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喜歡流淚。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很少流過淚。何況1957年一頂從天而降的“右派”帽子突然落到了我的頭上,痛苦的內(nèi)心折磨使我?guī)缀醢褱I都流干了。
然而,時過26年之后,當我得知往日真心相愛卻被厄運拆散的女友正在千方百計打聽我的下落時,我竟又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淚。
這淚,是被幾十年悲歡離合凝結(jié)而成的“催淚彈”催出來的。
沒有眼淚的日子
1952年春天。五星紅旗在新中國大地飄揚的春天。我從湖南安化一個偏僻的山村走出翠竹成林的大山,沿著一條通往知識海洋的崎嶇小路,來到了位于資水之濱的益陽。我考入了益陽師范學校,在這里度過了三年長身體、長知識的日子,三年充滿歡聲笑語的日子,三年沒有眼淚的日子。
三重塘的波光,會龍山的竹影,教室里的鋼琴聲,操場上的交誼舞,組合成一曲歡快和諧的交響樂。我們在這交響樂伴奏的氛圍中生活、學習、成長。
我學習很用功、很刻苦,入校不久就在學生會辦的黑板報上刊登了談學習經(jīng)驗的文章,一時轟動全校。第二年,我先后當選為益師學生會副主席、主席和益陽市學聯(lián)主席,在當?shù)貙W生界也算得上一個活躍人物了。那時的政治氣候還比較溫和,選拔學生干部重在表現(xiàn),學習成績優(yōu)異是個硬條件,當然還要講熱愛黨、熱愛祖國、有理想、守紀律等等,這些條件我都具備。何況我念初中時就入了團,早就成了青年中的先進分子,因此能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我所在的班級是中師14班,共有45位同學。我的個子不高,同學們都叫我“旦矮子”,蠻親切的。班里還有一位個子不高的女同學,叫曹鳳樓,同學們都叫她“曹矮子”。她圓圓的臉龐上從未消逝過燦爛的笑容,薄薄的嘴唇一顫動便發(fā)出清脆的聲音,說話又快又流利,如放鞭炮。兩條黑油油的長辮子,一會兒甩到胸前,一會兒甩到背后,甩過來甩過去,甩出青春的活力和魅力。她是我們班級的團支部書記,后來提升為學校團總支書記。
我們這兩個矮個子在教室里的座位排在前一二排,一男一女,靠得很近。“男女授受不親”的規(guī)矩早已破除了,學習上互相幫助,工作上互相支持,思想上互相勉勵,生活上互相關(guān)心。久而久之,相互之間便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這種感情各自藏在內(nèi)心深處。那時候,“愛情”這類關(guān)鍵詞在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不如現(xiàn)在這么高,相互表白似乎存在許多心理障礙和語言障礙。兩年多時間朝夕相處,彼此心照不宣。
直到畢業(yè)那年的上學期,我才鼓起勇氣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向她傾泄我深藏內(nèi)心已久的秘密,也想試探試探她的內(nèi)心秘密。文筆無疑是抒情詩式的。這是我一生中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書。我把信夾在一本厚厚的書里,帶著到了陳錫沃老師家。陳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又是我們的歷史教師。因為14班出了兩個“高干”,他工作起來省心多了,所以很高興。我們也常到他家里去坐坐,師生之間無話不談,親密無間。我還常在陳老師家里看書??蛇@次我并不是來看書的,一進門把書放在桌子上,對師母說:“這本書放在這里,一會兒有人來取。”說罷回頭就走了。我回到教室見了鳳樓,讓她到陳老師家去取書。不知怎么,當時我不敢再對她多說一句話。等她取回書來,估計她已經(jīng)看了我的信后,我更不敢和她見面,老想躲著她。我怕她不能接受我的感情。我懷疑自己的舉動是否輕率。我焦躁不安。
她顯然覺察到了我的尷尬。第二天是星期日,她主動約我一起進城。那時益陽城在資水北岸,我們從南岸的會龍山麓出發(fā),步行約二里地抵達江邊,過輪渡上岸,穿過大街小巷,到了城北的一個小山坡上。山坡綠草如茵。初夏的氣候也頗宜人。我們在一棵大樹掩映著的草地坐下來,海闊天空地聊天,談班里的奇聞趣事,談畢業(yè)后的打算,談各自的家庭和親人,談了許多許多。她那燦爛的笑容,她那放鞭炮似的笑語,還有她那甩過來甩過去的兩條長辮子,早已把我的一切焦慮和尷尬化解得煙消云散。我們浸沉在初戀的幸福感覺之中。忽然,她指著坡下一條蜿蜒北向的小路告訴我,那是通往她家鄉(xiāng)的路。這時我才意識到她領(lǐng)我到這里來的用意。她想家了,她有大事要和她的父母商量了。
果然,這次郊游之后不久,她媽就急急忙忙來到我們學校。此行目的與其說是來看女兒,還不如說是來考察未來的女婿。她見了我,問長問短,問得很細,像老師出題考學生似的。鳳樓是她的獨生女兒,擇婿豈能有半點馬虎?好在我交了一份使她滿意的答卷,她高興極了。她在學校住了一宿,是夜傾盆大雨,資水猛漲。她急于要回家,我和鳳樓怎么也留不住她,只好沿著上次郊游的路線把她送過江,望著她的背影在蜿蜒北向的小路上消逝。
這年暑假,我和鳳樓一起踏上了這條小路,步行30華里,到了她家。她家住洞庭湖畔,遠望一片汪洋,視野十分開闊。她父母見女兒領(lǐng)著未來的女婿初次登門,自然欣喜若狂,待之如貴賓。鳳樓和她父母同室而居,我獨自住在閣樓上。一日三餐則四人圍桌入座,臘魚臘肉,香味四溢。我在這里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假期。
畢業(yè)前夕,同學們都知道了我和鳳樓的關(guān)系,有的人贈以或祝?;蛸澝赖暮迷挘械娜送兑曰蛄w慕或妒忌的目光。班主任也知道了,校長也知道了。他們不但沒有責備我們,還在畢業(yè)分配時盡可能照顧我們。結(jié)果,我和鳳樓都被派遣到省會長沙工作。
再見,三重塘的波光!再見,會龍山的竹影!再見,沒有眼淚的母校!
不流淚的日子在夢想中繼續(xù)
1955年1月的一天。一輛客車從資水之濱出發(fā),駛向位于湘江之濱的長沙。那時的公路都是土路,顛顛簸簸的。我第一次坐汽車,朦朧中似乎感到身插雙翅,飛向生活的海洋。
下車后,我和同班畢業(yè)的幾位同學背著行李,走到湖南省行政學院報了到。院方告知我們,先在理論教員研究班學習八個月再上班工作。我們安頓好食宿事宜,聽領(lǐng)導介紹了學院概況和教學計劃,便開始了緊張而有序的學習生活。
學院坐落在岳麓山的石佳沖,背靠青山,面向碧野,江南水鄉(xiāng)所特有的池塘隨處可見,頗有田園風味,還算是宜居之地。我們在這里按部就班地學習了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中共黨史等幾門課程,理論水平自有長進。學習結(jié)束后我被分配到黨史教研室當輔導員。這年冬至第二年春,我被派到望城縣農(nóng)村參加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在全國一夜之間“進入社會主義”的狂熱中經(jīng)受了一次靈魂的洗禮。
鳳樓工作的單位是團省委,與我所在單位隔著層巒疊翠的岳麓山和滿江碧透的湘江。她和我一東一西,猶如牛郎織女隔銀河相望。不過,我們無須等到一年一度的七夕相會,每逢星期日,我便走出石佳沖,越過橘子洲,直奔團省委。她每次都在機關(guān)大門口等我。我們很少逛大街、游公園、看電影,大部分時間是在一起邊看書、邊聊天。我們談論的最多的話題是我的“入黨問題”。
在那個年代,我們這一代人對共產(chǎn)黨的信仰,用“忠誠”、“無限忠誠”這些字眼來形容都是遠遠不夠的,那簡直是宗教式的虔誠,至高無上。鳳樓在益師上學時就光榮地入了黨。那時我也寫了入黨申請書,但“不光榮”地未獲批準,據(jù)說是因為我家庭出身不好,還要“考驗”。這“光榮”與“不光榮”之間的差別可就大了,對我的心理壓力更大。于是,我與風樓有約:等我入了黨再結(jié)婚。參加工作后不久,我第二次申請入黨,還應邀列席過支部大會,討論幾位申請人的入黨問題。時光一天天流逝。花開花落。月缺月圓。入黨的希望依然渺茫。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人生旅途的艱難險阻。
1956年,在“向科學進軍”的熱潮中,我和鳳樓同時報考大學。她因沒有贏得充分的復習時間而落榜,我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這年秋,我第一次乘火車從長沙來到武漢,第一次見到了雄奇壯麗的長江,心潮澎湃如大江之水滾滾東流。武漢大學坐落在美麗的珞伽山上、東湖之濱,湖光山色,如畫如詩。當時的校長是中共一大代表之一的著名哲學家李達,校長的名氣與學府的聲譽俱隆。中文系則名師薈萃,培養(yǎng)了大批創(chuàng)新型人才。其中寫《百鳥衣》的韋其麟,寫《論抒情詩》的葉櫓,當時正在校就讀;倡導“現(xiàn)實主義深化論”的周勃也剛剛畢業(yè)不久。我們深感自豪,倍受鼓舞。我們歡呼,我們歌唱,“生活是多么廣闊,生活是海洋?!蔽覀儗τ谏畛錆M了夢想,充滿了渴望。
這年暑假,我又回到長沙,又見到了鳳樓的長辮子,聽到了她的笑聲。一日三秋的兩地相思頓時化作久別重逢的無窮喜悅。我們徹夜長談,不知疲倦。我告訴她,入校不久我又寫了入黨申請書,并且被支部列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我向她講述大學的新生活,講述學生宿舍2008號房間的新伙伴,講述博古通今的老教授們的風采,講得津津有味。其實,這些都是舊話重提,我在學校給她寫的信中早已不厭其煩地告訴過她,她也不厭其煩地給我回過信。我們的往來書信已有厚厚的一疊,再過幾年,等我大學畢業(yè)時,準能編一本新的《兩地書》。可惜,我們之間這種充滿青春的激情、渴望與夢想的書信往來,維持不到兩年時間就被迫中斷了。而原來保存的那些書信,后來又遭“文革”劫火,也全都蕩然無存了。
誰能想到,在我們青春的激情、夢想與渴望的背后,有著多么可怕的一條長長的黑壓壓的陰影!
淚,就是這樣流干的
1957年。中國歷史流淚最多的一年。
這年夏天,有一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春風掠過大地。黨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整風運動的指示》,要在全黨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還廣開言路,請黨外人士幫助整風。素有憂國憂民遺傳基因的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自然欣喜若狂,如沐春風,躍躍欲試。大小知識分子成堆的高等學府,尤其活躍。不過,當北京高校“大鳴大放”已經(jīng)熱鬧非凡之時,武大校園卻依然按兵不動,人們或沉悶無語,或躁動不安。直至五月下旬,珞伽山上才冒出了第一張自鳴自放的大字報——《火焰報》。這是以吳開斌為首的中三幾位同學辦的。首期隆重推出《戰(zhàn)斗的誓言》,慷慨陳詞,痛斥“三害”(指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次日即出第二期,刊發(fā)《北京書簡》,描述北大學生鳴放情況,生動而具體,更加引起轟動,同聲相應,如火如荼。從此,武大校園也就熱鬧起來了。
不知何故,據(jù)說當時武大學生在鳴放問題上分為兩派:一派主張鳴放,一派則不主張鳴放。學校當局起初顯然是支持不主張鳴放那一派的,后來大概迫于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轉(zhuǎn)而支持主張鳴放的一派。方針既定,亟需統(tǒng)一思想。于是,我們中一學生黨支部緊急召集包括本人在內(nèi)的入黨培養(yǎng)對象,在新二棟宿舍旁的樹陰下開會動員。與會者異口同聲,一致表態(tài):積極投入鳴放,以實際行動爭取入黨。誰知此態(tài)一表,后患無窮,入黨果然成了“問題”。今天還在“以實際行動爭取入黨”,明天這“實際行動”卻成了“反黨”的“罪狀”。我從1954年申請入黨,到1982年成為中共正式黨員,坎坎坷坷折騰了整整28年;而從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到1949年新中國誕生,恰恰也經(jīng)歷了28個春秋。此是后話,順便提及而已。
當時我的“實際行動”無非是:一、我與2008號同室的伙伴們計議,步《火焰報》之后塵,辦了個名之曰《鐵掃帚》的墻報,以助聲勢;二、我寫了一篇題為《官僚主義的種種表現(xiàn)》的文章,公諸于世;三、我在行政大樓的報架上看到《光明日報》頭版頭條以醒目標題刊載的一篇關(guān)于“取消學校黨委負責制”的長文后,也不知天高地厚,發(fā)了一通議論,竭力鼓吹“教授治?!保凰?、當深受學生景仰敬佩的程千帆教授受到批判時,我竟不識時務,還公開為他鳴不平。我的這些言行起初似乎尚未引起校、系當局的注意,畢竟我還是一名“向黨組織靠攏”的積極分子嘛。直到6月上旬,《人民日報》發(fā)表題為《這是為什么?》的社論,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戰(zhàn)斗”在全國范圍內(nèi)打響后,我仍平安無事。
夏天來臨,氣溫一天天升高,“反右派”斗爭也一天天升溫。以往周末放電影的學校小操場成了這場“戰(zhàn)斗”的主戰(zhàn)場,每隔三五天在這里召開一次大會,揭露一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中文系學富五車的程千帆教授、有“珞珈才女”之稱的袁昌英教授,都在這里登臺亮相,接受批判和聲討。學生中的頭面人物無疑是觀念超前、能言善辯的吳開斌,他曾在廣庭大眾之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旁征博引、從容不迫,縱議國內(nèi)國際形勢,大發(fā)石破天驚之論,講了一些連小平同志也要再等二十多年以后才敢講的話,他不入地獄誰入?還有眾多的“一般右派”,如曾以正副團長身份率團過江去質(zhì)問《長江日報》的盧斯飛、楊子儀,來自農(nóng)村、常說“農(nóng)民生活苦”的陽海清,因愛獨立思考而陷入于“異端邪說”的彭啟華,平時嘻嘻哈哈、愛說閑言碎語的蘇賢英、程克夷,和本人那樣天真地“以實際行動爭取入黨”的蔣芳淮、吳肇榮之輩,都不夠格進入這種大場面,而在系里或年級的大小會上“低頭認罪”。
美麗幽雅的珞珈山被愁云慘霧籠罩著,再也聽不到鳥的歌聲,聞不到花的香味,從綠樹叢中傳來的蟬鳴聲也仿佛成了凄凄慘慘切切的悲泣。一種“在劫難逃”的預感,魔影一般在我的腦際游蕩著、盤旋著,揮之不去。每當人滿為患的小操場召開“聲討”大會,我總是坐在后面的角落里或場外的石坡上,心神不定,如坐針氈。這樣熬過了一個多月度日如年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我才松了一口氣。放假的頭一天,我就急急忙忙搭上了從武昌開往長沙的火車。
這次和鳳樓見面,我的心情很復雜。剛剛走出那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險境,走進一片有溫馨感的小天地,自然是高興的;但那魔影般的不祥預感仍在不斷襲擊著我,使我憂心忡忡,坐立不安。鳳樓臉上的笑容也打了折扣,不像以往那么有光彩,有時還被幾朵愁云遮蓋著,陰沉沉的。自“大鳴大放”以來,她一直提心吊膽,為我的處境捏著一把汗。她多次給我寫信,要我“靠攏組織”、“相信組織”。我又何嘗不在“靠攏”、不在“相信”呢?可“靠攏”和“相信”的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神仙也難預料。她安慰我說,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總算平安回來了,別再愁眉苦臉、胡思亂想了。她為我安排好了假期生活:先回益陽她家看望她的父母,再回安化老家探親。還是在益陽念書時,她見過我父親一面,老人的慈祥與關(guān)愛給她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因此,她再三吩咐我,在她家不要久住,一定要早點回老家去看看。短暫的心理平靜使我臉上露出了一絲絲笑紋。然而,好景不長,我早就預感到要發(fā)生但愿它不會發(fā)生的事情,終于很快就發(fā)生了。我到鳳樓家不幾天,還沒有來得及回老家探親,就收到了學校發(fā)來的緊急電報,催我“立即返?!?。大事不好了。我立即告別鳳樓的雙親,踏上了風吹浪打的旅途。她父親劃著小船送我渡過湖汊,到了資水岸邊的一個碼頭,依依不舍地望著我登上輪船順流而下,久久不忍離去。船至臨資口轉(zhuǎn)入湘江,再逆流而上抵達長沙。我一路心亂如麻,隨江水波翻浪涌。鳳樓早已知情,因為那封電報是她收到后轉(zhuǎn)告我的。二人相見,良久無語,心如刀絞,不言而喻。后來說了些什么我也記不清了,只有當時留下的一首題為《傷別》的小詩一直保存著,后來收入了我的文集。詩曰:“街中傷別淚,路上苦悲風。勞燕雙雙散,何時再度逢?”幾十年后,一些詩友讀了這首小詩,仍能感受到個中悲歡離合之情、酸甜苦辣之味,而為之感慨唏噓。
我風塵仆仆返回珞珈山。迎接我的是早己貼滿在2008室門口和墻上的那些口誅筆伐的大標語,令人膽戰(zhàn)心驚,不寒而栗??諝饽塘恕J煜さ拿婵啄吧?。平時有說有笑的同學們面面相覷,如同路人。
緊接著便責令我閉門思過、上會檢查、當眾“請罪”。交代“罪行”還好說,一五一十把事實講清楚便罷,盡管“罪行”二字如萬箭穿心,也只好咬緊牙關(guān)忍耐?!巴谒枷敫础本褪刮覟殡y了,三番五次通不過。我又不像吳開斌老兄那樣,對一些重大問題有獨到見解,可以借題發(fā)揮,系統(tǒng)闡述一番,只好絞盡腦汁,煞費苦心,胡亂湊了幾條。什么“我家庭出身不好,剝削階級思想作怪”啦,什么“我多次申請入黨沒有通過,因此產(chǎn)生了不滿情緒”啦,什么“我以前當學生會主席時對團總支駕凌于學生會之上有看法,因此對學校黨委負責制也有了看法”啦,如此這般,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才算“檢查深刻”,勉強過關(guān),聽候處理。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比欢?,在那個荒唐年代,上百萬有識之士無端蒙受不白之冤,欲訴無門,有口難辯,血性男兒能不彈淚嗎?
多少個不眠之夜,我輾轉(zhuǎn)床頭,翻來覆去,思前想后。我想:我生長在五星紅旗下,一片赤子之心,蒼天可鑒,何以一夜之間,竟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戴罪之人?想到這里,我偷偷地流淚了。
我想:以往要處分一個團員,哪怕是最輕的處分,事先都必經(jīng)領(lǐng)導耐心教育,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三番五次,不厭其煩,而我受到“開除團籍”的嚴厲處分,卻何以來得如此突然?想到這里,我偷偷地流淚了。
我還想到,一次隨同年級同學外出勞動,歸途參觀某軍事博物館,我輩“另類”不得入內(nèi),由人看守著在門外苦等,甚于受“胯下之辱”。想到這里,我又偷偷地流淚了。
我還想到,有一天,原本在校分散勞動的各系“右派”突然得令,全部集中起來,被趕到長江邊上運沙,日暮方歸。隊伍頗為壯觀,亦堪稱威武之師。事后得知,是日領(lǐng)袖視察武大,戒備森嚴,致使素具“可殺而不可辱”的氣節(jié)之“士”,復受“淘沙”之辱。想到這里,我又偷偷地流淚了。
淚只能在深夜偷偷地流,流向何方則可隨心所欲、任意想象。淚,流向碧波蕩漾的東湖。流向波濤洶涌的長江。流到湘江之濱那兩條黑油油的長辮子上。那辮子甩過來甩過去,甩成絲絲細雨,甩成滂沱大雨,甩成遍地寒霜,甩成漫天飛雪……
淚,就是這樣流干的!
但愿這是最后一滴淚
從此,我在逆境中生存,在逆境中磨礪和思考。逆境是一所特殊大學,可以錘煉鋼鐵般堅強的意志,可以鑄造海洋般博大的胸懷。
1958年,在“大躍進”的狂熱中,我在“右派”云集的磚場用汗水換得了一個“壓磚能手”的雅號。1959年,中國出現(xiàn)了全民皆饑的“奇跡”,我在“勞逸結(jié)合”中依然拼命讀書,以知識填補饑腸。1960年初,我由“戴帽右派”轉(zhuǎn)為“摘帽右派”。1961年秋,我有幸領(lǐng)到了李達校長簽發(fā)的大學畢業(yè)證。畢業(yè)分配時,好幾個邊遠省區(qū)都有名額,自愿去這些地方者寥寥無幾。我主動報名,選擇了山西,自然立刻獲準。于是,我告別江南,跨過長江,跨過黃河,穿越中原大地,穿越太行山,進入娘子關(guān),來到黃土高原。我老父親知道后,說我到了“外國”。幸虧“反右”己過,不然他老人家也必以“制造兩個中國”之罪加入“右派”隊伍。其實,他說的也沒錯,春秋時湖南屬楚國,山西屬晉國,還有“楚材晉用”之說。我雖不才,亦心甘情愿為晉所用,為的是遠離傷心之地和傷心之人。
在此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鳳樓仍然和我保持著頻繁的書信往來,每月還照例給我寄點錢來,資助我讀大學。愛心援助的精神力量是無法估量的。為了這種援助,不知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后來,迫于種種不可抗拒的強大壓力,她不得不忍痛割愛,與我斷絕了聯(lián)系,從此不知我的去向。
我是懷抱著新的希望來到三晉大地的。有詩為證:“蒼穹碧野望中回,萬里關(guān)山度若飛。北雁南飛人北去,九分希望一分悲?!保ā蹲猿皶x途中》,1961年10月)我繼續(xù)在逆境中生存和抗爭,在彎彎曲曲的人生道路上邁著沉重的步伐前行,沒有嘆息,沒有眼淚。
我在晉中教書為業(yè),剛剛過了幾年雖說艱苦卻還是平靜的日子,“左”禍橫行的十年浩劫,又在我心靈上刻下了累累傷痕。“文革”初期,我被列為“沒有改造好的右派”,挨批挨斗。后來,竟在我本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把我內(nèi)定為所謂“五一六分子”,發(fā)配到呂梁山區(qū)的窮鄉(xiāng)僻壤,名曰“插隊”,實為監(jiān)督勞動。插隊期間,又奉命為當?shù)卣?,?zhí)筆寫了晉劇《三上桃峰》,再起禍端,更遭舉國上下口誅筆伐。所幸此時我已是“洞庭湖里的麻雀”,見過大風大浪的,一切皆坦然視之,靜觀其變。
人間正道是滄桑,世道果然大變。禍國殃民的“四人幫”被推上了“絞刑架”,從“反右派斗爭”到“文化大革命”長達20年的“左”患肆虐給國家和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也開始受到歷史的清算。我的三次大冤案相繼得以平反(其中錯劃右派只叫“改正”),長期套在我身上的精神枷鎖被砸個粉碎。我把酒謝蒼天,醉眼看世界,如莊周夢蝶,蝶乎?莊乎?如塞翁失馬,馬也,翁也。1981年5月,我入了黨,亦蝶亦莊,馬歸翁喜。
人的一生,有許多事情總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漸漸淡化以至被遺忘,只有兩件事是永遠忘不了的,那就是冤情和初戀。前者如岳飛的風波亭之冤,被昏君和奸臣捏造個“莫須有”的罪名殺了頭,他本人生前當然來不及追憶,可后人世世代代千秋萬古永遠也不會忘記。后者如陸游與唐婉之戀,從棒打鴛鴦到沈園相遇,直到唐婉死后,陸游先后在31歲、68歲、75歲、81歲時題寫斷腸之詩,深切懷念,情意綿綿,感人肺腑。這兩類事情,歷朝歷代不斷發(fā)生,但從來也不像“反右”和“文革”時期發(fā)生得那么頻繁、那么慘烈。此話似乎扯得遠了一點,但也并非沒有必要,老圍著一己之情繞圈子,境界總有局限。
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我被錯劃為“右派”之日,正是我和鳳樓熱戀之時。這就使我更加難忘。經(jīng)歷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雖然我已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但還時時懷念資濱倩影、麓山笑靨,縷縷思緒飛越千山萬水,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上空盤桓。
鳳樓!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1983年12月28日,我突然收到一封來自益陽師范的信,那是當年我們的班主任陳錫沃老師寫的。他在信中說:
別來三十年矣,你的神態(tài)舉止,我仍能于想象得之。在那不幸的歲月,你路過益陽時,曾從船上托人向我問好,師生情深,令人難忘。三中全會后否極泰來,我為你也為那許多人高興,并積極打聽你的消息,可令人失望。1980年秋,我因事去長沙,在湖南測繪局會晤鳳樓同志,暢談十四班學生生活往事。然而她談得最多的還是你。她并向我打聽你的工作地點……
讀到這里,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朦朦朧朧似乎聽到一種熟悉的聲音在向我呼喚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這聲音在我的耳際回蕩,在我的心中回蕩,在千山萬水之間回蕩,在大江南北回蕩。我沉入夢境。
陳老師怎么知道了我的工作地點,他沒有說清。此前,在綏寧工作的益師同班同學諶壽猛,在書店翻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偶爾看到了我的名字,立即致函北京出版社,終于打聽到了我的下落。在株洲工作的另一位益師同班同學賀恒升,在《名作欣賞》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立即給該刊編輯部寫信,編輯部把信轉(zhuǎn)到了我手里。我想,陳老師為了打聽我的消息,逢人就問,四處發(fā)信,很可能是從他們二位那里才得知準信的。
陳老師其所以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知道我的工作地點,其所以來信催我立刻給鳳樓寫信,不僅僅是出于師生情誼之深,還有著更加重要的、當時為旁人所不知的特殊原因。那時,風樓患了乳腺癌。多么可怕的“癌”!張開三只血盆大口吃人的“癌”!她自料有生之年不會太久,一定要找到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見我一面。可以想象,她向陳老師表達這種意愿時,心情是多么沉重,語氣又是多么懇切!至情至性如此,我們的陳老師能不為之感動、為之焦急嗎?
當天,我即給陳老師復信,同時給鳳樓寫信。收到她的回信時,已是第二年1月。分別二十幾年,彼此杳無音信,一旦書來信往,自是紙短情長,不知從何說起,無非略敘別后情形,互相安慰、祝福而已。她告訴我,她的病情已好轉(zhuǎn),只盼我早點回來會面,了此一愿,別無所求。
誰知天不作美。1984年對我來說,又是一個多事之秋。這一年,我妻子身患不治之癥,臥床不起,住院半載,我一直守在病榻旁陪侍,未敢須臾以離。在那艱難時世,她和我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熬過了20年的苦日子,剛剛見到一線陽光,便痛苦地離開了人世。其時兒女年幼,飲食起居雖有岳父岳母精心照料,而教育培養(yǎng)也還得我來操心。正在妻子住院期間,我被任命為呂梁師專校長,艱苦創(chuàng)業(yè),重任在肩,不可等閑視之,許多大事都是與班子成員在病房里商定的。還是在我妻子住院期間,我母親突然去世,我也無法回鄉(xiāng)守靈盡孝,父親不知其中隱情,在家罵了我?guī)讉€月。
禍不單行,心力交瘁,紛至沓來的噩夢伴著我度過了1984年。年底,我回鄉(xiāng)探親,向老父親講明了事情真相,他老淚縱橫,嚎啕大哭了一場。然后,領(lǐng)著我和兄、姐、弟、侄十幾人,到墳山祭奠了九泉之下的母親。是日細雨,如泣如訴。我在家小住數(shù)日,便依依惜別,返回了長沙。
此前,我已拜托在湖南師大任教的武大同窗好友舒其惠與鳳樓取得聯(lián)系,問清了她的詳細住址。鳳樓千叮萬囑,讓我返回長沙時務必去看看她。這是我早已意料到的。12月2日下午,我由其惠陪同,從岳麓山下的灣鎮(zhèn)乘公共汽車過湘江大橋,沿五一大道東進,至袁家?guī)X轉(zhuǎn)車南行,到雨花亭下車,再步行二三百米,來到省測繪局宿舍區(qū),找到了鳳樓的家。鳳樓知道我們要來,特意和她丈夫一起買菜去了。他們的小兒子熱情接待了我們,交談中得知,他外公已于上月去世,外婆在城里住不慣,回老家鄉(xiāng)下去了,哥哥出差到了北京。稍頃,鳳樓先回來,見了我,露出“猶恐相逢是夢中”的神態(tài),又驚又喜,上下打量。然后,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鳳凰牌”香煙和蜜橘待客。隨后,男主人老楊也提著盛滿了酒肉雞魚果蔬的籃子進了屋。一陣寒暄之后,他就進廚房準備晚餐去了。接著,其惠也出去了,到開飯時才回來。
客廳里只留下了我和鳳樓。她那兩條長辮子不知何時剪掉的,如今的一頭短發(fā)已摻雜了一些銀絲,兩鬢微白。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涂上了陰影,病魔的侵襲也使她顯得有些憔悴。但她仍不顯得蒼老,往日風韻還清晰可見。說話仍操益陽口音,偶爾夾著點長沙方言。談起辛酸往事,語調(diào)低沉而緩慢??梢钥闯?,她在竭力克制自己的傷感情緒,甚至連我稍有激動,她也要立即示意予以制止。這是一次復雜而微妙的心靈交流,幾十年的風雨人生、悲歡離合、愛恨恩怨,盡在不言之中凝固于每一瞬間。
晚餐很豐盛。五人圍坐,老楊還能喝幾杯,勸酒甚勤。我也向他敬酒,感謝他對我的老同學的精心照料。是日天氣晴朗,夕陽透過玻璃窗照到餐桌上,紅光奪目,溫暖如春。我突然想起了達·芬奇的壁畫《最后的晚餐》,一種“正義必定戰(zhàn)勝邪惡”的悲壯感油然而生。是啊,如果正義不能戰(zhàn)勝邪惡,我們怎么會有此時此刻劫后余生的重逢呢?
飯后其惠告辭先走了。我留下來,飲茶,品果,談天,說地,直到夜幕降臨已久,明月當空。老楊到機關(guān)要車送我回寓所,他是辦公室主任,能派出車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風樓背著我在偷偷地流淚。我從來沒有見她流過淚。我對她說:“這又何必呢?一切都過去了,保重身體要緊?!钡高@是最后一滴淚。她擦干眼淚,會心地點了點頭,把我送出大門,站在朦朧月色中,戀戀不舍地望著我揮手。
我回到寓所,久久不能入睡,昏昏然似夢非夢。我仿佛又看到了她那兩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又看到了她臉上綻開的燦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