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約公元前145—前90),字子長,漢左馮翊夏陽(今陜西韓城)人。他是中國歷史上一位著名的史學家、文學家和編輯家。(古代“編輯”一詞既表示一種著作方式,又表示出版和其他傳播專業(yè)的非著作活動。筆者認為這兩者均應是編輯學研究的內(nèi)容。本文指前者,在此意義上稱司馬遷為“編輯家”。)他所編纂的《史記》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在中國史學史、文學史及編輯學史上樹立了一座豐碑?!妒酚洝吩谥袊糯庉嬍飞先〉玫某删褪莿潟r代的。它使史書的編輯體裁、編輯體例、編輯內(nèi)容都煥然一新。為后世歷史著作的編纂樹立了光輝的典范。宋代史學家鄭樵在《通志·總序》中對《史記》的編輯成就予以高度評價:“司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于秦漢之世,勒成一書,分為五體,本紀紀年、世家傳代,表以正歷、書以類事,傳以著人,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六經(jīng)之后惟有此作。”清代史學家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中也說:“司馬遷創(chuàng)立本紀、表、書、世家、列傳體例,后之作史者,遞相祖述,莫能出其范圍?!本唧w說來,司馬遷對編輯學的創(chuàng)新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首創(chuàng)紀傳體編輯史書的體例
《史記》誕生之前的史書編輯體例大致有兩種:一種是以依年月記事的編年體,如《春秋》;一種是以一篇一事的記事體,如《戰(zhàn)國策》。司馬遷從自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編輯理想出發(fā),對編年、記事二體都不滿意,于是參酌古今,采以往各體史書之長,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造了本紀、列傳、世家、書、表“五體”相互配合、相輔相成的紀傳體編輯體例?!妒酚洝钒?2本紀、10表、8書、30世家、70列傳,共130篇。
本紀是用編年的形式,編載古今政權更迭的大事和一系列的王朝及在位君主的帝王紀,是全書的綱。本紀為采“禹本紀”之名而立,《史記·大宛列傳》贊日:“《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由此可知先秦時已有本紀這一篇目。
“表”是按世代、年、月,把歷史大事和歷史人物用表格的方式表示出來。它以時間為主線,排列歷史大事,撮舉其要,以便觀覽,起著輔助本紀和串連全書的作用。表是為譜、牒之類而立。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日:“維三代尚矣,年紀不可考,蓋取之譜牒,舊聞本于茲,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逼湎伦魇T侯年表亦云??梢姟妒酚洝分韺嵎ㄗV牒而為之。故桓譚《新論》云“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邪上,并效周譜”是可信的。
書、世家、列傳出于司馬遷的編輯首創(chuàng)。
“書”記載典章制度及自然現(xiàn)象等,對天文、歷法、水利、經(jīng)濟、文化等制度的發(fā)展和現(xiàn)狀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記述,具有文化史的性質。趙翼考證說:“八書乃史遷所創(chuàng)”(《廿二史札記》各史例目異同條)。 世家是王侯封國、開國功臣和有特殊影響的人物的傳記。世家始創(chuàng)于《史記》,《史記會注考證》之史記體例條考證日:“孟子云‘仲子,齊之世家也’,猶言世祿之家。以為史目,與本紀、列傳并稱,蓋自史公創(chuàng)?!薄妒酚洝分惺兰揖庉d了西周至西漢主要貴族的興衰歷史。其編輯形式有兩種:秦以前獨立諸侯國的宗族史以國名篇;先秦至漢輔弼國君的大貴族,則以人名篇。
“列傳”是將相功臣及社會各階層代表人物的傳記,所記人物除將相大臣外,還有儒生、策士、刺客、游俠、隱者、商賈、醫(yī)者、卜者、少數(shù)民族及外國人物。列傳始創(chuàng)于《史記》。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各史例目異同條中云:“古書凡記事立論及解經(jīng)者,皆謂之傳,非專記一人事跡也。其專記一人為一傳者,則自遷始?!庇歇殏鳌⒑蟼?、類傳(同類人物)、專傳(周邊民族統(tǒng)治人物)等編輯形式。
由上述可見,《史記》的本紀、表、書、世家、列傳等五體確實有因革有創(chuàng)制,而創(chuàng)制多于因革。更重要的是,雖然五種編輯體例中有的在《史記》之前已略有雛形,但有意識地將這五種編輯體例融會成一個完整的統(tǒng)一體系,則完全是司馬遷的創(chuàng)舉。司馬遷將以編年的形式排列一代大事的本紀作為全書的編輯提綱,著重反映王朝的更替;記載諸侯和有特殊功勛人物的世家與專傳、合傳、類傳等不同形式的列傳,則為全書的編輯主體;囊括錯綜復雜的史事以表現(xiàn)歷史變遷的線索的表與主要記述典章制度沿革的書,則對本紀和列傳所載的史事能夠起到穿針引線的重要編輯功能?!妒酚洝肺弩w看似分散、零碎,實際上五體縱橫貫穿、相互配合,結構嚴謹,頗具體系。
二、擴大編輯選材與研究的領域
司馬遷編輯《史記》所采用的史料極為豐富,來源極為廣闊,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先秦典籍和當世流傳的著作。這些書大多收藏在皇家圖書館,即所謂“石室金匱之書”(《史記·太史公自序》)。二是檔案文書,既有歷代的,也有當代的。三是親身見聞和實地調(diào)查的材料。司馬遷曾游覽四方,探訪民俗,考察古代遺跡,觀察社會生活,并從當世耆老、時人言語中獲得第一手史料。因此,班固稱贊《史記》“涉獵者廣博,貫穿經(jīng)傳,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間”(《漢書·司馬遷傳》)。
正因為司馬遷廣泛地創(chuàng)造性地積累了豐富扎實的材料,其筆下的《史記》才開創(chuàng)出許多新的編輯與研究領域。如首創(chuàng)綜合古今學術、辨別源流得失的學術史傳。在《儒林列傳》中,司馬遷編載了自孔子至西漢武帝時期儒學的發(fā)展概況,并詳細敘述了漢代儒學的各家流派和申生、轅固生、伏生、董仲舒、胡毋生等當世儒學大師的生平事跡與治學成就。又如首創(chuàng)經(jīng)濟史傳的編輯。司馬遷重視經(jīng)濟活動對社會發(fā)展的重大影響,因而編設《平準書》,專門記載西漢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狀況;同時還專列《貨殖列傳》,對戰(zhàn)國、秦、漢以來運轉商品經(jīng)濟的主要商人加以詳細記載。再如首創(chuàng)民族史傳的編輯,為匈奴、朝鮮、西南夷、南越、東越等與華夏族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周邊諸侯分別立專傳,除記述這些民族本身發(fā)展的概況以及他們與漢族王朝的關系外,還力圖說明東南西北各個少數(shù)民族皆為黃帝子孫,它們的發(fā)展趨勢是逐漸融入華夏族之中。
三、首創(chuàng)“寓論斷子敘事之中”的編輯方法
司馬遷繼承《左傳》的編輯方法,經(jīng)常在篇末用“太史公日”的形式發(fā)表自己對人物、史實的評論意見,其中頗多精辟恰當?shù)囊娊狻5?,“寓論斷于敘事之中”更是司馬遷表達褒貶的主要形式。所謂“寓論斷于敘事之中”,即在敘述史事時,不議論,不褒貶,而在史實的敘述中把自己的論點體現(xiàn)出來。這種編輯寫作方法是司馬遷首創(chuàng)的。清代著名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六中曾贊嘆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既然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平準書未載卜式語,王翦傳未載客語,荊軻傳未載魯勾踐語,晁錯傳未載鄧公與景帝語,武安侯田蚧列傳未載上帝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
司馬遷在《史記》中主要用三種形式“寓論斷于敘事之中”。其一,借別人的評論或反映來表達編者的觀點。如《叔孫通列傳》引用秦諸生、魯之兩生和叔孫通弟子的話,把叔孫通的阿諛奉承、虛偽狡猾暴露無遺,雖然沒有司馬遷的一句話,但他的觀點清楚地表達了出來。其二,用客觀的內(nèi)容來體現(xiàn)編者的觀點,以《項羽本紀》《陳涉世家》《李將軍列傳》《淮陰侯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李斯列傳》等尤為突出。司馬遷通過對人物生平的客觀敘述,刻畫了各種不同的人物性格,寓含了作者的評價。其三,對比襯托也是司馬遷暗寓己見的常用方法,最為典型的是記載漢武帝時期對匈奴戰(zhàn)爭中三位著名將領的《李將軍列傳》《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司馬遷對命運多舛的李廣是同情的,稱贊“李廣才氣,天下無比”;還多處稱道他與士卒同甘共苦而受士卒的愛戴:“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等等。對以貴戚而平步青云的衛(wèi)青、霍去病,司馬遷是不甚以為然的,特別是不滿霍去病的治軍:“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赍數(shù)十乘。既還,重車余棄梁肉,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踏鞠。事多此類”。兩傳對比襯托,司馬遷的褒貶自然不言而喻。
四、首創(chuàng)編輯中的“互見之法”
一事或散見于數(shù)傳,一人或有關于數(shù)事,容易頭緒繁雜、前后重復,是紀傳體編輯中的難題。對此,司馬遷匠心獨運地創(chuàng)造互見之法,在史事敘述中詳此則略彼,數(shù)篇互相參照,從而既線條分明、避免重復,又能每每暗寓深意,表現(xiàn)出高超的編輯藝術。《史記》中常見司馬遷交代說“事見某篇”“語在某篇”等,正是他運用互見之法的很好例證。司馬遷運用互見之法,并不局限于敘事,更將其作為刻畫人物的重要方法,給讀者以栩栩如生之感。如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司馬遷以飽含同情的筆調(diào)集中描繪項羽叱咤風云、氣概豪邁的英雄氣概;對項羽的缺點和不足則在其他傳中略述,如在《淮陰侯列傳》談到他的婦人之仁,在《陳丞相世家》中說他不愛賢才等,使項羽的形象更加豐滿,同時又不失歷史的真實。
總之,司馬遷對中國古代編輯學的創(chuàng)新是有目共睹的?!妒酚洝吩谥袊糯庉嬍飞暇哂袆潟r代的意義,標志著中國古代編輯學開始步入輝煌。
作者單位:濟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