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忠的富人治村路
天很冷,晃晃臉盆,把最上面的一層冰倒掉,剩下的水加點開水還可以洗涮。王文忠接過生活秘書端來熱騰騰的甲魚湯喝了一口,翻開昨晚的工作筆記。這是他就任河北衡水芍藥村支書的第90天,坐在一群黑棉襖黑棉褲中間,王文忠在羽絨服里穿著紫色條紋襯衫。他的鄉(xiāng)音一點沒變,不過說話聲小且溫和。對于每個說話對象,他都要加上“哥”、“叔”這樣的稱謂,左手碩大的鉆戒偶爾會耀出光芒。
“村里喇叭正在叫我的名字?!币粋€年輕媳婦說。她臉上的紅暈很重,語調(diào)急促又興奮,“我還沒和書記聊過?!蓖跷闹疑先魏?,先自己掏錢把村南頭的祖屋周圍砌了院子,當辦公地,院子門口是一個已經(jīng)很少見的大喇叭,正向北?!斑@響動上次出現(xiàn)還是大躍進。”老人們欣慰地說。前一天晚上,王文忠和30多名村民代表討論3小時的結(jié)果是,村里的地要重新分配,“上大學的和當兵的暫時不分”,以及若干條分地的規(guī)劃。但是一大早就有幾個村民進門,他們毫不客氣地提意見:“上大學的和當兵的本來就經(jīng)濟緊張,應該照顧。”于是上午,為了這個已經(jīng)討論、表決、簽過字的決定,再一次開會。
會議中,有人送來了“請勿吸煙”的牌子。王文忠在北京的雅寶路有資產(chǎn)過億元的皮草公司和店鋪?!肮究梢栽O吸煙室,在這就只能到院子里抽了。開會吸煙不文明?!鼻耙煌硗跷闹疫€完全被動地沉浸在二手煙煙霧里。村民們雖然知道新支書不抽煙,但都沒有要自動放棄的意思。王文忠終于忍不住做了個牌子,“掛在門上,給大家提個醒”。村民們說,下午他們走進會議室之前顯然都看到了“新精神”,很自覺地摁滅煙火,然后把半支煙別在耳朵后面。“10年了,芍藥村就沒開過會?!北绕鸪闊?,開會更讓大家興奮,“從8點來鐘,不停歇,一直開到晚上11點”。對于另一個“上班時間”的牌子,村民們則和王文忠一樣視若無睹。劉素芬是婦聯(lián)主任,剛開完下午會回家,還沒吃飯就被通知晚上的會又開始了,“以前的村委會連辦公室也沒有,取個信還要去村主任家里”。王文忠上任3個月以來,芍藥村民已經(jīng)把“開會”常常掛在嘴邊上。
王文忠是雅寶路皮草協(xié)會的會長,有一個公司和6家店鋪,“算是行業(yè)里做得不錯的”。王文忠的夫人是鄰村人,他們有3個孩子,在北京有幾處300~500平方米不等的住所。“從2007年7月份開始,鎮(zhèn)上、區(qū)里領導都輾轉(zhuǎn)給我打過20多次電話,說芍藥村前任村支書被免職了,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人管這個村,問我能不能掛個名,在北京時不常地打個電話就行?!爆F(xiàn)在,和領導們的期待相反,他的手機時常要照應公司的事情,3個月只有兩星期因為要輸液回了北京。坐在土炕上,他說,“我覺得要回來就真干點事情,21歲的女兒來看了一趟,說爸爸偉大”。
由9個青年婦女組成的“愛心小組”這天下午第一次有了一個正式的開場。王文忠先夸獎每個不大認識的人,“大家都是公認的孝順、勤勞的媳婦。我們要把愛心送給村里的貧困戶、孤寡戶。說得明白點就是幫他們打掃衛(wèi)生”。王文忠的話很簡單,但是對于大家,卻相當新鮮?!皭坌男〗M?”有人不好意思地悄悄念,“以前都是聽電視里說說,好像只有大城市有?!?/p>
王文忠的屋子分兩間,里屋是一間很小的臥室,一面土炕占據(jù)了大半,另一側(cè)是裝了網(wǎng)線的電腦、傳真機。外屋就是村委會辦公室,只要有村民,王文忠從不回小屋。辦公室的木頭椅子全都一樣。好幾個小時的會,卻沒有一個人伸伸胳膊腿或者打個哈欠?!笆裁唇兄贫??制度就是鐵的,和法律一樣是不能商量的,輪班值日就是制度。”王文忠用他自己的理解解釋一些他講到的概念。村民們安靜地睜大眼睛,好像要把每個字都刻在心里。他們說,“聽書記說話,長見識”。
老板的村支書生活
村委會門前的土路上,停著一輛紫色的超長越野車?!百e利經(jīng)不起土路顛簸,寶馬開回北京保養(yǎng)了?!蓖跷闹疫x來選去,挑了底盤最高但最耗油的道奇“公羊”。“一天的油費就要400元”,王文忠的保鏢說,他成了村民們的公用司機,“一會兒去給村民買澆水的管子,一會兒繳電話費”。本來來了4個保鏢,漸漸只剩下了1個。2007年9月27日,剛進村時候,保鏢們還很警覺地執(zhí)行任務,一直在王文忠周圍。“我在北京從來不用保鏢,他們在公司只有兩個任務,一是取錢,二是陪貴客出行。”王文忠上任之前很擔心村里的矛盾,“前任的村支書和村民累積了很大的問題,村民們經(jīng)常上訪,而且村里也總是來黑社會”。遭受過威脅的村民,會在自家門口放一把鐵锨,“橫行霸道的事情多了,大家也報過警,沒有用”。
芍藥村人都相信,只有最有出息的王文忠能擺平這里的亂,“剛開始修路時候,地基沒鋪好就來了車子,硬往上開”。王文忠騎著摩托車上前阻擋,“對方一看就是黑社會,都理著光頭,車上一下子下來4個人,眼瞅要從小挎包里掏刀子。我手一指,‘打他!’我的保鏢兩拳就把兩個人打飛了三四米遠”。王文忠說,“我告訴他們,跑到芍藥村來欺負我們,以后是不可能了”。這一次的反擊使王文忠和芍藥村在鄉(xiāng)鄰間被不斷提及。不久懲戒了一次鄰村村主任的弟弟后,芍藥村的治安情況改善了很多。
帶著一個十幾人的“愛心小組”,走在隊伍最前頭的王文忠進一個婆媳不和的老太太家走訪,他的手機不斷響起,4次按掉了,耐心聽著老太太絮叨:“他們從來不給我錢,過年來了磕個頭,還是不給錢,我說還不如不要來?!蓖跷闹易屆貢涗浵聛?,出來走到路上,王文忠才留到隊伍的后面,非常客氣地把電話打回去說,“我在河北,張姐,實在不好意思,那個事情……”王文忠并沒有擺脫掉商人的身份,但他從來不在會議中和與村民說話的時候接手機——直接按掉或交給生活秘書。村民們在開會的時候也很少有手機響起的情況,唯一一次看到有人在村務會上接手機,是前來視察的區(qū)長。“以前手機是響個不停的,接電話的也有。這就和開會遲到一樣,我從來都是早10分鐘坐在那,并不批評他們,只是在會議上講,要雷厲風行,很快就沒人遲到了?!?/p>
3個月里的兩項工程
村里修了10 000米長、5米寬的水泥公路。夜里到達芍藥村,周圍很多村路都是土路,如果沒有車燈,一片漆黑。但是進了芍藥村,明顯道路寬闊了許多,有的地方不能通車,水泥路面還沒有完全干透。而且有了公共用電線路,簡易的燈泡安裝在兩家之間,視線好了。“以后要裝路燈的?!贝迕駛円呀?jīng)得到了看得見的好處,把大大小小的爛泥坑變成現(xiàn)在這樣。現(xiàn)在,看到個紙屑也會有人撿起來,王文忠的保鏢和秘書也都是自己撿,痰漬幾乎絕跡。新砌出來的路面和新平整出來的兩旁的土地,都散發(fā)著神奇的力量。這些不同于往日的嶄新的面貌,讓村里人的行為都有了改變。
“過完年路拓寬到10米,怕太寬天氣冷了不好完工。”村民們大清早頂著寒風,在已經(jīng)很平整的土路上撿摻雜其中的石子和塑料薄膜,不戴手套,全是自發(fā)義務來勞動。中間的水泥路看上去已經(jīng)干透了,但沒人踩上去,“兩邊的土路越細才越好做路基。王書記說過,做事要完美,他是個會做事的人”。有了水泥路,刮風帶起的塵土都小了許多。
兩項工程花了80萬元。2007年9月21日正式上任,王文忠第2天就請來了施工隊,先挖了一口300米左右的深水井,同時開始墊土修路,“讓家家都吃上自來水”。因為以前灌溉和生活只能和鄰村共用一個井,每半個月放一次水,村民們要把自家所有的儲水工具準備好,“水管子是沒有用的,還是靠桶和缸”。王文忠來之前,大家也沒有對這樣的生活有太多抱怨,“我們只覺得前任書記占著地,這就是大山了,誰還顧著想自己要換個活法?”
王文忠想過只捐錢,“我也想只要修了路,打了井就行了,花個100萬元,以后祖祖輩輩會記得我的好處,我兒子要是回村,人家會記得他爸爸”。但是他被一個故事嚇倒了:“政府發(fā)給一個貧困村耕地用牛,到了過年時來檢查,發(fā)現(xiàn)牛被殺了吃了。惰性是必然的?!蓖跷闹艺f得很清楚,他是為村里“墊資60萬元”修路和打井,但同時村民們也反復強調(diào),“書記說等大家都成了百萬富翁了再還給他”。王文忠又號召村里人捐了20萬元,“我自己捐10萬元,最少的有200元的,都寫在光榮榜上了”。王文忠不是芍藥村唯一的有錢人,有一對號稱和王文忠資產(chǎn)齊平的兄弟倆捐了3萬元?!爸苯咏o錢會引出惰性。我的錢都是用自己的血汗掙的。要想讓村子整個發(fā)展起來,讓大家都換個活法,就是要讓他們有壓力?!?/p>
支書而非老板的回報
3個月過去了,王文忠想開個表彰大會。“芍藥村第一屆勞動表彰大會,還要請一些明星來演出。我有很多明星朋友,我自己出錢請?!睆耐跷闹疑先蔚浆F(xiàn)在,“村里種了1萬棵樹。修路之前,兩邊房屋的中間全是垃圾,打掃了半個月,還有修路前挖土墊地基,這些全部靠600口村民的義務勞動,一分錢報酬也沒有”。王文忠說,可以買土,可以請人來種樹,“但這樣做能帶動大家嗎?”修路時有個村民剛剛壘好了一堆磚,擋住了路,王文忠讓他把磚挪開,“他已經(jīng)累了一天,不愿意動”。王文忠就開始自己動手搬磚,“當時搬的時候,很多村民來圍觀,我搬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來了幾個小伙子動手一起干。主人自己也加入了”。第一天說修路義務勞動,總共就來了十幾個人。王文忠的保鏢穿得比他更加體面,永遠西裝筆挺,“這是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但他也沒停止干活”。王文忠自己第1天到村里還穿著價值2萬元的西裝,第2天就換上了牛仔褲和大頭靴,“后來義務勞動的人越來越多。這不是錢的問題”。
王文忠說自己絕不會在村里投資辦廠或蓋房,“我可以靠關系拉來貸款和投資,但我自己的錢不行,我不能沾村里一分錢”。村民們也都沒有對王文忠本人的財富抱有不切實際的冀望。王文忠不拿每月300元錢工資,“做個小基金,每個月補貼一下貧困戶”。在大面上,王文忠的手很緊,但是私底下,他給過錢的有十幾家,“一開始有幾戶抵制義務勞動,他不搭理你,你先搭理他行不行?給錢都是小錢,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村子已經(jīng)變化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活了。這不能讓人知道,會有矛盾”。
村民代慶松正在準備勞動模范獲獎感言?!拔覐膩頉]得過獎,從小就有病,后來得了尿毒癥。我以前就是打牌。每個月4 500元錢的藥費,完全靠家人養(yǎng)活。開始打井的時候是雨季,還沒有路,文忠哥每天一插一插地走到每一家檢查。人家那么大家業(yè)了?!庇昙具^后,絕大部分村民都加入了義務勞動的隊伍,代慶松成了干活最扎實的一個?!懊看我姷酱鷳c松,他不是從哪個工地剛回來,就是正在干活,是真干,不是架子活。”王文忠?guī)е皭坌男〗M”去了十幾戶貧困家庭,沒有人說自己需要幫助?!耙菙R以前,我們村是有名的上訪村,那逮誰都得控訴半天。”村民說,“現(xiàn)在反而都不好意思了。”
富人治村的未來
王文忠因為肝和膽的病,回北京打了兩星期的點滴,“又回到了早上10點起床,一碗燕窩的生活”。村民們?yōu)榇俗h論紛紛,“有人直接給我打電話,覺得我可能撂攤子走人了”。經(jīng)歷了前兩個多月的勞動期,芍藥村完全變了個樣,多了很多記者和外村來串門的人。巨大的歡欣鼓舞之下,王文忠不圖錢,反而讓村民隱隱擔憂。王文忠也覺得不妥,村里一切大小事務都向他匯報,無論聽什么話,王文忠的表情都特別認真,很少有放松的時候。村里的鑼鼓隊買來了鼓,用什么當鼓槌?有人提議用橡樹根,然后有關怎么樣敲鼓和怎么組建鑼鼓隊的事情就議論了一小時。王文忠說“以后最好能自己完成的就自己干”。已經(jīng)到了晚上9點,本來預計要澆完的地還沒有澆完,“我覺得是管子有問題,就想讓大家別干了,可是看他們的勁頭,我覺得不能說,這勁頭就是我想要的”。當晚11點,終于完成任務。
村子里大塊的墻壁上全部是村民自己寫的大標語,表達致富的愿望。除此就是一張巨大的“芍藥村5~10年規(guī)劃圖”。在圖紙上,有很整齊的小住宅樓和工廠的區(qū)域,看上去和城市的小區(qū)規(guī)劃一樣漂亮。村民說:“能實現(xiàn),因為王書記有能力?!蓖跷闹矣X得村子致富并不難,“這里有一種貨物——皮草”。各種貉子毛和狐貍毛做成的初級產(chǎn)品——白色、灰色的“毛條”,滿眼都是。鎮(zhèn)上到處是皮草加工或交易公司,靠皮草發(fā)家的人不少。村民只要學到些皮毛手藝,都能過上不錯的生活。劉素芬的女兒18歲,初中畢業(yè)就去皮毛公司打工了,“每年給家里交3萬多塊錢”。劉素芬的兩個女兒結(jié)婚后都開了自己的皮毛加工店,“我們村里有手藝,可是學的人并不很多”。二三十歲的男性村民有很多出外打工,只有少數(shù)人靠手藝吃飯。一個32歲的村民說,“說實話,出外打工能掙多少錢,根本比不上倒騰皮子,但是以前,出門一身土,下雨就沒路了,也沒地種,出去的沒人想回來?,F(xiàn)在有60多個青年人回來了,一是參加義務勞動,二是村里環(huán)境好了,比城里還強”。
特別具體的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劃在王文忠腦海中尚未成形?!拔疫€沒有想那么多,先把環(huán)境弄好,下一步當然是招商引資,發(fā)揮皮草生意的長項,這些在我看來都是水到渠成的?!钡缆泛退际亲钊菀鬃龅降模跷闹艺f:“但我能抓準精神內(nèi)核,有了這個不愁做不成事。還有就是不貪村里的錢?!贝迕裾f:“文忠不懂行,可他認真,他要不認真,也弄不了這些錢。他有一個叫做標準的東西,路上一點小凹,線路有一點不整齊,他都要返工。他說富人治村,我們信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