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側(cè)是堿土夯筑的墻，南面一溜墻矮而敦實，極像城市里的馬路牙子。外面是廣袤的灘涂地，有大片的蘆葦，小塊的水泡子，還有白花花的鹽堿以及一個叫樓臺的小村落。

北面有一溜院墻高峻而壯實。墻老了，筑墻人大概只有從大清臣民里去翻找。墻體已呈黑褐色，上一截寄生了幽綠的苔，下一截也有些糟，露出新鮮的綿土和淺淺的渠槽，仿佛把飽經(jīng)雨水沖積的黃土塬的溝谷丘壑完全濃縮在了墻腳。

兩堵墻并排立著，間距有三四米寬。由于高度過分懸殊，巷子顯然不成巷子而成路了。里面凌亂栽了十棵八棵白楊樹，都已成材。枝椏縱橫，碎葉如鈴，躥天的主干往上走越長越細。株距之間布局極不合理，行距也有問題，無序地阻梗了巷里巷外的視線。好在巷子不深，樹腳又干凈，沒有落葉沒有衰草沒有碎紙片，是冬天勤快的風(fēng)老人收拾著樹腳的名片，是夏天患有潔癖的雨水洗滌著地面的零碎垃圾。

巷子里僅有一戶人家，蝸居在巷尾。高峻的院墻是祖上傳下的遺產(chǎn)，門庭厚樸，房屋井然。夏天從灘涂上涌來略帶咸澀的風(fēng)，漫不經(jīng)心地翻動著大白楊的樹葉，嘩嘩作響，俗稱鬼拍手。樹葉向陽的一面居然白光灼目，背陰一面卻綠得發(fā)黛。陽光越過南面的矮墻，順著楊樹的間隙斜斜戳下一道又一道白亮的光柱。地面被曬得堅硬而堊白。小巷叫楊樹巷，戶主姓范，人稱范先生，替鄰莊一戶財主做賬房。女主人身子弱，院里時常飄出參苓白術(shù)的清香。巷子淺，沒有閑人隨便來串門，女主人也不大出去。

總是靜悄悄的。

偶爾一只失意的狗從大路上踅進來，看見除了樹和陽光外再沒有其它嚼頭又縮了出去，并且在墻旮旯留下一泡騷尿。于是，老子在晴朗的天空背后優(yōu)哉游哉地說：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也。

但是，楊樹巷畢竟是有生命的。有一個人，日復(fù)一日地守候在巷中，當(dāng)然除卻陰霾和雨雪天氣。這個人既不是早出晚歸甚至夜不歸宿的范先生，也不是三十上下年紀，一臉病態(tài)的孱弱女人，而是我本家一個窮困潦倒的爺爺，排行老二，都稱二爺爺。

二爺爺是個殘疾。1938年忻口戰(zhàn)役，從茅寨山上飛下一顆流彈，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他的左腿脛骨，子彈嵌進骨縫里摳不出來，一下子就瘸了，走起路來酷似飽食的鴨子。沒有職業(yè)也無法自立的二爺爺終年逗留在楊樹巷里，竟然也早出晚歸。

楊樹巷姓范，不姓范的二爺爺就有些喧賓奪主了。盛夏季節(jié)，天很晚了也不想挪窩，煙袋上一亮一亮的火星被灘涂里的夜行人看見都說是鬼火。冬天，天時短，他只能拽著太陽的影子打瞌頓。

二爺爺家貧，天寒地凍的沒有棉衣來御冬，只披一件上了年紀的破皮襖，頭上裹條臟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在楊樹巷的幾棵大白楊下面找一處既背風(fēng)又取暖的旮旯曬那顆永恒不變的太陽。橘樹皮般龜裂的指頭夾著一根棗木煙鍋。煙嘴竟然是翡翠鏤空，晶瑩里透著一絲瑕疵，一袋接著一袋抽，煙葉是那種嗆人的小蘭花。屁股下面有一層當(dāng)年刈的新麥秸，天擦黑拍屁股走人時就用一塊笨磚壓了，第二天不等太陽拱出灘涂就從自家茅檐下來到楊樹巷，旁若無人地拿開磚頭再一屁股墩兒坐下去。

這一坐往往又是一天。腳底能積一圈白色的煙灰，散散地被風(fēng)吹得滿地飄。

每一天的日子總那樣簡單而又漫長；每一天的楊樹巷好像總被太陽覆蓋著，暖融融地撩人。二爺爺喜歡僻靜，從不往人堆里扎，楊樹巷自然就成了他最好的選擇，主要是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能曬足太陽。

坐在二爺爺?shù)摹败涀鄙?，能夠很清楚地看見灘涂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搖曳的蘆葦和單飛的水鴿子，包括樓臺村新安的炮樓和起起落落的吊橋，包括日本人和漢奸隊三五成群狼一樣向灘涂四面輻射出去，槍聲不久就會在很遠的地方干啞地拘攣，無羈絆的鳥頃刻龜縮在草棵子里大氣不喘一口。

有一回，二爺爺看見一只毛色黃灰的狼，一只餓極了四處覓食未果的母狼，垂著尾，耷拉著腦袋在南墻外面相距不足十米遠的地方來回逡巡。狗一樣嗅著鼻子。瘋長的水稗草被狼腿和狼腹摩擦得唰啦唰啦怪響。它眼神凄苦地綠瑩瑩地窺視著一動不動的二爺爺。二爺爺眉毛跳一跳，又跳一跳，還在地吸旱煙。火星在中午的陽光下閃爍如焰。后來狼咽一口涎水，咧著嘴叉戀戀不舍地望南走了，再沒回來。事情過去好久，二爺爺跟我父親扯起這事時，說當(dāng)時他骨頭都酥了，嚇出一褲襠尿來，冷浸浸地有股狼腥味……

巷尾，也就是白楊樹的盡頭，磚砌一窟垂花門樓，并不閎大但很精致。青石的門枕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開始有一個女人坐在上面納鞋底。那女人身段細溜，臉又白凈，是那種鄉(xiāng)下女人不常見的凝脂一樣的白凈，配了洗得褪色的紅襖綠褲，那種美就連缺乏審美情趣的二爺爺渾濁的眸子都只能固定在了灘涂和腳下。他不敢奢望有稍微的走神，哪怕是瞟一眼都會心生妄想。但他分明聽得見那女人輕微的嬌喘，甚至嗅得出一股沁人心肺的草藥香。

巷外的人從不往巷里瞅，自然不會知道納鞋底的女人是比二爺爺坐街早呢，還是晚。二爺爺不聲不響本本分分目不斜視曬自己的太陽歇自己的涼；范家的女人也不聲不響只顧埋頭啦啦在鞋底上飛針走線，不時在頭發(fā)堆里磨磨針尖。二爺爺像一副朽爛的木頭樁子，那女人卻水靈靈得極像一根帶花冒蕊的嫩蔥。

不要說楊樹巷里除了楊樹葉子不停地翻動外就剩下恬靜和肅穆了，其實它也并不缺乏生氣、靈氣和秀氣。另外，二爺爺?shù)陌仓籼┮彩怯邢薅鹊?，他不自言也不自語，不哼二人臺更不唱梆子戲，只呆呆地憨憨地癡癡地坐著。但他可以由了性子咳嗽唾痰和放屁，任誰也奈何不得他。每在這時，寧靜的巷子里就顯出它的不寧靜來。不過，撇開生理需求不提，一般二爺爺還是中規(guī)中矩打發(fā)著日子，讓一臉的褶子和污垢給太陽曬出極細微的汗粒來。

那時，正是冬天將殘未殘春天就候在門外徜徉的季節(jié)，一切都在無言中充滿了騷動。不清楚二爺爺?shù)乃季S會不會游離于腦外，好像他并不在乎一個納鞋底的女人突然出來攪局。他很受用這塊方寸之地上再無人打擾。然而，就是這樣的滿足有時也會有人不識趣地趕來向他分一杯羹，那人就是我的父親。

說起來，我父親應(yīng)該是楊樹巷的第三者，雖然只有六七歲的小模樣。

他是來找他的本家二叔坐街的。

起初怯生生地趴在巷口小心翼翼地往里張望，扭扭捏捏不敢進去。但小巷里隱伏著一種說不出的誘惑，頑頑強強絲絲拉拉勾引著父親并不堅定的意志和勇氣。父親終于忍不住趟了這道渾水，瑟瑟地靠近二爺爺，不聲不響地蹲在他的一側(cè)，也模仿他悠閑自得的神態(tài)，瞇覷起眼越過南面的矮墻拔長脖頸硏望灘涂里的蘆葦潮起潮落，甚至發(fā)現(xiàn)灘涂遙遠的邊沿有一圈紗幔似的煙幕，軟溜溜地飄；有時合起眼來會發(fā)現(xiàn)眼眶里盛滿了軟軟的亮紅……

父親老實，不調(diào)皮也不嘴碎，不嘰嘰喳喳喋喋不休。二爺爺十分寬容地默許了他的介入，并且十分大度地從屁股下抽出一束麥秸勻給父親坐。蠟黃蠟黃金條似的麥秸在父親眼里蒸出一屜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饅，面對想象中的豐盛他咕咚一聲咽下一口清液，鼻翼連續(xù)翕動幾下。父親的鼻尖總拖著兩股清涕，常常不自覺地滑進嘴里，咸咸的，正好就了想象中的白饅吃下去，在五臟六腑里打個彎兒。

從此，楊樹巷又多了一個流鼻涕的“少東家”。靜謐的氛圍卻并沒有因此打破，二爺爺在楊樹巷里始終有著至高無上的優(yōu)越感和榮譽感。心情最美的時候，只怕有人拿金鑾殿來交易他也未必會應(yīng)允。

日子好像凝固在一個地方了。范先生依舊早出晚歸或者夜不歸宿。常年在外廝混，世面就見大了，結(jié)交了各色各樣的兄臺莫逆新友舊交。有朋自遠方來，突然從灘涂的蘆葦蕩里冒出，不入村不過路，偏偏一頭扎進少有行人往來的楊樹巷。二爺爺不是主人當(dāng)然也懶得盤問來人的身份和動機，倒是那些人都很有禮貌地向他點頭，微笑，一直走到樹陰里的垂花門樓前。

納鞋底的女人笑一笑，綻出糯米似的碎牙卻不起身謙讓，仍納她的鞋底。來人就繞過她，推門走進去，好像是熟門熟路。

慢慢地，父親發(fā)現(xiàn)這女人一般不與外人搭腔，偶爾說一句，聲音卻尤其好聽。父親凝神等待著她的下一句“醉里吳音”，往往要等十天甚至半個月。如此漫長的等待，如此普普通通的一句寒暄，平平仄仄聽在父親耳里卻甜絲絲地回味好些日子。我懷疑當(dāng)時父親心理已有些早熟了，六七歲的孩子居然成熟到感情開始波動的年齡段。

盡管他仍然不諳世事。

冬天，他喜歡傾聽頭頂上呼嘯而過的一溜長風(fēng)，喜歡仰望直刺藍天的白楊——只剩下如箭如戈的瘦干。到了夏天，他反而覺得巷子里窒息難耐，有時干脆就開了小差。二爺爺不責(zé)備他的擅離職守，一任這個拖鼻涕的侄子天馬行空，來去無定。

然而，有一次那女人似乎也耐不住寂寞柔聲細氣地喊父親的乳名。父親渾身一震，開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那女人何以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他不以為那是在喊他，直到見她靈動的眸子水一樣悠他，才啞啞地應(yīng)一聲。

女人揚起纖細的手招他過去：“你來。”

父親不動。二爺爺拿眼瞪他又推他一把，他才怯怯地順了墻根蹭過去，女人手里多了一把串了白線的冰糖，特甜。

這是小巷里唯一一次主客之間的交流，以后就復(fù)歸寧靜。父親仍退回他的陣地，嘴里咂巴著冰糖浸出來的唾液和味道，他覺得生活是多么地美好，到處充滿了陽光。有時他打心眼里感激施舍甘飴的女人，撩起小眼斜瞟過去，又像燙著似的慌亂地收回目光，臉上火辣辣地?zé)囊矒潋v撲騰地跳，仿佛做了虧心事一樣。二爺爺咽一口唾液低聲問父親，糖甜不甜？父親顧不上回答，或者他并沒有聽見。

楊樹巷被各色油彩染白了，漂綠了又泛黃了。綠濃的時候常下雨，二爺爺和父親被雨腳趕回各自的土坯房，巷子里只留下納鞋底的女人，倚著門垛往灘涂地里雨霧蒙蒙的地方失神似的瞅。不知心里想什么盤算什么，偶爾輕咳一聲，白臉會微微染了一砣紅暈。有人披了棕皮編的蓑衣從跟前經(jīng)過，進了她家的門，她似乎也沒有覺察，手里的鞋底掉在雨地里濺滿了泥污……

到了秋黃季節(jié)，樹葉一張一張從斷線的枝頭飄落下來，像是寫完字的蔡侯紙，不甚珍惜。二爺爺也懶得去收拾，一任秋風(fēng)擦著地面一口氣將它們掀進灘涂地里漚肥。巷子里居然微塵不驚。二爺爺泥塑一樣蹲在那里，只管沐浴熱量越來越顯微弱的太陽。

秋天的風(fēng)還有些砭骨的清爽，冬天的風(fēng)完全就是刺骨了，是割膚裂皮的那種。好在楊樹巷面陽而居又有高墻阻擋，只要是好天氣，暖洋洋的不比生土爐的廈屋難受多少。

二爺爺越發(fā)離不開他的楊樹巷了。

挺拔的白楊高擎赤條條如戟的干刺在藍天下北風(fēng)里巋然不動，像被法力超群的仙人施了定身法。二爺爺額上纏的羊肚子手巾臟得辨不清本來顏色。灘涂里面不斷飛曳著刺耳的槍聲，有時流彈會從頭頂尖嘯掠過，甚至嵌進高峻的北墻。俗話說：一時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二爺爺并不見得就害怕到足不出戶。他依舊日復(fù)一日地來小巷里坐街，他懶、他愚，他連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都比別人慢了半拍，他看見日本人端著雪亮的槍刺從餓狼逡巡過的地方紛沓跑過，竟連眼皮也不眨一眨，只管吸他的旱煙，曬他的日頭。小蘭花燃燒后地吸入嘴里，徐徐過濾出一大團白霧，云翳……

冬天的楊樹巷似乎永遠扯著呼嘯不完的老北風(fēng)，直刺藍天的白楊枝只剩下一片可憐的猙獰。

二爺爺從不拄杖，蹣跚的步履已成經(jīng)典。自打腿殘后，三畝半的坡地也撂荒了，就靠東家一口西家一瓢養(yǎng)著活。納鞋底的范家媳婦會不聲不響端來一碗玉米面窩頭和老咸菜疙瘩放在他腳前。好在二爺爺除了早一頓晚一頓定量餐外，中午一般是不打尖的。

夏天的楊樹葉嗜好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溝通著各自相同的快樂和各不相同的憂慮。但一切的一切并不妨礙二爺爺?shù)暮眯那?。有時頭頂?shù)臉淙~會突然不動了，在烈日的炙烤下，蔫蔫垂著頭。樹陰下的二爺爺仍泥胎一樣癡坐著。樹葉的動與不動似乎與他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他可以在萬千蟬鳴里打盹，也可以在樹葉遲鈍中精神煥發(fā)。一入夏，他的煙量明顯減下來。不抽煙的二爺爺瞇覷了雙瞳，頤養(yǎng)著血液和遲滯的思維，更像一個坐禪打定的老僧。

雨珠一滴一滴從楊葉上落下來，掉在硬而白的地面。地面開始變濕變黑漸漸有了雜亂的蘑菇泡，有了薄薄一層流水洶涌沖出巷外，灌向煙雨蒙蒙的灘涂。要知道，冬天干冷的風(fēng)是楊樹巷難得的一個沸點，此外就是夏天猝生的雨了。只有夏天的驟雨才能剝?nèi)顦湎锎┡f了的外衣，赧然裸露出衣衫下面輕易不肯示人的肌肉和骸骨。這時候，巷子里也許不再有人，倚門納鞋的女人也要回去。只有雨珠不停地敲打地面和樹葉的回音，在四處亂竄四處漫溢直到雨過天晴。葉子上依舊凝滯著幾顆尚未滑落的水珠，顫顫地伏在倒懸的葉脈上，猶如一些蟄伏的蟲子，突然被地心引力賺去，倏忽直下，墜地有聲。

很快，太陽的光線重新布滿楊樹巷，并且迅速烘干地面的水漬和色斑，只留下白光粲然的小路，溫暖而閑適。二爺爺?shù)纳碛爸匦卤魂柟忉斃卧谕翂ι希{鞋底的女人好看的倩影也重新寫意在青石的門枕上。柔軟的陽光把女人臉上的汗毛映出粉紅一層。把二爺爺臉上的溝壑照得出幽深而曲折，泥垢漸漸變成皮膚的本色，黝黑放光。父親在這時會凝神思考太陽下老人與女人迥然不同的肖像，盡管他不敢也不好意思總往巷子深處瞟，他只能近水樓臺凝睇著。二爺爺如他一樣懸在髭須上的一掛清涕，晶瑩剔透，時間久了，那清涕也會像雨珠從樹葉上墜落一樣滑向地面，只是比雨珠落地的幅度更長，絲線分明，一如甘飴，而且墜地不化不干，久久凝成一朵小水漬。

楊樹巷像是一幅高懸在山墻的畫軸，賦予了齊白石或張大千的筆法和靈感，外面的風(fēng)聲雨聲落雪聲都與它沒有多大瓜葛。當(dāng)然，也可能被范先生幾個雜七雜八的朋友偶爾卷來一陣清風(fēng)掀起畫軸的一角兒，或者被精明的村長狐疑地用手或目光抹平。誰也不注意楊樹巷的雞犬爭食，枝椏爭柯。一般地，楊樹巷在村里人心目中是一條神經(jīng)兮兮的，極不正常的巷子。正如村長逢人就說楊樹巷有兩件寶，一件是土地公公，一件是觀音娘娘，就是沒人給燒香磕頭。直到有一天，人們風(fēng)傳抗日的基游隊里有個雙手打槍的范隊長，與在鄰莊做賬房的范先生似乎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村長這才頹然跌坐在村公所那把收糧納捐的太師椅上，眼前飛濺著大日本皇軍歇斯底里的唾沫和明晃晃的東洋刀。他喃喃自語道：“怪不得，怪不得……”

接下來的清明節(jié)，楊樹巷被日本憲兵突然包圍了。

被麻繩綁成粽子的幾個人里有瘸腿的二爺爺，有納鞋底的病女人，還有兩個陌生的莊稼漢，好像是范先生私交甚好的朋友。但范先生不在家，他好歹算是躲過了這一劫。同時躲過劫難的還有我父親，那幾天他正好鬧肚子，一趟一趟往茅房跑。大概是坐街坐涼了肚子。等他能拴住褲帶重返楊樹巷時已是三天后的正午，巷子里空無一人，墻腳麥秸上擱著二爺爺?shù)聂浯錈煷?，范家的大門卻大敞著，門枕上撂了一只納了一半的千層鞋底，針線還吊在上面……

這時灘涂里一片嘈雜。村長和兩三個村警用毛驢馱回兩具尸體，一個是二爺爺，一個是范家媳婦。村長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花幾塊現(xiàn)洋贖倆全尸也值，叫他們?nèi)胪翞榘舶桑?/p>

兩人被盛殮在兩副白茬棺材里，在灘涂地上隨便挖了倆坑埋了。相距不過五米遠，仍像他們生前坐街一樣雞犬相聞。其實，二爺爺是應(yīng)該入殮祖墳的，只是同姓的村長搖頭不允：暴斃的兇身千萬入不得墳場……

1946年清明，爺爺領(lǐng)著父親第一次給二爺爺上墳。焚了三炷線香，燒了幾錠紙錢，順便也給無人料理的范家女人簡陋的墳堆培了幾鍬新土。沒有人給她來掃墓。

父親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從破衣兜里掏出兩樣?xùn)|西，一樣是翡翠煙袋，畢恭畢敬地擺在二爺爺?shù)那懊妫涣硪粯邮羌{了一半的鞋底，也畢恭畢敬擺放在范家女人墓前。那一刻，父親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他沒有流淚，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舒坦。

后來有消息稱，范先生前幾年就被漢奸背后打了黑槍，連具囫圇尸身也沒找到，這是一個折中的解釋，誰也容易被接受，只有孤獨的楊樹巷接受不了，只有孤單的范家女人接受不了，都在凄凄慘慘地哭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好像從不間斷。楊樹葉子在春天，在夏天總要噓唏好些日子，直到秋盡，直到西風(fēng)硬起來，唏噓的聲音才黯淡下去，紛紛往樹下隕落。沾滿淚斑的葉脈憔悴而枯黃，越積越厚，未曾見有秋風(fēng)和北風(fēng)跑來清理。

太陽仍然照耀在楊樹巷里，只是不見二爺爺一硋一硋來坐街了，也不見一個納鞋底的女人吱一聲推開院門露出半張秀氣而又病態(tài)的臉。父親再不敢走近一步，而且鼻溝里不再淌清涕。但他發(fā)現(xiàn)盡職盡責(zé)嗅覺靈敏的村長常常往巷子里跑，而且一呆就是大半天。在鋪滿楊葉的地方供一盤果蔬，燒幾頁黃表紙，長久地跪下不起來，嘴里喃喃有詞。聽不清他嘀咕什么，但看得見他臉色白里泛青。騰起的香煙糾纏在楊樹枝上蛛網(wǎng)似的久久不散，仿佛積雨的云朵。父親奇怪村長為什么不去灘涂的墳地里祭奠，偏偏躲在空無一人的楊樹深處……

恐怕世界上最難以揣摩的就是人心了。

后來村長也暴死在村后的棗林里，據(jù)說是自縊而亡，舌頭伸出老長，似乎還垂涎著什么，辯解著什么。

楊樹巷確實是老了，墻體已顯不出當(dāng)初版筑的條痕，尤其北墻頂端被風(fēng)雨蠶食成了山形的波浪。據(jù)說土改時，村里沒人肯分范家的老宅，都說楊樹巷里不安靜。村長說是有些不安分。那時村長還活著。

轉(zhuǎn)眼我們離開家鄉(xiāng)已近三十年，不知道還有沒有楊樹巷的存在？假如有，巷里的白楊樹是榮還是枯？

臨近清明，父親在城市公園僅有的幾棵白楊樹下，一壺酒一碟花生豆，一坐就是一整天?？菘莸厣瞪档?，一句話不說。我知道，那時的父親早已飛回到極遠的楊樹巷里了。他近乎崇拜地守望著髭須上懸有清涕一袋一袋吸著旱煙的老人，他不時還要瞟一眼巷尾門枕上飛針走線的女人，希望聆聽她柔柔的一聲寒暄……

關(guān)于歷史我知之甚少，關(guān)于楊樹巷也僅僅是從父親驀然一瞥中窺出些許的雪泥鴻爪，而且從未有過發(fā)自內(nèi)心的悸動和不安，只依稀想起有一段時光寧靜，陽光爽朗的故事發(fā)生在昨天，發(fā)生在白楊樹的下面……

恐怕那是鄉(xiāng)村唯一應(yīng)該刻碑銘記的故事了，卻因為沒有合適的文字一直荒蕪成蔓草萋萋的一段古道。在這條古道里既沒有斷簡，也沒有殘瓦。從前不大有人行走，后來幾乎連狐兔都懶得涉足了。于是只剩下了鬼魅，剩下一種忌諱，剩下一種苦苦不散的魂魄……

那是鄉(xiāng)村唯一永恒的太陽。

在每一天的早晨不分陰晴不分冬夏，十分干凈地穿透世俗的霧障，清晰地灑落一地光芒，鼓脹脹地涌滿楊樹巷的每個角落，并且把那幾束當(dāng)年刈的新麥秸曝曬出輕微的喧響。那是鄉(xiāng)下農(nóng)民在那個年代所能發(fā)出的最激昂最動聽最時尚的呼喊呀！正是那一種聲音支撐著陽光洞穿所有可能阻隔它的幕幔；正是那種聲音在岑寂的日子里不斷蔓延和滋長，感染了整個灘涂坡地乃至全中國的鄉(xiāng)村小巷。

二爺爺是我們家族中唯一與抗戰(zhàn)捐軀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我很為我庸庸碌碌的先人感到羞慚，但又為二爺爺曖昧的身份抱一份同情和扼腕。他的定位太過于牽強了，以至于地方縣志最終無法將他納入烈士一欄。已經(jīng)過去了多少年，每當(dāng)父親提起這件事總說二爺爺即使不是黨員也應(yīng)該屬于烈士吧，最起碼也是幫助革命同情革命的進步人士吧……

楊樹巷佇立在時光的樹陰里，而時光很輕易地教會人們?nèi)绾瓮涍^去，包括過去的痛苦和歡樂，包括過去的流血和犧牲。已經(jīng)沒有人成心再提起關(guān)于楊樹巷的一枝一葉了，就連楊樹巷自己也迷惘于歲月的濤走云飛。蒼老的白楊樹，蒼老的土圍墻也許依然凝視著墻根樹腳的一個老人或者一個女人和他們漫長的等待與希望，盡管過去略顯沉重的影子已幻化成一種刻骨的想象和負擔(dān)，無論老漢的咳喘還是女人納鞋底的抽線聲都顯得格外清晰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