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劉明在攝影上頗有造詣，還是兩年多前的事情。2005年12月，我隨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采風團第一次來到臨滄。冬霧彌散在臨滄山巒之間。將那里的山巒、河流和森林裝點得亦真亦幻。讓人飄飄欲仙。臨滄，又被稱作是云南大地最后的秘境。幾天的秘境之游，讓我們一群人一直處在大呼小叫的驚訝之中。作家們紛紛變?yōu)榱藬z影愛好者，對著變幻莫測的風光一路狂拍。后來回到臨滄，每人得兩冊攝影作品集，作者正是時任臨滄市市長的劉明先生。我記得那兩冊攝影集。一是臨滄勐庫班馬大雪山的專題攝影，二是被命名為《山的子民》的民俗攝影合集。見到劉明的攝影。我們才知道自己在攝影上的率性和粗淺。從劉明的攝影中可以獲知，他已經(jīng)是相當癡迷的攝影家，節(jié)假日的多數(shù)時間，都花在了為攝影而奔忙的游歷中。他的攝影，追求能反映生活中的細節(jié)和本質的鏡像，特別對邊地那些被大山阻隔和森林掩映的生活場景、自然物象有他獨特的呈現(xiàn)。攝影本身或許只是身為市長的劉明對生活的一種調(diào)劑。但是卻也反映出他的敬業(yè)和嚴謹。他所寫照的秘境之秘，人跡罕至。所要付出的辛勞，在攝影作品中已經(jīng)明白可鑒。我更感佩的是作者對攝影所持守的一種理念：“在走向新世紀的旅途中，我們前行的腳步越來越快，我們面對的景象越來越新。我們不斷地忘卻、冷落、遺棄童年的時光和最早的家園。當我們因此而意亂情迷、浮躁不安，也許從這片風情萬種的土地上，在這些樸實淳厚的山民中，會使我們的心靈找到塌實的歸屬?！蔽矣浀迷谧x過他的攝影后，不僅是我，我們中的很多人，那幾天，鮮有人再高聲炫耀自己的攝影作品。

今年的端午節(jié)，因為首次變?yōu)榱巳竦姆ǘ偃?，可能很多人更會記住這原本是平常的一天。今年的端午，我是在大理度過的。夜色深深時。在下榻的賓館與劉明不期而遇，原來他已經(jīng)從秘境臨滄，來到蒼洱之間履新。他帶給我的，是一冊他的新著：《邊地散記》。

這是一冊洋洋灑灑、厚重而豐實的大著——26萬字外加若干精美的攝影作品，使我有機會走進劉明過往的工作現(xiàn)場和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說，2008年端午節(jié)的最后一段時光，是劉明的一部大書陪我度過的。對這部大書的閱讀，在我并不算少的閱讀經(jīng)歷中。感受比較奇特。它是以文學文本的形式出現(xiàn)的，但是它明顯地有別于我所閱讀過的幾乎所有文學文本：它是典型的“在場寫作”，但是卻不是作家的視覺和提煉?！哆叺厣⒂洝房梢哉f是我所見的最素樸的文本，甚至可以把它看著是一本“工作日志”——因為你閱讀的視線是跟隨著作者工作的流程在移動的。視察、體察、觀察、走訪、座談、思考……作者在邊地工作中的所見所聞，在工作之余的所思所感。一切都照單實錄，不修飾，無遮掩，文本甚至很少使用描寫所需的形容詞，而采取簡潔、清晰的直接呈現(xiàn)。閱讀中，你可以看到一位邊地官員匆匆的步履，忙碌的身影，勤勉的記錄，深刻的思考。而素樸的文本，又讓我想起20多年前。我曾經(jīng)有機會在課堂與劉明分享過為文之道。那時我喜歡以蘇軾的“絢爛之極至歸于平淡”為訓。來推崇一種寫作境界。如今看到的劉明的《邊地散記》，其驚人的素樸，平淡，無技巧，以及素樸和平淡中所隱含的睿智和內(nèi)斂的激情，卻也讓人受到啟迪和感染。

素樸，其實在很多時候，是為文者的一種主動的選擇，一種美學的認同和追求。鄭板橋晚年論畫，推崇“刪煩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的意境。巴金著《隨想錄》時，也認為寫作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簡約，可以不簡單。而對此種境界的追求、理解和實現(xiàn)，其實需要人生的豐厚閱歷做后盾。當人生處于做加法的年齡(那通常是求知求學的時光)，通常是以繁為美的；而當人生進入到做減法的年齡(那通常是經(jīng)歷過各種歷練和摔打之后)，才會領悟簡約為美，而且是至美的個中境界和況味。劉明寫作《邊地散記》，正處在他洞明世事的做減法的人生時段。因此他的書寫，力求簡明簡約，文風質樸素凈，讓人在閱讀時，能夠跟作者同步，觀察和感受體悟邊地的社情民意，風土人情，山水風光，當然也有邊地至今還大量存在的苦難現(xiàn)實。以及各族人民為改變苦難的韌性斗爭。以及其中所蘊涵的巨大希望。

如果仔細體悟《邊地散記》文本給人的感動，就不難發(fā)現(xiàn)，素樸之中，其實有深愛存焉。而彌散在文本中的深愛，首先源于作者對自己肩負責任的清醒認識。對邊地人民生活現(xiàn)狀的深深憂慮和未來日子的大膽前瞻。請讀《司崗里(二)》關于勐角鄉(xiāng)的一段文字：“我提出從翁丁到勐卡10公里范圍內(nèi)建設一個‘原始村落長廊’的設想……我認為這里非常適合發(fā)展旅游產(chǎn)業(yè)。一是這里在大山深處，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不發(fā)達；二是在10公里范圍內(nèi)，可以讓人領略純真、古樸的傣、佤兩種民族風情；三是這里還保留著許多原始的民族歌舞，原始的生活和耕作、嫁娶、祭祀等習俗。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旅游產(chǎn)業(yè)的大發(fā)展只是個時間的問題了?！眲⒚鳛檫叺卮鲎搴拓糇迕癖娢磥砩睢鞍衙}”的一段文字，看似非常簡單，卻讓我深深感動和震動。因為這些地方我是有幸踏勘過的，我在那里，參觀過佤族的“拉木鼓”，見識過他們的“鏢牛”，也參加到“打歌”的隊列中，與他們一起載歌載舞。但是我在那里的停住、走訪、觀察、思考——我的所有著眼點和興奮點，都停留在一個外來旅游觀光者對異域風情與生活細節(jié)的獵奇之上。離開那里之后，我們固然可以寫出更細膩更質感的文章，這樣的文章也可以為翁丁或者勐卡等邊地村落的旅游推介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我們的所作所為，相形于劉明的思考和作為，卻注定是浮淺的。我相信劉明在那些地方的所見所聞與我們并無特殊差異，但是他出于神圣的使命感和高度的責任心，站在更高的位置，以更開闊的視閾。前瞻性地提出了“原始村落長廊”的宏大構想和具體實施辦法。這樣的文章，可能缺少辭采的鋪排，甚至沒有必要的修飾，但是，它的每一個字和詞，卻是有思想有情感的，而且是深深地扎在大地上的，根置于泥土中的，因此，它是有生命的，是鮮活的，是會成長的。如今，這些紙上的構想正在成為邊地村落的革命性變化，“原始村落長廊”正在成為邊地引人矚目的新景觀，當?shù)刎簟⒋雒褡逍碌纳町嬀硪舱谝虼硕煨煺归_。

劉明對邊地各族人民的深愛。還來自于他的感恩之心?！盀槭裁次业难劾锍３３錆M淚水，是因為愛這片土地愛得深深?！睘槭裁磩⒚鲗δ瞧叺厣钌顡磹?，是因為那片土地對他曾經(jīng)有養(yǎng)育之恩。原來，劉明對邊地人民的心懷感恩，來自他自己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我在阿佤山度過了兒童少年時代，那里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和物物人人，對我總有一種深深的吸引?！腋械剑彝@片土地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一股無法切斷的、時時牽動著我心靈感情的紐帶。對我來說，那些山峰，那些山民，如同一片彩云，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睆纳傩r在這片土地上的進步成長，到青壯年時他多次到這片土地上來采風創(chuàng)作，再到后來他出任這里的地方最高行政官員，命運讓他與這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更讓一個深懷感恩之心的地方長官，自覺而自然地要為桑梓，要為父母般的百姓，恪盡職守，鞠躬盡瘁，任勞任怨。在《邊地散記》里，大量的文字都是這樣的感恩之舉的如實記錄，都是這樣的感恩之心的情感自然流露。而當我們追溯到心理層面的力量動因時，我們對劉明的文與人，就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和共鳴。

除了官員的責任，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親身經(jīng)歷而產(chǎn)生的心懷感恩等原因，劉明對邊地人民的深愛，還來自于他個人的良知和修行。而這些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成就的。它需要堅韌的積累，需要恒定的守持，需要耐心和定力。紙上說來終覺淺，絕知此事當躬行。而要身體力行，在物欲橫流的當下，在浮躁喧嘩的今天，其實是很有難度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在《邊地散記》里卻看到，劉明無論行了多少路，踏勘了多少村寨，身心有多么疲憊，他都以堅韌的毅力，堅持書寫和記錄自己的見聞感受和思考，以“積蛙步而行天下”的耐心和勇氣，點點滴滴，積累總結，使自己的思想日益豐瞻，文本日益充盈，最終在見縫插針的時間縫隙里完成了《邊地散記》的煌煌大著?！坝捎诠ぷ鞯脑?，時常下鄉(xiāng)調(diào)研或外出考察學習，除了工作之外，往往也注意了解一下當?shù)氐娘L土風俗、社情民意。……有時到基層工作，幾乎三分之一的時間坐在吉普車里，幾個小時地盤桓于崇山峻嶺之中，江河湖海之間。雖然辛苦，但卻也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也總有這樣那樣的一些見聞和感受，于是斷斷續(xù)續(xù)把它記錄下來。晚上，回到宿舍或者在賓館休息，打開電腦，敲敲打打，那沿途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隨手記錄下來，匯成了今天這本集子?！边@樣的寫作，顯然不同于書齋寫作，不同于作家寫作。它可能疏于推敲和修辭，缺少章法和結構的嚴謹，甚至有不少篇什干脆就是急就章，行止之間缺少通盤考慮和照應，離我們習慣欣賞的傳統(tǒng)美文可能相去甚遠。但是它卻有很強烈的現(xiàn)場I生，可以說是真正的“在場”寫作。寫作主體與表現(xiàn)客體之間，完全是打通的，連貫的，融會的，交互的，就像水乳一樣難分難解，不離不棄，就像大地和樹木一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面對這樣的寫作，我想，我們很難用慣常的“文學性”的尺度去打量它，品評它。或者，即便要沿用這把尺子，我們是不是至少要拓寬一下它的內(nèi)涵和外延，以更寬泛和更包容的標準，來理解和評價這樣的文本?因為，事實上。這樣的文本的許多段落，是打動人的，感染人的，鼓舞人的，啟迪人的，是給人以教益的，是對生活現(xiàn)實發(fā)生著直接的有用而有益的改變的，因此，也可以說，它在更深層面，更高層次，是給人以美感的。

行文至此，又想起劉明那些攝影作品來。如果我們在閱讀《邊地散記》時，能將他的攝影和文字相對照，那么，我想，這樣的閱讀會更有趣，也會更容易走進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去理解他工作之余對書寫和攝影的癡迷追求和良苦用心。在我看來，劉明的攝影和書寫，圖畫和文章，正好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它們相互提供著佐證和闡釋，在閱讀和理解中，一個邊地官員對國家對民族對人民的拳拳之心和濃濃愛意，已經(jīng)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