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想,如果沒有與性空大師的那一次交談,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
那一年,我作為市政建設(shè)管理局的副局長陪同廣州某單位的一位姓趙的處長去圓覺寺參觀,就在那時我認識了性空方丈。當時,隨我們一起去的還有王雙雙。王雙雙是紅城賓館的女招待,我們在一起已將近兩年了。王雙雙身材苗條,一張蒼白的長圓臉上帶著一點純樸。
我們到達圓覺寺的那會兒,寺廟里剛剛恢復了宗教活動。據(jù)說,有相當一個時期,圓覺寺里斷了香火,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而圓覺寺一側(cè)的般若堂則被地方上的某個部門用來做了招待所,主要是招待旅游者。當時那些旅游者并不是沖著圓覺寺去的,因為那會兒還不能走進大殿。站在斑駁的紅墻外面,只能看見大雄寶殿的飛檐翹角和月桂的樹冠。
事實上,人們是沖著那里的山水去的。按照佛教中人的說法,圓覺寺是一個大叢林:始建于隋,到明代中葉已有了九樓十八殿。以后屢遭戰(zhàn)火,規(guī)模不如從前了。但山川依舊,風景幽美。寺廟背后的一座大山就像是一條倒扣的巨型木船。山上樹木蓊郁,遠看就像是密不透風似的。一早一晚,霧氣彌漫,隱隱綽綽,看起來頗有點神秘。
山的一側(cè)有一道溪流。順溪流往上,一路能看見百年古柏以及有活化石之稱的白果樹,再往前走就進了樹林。聽說許多青年男女一鉆進去就不肯出來了,他們在那里面干壞事。一直干到肚子餓得不行了,這才從林子里走出來,互相攙扶著慢慢地走下山來,走到般若堂招待所來吃飯。吃完飯他們開一個房間,再接著干壞事。但這種情形一般是在夏天。到了秋天,尤其到了深秋,這里就變得冷冷清清的了。不過這對我們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到達圓覺寺是在中午。我把小車停在般若堂的門前,在般若堂里安頓下來。般若堂不怎么大,從幾級石階走上去之后是一個小小的門廳,再進去是天井,天井的東、西、南三面都是禪房。北面是一個木結(jié)構(gòu)的三開間殿堂,殿堂里面隔出了幾間住房。由于剛剛恢復宗教活動不久,般若堂一時還沒有退還給寺廟。我們來的這會兒,般若堂里除了一個女招待和一個廚師外,沒有任何別的客人。女招待將我們領(lǐng)進禪房。禪房不大,又都空著,我和趙處長各住了一間。王雙雙則被領(lǐng)進了北面的殿堂里,住在女招待員的隔壁。廚房是在般若堂外搭建的一個偏房。
午餐的菜肴大多是本地出產(chǎn)的,一大盤羅漢菜(用蠶豆、豇豆和茄子做的一種什錦菜),此外是從山上采來的野菜:鳳仙花梗、薇菜、蕨菜什么的,趙處長高興得不得了,一邊吃一邊問山上都還有些什么珍貴的植物。原來這家伙是個中醫(yī)愛好者,對藥材特別感興趣。飯還沒吃完就急著想上山。不過,我們還是由管理處的人陪著先去了圓覺寺的正殿。
聽說是遠方來的客人,性空方丈親自出來陪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性空大師。性空大師面容清癯,又高又瘦,近于干枯,但那目光卻清澈如電。他穿著赤黃色的袈裟,可腳上卻是一雙解放鞋。寒暄過后,他領(lǐng)著我們看了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毗盧殿、毗盧上方殿、東堂、西堂和藏經(jīng)樓,之后來到方丈室喝茶,說話。方丈室二十平米的樣子,青磚墁地。正面墻上,在佛像兩邊掛了一副對聯(lián):
諸佛等慈父,人命如電光。
室內(nèi)的陳設(shè)十分簡陋,一把舊藤椅,此外是幾把規(guī)格不一的舊木椅和幾只凳子。大家坐下了。小和尚沏好了茶水。性空方丈給我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圓覺寺的歷史:香火最盛的時候有多少和尚,燒過多少次,前前后后經(jīng)歷了多少任方丈等等。他自己則是從1946年起開始做住持的,文革期間被人趕出了廟門,八十年代末才又回到圓覺寺。接著又說了一下寺廟重新開啟之后的情況,然后說感謝黨,感謝政府。趙處長和我都笑了笑。接下來就有點冷場了。我望望趙處長,他也望望我??磥砦覀z彼此彼此,對佛教均一無所知,一時竟不知該說點什么才好。末了還是趙處長膽子大一些,他很魯莽地提出了一個問題,他說,大師,在佛里面是不是如來佛最大?性空方丈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趙處長見這一炮沒有打響,又急巴巴地說,佛教是不是就是四大皆空?誰知性空方丈一點不給人面子,依然笑著,說,善哉善哉,依施主看來,當從何處空起?
是啊,從何空起?我和趙處長面面相覷,又尷尬地一笑。話雖如此,氣氛倒也就此變得輕松起來。我看了看性空方丈腳上的解放鞋,說,大師,你們不是應(yīng)該穿芒鞋的么?性空方丈說,施主好眼力。敝寺寶鏡重光,法炬重燃,一時還來不及去定做芒鞋。
這時,管委會的人在一旁解釋說,縣里經(jīng)費比較緊張,修繕大殿花了不少錢,所以還有許多問題一時還沒能得到解決。我說,既然是這樣,如不嫌冒昧,這個錢我來出好了。接著我問在哪里定做芒鞋比較好?性空方丈說,若論好的話,除了北京的內(nèi)連升,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這件事就這么說定了。粗粗算了一下,大概要花兩千塊錢,少吃兩餐飯也就行了。自然,這兩千塊錢也用不著我自己掏腰包。說完了鞋,大家又閑聊了一會兒,接著我們就告辭了。
下午剩余的時間,我陪趙處長上山。他鉆進密密的林子里,不到兩個小時就找到一些何首烏、田七、當歸什么的,他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一棵七葉一枝花,只是它長在懸崖上,沒法夠著它就是了。但這已足夠把他的興趣勾起來了。既然能發(fā)現(xiàn)一棵,就能發(fā)現(xiàn)第二棵。他決定第二天還得上山。按照原來計劃,我們只是在這里住一個晚上,這樣一來就只好再呆一天了。
晚飯后,趙處長先回房歇了。我和王雙雙則沿著溪旁的山道一直往山上走。我感到她跟我一樣,都有點莫名地興奮。我說,你看那個老和尚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傻?王雙雙說,誰叫你們盡說傻話呢?我說,主要是趙處,一上來就問是不是如來佛最大,還四大皆空!她說,你就不傻嗎?一見面就盯著人家的腳!
我們說笑著一直走到了山頂。山頂上風很大,吹到人身上涼嗖嗖的。從山頂上往下看,下面的寺廟黑糊糊的,但還是能辨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樓閣、殿宇,僧舍、菜畦和墓地。藏經(jīng)樓一側(cè)的一間屋子里亮著一點燈光,看樣子正是方丈室。
王雙雙說,你說,那個老和尚這會兒在干什么?我說,誰知道呢,也許是在看經(jīng)書?王雙雙搖搖頭說,我看不一定。隔不一會兒又說,你不覺得那個老和尚讓人覺得有點害怕么?我說,什么意思?王雙雙說,沒什么意思,我就是覺得他那個樣子看著讓人怪害怕的。我說,我倒是沒有覺著有什么。說著,我拉著她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接著就下山了。
這個晚上我住在王雙雙那里。我走進殿里時正碰上女招待拎一個水瓶從里面出來,看見我之后她說,還沒歇著?我說,就歇了就歇了。
王雙雙躺在被子里等著我。當我跟她摟到一起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在什么地方。我說,造孽啊。王雙雙在黑暗中往我懷里直鉆,說,別這么說,怪嚇人的。
次日早飯過后,趙處長執(zhí)意不肯讓我陪他上山,說只要帶上鐵鏟就行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想給我和王雙雙多留出點時間,但王雙雙卻把我推了出來,她說昨夜睡得很不踏實,還做了許多怪夢,得補補覺。我沒事可干,就又去了性空方丈那里。
這一次,性空方丈跟我談了一點有關(guān)佛教的基本常識,什么三皈五戒啦,四大和合啦,人生八苦,因果輪回,五蘊六度,十二緣起等等,末了我問他般若是什么意思。他說般若即智慧,指的是為自覺他而修禪定。
性空方丈見我問得詳細,說,施主若有心學佛,不妨先找兩本書看看。說著他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送給我。臨走之前,他還告訴我持名念佛的幾種方式。除了定時念,散念,默念,高聲念之外,還有一種金剛念。金剛念聲音不大,但得出聲,這樣能夠持久,而且不會嗓子啞。至于每日念多少遍,他建議我剛開始時可采取十念法。十念法并不是念十聲,而是念十次,每次以一口氣為間歇。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既要念得綿密,又要字字分明。同時可以輔以一些觀想,比如觀想水,清澈的水中有光明臺,有樓閣萬千;比如觀想樹,極樂世界里有七重行樹和七寶花葉;觀想佛,佛的真實色身在蓮花座上大放光明;或者觀想自己坐在蓮花座上,像一朵花似的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閉合……在這些方法中,唯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佛的真實色身。什么是佛的真實色身?或者說佛的真實色身是什么樣的?性空方丈說,等我逐漸深入其中,或許有一天就會明白的。
將近吃午飯的時候我才離開性空方丈。走出圓覺寺的大門時我感到自己有點迷迷瞪瞪的,而且,我也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打算要學佛。也許我僅僅是因為閑得無聊,或者還有那么一點點好奇?
午飯等了很長時間。趙處長直到午后一點半鐘才回來。收獲頗豐,只是他仍然沒能找到七葉一枝花。午飯過后他又上了山。
這天下午我呆在王雙雙的房間里看那本小冊子。又試著誦了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我念,王雙雙也念。王雙雙一口氣可以比我多念三個南無阿彌陀佛。我說,怎么回事?王雙雙說,還要怎么回事,你身體這么虛,一點節(jié)制都沒有。說著我們又滾在了一起。完事之后我們并排躺在床上。王雙雙說,我看你趁早別學了,一邊干壞事,一邊還學這個,弄不好要遭天罰的。我說是啊,佛教里的第三戒說的就是這個,不但不能干這事兒,還得不綺語。王雙雙說,什么是不綺語?我說,大概是不說下流話吧?王雙雙說,這個倒不難。我說,難說,你每次發(fā)動起來時,嘴里亂嚷的都是些什么?王雙雙說,那也算么?我說,怎么不算?但實際上,算不算我也不是很清楚。
閑話中一下午就這么過去了。晚上天將黑時趙處長才回來,手里提著一只尿素口袋,里面裝得滿滿的。只是,仍然沒能找到七葉一枝花。晚飯的時候,趙處長跟我商量,看還能不能延遲一天。盡管我希望就止打住,可我還是說,這有什么不能的?
次日,我跟王雙雙在一起廝混了一天。晚飯過后,因想到明天一早就得離開,于是我去圓覺寺里與性空方丈話別。就在這天晚上,性空方丈跟我講了某人的一段經(jīng)歷。事后我想,這個晚上我若沒去他那里,沒準之后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
這是晚上八點多鐘,我去的時候性空方丈跟二三十個和尚正在大雄寶殿里做晚課。從大殿的門口望進去,和尚們穿著黃衣服整整齊齊地坐在蒲團上大聲地唱著經(jīng),其中夾雜著木魚和引磬的聲音。性空方丈坐在里面的角落里。我見這事一會兒還不會完,便在寺內(nèi)隨意走動起來。巡夜的小和尚已經(jīng)認識我了,把我?guī)У椒秸墒?,打開門,點燃一支蠟燭,讓我在那里等著。
約莫20分鐘后方丈進來了。我跟他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得走了,芒鞋的事,我會直接把款子匯到內(nèi)連升,由那邊給他們郵過來。方丈道了謝,然后說,雖說佛寺的興旺主要得靠政府,但也少不了像我們這樣一些熱心佛事的人。在從前,政府是不管寺廟的,寺廟里的香燭開銷,主要靠地方上那些有地位的護法居士。
其后的一些話就從這里開了頭。性空方丈由護法居士談到了多年以前黑龍江的一個鎮(zhèn)守使以及一個姓常的副官,常副官經(jīng)常跟鎮(zhèn)守使去一個寺廟里做佛事。說起來,鎮(zhèn)守使信佛還是受了他三姨太的影響。三姨太擔心日后失寵,讓鎮(zhèn)守使拿出一筆錢來擴建寺廟,以便為自己留下一條后路,于是鎮(zhèn)守使被拉了進來。鎮(zhèn)守使調(diào)火車拉來了木料,將寺廟修葺一新。從此以后,鎮(zhèn)守使就成了這個寺廟里的大護法,每逢星期三、星期六、星期日就來佛堂聽法師講經(jīng)說法。一天,常副官又陪同鎮(zhèn)守使來到佛堂,剛剛坐下來不到10分鐘,就聽見從背后傳來了三聲槍響,接著,他看見坐在自己左前方的鎮(zhèn)守使倒在了地上。一片驚恐之中,一個女人在高聲嚷著什么,常副官回過頭來時,看見坐在后排的一個女信徒手里拿著一支白朗寧手槍?;艁y之中,女信徒被鎮(zhèn)守使的衛(wèi)兵們一陣亂槍打死。
“佛堂血案”對常副官來說僅僅只是事情的開始。鎮(zhèn)守使遇刺身亡之后,常副官便離開東北回到了故鄉(xiāng)??删驮谒氐焦枢l(xiāng)的當天,在一個昏暗的巷道里,他落到了一群賊人手里。他們藏在暗處,用一根大棒在他腦袋上猛地敲了一記,他當時就昏死過去了。等他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呆在一個黑屋子里。這個黑屋子大小跟一間禪房差不多,光線很暗??伤€是看出跟他呆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這女的一直背朝著他趴在窗子那里。窗子不大,上面有幾根鐵條,她趴在那里朝外面望著。但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這讓他弄不清這個黑屋子究竟是在地面上還是在地下。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歲,身上穿一件細洋布的白衣服,馬蹄蓮的袖口。下面也是白的,腳上大約是黑的,因為看得不是很清楚。從后面看去,她有著很好的身段,似乎還有一頭烏黑的短發(fā)。她一步不離地趴在那里,從他被關(guān)進去之后一直沒有回過頭來,也不跟他搭話。后來有一天,他聽見她說話了。 她說,有時,我感到寂寞了,我就大聲地叫,同志們,你們在哪兒呢?爹,娘,你們還活著嗎?聽到她這么自言自語,他忽然感到有點酸楚,她是這么年輕啊!他心里涌上來一陣傷感,似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他的眼淚涌了上來。接著,他抑制不住地哭出了聲。就在這時,那女子朝他轉(zhuǎn)過身來了。她朝他走近,看樣子是想安慰安慰他。他的兩只胳膊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像是想抱住她,想安慰安慰這個不幸的女子??删驮谶@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她是沒有頭的。當時,他倒也并不怎么害怕,只是覺得他沒法不掉過頭去,無論如何,他不能去擁抱一個沒有頭的女子。
接下來是一陣迷惑:他不知自己是呆在什么地方,不知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呆在地獄里,因為他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但如果他真是清醒的,那眼前這個無頭女鬼算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腦袋還在脖子上,可這似乎也說明不了什么。接下來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清醒來了:他憑什么說自己是清醒的?自己的腦子怎么能夠能證實自己的腦子呢?如果他不能靠自己的腦子證實自己的腦子,那么他得靠誰?
一天夜里,他在迷迷瞪瞪之中被兩個大漢架著,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坑道向外面走去,快到出口的時候,有人又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棒。等他再度醒來時,他躺在一座荒山上。他在山上躺了很久。后來,他感到自己恢復了一點元氣,就從草地上爬了起來,找了根樹枝拄著,一步一蹭地慢慢地走到山下,來到一條小河的旁邊。他在水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和一輪明月。河水清澈寧靜。他蹲下身來,把手伸進水里,試著去觸摸自己,河水冰涼。除此之外,他觸摸不到任何東西。他用手捧起一捧水,然后看著它淅淅瀝瀝地滴落到水面上。他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做著,看著水在他手里破碎,然后又合成完整的一塊。月亮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似乎伸手可及,但他明白,他是怎么也夠不著的。一陣微風吹來,水面上起了一層細碎的波紋,他凝視河水,打了個哆嗦……直到這時,他仍然不能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也不能確定在他身上所發(fā)生的究竟是一種實在還是一種虛幻……
講到這里,性空方丈停了下來。他坐在燭光照耀不到的那把藤椅中一動不動,四處闃寂無聲。山風從門縫和格扇窗縫里吹進來,我渾身上下一陣哆嗦。我感到自己盤桓在那個莫名的黑屋子里,仿佛置身其間。有時則又在那個黑屋子和方丈室之間徘徊穿梭。暗淡的光線中,性空方丈黑瘦的身影給了人一種虛幻不實的感覺。的的確確,誰也不能僅憑自己的腦子證實自己的腦子,就如同我們不能僅憑自身證實自身一樣。如果這一點是正確的話,那么我是誰?如果我把那個黑屋子和那個女子看成是他心造的幻象,那么我憑什么來證實我不是他的一個幻象?如果我將那一切看成是一種實在,那么,在他眼里,我是否也是無頭的?一時間,我感到自己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地獄究竟在哪里呢?如果要證實地獄是一個在我們死后才能到達的地方,那就先得證實我們還活著不是嗎?可我靠什么去證實我還活著?
離開性空方丈的時候,我腦子里充滿了這一類荒誕的思想。性空方丈一直陪著我走到了圓覺寺的大門那里,道別時他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感覺中,他的身影仍然蜷在那燭光照不到的藤椅中,他呆在黑暗里一聲不響。
我沿著寺前的一條黃土路朝般若堂走去,薄淡的月光灑在路邊的草叢上,蟋蟀的叫聲聽上去像是變了調(diào),我的腳步似乎有些發(fā)飄。我想,如果我的步速再快一些的話,我可能就會在離地二尺的空氣里行走。在般若堂前面的碎石甬道上,我沒有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但我剛剛走上石階,那門就無聲地打開了。門后伸出的一個女人腦袋讓我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原來是王雙雙。她把一根食指壓在自己的嘴唇上,一只手輕輕地掩上門,然后領(lǐng)著我朝她的住處摸去。繞過天井,跨進殿堂,走進了她的房間。
房間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一時竟看不見她在哪里。你在哪兒呢?我小聲說。在這里。她的身影隱隱綽綽地出現(xiàn)在床上方那個小小的窗口那里。窗口的黑暗比別處稍稍薄淡一點,但透過那里,看不見外面的任何東西。我爬到了床上,脫去衣服,跟她摟在了一起。王雙雙說,你身上好冷啊。我說是啊,我身上帶著夜氣。接著她問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把跟方丈在一起的情形跟她簡單地說了說,才說了一半兒,王雙雙就說,快別講了,叫人怪害怕的。說著又伸手在我身上摸了一把說,你身上怎么還是這么涼???我說沒事,我們活動一下,一會兒就好了。我伏到了她的身上。王雙雙說,哎,像蓋了床鐵被子一樣呵。我在她身上活動了一陣,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可就在這時我卻產(chǎn)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我感到有一道無形的目光從黑暗中遠遠地射過來,穿越了一切障礙物,正落在我的腳跟兒上。接著,它像是陽光下的陰影那樣慢慢地向上移動,從腳跟移到腳踝,移到腿上,移到股間,移到腰部,背部,經(jīng)過頸子沒入頭頂。那感覺就好像正在被死亡一寸一寸地吞沒。我渾身打了個哆嗦,接著就從王雙雙身上下來了。王雙雙說,怎么,哪兒不舒服嗎?我說沒事,大概是受了點風寒吧。王雙雙說,趕明兒向趙處長要一點草藥,熬著喝喝?我說算了,還費那個事。誰知次日她還真的對趙處長說了,那時趙處長坐在駕駛座的旁邊,他聽了哈哈一笑,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說,我看你是需要補腎啊。
事后我常常想,如果沒有圓覺寺的這一段經(jīng)歷,如果沒有跟性空方丈的那一次交談,那么我現(xiàn)在的生活多半不會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我跟王雙雙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就伴隨著那樣的感覺。每當那陰影一寸一寸地往上爬時,我渾身就起了一陣觳觫,就像是冰涼的水慢慢地漲起來,逐漸將我淹沒。那時,我的身體由暖變涼,激情的火焰被澆上了一瓢冷水,慢慢地熄滅下去,可又還沒有變成死灰,溫不楞吞的,吹不燃,也撲不滅。每當那時,王雙雙就抱怨說,怎么回事,你怎么變得跟一個老年人一樣了?磨嘰磨嘰的,就像是在推磨子!那時,我只好無奈地說,推磨可是個力氣活兒啊。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對王雙雙淡然了許多,但心里卻憋著一股勁頭,似乎很不甘心。我與她頻頻約會,但每一次都不歡而散。
有一天,我去紅城賓館找她,有人告訴我說她已走了。我問去了哪兒?人說不知道去了哪兒,反正是沒在那里干了。王雙雙就這樣驟然消失了。三個月之后的一天,我去那里看望一個外地客人,卻意外地在大廳里遇見了她,可她卻像是不認識我了。我說,王雙雙,你怎么了,干嗎躲著我?她看了看我,說,您弄錯了,我不是王雙雙。我說你若不是你,那我也就不是我了。她說,我真的不是王雙雙,我叫王小雙,王雙雙是我姐。你姐?我說,可你倆長得一模一樣啊。她說,是啊,我們是孿生姐妹。孿生姐妹?我說,有這樣的孿生姐妹嗎?王小雙沒理我,說她姐病了,回家鄉(xiāng)去了,她是在這里頂替她姐。
病了?我說,什么病這么嚴重,還要跑回家鄉(xiāng)去?她忽然眼圈兒紅了,不肯說下去。我把她拉到一側(cè)的咖啡座里,要了兩客咖啡。我說,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你姐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她說,什么很好的朋友!我姐說她那病很可能就是你傳染給她的。我說,你該不是指性病吧?我可沒沾上那東西。她說,比一般性病可嚴重得多了。我說,那是什么?白血???白血病也不傳染啊。她說,盡胡扯些什么呀,難道你會不知道艾滋?。堪滩。吭趺磿??我說,艾滋病可沒泛濫到那種程度啊。她說,你知道什么呀,你覺得它遠在天邊,實際上它近在眼前。接著她告訴我一堆嚇人的數(shù)據(jù),尤其那傳播速度和增長的百分比,比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增長速度要高出5倍。
聽到這里,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戴黑頭套的女人。黑頭套上有兩個窟窿,剛好使她能夠露出兩只眼睛。不錯,十幾年前,西方人把這個叫做世紀的黑死病。我說,你姐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王小雙說她姐其實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而是義務(wù)獻血的時候才知道的。她的HIV是陽性。一開始她怎么也不相信,接著又到HIV初篩試驗室復查,隨后還到省里的HIV抗體檢測確認中心去查了一次,被確認為HIV感染者??伤€是想不出她怎么會染上這種病。醫(yī)生告訴她幾種染病的途徑。但她覺得那幾種途徑她都不大可能,她不吸毒,文眉和拔牙所致的可能性也不大,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我了。但如果是我的話,時間上似乎又有點對不起來。因為她初期的癥狀是出現(xiàn)在兩年前。有一次,她連續(xù)50多天高燒不退,出汗,咳嗽,體重下降,還經(jīng)常拉肚子。醫(yī)生說是肺部感染。吃了點藥,過后也就沒事了?,F(xiàn)在想來,那就是艾滋病前期的反應(yīng)。那個時候她有一個男朋友,那人是她高中時的一個同學。高中畢業(yè)后,那人回鄉(xiāng)辦廠,結(jié)果背了一身債,常常到商丘去賣血。很可能就在那個時候他被感染了,之后又傳給了她。只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也沒有辦法,雞尾酒療法一個月得花六七千塊錢,她怎么會有那么多錢?
我說干嗎不來找我?王小雙說,找你?干嗎要找你?她知道自己沒有活路了,她就回去找那個家伙??赡羌一餅榱硕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接著她就呆在家里了。村里的人聽說她得了那種病,誰都躲著她。有一次,她在一個小孩臉上摸了一下,結(jié)果被那孩子的母親大罵了一通。親戚朋友一見她來了,老遠就把門關(guān)上了。她種的菜賣不出去,沒人要。她一看這樣,還不如死了好。有一天,她從家里找到一瓶農(nóng)藥,拿著它來到火葬廠門前,對看門的人說,等我死了,你就把我拖進去??撮T人還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哪知她說著就掏出瓶子,一口氣喝個精光……
你是在告訴我她已經(jīng)死了?你沒有開玩笑?我說著將手中的咖啡杯慢慢放下了。王小雙兩眼瞪著我說,這種事也能開玩笑嗎?她說著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哭得那么傷心,看上去不像是假的。然而我仍然感到難以相信。我并不是不相信一個人會突然死去,我只是不相信那個孿生姊妹的說法。眼前這個王小雙跟我認識的那個女子有什么區(qū)別呢?不僅眉眼,身段毫無二致,就連哭起來的樣子都一模一樣啊。她薄薄的鼻翼一抽一抽的,這不是王雙雙又會是誰呢?
是誰在捉弄我?性空方丈還是王雙雙?或者竟是他倆串通好了要來捉弄我一番?可為了什么?像性空大師那樣一個高僧難道會做出這種事來?王雙雙呢,我也待她不薄啊,她怎么能想出這么惡毒的主意?
一周以后我去了河南睢縣,找到了那個火葬廠。一個女管理員告訴我說像是有這么回事,但具體誰誰卻記不清了。因為這種事并不少見,不時有些不想活了的人就死在他們門前,不用花喪葬費了不是?他們一般是把公安局里的人叫來看一看,接著就燒掉了,不燒掉又能怎樣呢?一般說,像這一類的人有的登了記,有的沒登記。怎么登?沒名沒姓的。
我讓她還是給我查一下,看有沒有一個叫王雙雙的人,她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從前翻到后。完了說,沒有。不過,她又說,你可以自己去骨灰陳放室里去看一看,像這種情況骨灰一般都放在那里。
接著她帶我來到一座掩映在松柏之間的穹頂建筑前面,打開了門,對我說,你自己進去看看,完了叫我一聲。
屋里很黑。我問電燈開關(guān)在哪兒?可轉(zhuǎn)過身來時,女管理員已經(jīng)走遠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里面的光線,這才慢慢地走進去??繅σ蝗憾际氰F架,一層一層的,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骨灰盒,
有的有照片,有的沒有。有的編了號,但也有一些沒編號的。我想,既然王雙雙不在冊,我只須在那些沒編號的當中找就行了。但這也并不容易,因為沒編號的一般也就沒照片,我如何能確定她在哪里?我找了一圈兒,仍不能確定。后來,我看見一個深紅色骨灰盒上一個少女正沖我笑著。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像是王雙雙。一樣的長圓臉,兩只眼睛又大又黑。但照片上的女孩子只有14歲。她的生卒年月用白油漆寫在骨灰盒上。顯然,這不可能是王雙雙??晌疫€是覺得很像。我很想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摸一下??删驮谖以囍斐鍪秩サ臅r候,門外突然傳來哇的一聲,一只烏鴉像一道黑影一樣從門口一掠而過,飛到別處去了。我的脊背上滾下一道寒戰(zhàn),我趕緊從里面走了出來。
從火葬廠出來后我去找王雙雙的父母。在一個三岔路口上,我向一個騎摩托的農(nóng)民問路。當他知道我是去找誰時,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從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眼,說,我看你也別去了,去了也找不著。他們一家早就沒住在那里了。我說,去哪兒了?他說,誰知道呢,反正是申請移民,搬走了。說著他跨上摩托,油門一轟,一溜煙地開走了。
我把車開進村里,一邊走一邊打聽。人人都愛理不理的,連跟我說話都離得遠遠的。的的確確,王雙雙的父母已經(jīng)搬走。門上掛著一把大鎖。門前的雜草已經(jīng)有了半尺來高。關(guān)于孿生姐妹,人們的說法也不大一樣,有的說就一個,有的說是姐弟倆。盡管也有人說是姐妹倆,但又說有一個小時候就死了。我覺得實在有點不可思議:就在一個村里住著,怎么可能弄出這么多說法?轉(zhuǎn)了半天,肚子也餓了,可在村里卻找不到一點吃的。我只好回到小鎮(zhèn),在一家小餐館里吃了點東西,接著開車回城。
一路上我有點恍恍惚惚的,還險些撞上了一輛拖拉機。司機嘴里不干不凈的,我也一聲不吭。我想我最好還是別惹他們,這些個河南侉子,人人都會一點拳腳,慣會使槍弄棒,弄不好可不是自討苦吃?不過我又想,如今你們還抖個什么?艾滋病就數(shù)你們這里最多,都打堆成團了,還抖個什么?
想到艾滋病,就又想到了我自己。我不知自己是否也感染上了。想到我跟王雙雙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沒日沒夜的,又沒戴上套子什么的,難說沒有被傳染上。
回家后我就上艾滋病預防控制中心去做匿名檢測。當我走進咨詢室的時候,一個男醫(yī)生順手將門掩上,說,沒事,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想,他大概對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醫(yī)生給我抽了血,讓我隔幾天去拿結(jié)果。幾天后我在公用電話亭里給醫(yī)生打了個電話,他告訴我說,檢測的結(jié)果呈陽性。但他說,這還不能說明什么,一個月之后還得再作一次檢測,因為有一個“窗口期”。我問什么是窗口期?他說,也就是一種不明朗的時期,在這個時期,HIV呈陰性也不能算數(shù)。我說,那也就是不陰不陽了?他遲疑了一下說,你也可以這么說吧。
既然這樣,我就再等等吧。接下來我又去紅城賓館找王小雙。但王小雙也不見了。有人說她已經(jīng)走了,有的甚至說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人,有過一個王雙雙,但她早就走了。
從紅城賓館里出來時,我疑心自己是不是見鬼了?但太陽明晃晃的,
一切都顯得這么明確無誤啊。要么是我腦子出了點什么毛病?盡管我就站在太陽下,可正如性空方丈所說,我怎么能用自己的腦子證明自己的腦子?
現(xiàn)在,我覺得一切事物都在眼前變得恍惚起來,就像它們是處在“窗口期”一樣。不陰不陽,既非虛幻,也不實在。既然如此,它們對我來說還有什么要緊呢?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金錢、地位什么的,還那么重要么?
奇怪的是,這種心境反而給我?guī)砹瞬簧俸锰帯@暇珠L退休后,由我接替了他的位置。這個肥缺落在我的頭上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本來,在三個副局長當中我排在最后。前面兩位一開始都是接替局長的預備人選。其中一位白胖子,表面看起來還挺厚道的,但十分狡猾;另一個又黑又瘦,看上去像是個陰謀家,而實際上——也是個陰謀家。這兩個家伙為了爭位忙得不可開交,就像是兩個食尸鬼在爭奪一塊死人的內(nèi)臟。他倆互相攻擊:你指責我無能,我指責你無德。雙方都使出了同樣的手段:行賄加上小報告。眼看其中一位就快占了上風,但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點小差錯,結(jié)果這頂烏紗帽出人意料地落到了我的頭上。
當我坐上局長寶座之后,人們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我的許多優(yōu)點,比如淡泊名利清正廉潔等等。他們一方面在那里使勁地為我歌功頌德,一方面又想方設(shè)法地拉我下水。我下面一個公司的副經(jīng)理,想把那個“副”字去掉,用一個XO酒盒裝了10萬塊錢拿到我家,說收下收下,給您拿去做香火錢。我說,香火錢就算了,你有小金佛么?下一次,這家伙果然給我弄來了一尊小金佛。我說晚了,現(xiàn)在這個不值錢了,如果你能弄到玉佛的話。
他愣了一下,說,玉佛?是啊,我說,乾隆年間京城里的一位高僧曾經(jīng)從緬甸帶回來一尊玉佛,后來他把這尊玉佛進呈給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又敕命供養(yǎng)于承光殿,再后來玉佛流落到了民間,聽說這東西的價值現(xiàn)在起碼在一千萬美金以上。這家伙一聽臉就紅了,說,我明白了,有人捷足先登了不是?我說先登不先登你就別管了,該怎么著你就怎么著吧。他連忙說行行,我一定與時俱進銳意創(chuàng)新。他一邊說一邊疑疑惑惑地退了出去。不久,我的繼父去世了,這家伙得到消息后驅(qū)車三百里連夜趕到我的老家,一進門就撲倒在靈前放聲大號,哭得比死了他親爹還慘,誰拉都不行,最后我只好走上去,照他屁股猛踢三腳,說,好了好了,我服了你了行不行?
現(xiàn)在我算是知道了,一旦你坐到了某個位置上,想不貪都難吶。精品茅臺、30年極品五糧液、中華、玉溪、小熊貓、甚至還有食用油……時間不長,我家里就叫這些東西給塞得滿滿當當?shù)牧?。一到過年,他們就從我家廚房后窗那里往里扔東西:雞鴨魚肉什么的。尤其是魚,全是活的。每當我回到家里,我看見那些魚全在地上跳著,蹦著,有的還蹦跳到我的客廳里來了,把我的波斯地毯都弄臟了。有人還在魚的嘴巴里塞了一卷什么東西,也不知道是錢還是小報告,總之,讓人想起古人在造反之前搞的那些鬼把戲。有一天,我把一條三尺多長的大草魚提到了紀委書記那里,讓他把它掛在反腐倡廉的陳列室里。紀委書記組織全局的干部職工去那里看了看,宣傳干事還就此寫了一篇通訊報道,題目叫做:一堂別開生面的教育課。事后,這條大草魚給拿到機關(guān)食堂,全局30多個干部職工每人都分得了一杯羹,我的清廉也由此出了名。
的的確確,我對名利二字已看輕了許多。唯有美女,我對她們?nèi)圆桓市?。她們似乎是我唯一可以用來證實自身的東西:毫無疑問,在地獄中是沒有男女交媾一事的。我從沒聽說有哪個男鬼跟哪個女鬼在一起干那種事。就算有那種事,也不能指望它們造出一個大活人來。
我開始到處去找女人,看見誰逮誰,就像黃鼠狼闖進了雞窩。不久我就搭上了電視臺的一個播音員。我跟她處了不到兩個月,之后我又找到了一個雜志編輯,接著是一個圖書管理員,一個學工藝美術(shù)的女大學生,一個開婚姻介紹所的女老板,一個在晚報負責情感熱線專欄的女記者,一個開咖啡屋的女孩子,一位在機關(guān)里負責取文件的女干部,一個搞舞蹈的傣族姑娘,一個開茶葉店的女孩子,一個空姐,我甚至還找到一個四處游蕩的女詩人。在同我睡過一覺之后,女詩人贈給我一首情詩,情詩里有一只蚊子,蚊子先叮了她一口,接著又叮了我一口,接著又叮了她一口,又叮了我一口,反反復復,把我倆的血混合在一起了。這首詩讓我感到有趣。我把電話打到HIV檢測中心咨詢了一下,對方告訴我說,艾滋病不能通過蚊蟲傳染。我想大概它們吃血太少,除了愛情,不足以傳播別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快就跟她分手了。不僅是跟她,現(xiàn)在我跟任何一個女人都處不長。也不是擔心艾滋病,因為我自己很可能就是一個HIV病毒的攜帶者,就像有人說過的,我是HIV,我怕誰?
處不長的原因不在這里。的的確確,我始終擺脫不了從圓覺寺的一個角落里投過來的那道陰影似的目光。在那道目光中性空方丈和常副官的身影漸漸合二為一,光線暗淡的方丈室也跟那地窨子似的無名之所融為一體。有時,你覺得那個呆在暗影中的人幾乎就是一個惡魔。
但這種情形對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一天,我正在一個有夫之婦家里干著那事,她伸手要去關(guān)燈,被我制止了。我告訴她說我已不能在黑暗中做這事了。幸好沒有關(guān)燈,使我避過一次災難。事后我才知道,那晚她的丈夫約了兩個幫手,帶著家伙,埋伏在對面的一幢樓里,單等這邊燈光一滅就沖進來。他們等了好一陣,看見這邊燈光始終都亮著。后來,又看見我衣冠楚楚地走了出去,于是也就散了。當晚,那個做老公的對她妻子坦白了自己對她的不信任,還假模假式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盡管如此,那些女人對我卻并不依戀。她們對我的評價也大體一致,說我身上好冷,跟死人似的。當我跟她們一個一個地分手時,也說不出究竟是誰扔了誰。而她們也并未顯出有多么傷心。有時,她們還聚在一起(她們都已互相認識了),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講我的笑話,順便交換一下有關(guān)我的最新信息:我跟誰誰又搭上了。后來,她們發(fā)展了到定期聚會,在某個咖啡屋、茶樓或某家餐館里碰面,與我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有過的關(guān)系)似乎成她們之間的一個精神紐帶。她們似乎是想以這種方式給我的精神上帶來更大的打擊。
隨后我只好避開了她們這一類人,我開始出入各種娛樂場所。舞門歌廳,娼寮妓院。當然,這些妓院都掛著發(fā)廊和按摩間的招牌。在那里工作的小姐們不會知道我是誰,她們對我的體溫也不會在意。每次都是現(xiàn)金交易,完事走人,錢貨兩清。廣州的那位趙處長現(xiàn)在成了我最好的游伴。他不時從那邊飛過來,匆匆忙忙地辦完了公事,匆匆忙忙地喝完了酒,然后說,下面怎么安排?
一開始,他還惦著那個圓覺寺,還惦著懸崖上的七葉一枝花??晌腋嬖V他說,那多半只是他的妄想。他怎么能確定他所看見的一定就是七葉一枝花?花非花,明白嗎?我還順便給他講了點因緣合和之類的東西,終于使他放棄了那個打算。
實在說,我不愿再去那個地方。從圓覺寺回來之后我就再也沒去過那里。我只是按照原先的承諾,從北京內(nèi)連升給他們郵去了幾十雙芒鞋,事后我收到過性空方丈的一封來信——如果沒有芒鞋和信那么就沒有什么能夠證明這一段經(jīng)歷不是從我心底生出的幻象了——信中談了一些深奧的佛理,給人一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感覺,我反反復復地看了許多遍,差不多都可以背下來了,可我仍然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我所明白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唯有女人才是值得我們?nèi)プサ臇|西,或者,至少值得我們?nèi)ピ囈辉嚒?/p>
一天,我和廣州的趙處長開著一輛奧迪來到鄰近的一個縣級市。這個市里的公安局長是我的一個鐵哥們,有他罩著可保萬無一失。傍晚時分,公安局長請我們在一家餐館里吃了飯。席間,他特地給我們介紹了一處泰式按摩間,說那個地方小姐不錯,訓練有素,而且保質(zhì)保量。尤其一個高大壯實的女子,很有兩下子,只是環(huán)境差了那么一點。
飯后,別過了公安局長。按圖索驥,很快就在一條小巷中找到了那家按摩間。正像公安局長說的那樣,環(huán)境的確不怎么樣,地方狹小,一間不大的房里擠了好幾張床。床與床之間用白布簾子隔開。好在我們見到了那位魁梧的女子,又高又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摔跤運動員。趙處長一見就說,就是她了。我說,行,歸你了。接著我挑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個子。
換了衣服之后,趙處長和我都躺到了床上。透過中間隔著的那道白布簾,我能看見他隱隱綽綽的身影。小個兒女子用她的身體在我的身上蹭了一陣,又在我的背上踩了幾遍,接著就躺到我的身下,拱起兩腿,把我的腰頂在她的膝頭上,使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張弓似的。不一會兒,我看見趙處長也被頂起來了,就像是在演皮影戲一樣。我兩眼朝上,望著上面的兩根橫桿,問身下的小姐說,你感到我的身體涼嗎?她說,不涼不涼,正好。趙處長在那邊說,你問她可不是白問嗎?她會對你說實話?我身下的小姐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我說了不涼嘛!
正說著,猛地聽到趙處長那邊發(fā)出了很大的一聲悶響。我一骨碌跳下床,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撩開簾子一看,原來那女的把他扛了起來,給他來了個大摔。我看看趙處長,說,怎么樣,好嗎?趙處長從牙縫中嘶嘶地抽著冷氣,說,好,好極了!我讓那女的給我也來這么一下。她很爽快地說,行!說著她彎下身子,一手扯著我的一條腿,一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腦袋從我腋下鉆進去,腰一挺,把我扛了起來,接著把我狠狠地摔在床上,床板發(fā)出一聲巨響。我立刻就感到脖子扭到一邊去了,疼得鉆心。我說,你這是什么招數(shù)啊,拿我當沙包怎么的?那女的笑笑說,誰知道你這么重啊,就跟個死人似的!我說你說話可要當心點喔,我要扣小費的。那女的笑笑說,對不起對不起,你下次來我就知道輕重了。
可我們已沒有下次了。
從按摩間出來之后,我們在一家賓館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請公安局長來一起喝了早茶,過后我們就驅(qū)車上路了。臨走時,我順便帶走了服務(wù)員送來的當天的報紙。
趙處長開著車,我則坐在一旁翻著報紙,晨風把報紙掀得嘩啦嘩啦的。我看報總是從后往前翻,先看最末一版,漸次往前。當我翻到第一版時,我看見在下面二分之一的位置上刊登著性空方丈圓寂的消息,確切地說是有關(guān)他葬禮的消息??吹竭@消息時,我先是吃了一驚,像是有點不大相信似的。
接下來,我就暗暗高興起來。我想,這個讓人不自在的人現(xiàn)在終于脫離婆娑,奔西方極樂去了。消息上說,大師的遺體盤坐于一只綠色的釉缸內(nèi),由16個和尚抬著前往墓地。在墓地那里將建起一座7米高的墓塔。我一邊看一邊想,等那墓塔造起來之后去拜謁一下大概不會對我有什么妨礙,那時,我不至于會看見他蜷在藤椅中的暗影了,也不至于會感到那道幽深得讓人打哆嗦的目光了。
正在我放懷暢想的時候,猛然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我的身體就跟一發(fā)炮彈似的,穿過擋風玻璃,一下子就飛上了天!誰說雞毛不能上天呢?這句話很自然地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我在天上翱翔了一會兒,接著砰的一聲摔到了硬邦邦的水泥公路上,從我的脖子里面還發(fā)出了咔嚓的一聲。就在這彈指之間(一彈指合60剎那,60剎那已足夠我領(lǐng)悟出一點什么來了),我腦子里電光突閃:我知道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沒錯,我死了??删驮谖铱邕^生死界限的一瞬間,我暗鈍的心似乎開了竅: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性空方丈所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了。
不一會兒,我聽到了一片亂哄哄的聲音:腳步聲,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汽車喇叭發(fā)急的聲音全都攪和在一起。我聽見一個人在說,死了死了,兩個都死了。有人還用腳尖把我的腦袋撥動了一下,說乖乖,腦袋都分了家,就靠一點打馕子皮皮連著。接著是有人在打手機叫交警,由于太嘈雜,我只聽到108國道,東風140什么的。有一個男人在哭,顯然是司機。一邊哭一邊說: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就一個老婆還下崗了啊。
殯儀館的運尸車也來了。我聽見一個小伙子在問,可以收拾了嗎可以收拾了嗎?另一個男人顯然是交警,說,行了,拉走吧。兩個人把我裝進了一只黃色的斂尸袋中,接著哧的一聲,拉練關(guān)上了。我被放在擔架上,放進了面包車一側(cè)的一個抽屜里。趙處長被放在我右邊的一個抽屜里。我說老伙計,你怎么樣?。克麤]有吭聲。我說你怎么開的車,你當這是飛機呀?你是在想著那個七葉一枝花吧?我不早就告訴過你花非花么?這會兒你有什么體會?他還是一聲不吭。
一路上我感到十分悶熱。那個黃袋子一點兒不透氣,而排氣管又正從我的下面通過。好在時間不長就到了殯儀館。我被人抬進了洗尸房,放在一個水泥臺子上。趙處長躺在我旁邊另一個臺子上。我聽到一個殯葬員在那里抱怨說,指標定這么高,難道要我們拿棒子上街去打死他幾個不成?另一個安慰他說,算了,這不自動來了兩個嗎?聽說還是兩個處級干部呢!前一個說,處級又怎么樣,能一個頂倆嗎?
黃袋子被打開了。一把剪刀貼著我的身體豁開了我的上衣,接著又豁開了我的兩個褲腿。這個殯葬工看來還在生氣,他用剪刀把我兩腿之間的那個東西輕輕地撥拉了一下,說,這些個雞巴人,早晚都得斷送在雞巴上!可不,站在另一個臺子前的一個殯葬工說,水罐兒不離井上破,將軍總在陣前亡啊。
殯葬工拿著個水管往我身上沖水,冰涼的水激靈得我一陣哆嗦。那殯葬工突然扔掉了水管兒,說,見鬼了!另一個說怎么啦?這個說,我看見他動了一下。得了,那個說,你準是看花了眼,昨晚又是一宿沒睡吧?這個說,可不,又輸了八百多。
兩人這么說著湊攏了,商量怎么把我的腦袋跟身子連起來。光是縫上看來還不行,沒有支撐力。這還不簡單么,另一個給他出主意說,給他打進去一個木棍兒不就行了?好主意!這一個說著就去找木棍兒,找了一圈兒沒找著,接著就將拖把棍兒鋸成了兩截,兩頭都削尖了,一頭打進了我的胸腔,另一頭扎進了我的腦袋里。那家伙手里拿一個大木槌,他每捶一下,我的身體就痙孿攣一下。那家伙捶了兩下就扔下了椎子,說,真的,我看見他在動!另一個說,機體反應(yīng)。一邊說一邊走過來幫他,砰砰砰,幾下子就搞定了。我的腦袋跟身子又連在一起了。胸腔里感覺好點兒,只是腦袋里脹得厲害,有點影響我思考問題。不過這時我也沒想什么,我只是將性空方丈寫在信里的那些話在腦子里又重新過了一遍:“心之所知,乃心之變相。變相之解,乃心之自證。心非實也,覷心若幻,乃等真如。”我正背誦著,忽聽那家伙又叫了起來,說,你看你看,連嘴巴都動起來了!別瞎扯了,那一個又走了過來,說著幫著這個膽小的給我穿上了一套新衣服。
我被擺在吊唁大廳里的鮮花叢中。除了王雙雙(在跟這幫女的廝混的時候我似乎把她給忘了),那幫女的都來了。趁這會兒管理員不在,她們圍在我身邊議論開了。播音員用她那銀鈴般的嗓音說,不知這家伙現(xiàn)在是不是還那么冷?她說著伸出一個指頭在我額上按了一下,呀!另一個說,怎么啦?我聽出這是那個雜志女編輯,她也摸了一下,說怎么回事?發(fā)燒呀!什么呀,空姐說,是你自己發(fā)燒吧?她說著也摸了一下,但很快就縮了回去,就像是被燙了一下。真奇怪呀!她疑疑惑惑地說,這家伙活著的時候像個死人,死了之后倒像是還活著!接下來圖書管理員、學工藝美術(shù)的大學生,婚姻介紹所的女老板,晚報情感熱線的專欄記者,女詩人,開咖啡屋的女孩子,機關(guān)女干部,搞舞蹈的傣族姑娘,開茶葉店的女孩子……等等等等,全都伸出手來在我額上摸了摸。等大家全都摸過了一遍,晚報情感熱線專欄的女記者說,行了,這家伙生前沒給過我們多少溫暖,這會兒總算是一舉而有了個交待,也算不錯了。是啊是啊,酒店女老板說,大家誰都別走,去我那里好好地為他慶賀一下。接著她們就說說笑笑地走了。
追悼會結(jié)束后,來了一個火化工?;鸹ぐ盐依叩臅r候我感到自己似乎還有點不想走,似乎是想等著王雙雙來摸我一下。在火化間里,我聽見我下面的一個副局長在問火化工大約需要多長時間?;鸹ふf,五個小時。副局長說,這么長時間?火化工說,可不,老捷克爐,不行了,別的地方全用上德國的了。副局長的情人在一旁說,你都已經(jīng)是八年抗戰(zhàn)了,難道還在乎這么一會兒?副局長笑笑說,也是,不過,我還是得看著他燒起來之后再走。
我頭沖里躺在爐膛里。柴油滋滋滋地響著,噴在我身上。接著蓬的一聲,火焰一下把我包裹起來了。它們在我身上跳躍著,就像是金黃色的絲綢在舞蹈?;鸢?,你這看得見抓不著的東西,雖說你是最基本的元素,但若沒有空氣,沒有我的身體,你還成其為火么?在這一刻,我知道,我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只是,我仍然說不出什么來。我想,如今的我是否已算是“獨覺”了?
接下來,我在光明的火焰中看見了那個小黑屋。窗口旁邊,一個年輕的女子戴著個黑頭套,乍一看就跟沒頭一樣,只有兩只眼睛懸在身體上方,正眼巴巴地看著我。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性空大師曾經(jīng)講到過的那個身段姣好的無頭女,但接著我就知道她是誰了。我對她揚了揚手,簡短地說,捷克爐,五小時。
五個小時之后,我?guī)е蹼p雙走出了那個小黑屋,接著,我們經(jīng)過了一個長長的地道,但在出口那里,我頭上還是挨了一棒。
我醒來時躺在一個山坡上。王雙雙坐在我身邊,笑微微地看著我。我說,我們這是在哪兒?她說,你自己看吧。我拿手摸摸地,黑黝黝的草地濕漉漉的,讓人感到了一點寒意。仰頭看天,一彎殘月和幾顆疏淡的星星在漸漸泛白的天幕中正一點一點地褪去它們的光芒。這是黎明時刻,殘余的夢幻和初始的意識混合在一起,晨曦的鋒芒還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梢韵胍?,在更遠的地方,一輪巨大的火球正朝著我們這個方向滾滾而來。這是陰陽未分的混沌時刻,大地薄淡的夜色和溫度回升帶來的水汽正交融在一起。一切剛剛醒來的生物正等著叫出它們的第一聲。微弱的晨風帶著一點神秘開始在山巒上的灌叢上游移,似乎顯得有點遲疑不決。
真靜啊。我說。這一刻,我心里充滿了疑問:比如,究竟是絕對融攝相對,還是相對融攝絕對?換句話說,在相對和絕對之外是否還有一個非此非彼的真實之境?有一會兒,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哲學家似的??晌抑皇钦f,我們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王雙雙想了想說,我們死了可又活著,我們活了可又死了。我說,這么說我們竟是不死不生了?王雙雙一笑說,差不多罷。我說,那我們是不是還可以做愛呢?王雙雙說,行了,快起來吧,我們還有好多正事要干呢。說著,她就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了。
(選自芳草網(wǎng)http://www.fangcao.com.cn)
現(xiàn)場點評:
小說張力很好,從開頭到結(jié)尾,平實的文字卻有一種強大的牽引力,讓你不得不跟隨文字一步步深入進去,追索那個“不是這個樣子”的樣子,初讀即感受到了它有別于其他同類作品的某些說不分明的因素,這應(yīng)該是一篇成功的小說必須具備的要素之一,即要有讓讀者繼續(xù)閱讀而不是棄之不顧甚至是嫌惡的亮點,不管是語言上、內(nèi)容上,還是形式上的。
及至篇章完結(jié),更驚喜于小說的構(gòu)思,第一人稱的“我”已經(jīng)死了,這篇小說便是其口述,然則玄妙就在其探討的內(nèi)容之一即“莊周夢蝶”之夢,“誰也不能僅憑自己的腦子證實自己的腦子,就如同我們不能僅憑自身證實自身一樣……如果要證實地獄是一個在我們死后才能到達的地方,那就先得證實我們還活著不是嗎?可我靠什么去證實我還活著?”所以即便是死者所述,也并非不合理了。而這種擔憂與思考貫穿了整個小說,與歷史、現(xiàn)實的很多熱點問題諸如腐敗、嫖妓、HIV等等交融在一起,讓世俗與佛性碰撞、本能與理智廝磨,幻象與現(xiàn)實,孰真孰假?能引起人們這樣似是而非的思考本身,就是不錯的成就了。
而這種似是而非本身也就是小說不足所在,太大的空間等于沒有空間;且一些佛教用語的使用也須注意,引用而不能讓人理解,就有掉書袋之嫌了。此外HIV的引入,似乎最終也未交代清楚。倘若這一切就是一場夢,那么什么樣的離奇都可以接受。但以奇妙整飭的小說完美呈現(xiàn)這種離奇,才是算得小說之大要了。
點評人:韋林(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