖輩們未曾實現的那個夢想。90年代初,在“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口號下,村里又建起了許多漂亮的小學校。然而曾幾何時,不少村莊的新房子已經人去門鎖,小學校也空空蕩蕩。晚上只有稀疏寥落的幾星燈火,點綴在古老的黃土高原之上。傳統(tǒng)農業(yè)的地位在急速衰落著,依托資源興起的工業(yè)項目正在急劇地改變著大地上的事物,改變著人們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習俗。
四
黃河從巴顏喀拉山一路走來,雖然多次改變方向,甚至還有向西流的地段,但最終還是流入了東海。黃河流過空間,也流過時間,黃河在各個歷史階段風貌迥異。我們無法知道黃河最終的命運將會是什么,就像古人不知道今天黃河是這個樣子一樣。我們能看清黃河在空間流動的全過程,我們看不清黃河在時間流動的全過程,因為我們活得太短暫。
一個地方,國家,甚至整個人類,有時會發(fā)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使得人們或驚嘆,或疑慮,以為歷史會從此改變方向;然而再過百年甚至還不到百年,歷史又回到了既定的大方向上。黃土地上也曾經發(fā)生過許多看似轟轟烈烈的事情,但煙消云散之后,一切又都回到了歷史的軌跡當中。
我們常說歷史是由人寫的,但許多時候,人卻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寫歷史,歷史的車輪往往不由車上的人所掌控。
家鄉(xiāng)此刻正在前進,正在巨變,只是不知道是在歷史長河的哪一個灣道上,也不知道方向如何,但前進是不容置疑的。亦如家門前的黃河,雖然是向西奔流著,但也是萬里征程上不可或缺的一段。河流的生動在于曲折變化,在于奔騰不息,人類歷史也是如此。
(選自保德縣委宣傳部《黃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